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看戏
可能除了过年,这个镇子就数今天最热闹了,大街小巷不再是冷冷清清,一闻多了很多烟火味。戏院的大门敞开着,周叔忙里忙外,站在门口卖票。他穿了一身中山装,看起来格外精神气派。不像是五六十的人。
门票都是周叔手写的,上面戳着戏院的名字‘淡墨戏院’。戏院最大能容纳200来人,只有长条凳,一排一排,整齐的并排着。为这一天周叔准备很久很久,戏院的一切都是由他一个人打理,每个房间都干干净净。院坝里的杂草都除得干干净净。
每一年当他们踏进戏院,看到的景象都是一样。
李玉兰的意思是把老爷子背着走,这样老爷子也可以省点力气,但老爷子执意要走着去,这让他们都很担忧。老爷子越来越小气,如果不按他的意思来,他铁定会发火。但李玉兰的要求是,下山的路必须背下去。老爷子最终妥协了,他也知道李玉兰是担心他。
“背就背吧,得了,看来我这身老骨头真的不中用了。走吧。”
李玉兰蹲在地上,罗江拿着木棍,像个门童站在门口。
“沉不?”
“一点也不沉。”
“橘子坡的这条路走了几十年,没想到会有今天。别说出去,让人笑话。不然名声不保啊,让他们知道了,会笑掉大牙。我打赌输了,也没脸去见他们哥儿几个。”
“没人会笑,笑也让他笑,我们管不着。是我要背你的,要错也是我的错。”
“玉兰啊,我知道自己的病是啥样,你们也不用瞒着我了。我的身子骨我还不知道,走几步就喘得厉害,我看啊,是肺不行了。不过说来也是罪孽,最后背我的人是你。”
“我背你是应该,只是走得不稳当,老汉还得多担待。”有话在李玉兰的喉咙里堵着,她不敢说。
罗江好好的拿着木棍,他事先给罗八皮说了看戏的事,于是他在田坎上张望罗八皮在哪里。
李玉兰把老爷子放了下来,老爷子看着鱼塘**漾的水,干渴的眼睛里仿佛有了水光,明亮了不少。
罗江朝着山头大声的喊罗八皮,仔细听没有回答,他想放弃了,于是转身准备走了。这时罗八皮从草丛里跑出来,一声都是杂草和泥土,不知他又做了什么。
罗八皮冲着他们大笑着,烟已经熄了,但他还叼在嘴里。这是他象征性的样子,他觉得这样有意思。
一行人搀扶着老爷子往镇子走。老爷子望着高高的梧桐树,咳嗽来袭,他捶着胸口,心里一阵酸痛。他知道这树长得不容易,也知道这树守望着某人,他为每一个逝去的亲人朋友都感到哀伤。他觉得是他的沉默,才导致了那场悲剧,如果当初他也能站在他那边,那今天看见的就不会是这番景象。突然向超能的模样出现在眼前,他挥着锄头的样子是那么的有力,他们坐在地里聊天是那么的有趣。
如今梧桐树在,而他人却不在。
出现在老爷子眼前的是机枪,远远的就像是向超能的样子。
罗江想起机枪昨天问他的问题,便喊了机枪说:“唱戏的来了。”
机枪懒洋洋的穿着拖鞋走出来,“好久不见,罗老辈。病都好了?”
