五、神父和他的见证人(一)

一间屋子,没有梁头的屋子。

墙壁和天花板都粉刷成干净的白色,一盏圆形的日光灯吊在天花板的正中央,像是一轮太阳。柔和的灯光下,温软的席梦思**躺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

小女孩睁开朦胧的双眼环顾四周,然后走到挂在墙壁上的一台空调下,仰起头对着银白色的空调呆呆地望,一股股热气吹在她身上,暖暖的。小女孩伸出双手,让暖风抚过指缝。

在小女孩的眼里,那台空调像是一口箱子,她似乎从来没见过这般神奇的箱子一样。

突然,两股热流自鼻孔而出,流经嘴巴时咸咸的,小女孩下意识地擦了擦,然后发现满手鲜红的血。

房门被轻轻打开,小女孩转脸看到站在门前的男子。那是她的父亲,他是被小女孩起床的声音惊醒的。

小女孩动了动了嘴唇,话音未出便昏厥了过去,娇小的身子像刚被挤干了水的海绵一样瘫软在地上。

“劳拉!”他大步跑过去,抱起失去知觉的女儿。

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或许更久……

十字形墓碑前,马丁神父捧着一束鲜花久久站立着,如果不是风,他看起来真的像一尊雕像。风拨乱着他黑色的祭服和花白而稀少的头发,身前的墓穴里合葬着他的妻子和女儿。

神父自然不会有妻儿,自他决定放下一切去做主的仆人的这几十年来,马丁神父一直孑然一身。

但马丁是结过婚的,回想起那段时光,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时的他还只是一位年轻的天主教徒。他和妻子在教堂相识,然后相恋,最后又在教堂里汤普森神父的见证下宣誓结为夫妻,无论富有还是贫困、也无论健康还是疾病,彼此关爱彼此坦诚,相爱一世相伴一生,至死方休。

两年后他们有了孩子,是个可爱的女孩。

那本应是最温馨最甜蜜的家庭,可他的妻子还是未能逃脱恶魔的利爪,她死于家族遗传的白血病。又过几年,同一个魔鬼又把他的女儿从他身边带走。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一个个离开,他哭泣着跪在空旷的教堂里,肝肠寸断。

“主与你同在。”汤普森神父安慰马丁。

“可我只想要回我的妻子和女儿。”马丁呜咽着说,“为什么?为什么仁慈的主要带走她们?”

“主自有他的安排,马丁,她们不仅仅是你的妻儿,更是主的孩子,主对于她们的爱绝对不亚于你。主已经为她们铺开了前往天国的路,路上开满了鲜花,她们的灵魂会在芳香之中得以洗礼,所有尘世间沾染的罪恶都不复存在。愿逝者安息,愿生者长存。”

“她们真的会去天堂吗?”马丁问,“我目睹了她们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基督啊,她们到底犯了什么样的罪,才会遭受这样的惩罚?神父,请你告诉我,她们真的会去天堂吗?她们……她们幸福吗?”

“她们当然会是幸福的,我的孩子,”汤普森神父道,“世上的每个人都有罪,主已经为她们洗刷了原罪,她们在极乐世界里当然会幸福的。您的爱人会服侍在圣母的身边,您的女儿劳拉会玩耍在圣父的膝下。”

汤普森神父单手轻轻按在马丁的肩头,马丁跪在神父的脚下低头抽泣。

从此马丁再未婚配,他辞掉了一切,在教堂里、在圣像边做起了天主最为虔诚的仆人。

如今汤普森已故去多年,马丁也已步入花甲之岁,他接任了汤普森的一切,包括追悼亡者,也包括安慰生者。

他记得汤普森走的时候是安详的,临终之际紧握着他的手说:听,主在向我呼唤,我听到了主的声音!啊,多么美丽的彩光!我就要跟着主的呼唤而去,你也要随着主的声音而行……切记……切记……主会引导着你,就像……就像此刻引导着我……

汤普森双目圆睁,眨也不眨地盯着天花板上刻画的伊甸园和天使,深深地吐了口气,微笑着停止了呼吸。

“随着主的声音而行。”马丁一直记得这句话。

这是个偏隘的山区小镇,人口稀落而慵懒。在小镇出现之前,这里除了散落居住的一些土著人之外什么都没有,后来有一队白人带着开山的工具和火药来到这里,并找到了金矿,于是小镇在淘金的热潮里被建筑起来。

现在这里早就没有了金矿,只有荒山和小镇,以及留下来的一无所获的人。

越来越多的人在物质世界的冲蚀下,堕落并远离着他们的造物主,来教堂礼拜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很多人甚至不再相信有天主、有上帝。马丁一直都想为他的主做更多的事,每个夜晚他都会对着圣像说话,他一直在等待主的声音,来指引他该如何去做,如何去教化这样的小镇和居民。或者他可以像梅瑟一样,在主的指引下带领众人走出埃及跨越红海。

可他一直没有听到过主的回音。

但是就在昨天,他听到了,他想他真的听到了,他的主对他说了话!

