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流出来便是一场悲欢离合

戏台的背幕放下布帘,上面用毛笔写着曲目‘天仙配’。这三个字写得有些仓促,字很新。大家都觉得很纳闷,这引起了一阵讨论,因为从来没有临时改戏的情况。不知今天发生了什么,而且眼看时间到了,戏台上还冷冷清清,锣鼓也没出来。

大约一个小时以前,李玉兰第一次走进了后台,她在周叔的陪同下找到了班主,把老爷子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李玉兰虽然没明说老爷子的病况,但周叔是明白人,一眼就看明白了,所以他也很支持李玉兰的渴求。

他们都看到了,所有的装头都扮上了,要改的话很是大费周章啊,而且天仙配不在他们的演出目录里,现在突然要提前来演,且不是打乱了他们的安排节奏。

班主穿着长大褂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演员们都直勾勾的看着他们,等候班主的决定。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但老爷子就想再看一次天仙配,那个戏对他来说很重要。”

“老李,你们都是家门,也难道她有这份孝心。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有些困难,但他就在外面等着。他是我多年的老友,我也从来没求过谁,他的日子恐怕也不多了。”周叔为老爷子感到叹息。

“不用多说,改,马上就改。”他激昂的拍着手,向所有的演员说:“孩子们听好了,今晚我们就好好的为热爱戏曲的人演一场‘天仙配’。”他看了看时间,他把演员们召集到了一起,“刘舒你演七仙女,贺铸你演董永。现在离开场还有四十分钟,大家都抓紧换上。相互帮忙,有空的就搭把手。”

刘舒扮得白蛇,白色素衣层层金色鳞片,贺铸一身蓝色长褂,眉宇间透着书生气。由他俩来演很是般配。

周叔感激的紧握班主的手,“真是非常感谢啊,我替他感谢你。他要是看到不知有高兴啊。谢谢,谢谢。”

“诶,还好能演,不能演也帮不了这个忙咯。这就是缘分。”

李玉兰连连点头,“太感谢了,除了说感谢我也不知如何表达心里的感激。”

他们谈话之余,演员们已经开始紧锣密鼓的换装扮相了。周叔突然想起班主昨日的话,于是他向班主介绍道:“真的是缘分啊,玉兰就是江娃儿的妈,你有啥可以对她说。”

班主立马眼前一亮,“哎呀,没想到啊,你看,我就说怎么这么有缘,你就是那小子的母亲啊。”

李玉兰听得云里雾里,周叔便向李玉兰解释说:“李班主看上你家娃啦,说他是难得的练武之人,想收他为徒呢。”

李玉兰听后更是觉得诧异,罗江那来的这个天赋。

“你是说罗江,他可不行,平日除了满山跑行以外,没其他长处,那来什么本领。”

“别这样说,我看人准得很,你看他们哪一个不是我培养的,没有哪一个出来后不是角儿的。看来你的觉悟还不够啊,戏曲可是我们的精粹啊,学了一身受用。即使有一天他不想学了,那本领是他自己的啊。老周你说是不是。”

老周顿了一下,“怎么说呢,这个还是看他自己的意愿,我们也强求不来。不过他要是能学,那可是我们镇的第一人啊,以后也可以光宗耀祖。”

李玉兰没想过会让罗江去学什么戏曲,这个和他们的生活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她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班主似乎了看出了李玉兰的为难,便对李玉兰说:“这样,我们在这里要演好几天,你想好了就来告诉我一声。我还是希望你为孩子的前途着想,我可以带他去更大的舞台演出,北京也行。”

他给李玉兰畅想了罗江的未来,这个倒是李玉兰从来没想过的。说完周叔就拉着李玉兰走了。班主摇了摇头,挽起袖子开始忙活起来。

走出后台,周叔就把李玉兰拉到了一旁,避开人群。

“昨天在戏院碰见江娃儿,班主见着了他,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很有缘,而且是干这个的好苗子。”

“周叔,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他还没长醒呢。”

“诶,这你就不懂了,就是要从童子功开始练,要是江娃儿有毅力,肯定是个好角色。你得慎重考虑,这是孩子的前途啊。”

李玉兰告别周叔,准备转角回到座位,却被一股力量拉到了后门。李玉兰反应过来时,她都走到院外了。拉她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刘辉。他在戏院里找了很久才找到她,然后看到她起身进了后台,便一直在这里等她出来。

李玉兰转身就想回去,她不想看见他,这里人多事杂,要是让人撞见了,那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他一定是疯了,都追到这里来了。

刘辉拉住李玉兰,李玉兰扭转他的手,刘辉死死的抓住。

“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难道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

李玉兰目光呆滞,不知如何面对他,这就像梦一样的不真实,她微微闭着眼,吸允着秋的凉意。

刘辉始终注视着李玉兰的背影,他在等待她能回心转意,在这场爱情里,他被动无奈。可以再靠近她一点吗,但她的背影是那么的冰冷无情,叶子还在飘落,他渐渐放开了她的手。

“他,在渭南吗?”

