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橘子坡的故事
三三两两三三,一年年又一年年,秋知凋零含蓄,门前尘土飘扬。日出耕作鸡鸣早,梧桐树下鸟啄食,飞还悲空又一时。
老爷子俨然坐在屋中间,木棍靠在他腿上,他越来越离不开它了,都得靠它啊。
太阳升起,照得橘子坡金黄黄。
最先进屋的是周毕奎,他刚下早班就直接过来了。他打了声招呼,声音沙哑疲惫,老爷子用木棍指了指凳子,周毕奎老态龙钟的揉着太阳穴。他很想睡觉。
稍后进来的是李玉兰和罗江,罗江从门槛上跳下来,然后冲到老爷子的怀里,老爷子憋着没有咳嗽出来,轻轻拍了拍罗江的背。李玉兰吼罗江不准那样,罗江给李玉兰做了个鬼脸。
继而是罗永兴一家,他像是被许莲英赶来似的,走到屋门口了还在不乐意。罗永兴背着手急冲冲地走在前头,对罗锋也是一肚子火。罗锋挠着后脑勺叫了声爷爷,许莲英给李玉兰打招呼。罗永兴坐在饭桌的右方。
刚还在念罗永福一家人,他们就后脚进屋了。罗永福坐在左方。
周毕奎焉呆呆的无精打采,罗永芳进屋拍他,他才回过神。周毕奎马上起来让罗永芳坐在下方。
李玉兰一直站着,老爷子撑着木棍坐在了上方,然后给李玉兰指了指罗永福旁边的位置。两个姑嫂犯嘀咕,但老爷子指了位置,他们也不敢说什么。李玉兰坐在了罗永福旁边,罗锋一屁股坐在了罗永芳旁边。罗永兴恨了罗锋一眼,但罗锋没管那么多。他本来就不乐意来,现在难不成还不让他坐一下。
周定山和罗江一人一边,坐在门槛上。眼睛都落在老爷子身上。
几分钟过去了,老爷子也没开口说话,所有人也没人敢说话。罗永兴掏出了烟,看看老爷子又把烟放了回去。
老爷子出了口粗气,慢慢说道:“上一次这样坐下来还是分家的时候了,都一晃又是几十年了。今天叫你们来也不会让你们白来。”
话一说,就有人在**。老爷子继续说:“现在的橘子坡已经不是当初的橘子坡咯,当初分地都没人愿意要,结果被我这个冤大头抽到了。结果现在你们再看看,不是都好好的,都说橘子坡是块好地。所以啊,地是人做出来的,不是看天看出来的。你们要记住,手是拿来做活的,不是拿来游手好闲的。否则,再好的地也都会荒废了。”
他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感觉来不了气,李玉兰马上起身给老爷子倒水,老爷子让她坐下,听他说完。
“我们罗家,世世代代都是这样过来的,到我这里,也没让别人说我罗祖德好吃懒做,都对我尊敬三分。人啊,这就足够了,不求别的。”
“永兴你是大哥,我一直教你要照顾弟妹,即使自己苦点,也不能让弟妹受罪。你不仅是这个村的村长,也是他们的大哥,在哪里你都是一样,他们都是你的家人,这是你的责任。凡事多体谅。”
罗永兴说:“我不敢说我有好好,但我绝对问心无愧。我可以这样说,大家都看到了的。”他话锋一转,“但有时候呢,我也是力不从心啊。我是村长,大家都看在眼里,我又咋敢有私心嘛。你们说是不是嘛。”
“我老汉说得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偏袒那个都不对,两碗水咋个端得平嘛。”
“你闭嘴,老子说话,你开什么腔,还没轮到你说话。”
“我是在帮你说话,你咋不识好歹。”罗锋立马站了起来,“从今以后我一句也不说,你个人慢慢说。”
罗永兴啪啪两声拍着桌子,两爷子闹了起来。
老爷子用木棍杵了几下地,“我还没死就闹起了,那我死了你们还不翻天。我说的都当耳边风了?”老爷子气得脸红脖子粗,咳嗽不断。
许莲英见势把罗锋按到在凳子上,罗锋急不情愿的骚弄了半天。
罗江急忙过去给老爷子拍着背,“爷爷,你么急,慢慢呼吸。”
“你们还没有一个娃儿懂事,真是要气死我,是不是嫌我活得太久了。”
“老汉,我们那个这个意思。”许莲英开口说话。
老爷子开始对罗永福说:“永福,那时家里穷,没钱给你治病,才让你留下病根,还好没把脑袋给你烧糊涂。现在头也偶尔还在痛吧。唉。。造孽啊。这个事一直在我心里耿耿于怀,你怨我也应该,我不怪你。”