“我们去看戏咯。”
他们一行人继续赶路,罗八皮掉了对,他是给机枪讨烟去了。很快罗八皮抽着烟回来了。
“你再抽,心都成黑色的了,每天那个烟吸进去,对肺不好啊。就像我这样了。”
“心黑的…”罗八皮反倒流着哈达子笑着,大口巴着烟,烟飘在他们的上空。
老爷子感到无奈,不由的叹了口气。
“算了,你要抽就抽吧,没烟你也难受。”
“爷爷,你看好多的麻雀。你教我的方法真的管用,真的能抓到麻雀。”老爷子教他的方法就是,在地上散上粮食,然后在上面用棍子撑着簸箕,用一根绳子栓在棍子上,等麻雀进去吃食时,只要远远的一拉绳子,准能抓到。
“只要动脑,就没有办不到的事。爷爷这里还有很多好玩的,有机会再教你。”
“耶耶耶,爷爷要教我咯,要教我咯。这样我是不是就比他们都厉害,你要教我最特别的。”
“你都不乖,爷爷才不会教你。好好走,不要乱跳,小心石头。”
罗江在前面蹦蹦跳跳,罗八皮也跟着罗江跑,罗八皮跑起来踉踉跄跄,感觉随时都会跌倒。李玉兰在后面叫罗江慢点,但他根本没听,罗八也像个孩子在欢呼。
“看他们这个样子,我很高兴,这样多好啊,一个跑一个追。还好有江娃儿,不然永辉不知有多孤独。”
他们一前一后隔了一辈人,但他们血溶于水,感情至深。就像那群山与河流,生生不息的守候着土地上的人。纵使滥竽苍山,也拥抱天地。
今时再看百亩田,仿佛置身在外,像个过客站在中央。央央百亩田,患难路边人,白发何追月,烈日当空下。他已是白发老人,而脚下的土地依然年轻。他的过去满目疮痍,犹如一匹荒原狼,这是他驰骋的燎原。
他真的割舍不下脚下的土地,只有真正脚踏实地在这土地上走过,才知道生活的意思什么。他附下身,捧起一捧土,风一吹,尘埃四起。
“这片土地生我养我,我的血液里也流淌着它的过去。叫人如何能舍得啊。天啊!”
他的泪流过了深邃的洪沟,布满他那张枯瘦的脸。李玉兰也泪流满面,她明白老爷子的心,也明白过去的日子他有多苦。苦伴随了他一辈子,也将伴随他埋进土里。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走在这路上,最后一次看这风景。活了一辈子,就怕没有念想。我靠这点念想活了一辈子,也不算白活了。死了好,死了我就能埋进土地里,有始有终。”
李玉兰擦擦眼泪,“走,我们去看戏,今天我们高高兴兴的。”
“好!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去看戏。走!”
络绎不绝的人从四面八方赶到镇子,突然一下冷清的镇子热闹非凡,卖瓜子的胖女人也终于出现,她的口音这么多年还是没变,不过她的口音成了大家一个重要的标签,一听就知道是她,浑厚粗犷,跟她的体型很相符。
“瓜子,瓜子,刚炒的瓜子,又香又大颗诶。”她提着秤砣,往秤盘里加着瓜子,秤砣平稳的刚好三两。
“想吃吧,想吃就买,爷爷给你买。去吧。”
罗江正高兴,也看看李玉兰的脸色,李玉兰非但没有阻挠,还挂着笑脸。
罗江站在摊位面前咽着口水,好不容易才挤进人堆,罗八皮也挤了进来,他一挤进来,身边瞬间宽松了许多,大家都对罗八皮避而远之。胖女人一把接过罗江的钱,然后用秤盘挖了一小堆瓜子起来,再试试称。
“五两行吧。”
罗江伸出手掌,说道:“五两就五两。”
罗八皮也学着罗江的口气说:“五两就五两。”
罗八皮高兴,罗江也高兴。平日他都只能吃到一两二两,今天人多,可以多买点。这种能做主的感觉让他很兴奋。
机枪也很兴奋,他在另一头给苏西挑着糖葫芦,他拿着一串给苏西看,苏西点了点头,机枪又挑了一串,苏西也点了点头,机枪会心一笑,还是选了第一串给苏西。
苏西拿在手里舍不得吃,机枪喂了她一口,苏西羞涩的张了一点嘴,机枪慢慢的说尝尝。苏西张大嘴巴,吃下了一个。苏西将就机枪的手,把糖葫芦送到了机枪的嘴边,给机枪点点头,机枪也吃了一个。
两个人嘴里吃着糖葫芦,心里那个甜啊,说不出来。苏西挽着机枪的手,走在热闹的人群中。
人群中黄二看见了机枪,他们是小学同学,看见他和一个女人打情骂俏的走过来。黄二磕着瓜子拦在他们面前。