一阵沉闷的爆破声惊断了墓碑前马丁神父的回忆,爆破声是从远处传来的,然后在山谷里回**。

一定又有人在炸山,他想,总有些不肯死心的商人在这片已经贫瘠的山地里寻了又寻,试图找到一块财富的聚集之地。

他把鲜花放在墓碑前,然后伴着凉风走出墓地。

他看着不远处那座没有生机的小镇,想起里《圣经》里的被天主用天火毁掉的索多玛和蛾摩拉,也许天主也正在毁灭这座小城。

神父缓慢地驾驶着他那辆老旧的黑色汽车,车子在忙碌着的扫墓人身边停下。神父摇下车窗,半伸出头问那位比他年长近十岁的扫墓人说:你听到爆炸声了吗?

“是的,我虽然老了,但是我并不聋。”扫墓人回答。

“是不是又有外地的商人来这里挖矿?”

“我没有听说过有人要来挖矿,神父,很久之前就没有人来了,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挖,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早就没有金子了。”扫墓人道,“不过,爆炸声是从镇子的方向传来的。”

“这不可能,”神父说,“镇子里更没有金子。”

“相信我神父,我参加过战争,我听得出炸药在什么地方爆破。”

神父摇起车窗继续前行,进了镇子之后,他看到一辆黄色的小货车停在路边,一位秃顶的中年男子正走向那辆货车。然后,神父熄了车子走出去。

“罗柏!”神父叫住刚要上车的中年罗柏,“你有多久没有去教堂了?”

“我很忙的神父。”罗柏回道。

“安息日也很忙吗?”

“我每天都会在家里祈祷,真的神父。”

“这还不够,”神父有些生气的样子,“你该去一次教堂了。”

罗柏答应后,神父转身离开,然而迈开几步远后他听到罗柏在身后问他:主会犯错吗?

“不,我的孩子,”神父转过身子,“只有我们才会犯错,主只会用他无尚的仁慈去原谅我们这些犯错的人。”

“可他杀了我的牛,”罗柏低声道,“他让他们生了病,我的牛正在死去,昨天晚上的已经是第四头了。”

“你怎么敢如此亵渎天主!”马丁神父大步走回,气愤地说。

“我没有神父,”罗柏道,“我也没有怨恨天主,我只是很迷茫,真的很迷茫。”

罗柏进了自己的货车,车子发动后只留下一脸难堪的神父。

“我仁慈的主,”马丁神父微抬起头,“请原谅他吧!”

车子驶过小镇里唯一一家银行,马丁又一次停住,下意识地看了看。银行的玻璃大门是关着的,现在正是营业的时间,它不应该是关着的。

也许是在盘点,却忘记了挂“暂停营业”的牌子,神父想着。

枪声,神父正要离开时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枪响。

抢劫,是抢劫!神父突然意识到。于是立刻下了车子快步向银行走去。距离银行只剩下几十英尺远时,玻璃大门突然打开,接着,四个带着动物面具的人鱼贯而出,每人手里都提着一只帆布包,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枪。

“虎头”面具人第一个从马丁身边跑过,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仿佛在示意他不要挡路。然后是“牛头”、“狼头”,最后一位“鼠头”面具人身材瘦小,抱着沉重的布包跑起来显得有些吃力,于是距离与其他人拉得有些远。

“鼠头”面具人看到前方的神父时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他试图绕开神父,然而却被神父伸手抓住,并一把撤掉了头上的“鼠头”面具。

“山姆?”神父皱起眉头盯着眼前的那位青年。

神父认得他,他叫山姆,二十岁出头,是镇子里一个堕落的青年,十几岁就开始吸毒。

“Fa…”山姆暴露出面目以后惊慌而内疚的样子,但“Father”还没有喊出口,山姆突然又转变成一副凶狠的样子,用力推开神父说,“Fuck away!”

神父趔趄了几步站稳身子,看见山姆追向同伴消失在拐角处。

那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那是一只迷途的羊羔,神父想要拯救他,于是快步追去。

离拐角处不远时神父不得不停下,因为“狼头”人折了回来,举起枪对着手无寸铁的马丁神父。

“别再犯错了孩子,”神父举起双手说,“收手悔过吧,主会原谅你。”

“犯错的人是你,我亲爱的神父,”“狼头”人道,“你不该撕下他的面具。你说上帝会原谅我,既然上帝那么伟大,你为何不回去好好待在他老人家身边。”

话后,“狼头”人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除了震耳欲聋的杂音,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神开创世纪之初的混沌。

与此同时,一辆黄色的小货车急速驶来,“狼头”人惊讶地对着冲向自己的货车连开数枪,然而子弹并没有改变车子的方向。“狼头”人未来得及躲闪就被车子撞飞在墙上,然后重重摔下,鼓鼓的帆布包在空中撕开,散落一地的钞票,像是被一场大风吹落的树叶。树叶洒在“狼头”人身上,以及他的血泊里,然后被染成鲜艳的红。

马丁弯着腰捂住耳朵,血从指缝间流出。子弹从他耳边擦过时带走了左耳的耳垂,那撕裂空气时的声音依然在耳边不停地回响,耳鸣声掩盖了周围的一切。

“马丁,我最忠诚的仆人!”