李玉兰转过了头,“你听谁说的?”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也确定他就在渭南吗?”她总算愿意和他说话了,“我可以帮你找他。”刘辉深情久盼的看着李玉兰,“我只是想让你幸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卑微的活着。”

“我卑不卑微都跟你没关系。”

“难道,你就想这样永远的过一辈子?我要带你离开这里,我要给你幸福。”

“带我离开这里,你能吗?我要的幸福,你又怎么给!”

“我能!只要你愿意,我就能带你离开。我们可以去另一个地方继续生活,我可以回去谋个好的工作,这都不是问题。但求你别躲着我。”

“我有娃,有男人,有家,又如何继续生活。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我们互不干涉。”

“没有你,我那就不叫生活。虽然不知道我究竟中了什么魔,但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戏院里哗声一片,墙外喜忧参半。

“你也喜欢我对不对,为什么你就不愿意面对呢。爱,对你来说就那么难吗?”

李玉兰毅然决然的走了,消失在了杏叶漫天的门洞里。她靠在墙边,李玉兰能感觉到一个男人的悲凉,就像这秋一样的不知乏味。

他要为她放弃理想,为她背弃忘义,他怎么能如此轻狂。她不能眼看他的前途都栽在这里,她不值得他这样做。但她又奈何,此时她感觉到了丝丝哀伤,那是她心底的痛在回击胸口。

她就这样坚定的走吧,不要回头,不要给他信念。这样或许他就能断了念想。她揪着胸口,把泪都咽进了肚子。

回到座位上,李玉兰心不在焉,一旁磕着瓜子的罗江,一脸嬉皮笑脸,佯装不在的样子,她要守护的就在眼前。同时,她怎么也想不出他跟戏曲有什么关系。

老爷子看出了李玉兰的神情变化,大概也猜到了为何曲目会临时更改。一定是她去后台求情去了,老爷子心里有数。

机枪和苏西来晚了没了位置,只能站在台阶上看。机枪东望望,西望望,就想看哪里还有缝隙可以插进去,如果侥幸有个位置就更好了。但他的想法扑空了,院里已经挤得密不透风了,连墙上都坐满了人,外面的银杏树上都藏着人在偷看。

苏西拍拍机枪的肩膀,给她摇摇头,机枪觉得这样并不是他想要的样子,第一次来看戏就站着,一点也不浪漫。他紧紧捏了捏苏西的手,苏西靠在了他的肩头。机枪觉得这样也是好的吧,只要在一起,不管坐着还是站着都是好的。

终于锣鼓师出来了,紧接着是大锣、小锣、镲子。他们把长衫扎在腰上,侧幕就坐。锣鼓三声,合奏声起,掌声四起,欢呼雀跃。这是他们等待已久的熟悉旋律,是他们共同的记忆之声。

老爷子鼓着掌,罗江冲着老爷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罗江在凳子上来回的晃着,他牵着老爷子的手欢呼着说:“爷爷,快看啊,开始了开始了。”

老爷子兑现了承诺,他来了,还带着他们一起来了。如果她在天上看着,一定会感到欣慰。

七仙女和董永出场了,唱着夫妻双双把家还,老戏新看,这首流传至今的曲子再一次回响在戏院的上空。人们的耳旁吹来阵阵惬意,老爷子眼眶湿润,泪在眼角迂回。

他看过许多的风景,经历过许多的磨难,吃过许多的苦,也尝过许多的心酸。最后留在他心里的都是眼前的欢乐,过往的都已过去,悲苦也不必摆在台面上来风吹雨晒。

台上还在尽情演唱,老者们看的是回忆,新人看的是甜蜜。

李玉兰随流鼓掌叫好,今晚她放纵挥洒心中的苦闷。她知道他就在某个角落里看着同样的戏,他也知道李玉兰坐在台下。

她身边的老人专注的看着戏,听着他熟悉的旋律,但他的心里百感交集。时间啊,能否慢些啊,好让他再享受一下此刻的欢乐,让他在回忆里遨游一番。可时间啊,光阴穿梭,游走在山间夙夜,在他的眼前留下一副热闹景象。