“你小子可以嘛,耍朋友也不说一声,还悄悄的耍。哪里去勾搭的这么漂亮的女人,不够意思啊。”
黄二是跟着罗锋混的,口气都学得很像,就是钱没几个,还想学超社会。
“你小子说话注意一点,什么勾搭勾搭的。这是我女朋友苏西,怎么你羡慕啦。”
说完,黄二就伸手想跟苏西握手,机枪一把挡住了。
“把你的脏手给我拿开,不准毛手毛脚的,不然我给你不客气。”
“噢哟,才几天就这么护着了,你说你是不是把人家给吃啦。”黄二挑着眉,言外之意没把他们的感情当回事。
“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别叽叽歪歪的,今天不跟你说了。”
机枪牵着苏西径直走了,黄二继续磕着他的瓜子钻进了猜字谜的人堆里。
许莲英一点也不想来看戏,但罗永兴作为村长,怎么能错过人多的事,人多,她有不放心让罗永兴一个人来,所以她不来也跟着来了。你说她不想来吧,还特意收拾一翻,把头发梳得光光生生,编了个辫子挽在后脑勺上。村长夫人的架子摆得很高啊。
见到周叔,客客气气的握手,刚想就这么进去,被周叔拦住了。
“还不掏钱。”罗永兴吼着旁边的许莲英。
许莲英一头雾水,怎么就成了她的问题,但给足了罗永兴面子。掏出钱乖乖买了票。
“人人平等。”周叔给了两张票,故意把话说给罗永兴说。
后面还排着人买票,罗永兴有失脸面,背着手埋着头进了戏院。许莲英仓促的跟着进去。
老爷子好不容易走到了戏院门口,他杵着木棍,抬头看着牌匾上写着的‘淡墨戏院’四个大字。字已经被风雨吹蚀变得暗淡,就像被遗落的世子,早已失去了光彩。匮乏的年代,这里就是他们精神的栖息地,可以尽情的叫好鼓掌,不论老少官职,在这里都一一平等。
门板上贴着今日曲目‘白蛇传’。老爷子神情中有些失望。
那些回忆又回来了,里面热闹的景象历历在目,只是物是人非,她已经离去,最后一次看戏,她不能来了。
李玉兰扶着老爷子上了石梯,周叔见是老爷子,有点不相信是他来了。周叔差点没认出是老爷子。
“哎哟,我的老熟人哟,好久不见啊。”周叔双手握着老爷子的手,这是两双见证过无数岁月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是啊,好久不见兄弟。我来看戏来了,还有票吗?给我留两张。”
“有票!”
从前戏院辉煌时,票常常紧缺,都会追着周叔问‘还有票吗?给我留两张。’
当老爷子说出这句话时,周叔眼里泛着泪光。
“给我四张,一二三四,我们四个人。”
李玉兰拿出钱,老爷子推开她的手,“给我来四张,今天我带着我的孩子们来看。”
周叔把四张票双手递给老爷子,“你拿好,请进吧,我的哥。”
老爷子颤颤巍巍的跨过门槛,走进了戏院。戏院坐着的人还不多,他们坐在了靠前的位置。许莲英就坐在他们的前三排,也就是戏台的第一排中间。光是一个背影,也没认出是她来。后来听见罗江和罗八皮打闹的声音,许莲英才转过身看,她知道他们也会来,但还是觉得眼气。
她一转身,都晓得是她。他们对视了一翻,然后各自为安。罗永兴去后台了,这会儿工夫不在。
“以前有个戏班子唱的天仙配好听得很,不过就那一次,后来就再也没听过那么好听的了。你妈最爱看天仙配,还有顶灯。看变脸永远都觉得稀奇,一喷火就大呼小叫,一惊一乍的。看一百次都不觉得腻。”
李玉兰难道见老爷子这么的高兴,满脸的笑容。
“妈是个戏迷,也爱唱几段。我刚嫁过来的时候,她就爱给我讲戏里的故事,讲得头头是道,就像自己也演了一遍。”
“她也没啥其他爱好,晚上编席子,她就一个人唱着解闷。她唱啊,就会有家的感觉。现在没人唱了,家里反倒冷清了。”
一旁的罗江事不关己的闹哄哄的,坐不坐不住,完全是身外事。李玉兰有点烦他了,便把他拉到一边教育了他一顿。
人渐渐多了起来,叫卖声、喊叫声、磕瓜子声、哭闹声一声接一声。吵杂声在这里都叫韵味,耐人可寻的人间烟火味。墙外银杏树忽而飘落几片叶子到院里,它选择了最终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