突然,神父从吵杂而单一的耳鸣声里仿佛又听到另外一种声音,他记得这个声音,正是昨日与他对话的那个声音。

“马丁,我最信任的仆人!”那声音说。

“是的,我的主,我在听。”马丁站直了身子。

“是时候了,你该出发了,”那声音说,“按照我的指示去做,我会赐给你力量去惩恶的、去扬善的,直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刻。去吧,马丁,去吧,那片野蛮之地将是你的教化场,行走在那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得到救赎,鲜血会洗净他们的灵魂。毁灭即重生……”

耳鸣声渐渐消失,那个声音也随着消去,马丁茫然若失地环顾着眼前的一切。

“神父!你还好吗神父?”罗柏从小货车里跑出来扶着马丁的手臂喊道。

“罗柏?”神父的意识仿佛慢慢被拉回现实,“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罗柏疑惑地问。

“声音,主的声音。”

“不,神父,我只听到了枪声。”罗柏回答,“您在流血!”

神父这才想起剧痛的耳朵,又一次捂住耳朵看着地上的“狼头”人,问罗柏说:“他怎么样了?”

“我想他已经死了,”罗柏说,“我杀了他神父,但您知道我不得不这样做。”

他们走近“狼头”人,神父开始祈祷。罗柏扯下“狼头”面具后确定他并不是这个镇子里的人。

“是山姆,”神父说,“是山姆帮他们策划了这一切。”

“山姆?他的确是个不良的孩子,”罗柏道,“一个无药可救的瘾君子,他早晚会走到这一步的。”

“不,罗柏,每个人都有机会悔过和被原谅。报警吧,让警察来处理这些。”

罗柏掏出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可一直打不通。神父决定亲自去趟警局,临走之前他问罗柏道:你不是走了吗?为什么会回来?

“我只是很内疚,神父,我不该对您说那样的话,”罗柏说,“更不应该怀疑主,所以我又回来了,我必须向您道歉才能安心。”

“你不必向我道歉的,在你有悔过之心的时候,主就已经原谅了你。”神父道,“是主让你回来的,是主指引你回来拯救了我的性命,然后我才能继续在主的指引下去拯救世人,去惩恶的、去扬善的。罗柏,你做了正确的事,只是,以后不可以再怀疑主。”

马丁驾驶着车子向警局的方向驶去,留下罗柏看守着现场。

警局的门前挤满了人,哦,如果还有门的话。

警局已经变成一片废墟,消防队正在用水管熄灭燃烧着的火焰,救护车也停在门外,又一位年轻的警员被抬进车内。

马丁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想起他在墓地时听到的爆破声。

人群中一个皮肤棕黑的男子看见了马丁神父,走过来说:有人袭击了警局!

那人是一个土著人,早在白种人发现这片大陆之前,他的族群就生活在这里,白种人带来了文明,可也试图用屠杀的方式让土著人的种族几欲灭绝。

“他们丢了三颗炸弹,”土著人说,“真是无法无天!”

“这里的情况怎么样?有伤亡吗?”神父问。

“死了两个,三个重伤,其余还在搜救。”

“天主啊!”神父感叹道,“凶犯呢?”

“驾车逃了,”土著人说,“埃文斯警官在追。”

“‘恶警’埃文斯?”

“对,那个混蛋警察。”土著人道,“他的命真大,三颗炸弹只擦伤了他一点皮肉,有人看到他从废墟和火焰里跳出来,然后开着警车去追凶手了。”

埃文斯警官在人们心目中是一个形象很差的警官,身穿着警服却做尽了恶人们所做的事,高大魁梧的身躯缀满结实的肌肉,无论何时身上总泛着酒气,经常暴力执法,传说他还贩毒。如果问这个镇子里谁是比坏人更坏的人,随便一个六岁大的孩童也会告诉你,一定是“恶警”埃文斯!

“看看白人们给这片土地都带了什么!”土著人道,“除了灾难还是灾难,屠杀一直没有停止过,先是把我们赶进深山野林,夺走了原本属于我们的土地,推翻了树木搭建起石头房子,然后躲在坚硬的石头里谋划一场又一场罪恶!我的神父,这里除了灾难还是灾难!”

“我们也带来了天主不是吗?”神父说,“这一切主都看在眼里,任何罪恶都逃不过主的双眼。”

“但天主只是在观望,一直在观望。”

“不,不是这样的,”神父说,“主是仁慈的主,他对我们还存留希望,希望我们自己去寻找救赎之路,当他不再抱有希望的时候,他会亲手毁掉这里。”

“怎么毁掉?”

“也许是地震,也许是火山,甚至是一颗陨落的流星,谁知道呢。”神父说,“我要走了,我也有我的救赎之路要走,路上有很多需要被救赎的人。”

马丁驾车离开,他的心似乎比任何时候都够开阔,也比任何时候都够轻松。他要放下一切去执行主的旨意,再没有了丝毫顾虑。

“毁灭即重生!”那个声音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