他的时间尽头在哪里呢?它不在山野,不在荒原,不在河流,不在沙漠。他想留不想走,他想笑不想哭,他想跑不想停。

李玉兰将手轻轻放在他的手背上,老爷子回头看她时,泪流了下来。老人的泪,流出来便是一场悲欢离合。

罗江的眼睛紧紧盯着戏台,一刻也不恍惚,他们的一举一动,一念一唱都让他感到新奇有趣。他喜欢他们的唱腔旋律,也喜欢他们的扮相。他的心很平静,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李玉兰微微前倾,看到这样的罗江还是第一次,他的脸上有难能可贵的安静平和,少了戾气。

许莲英凑在罗永兴耳边窃窃私语,罗永兴从人缝里看了他们,然后又转过头继续看着戏。他曾经也跟从父母来看过戏,那时他坐在他们中间,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得到他们的温暖,才能像个孩子那样依偎在他们的身边。这里对他来说都充满了美好的记忆,即使成家后分家后,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也会来看戏,他其实也是个戏迷。只是他没告诉过任何人,他是因为他们才成为的戏迷。

现在老爷子又带着孙子来看,他的精神会一直延续下去。把这里继续变成一家人的记忆。那道门就像一道记忆之门,承载着无数人的过去,现在大门再一次为人们打开,无论新人还是老人,他们都重合在一起。这就是戏曲的魅力。

机枪知道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们,但他全然不顾,他就是要想全世界都知道苏西的存在。很快开始有人在咬耳朵,人群中多了一些杂音。安昕看他时,他也看见了安昕,安昕身边站着一个男子,他们的眉宇间透着不同常的关系。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莫名其妙成了绯闻男女,拜张二嫂的嘴,他们的事传到了大街小巷。现在他们各自为营,都有了新的伴侣,这对其他人来说,是不正之风。但他俩谁又在乎这些口说呢,找到真爱才是头等大事。

台上有董永和七仙女,台下有机枪和苏西,虽然他们的故事截然不同,但为爱前行的执着都不尽相同。这故事不管隔在那个年代,都有不同的理解和韵味。

董永和七仙女最终没能抵挡现实的惨绝,两个相爱的恋人分隔天上人间,从此分道扬镳。

分道扬镳,多么残忍的字眼。卑劣的人性面前,再伟大的爱情都显得渺小。

李玉兰平静的脸上,其实心里早就决堤,越是平静越是汹涌,这就是此时的李玉兰。她的泪在黑暗里流淌,像溪水般涓涓细流。

剧终人散,一曲罢了。离场的人都念念不忘,舍不得戏台。戏台上留下孤零零的‘天仙配’三个大字。

“走吧,都散了。”李玉兰搀扶着老爷子。

老爷子久久的望着戏台,光已经歇下来,人已经散去。戏台还是戏台,又恢复了原样。方才的一切仿佛旧梦一场,现在梦醒了,却踟蹰不前。

罗八皮佝偻着背在地上寻着烟头,他把烟头一个个揣进裤兜里。挑选一个叼在嘴里。人人见了他,都对他呵斥鄙夷。罗江见不惯他们的眼光,但又恨那是他认识的罗八皮。

“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罗江站在门槛上,吼着罗八皮。

罗八皮正捡得高兴,那来空搭理他。

老爷子杵了杵木棍,即使没有说话,也震慑一方。罗江过去拉着罗八皮的手,竭力朝门口走。但罗八皮的倔强让他走得很吃力。

周叔见闻,三步并成两步过去。“这曲一结束,人就散了,你是对这里有感情啊,舍不得走啊。”

“又少了一曲了,多好的戏啊。老周,你可好好守住这里,不然到时想看也没得看了。那才可惜啊。”

“是啊,唱一曲少一曲。不过现在看戏的人少了,看戏的年轻人更少。怕是要失传了,谁知道戏班子明年还来不来。”

“等了一年又一年,每年就盼着今天这个时候,甚是怀念。”他握住老周的手,继续说:“今晚真是谢谢你了,让我重听了一遍。”

“要感谢也要感谢玉兰,是她的竭力请求才能看到,班主也是位通情达理的人,我跟他是老相识了。他可是第一次临时更改曲目的哟。”

“玉兰让我怎么感谢你啊,我的话你都记在了心里,还去求他们改戏。这…”

“最大的功劳还是李班主,如果不是他,我再怎么求情都不可能。”

周叔把班主叫了出来,班主把长衫系在腰间,步履清风。

出来后,拱手拜见,老爷子也拱手拜见,两人以礼相待。周叔向他们介绍了彼此。此时,罗江在院里以棍作刀,朝着罗八皮比划。

“已听闻您爱听戏,没想到见到您,突然感觉甚是亲近啊,可能是我们都有相同的爱好吧。”