武春荣推了罗永福一下背,罗永福才连忙说道:“怨啥怨,不是都说活不了了吗,你们没放弃我就阿弥陀佛了。”武春荣对这样的回答似乎不太满意,这次重重掐了一把罗永福的肩甲。“你掐我干啥,本来就是这个道理。”
“老汉,你不晓得他有时半夜痛得头不行了,在**打滚,这他都不让我说,他也不愿意说。他就是怕你有什么想法,所以这些苦他都一个人承受了。我看到都心疼。他这样也没法出去打工,不然早几年就出去上工地了,一年少说也能赚回几万块。最可怜的是我家罗海,拼了命的读书,把眼睛都读瞎了。他说他要找钱给他老汉治病。”武春荣的泪说来就来,这倒成了她的哭诉大会。罗永福转过头恨着武春荣,“不是让你别说这些吗,有什么好说的。你个婆娘真的不懂事。”他转过头对老爷子说:“老汉,你别听她的,她在打胡乱说。”
老爷子暗淡的瞳孔里,泛起了泪花,他对曾经的过错深感罪孽,但又无法改变事实。
“都是我没本事,都是我没本事啊。你们的妈没享过一天的福,等有福了她又走了。我跟你妈说过,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就不会饿着你们。”他给罗江摆手,罗江又乖乖的回去坐着了。“江娃儿很懂事,调皮点也没啥不好,男孩子就该这样满山的跑,在土里打滚。这样的孩子长大了才有出息。所以啊,有时你也是管得太紧了,多少给他点自由。他爱做啥就让他做,以后怨你。”
“你老放心,我都是为了他好。”
“好好好,我放心,你养的娃我放心。”他故意压低声音,不想罗江听见。“那个事你要放在心里,我无所谓,倒是娃需要他。”
李玉兰点了点头。老爷子好似如愿一样深吸了口气。
罗永芳等了半天,这下终于该她了,她端坐着,周毕奎也立马打起精神来。
到这里,罗八皮慢悠悠的背着背篓来了,他放下背篓,坐在门外的矮凳上。罗江过去把他嘴里的烟扔了,周定山过去又补了一脚,烟头被踢到了山下。
听到有动静,李玉兰对老爷子说:“是四弟来了。”
老爷子从衣服口袋里摸出几张张黑白照片,照片都大部分保存得很好,但有两张已经潮了一半,那半已经看不清楚了。另一半是老爷子抱着罗永芳,站在一个花园里拍的,花园里长满了栀子花。罗永芳扎着两个辫子,留着齐刘海,头上还戴着一朵花。眉中贴着一颗红心。罗永芳笑得很灿烂,老爷子也露出了几瓣牙齿,挨着旁边的就是她母亲。
“你看,这是你3岁时照的。你妈非要拉着去拍一张,还好听你妈的拍了,不然我们爷儿俩也没张合照。”他那双粗糙的手抚摸着照片上的人像,仿佛在回味那时的情景,他的嘴角不由的扬了起来。
罗永芳接过照片,细看着照片上的每一个细节,她已经不记得这是何时拍的了,但她的记忆里似乎还留着一些残缺,她感到了一阵心酸。她在父亲的怀里笑得多开心啊,她儿时是快乐的,父母都在身边,常常带她去出门,还拍了照片。
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张照片,她一直以为她没有得到过他们的爱,但看着这张照片,她心里满是忏悔。她含在心里的罪,一下子都释然了。她的泪大颗大颗的落下,她摸着母亲的脸,又摸着父亲的脸。她自己的样子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不经意间他老了好多好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离她而去。
“我都没看过这张照片,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怎么都不告诉我。这就是我小时候的样子啊,你看笑的样子哦。”她破涕为笑,感到欣慰又感到遗憾。
“我看看。”周定山趴在罗永芳的背上,一把抢过了照片。“这是你啊,妈,这就是你小时候啊。还打了红圆心。”他看着觉得好笑。
“拿过来,别弄坏了。”罗永芳拿过了照片。
“这你就留着,跟你妈说的一样,当个纪念吧。现在归你了,我留着也没啥用了。”
他手里还有一张,这张是全家福,从左到右分别站着永兴,永福,永军,永辉,永芳。后排站着老爷子和过世的老伴。他们的身后是几颗芭蕉树,永军带着贝雷帽,就他叉着腰,永兴戴着红领巾,很严肃的样子。这就是他们全家的唯一一张全家福,老爷子一直保存得很好,生怕被虫吃了。