“我这跟你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咯。不足挂齿,纯属自娱自乐。”

“天下其工,都是相同,还分什么您我。见外见外!”班主拱手作揖。

“你看,我们这里穷乡僻壤,能有今天你们这样的见面景象,很难得很难得。”周叔看到他们这样的彬彬有礼,侃侃而谈,感觉甚是欣喜。

“其实我来这里也是收获不少,第一是遇见了您这样爱戏的人,第二是遇见了一个练武的奇才,只是不知那家人能否让他随我学唱戏。”

“果真有这样的人,我们这里可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人,能选中那绝对是家门大事啊。不知,班主说的是那家的?”

班主向老爷子递了个眼神,老爷子看向院子。周围只有他们,没有别人,他便明白班主说的是谁了。

“你是说江娃儿。”老爷子忍咳带笑,乐开了花儿。

“这事我跟玉兰说过,希望你们能考虑一下。唱戏这碗饭是不好吃,但我们也不能丢了老祖宗的东西啊。”

老爷子给罗江招手,罗江握着棍子,长啸而去。老爷子摸着罗江的满头大汗,得意的看着罗江。

罗江见到班主,恭敬的给他问好。

“你看,这孩子还没教,就懂得礼数了,孺子可教也啊。”

“爷爷,我给你演一段。”罗江还在云里雾里,不知他们正在谈论自己的未来。

李玉兰不想他们这样带走罗江,便把罗江拉到自己身边,让他别多话。罗江不管三七二十一,又跑开跟罗八皮打得火热。

老爷子看出了李玉兰的心思,护子心切,这是人之常理。

“我们也不急着走,还要演几天,走之前请务必给我一个答复。我还是那句话,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前途。”

李玉兰搀扶着老爷子走出了淡墨戏院。她走得很急,想快点逃离这里,她紧贴着罗江,可罗江还在自己的戏里,罗八皮提着裤子被罗江追得满街跑。

一跑罗八皮摔进了水沟里,一只脚卡在外面,一只脚掉进了水沟,就剩上半身在外面张牙舞爪,四神无主。他的样子引来了很多人的围观,有孩子在推他下去,罗八皮生气的呵斥他们,他是在跟罗江玩,怎么会掉进沟里他也摸不着头脑。

罗江过去拉开围着他的孩子,一边叫他们滚开别围着,围观的人不乐意,就散了。罗八皮看见罗江来了,瞬间就笑了,眼睛鼻子都笑开花了。他们演的将军和战士,现在战士有难,将军杀回来救他了。

“你还笑得出来,又出洋相了。一会儿别说是我,是你自己摔的。”罗江把他拉了起来,没想到罗八皮还有些瓷实,费了多大的力才把他弄上来。

“将军,是我自己摔的,我自己摔的。”

“你终于弄明白我是将军,你是战士了。好,我们再演一回。这下你还是战士,我是将军,记住了。”

“我是将军,你是战士。”

“不对,是,你是战士,我是将军。”

“你,是战士。我,是将军”

“算了算了,跟你说也说不明白,我们就像刚才那样演吧。”

罗八皮因为湿透的鞋子和裤子,拖沓的跑着。罗江举着棍子引领罗八皮跑过卡拉OK厅,门口的彩灯晃晃悠悠的发出七彩光,照在人身上五颜六色的。罗江晃动着身子,然后看着彩光打在身上,罗八皮拍手跺脚。

他们玩够了,继续追着,罗江一股脑跑到了巷口,突然他一个急刹车,罗八皮撞了个满怀。罗江蒙住罗八皮的嘴,然后紧紧靠在墙边。好一会儿后,他才偷偷伸出脑袋看巷子里有没有人。他在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可那人明明很像罗锋,不可能连是不是罗锋都分不清楚吧。他敢肯定,他肯定是罗锋。他的样子深入不能再深入的印在脑海里。

罗八皮觉着这样好好玩,一个劲儿的兴奋不已。罗江猫着腰看二楼的窗户,屋里有光透出来,窗门紧闭。那天看在豆瓣厂看到身影块头要大一些,不像是罗锋。今晚又是罗锋,罗江搞糊涂了。

他既感到好奇,同时也觉得难堪。好奇害得他苦思冥想,两个男人,一个女人,白天黑夜都转进了女人的房。那房里有什么东西让他们如此着迷。他从未这样觉得污秽,他窥探到的门洞究竟是怎样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