大家传递着分享这张老照片,他们渐渐热络起来,有了交流。你言我一语,都在回忆儿时的记忆,说到调皮的事时都在相互取笑。说到儿时的事,都没有私心利益,叹息回不去的童年,感叹成长的经历。
“大哥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去河边捉鱼不,赵树海被我们两个撩在了河边,他摔了一跤,整得头破血流。他那个造型不摆了,包成了个海盗的样子,没把我笑死。”
“你说起我就想起了,那条河沟的鱼多得很,好捉得很。现在河沟都不见了,娃儿些没机会见识了。也是可惜咯。”
“好久都没人喊西口光头了,他也是最爱跟着我们耍,那个时候调皮的事多得很。摆都摆不完。”
“现在的娃都享福了,不愁吃不愁的,还嫌这不好吃那不好吃。不知好歹。”罗永芳说。
“要说欠啊,欠得最多的就是永辉,都是命啊。他命不好,生在这个家庭,还是这个样子。他三四岁了走路还走不稳,那个时候就有人喊我把他丢了,我咋忍心把他丢了,不管他啥样子,都是我身上的肉。出去干活,怕他摔,就把他拴在屋里。有一次回去,发现他躺在地上睡着了,我和你妈看着那个样子,眼泪都流出来了。但没办法,要干活挣工分,不然吃啥。”老爷子有些激动,也有些哽咽。吸允了一下鼻子,“那个时候都没管过你们,我们锄地,小的就在地里爬,困了就放在谷草上睡。”回忆到这里,他比划着谷草铺成的床。
“永兴大点,去读书还要背着永军上学,他一坐下,永军就开始哭,老师也实在没办法了,就喊永兴不读了,回去带弟弟妹妹。就这样,永兴也就没读书了。书没读了,他还是每天戴着红领巾。跑去巴着教室的窗户,弟弟一哭他就跑了。”
罗永兴当然记得这些往事,那个年代也是逼不得已,有劳动能力的都去干活了,谁还有工夫去读书。他怨也怨得谁。
那个寸草不生的年代,想吃点好的不容易,收完麦子后,孩子们都会去麦地里拾麦粒,白天不敢去,怕落得个偷取公家粮食的罪名,就晚上点着煤油灯去捡。一个晚上也捡不了几两,但每晚去捡点,积攒起来也可以吃上一顿麦饼了。
老母每晚挑灯编席子,把眼挑瞎了,手全是血印。也就是这样,一家人挤在间屋里,度过了无数个寒冬腊月。
老爷子拿出了一个账本,里面密密麻麻的记着每一笔收入和开支。最后一页合计收入一共三万两千八百七十一块六角六分。这是他一辈子的账本,现在可以摆在台面上来说了。他早有打算,这钱是他的安葬费,不用儿女出一分钱。
钱被包在一块蓝布里,分分角角,整整齐齐。当他拿出这笔血汗钱时,他们很惶恐,有人可能会觉得,这老头藏得深啊,还有这么大一笔钱。“这辈子就这么多,每一分每一厘都在这里,这钱就作为我死后的安葬费吧。你们也不用再出了,如果有剩余,就每家分点。”他把钱推到罗永兴面前。“就交给你。多少都是你来分配。不用太隆重,但不能亏待了来的人,吃好一点。”
罗永兴拿着沉沉甸甸的钱,手在发抖,他知道这里面都是他们一家人过去的心酸。可这钱只能用在老爷子的身后事,他是已经为自己死后作好了打算,即使如此,他也不想麻烦任何人,也不想用儿女一分钱。
“你说你这样干嘛呢,你好好的怎么说身后事了。钱你还是拿着吧,都是你的血汗钱,即使到了那一天,作为儿女也是应该做的。”
“叫你收着就收着,我的命现在不是我的了,老天想好久收走就收走。”
他又拿出房契和土地证。
“橘子坡的地永远不分家,只属于大家,你们可以在上面种菜种什么都可以。我有两个要求,第一无论如何都不能荒废,第二不能因为地闹矛盾。除非它不再属于我们罗家。”
土地证亮在大家眼前,老爷子这样一说,许莲英和武春荣的想法就泡汤了。以为今天来能分到一点好处,不仅一点没得到,办理后事的事也白干了。他们的如意算盘算得精得很,落空了后脸色大变。
“房契你也收着。等有钱了,就把房子修过,一家人都能住在一起那样。地基要牢。”
罗永兴点点头。
该说的都说了,至于怎么做就是后辈的事了,反正眼睛一闭就啥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