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机枪与苏西

八月间的夜,闷不作声,忽而狂野的风,在芦苇**里卷起千层浪。机枪等着夜黑,他早早就准备好了船,船就在耗子山脚下,没人会注意这个船有什么特别,又将载着他去哪里。

他蓄意已久,盼星星盼月亮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他草草吃了晚饭,躺在椅子上看着电影,但他的心飘忽不定。张二嫂收拾好回到天井的里屋,当晃在门缝的灯熄掉时,机枪一个翻身就冲出了家。

他狂奔到耗子山,跳上船,摇着桨顺流而下。

苏西要去见机枪,他们约好今晚在芦苇**见面。她重新扎了头发,大红绳系成蝴蝶结。也重新换了裙子,她想象着他可能会喜欢吧。她走着走着,脚步渐渐加快,她逆风奔跑着,她的头发飘散在花絮里,红绳随风舞蹈,好像在月牙岛屿中央找到了渴求的力量。

苏西跳跃着,仿佛是一次心的释放,她从未如此的春心**漾,也从未这样清晰的感受到内心的起伏。她的世界终究是无声的,可她的心海掷地有声,每一声都撞击着古旧村落的大门。

一隅河畔,伐舟而下,船桨划开水面,虫鸣声此起彼伏,机枪吹着口哨,合着虫鸣。

苏西听不见这美妙的和声,但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就像泉水,她站在岸上,眺望芦苇**里的动静。

静月下,月光泛着波凌,机枪站在船头,向苏西使劲挥手。苏西垫着脚尖,挥舞双手。

她朝芦苇**跑去,风忘了等等时间,她提着裙边,轻快的迈着步子。机枪扔下船桨,一步就跨上了岸,船还在摇晃,苏西一个满怀扑倒在机枪怀里。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却抱着这么有力,就像终于等待到远行爱人归来般热烈。

机枪迷恋在苏西的呼吸里,贪婪的闻着她身上散发着的朝露的气息。他想象这一天已经很久了,等到相见这一刻,他仍旧无法自拔。苏西也似乎听见了他的心跳声,跟她的心跳声一样砰然有力。

机枪捧着苏西的脸,她的样子比任何人都美,朦胧的夜色犹如一层薄薄的雾眉,让人看得着迷。

他说:“你怎么可以如此美丽。”

苏西笑起来,然后摇摇头。

“没关系,我明白。”

苏西又笑了起来,然后点点头。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机枪捧着她的脸,坚定的说。

苏西两眼泪汪汪,双手在胸前比划着。机枪虽然不懂她比划的意思,但从她的眼睛里,他知道她愿意。

苏西还在比划着,机枪轻轻擦掉她的眼泪,握着苏西的手。

“别哭,我都明白,以后你就是我机枪的女人,不会再有人欺负你,我会保护你。”

他第一次这么一字一字,字正腔圆的把这句话说完。他希望苏西能听懂他的意思,她听得懂唇语,所以当机枪还没说完,她的泪就开始唰唰的流。

苏西紧紧盯着机枪的嘴巴,等他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唇。然后在胸前比划了一个“我爱你”,机枪特意学过这三个字的手语,所以他懂,他都懂。

苏西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开心得不得了,也学着比划“我爱你”的手语。

两个自命不凡的人啊,走过世界的角落,最后碰到了头。两颗颤颤发抖的心,挨到了一起。

苏西躺在芦苇杆上,一席裙子洒着月光,她望着星空,眼里洞察着世事沧桑变化。

机枪坐在一旁,风一吹,便撩起他敞开的衬衫,紧实的肌肉勾勒出健朗的身型。吐出的烟丝,淡水风韵。

野猫潜伏在芦苇**里,偷窥一只老鼠的行踪,伺机而动,它在谋划一场捕杀。

机枪发现了动静,猫着腰盯梢着芦苇**里的厮杀。他挥手让苏西也来观看,苏西慢慢爬过去。

两个人像在看一场黑白电影,两双眼睛随着猫的轨迹而转动,两个脑袋再次紧紧贴在一起。苏西紧张的捏着拳头,咬紧牙巴,眼看着那只老鼠被猫扑倒。机枪也捏了一把拳头,回头看见苏西可怜巴巴的咬着嘴唇。

机枪和气的摸着苏西的头,然后把她拉起来,一起跳进了船。

机枪娴熟的摆动手臂,船调了个头,朝着芦苇**深处划去。苏西把手放在水里,任由水花溅湿衣袖。机枪吹着口哨,惊动了一群野鸭子,机枪把口哨吹得更响亮,他瞄准了野鸭子的窝,用力划着浆。

划到鸭窝附近,他放下船桨,他给苏西递了眼神,他准备在苏西面前大显身手。

他拿着手抓鱼网,等待水波散去,然后双手用力一挥鱼网,网正好洒在鸭窝,一只肥大的野鸭子落网了。鸭子在网里挣扎,头使劲往外冲,可机枪手快,它的脖子还掉在外面时,就已经成了囊中之物。

机枪架住鸭子的翅膀,然后用绳子捆住它的脚。他把鸭子塞在苏西怀里,苏西抚摸着鸭子的头,鸭子这倒不挣扎了,嘎嘎两声后,温顺的搭着脑袋。

船晃晃悠悠,苏西享受着这份宁静,她的世界本就是静怡。可现在,有机枪保驾护航,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安全感。她抓着船沿,和机枪相视而笑。

“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往前走……”不知为何,他突然唱起这首歌,原来唱出来会让人如此的心潮翻涌。他越唱越高兴,歌声布满河面。

苏西害羞的低下了头,手感受到了水的亲和,心也感受到了他的温暖。

机枪说:“如果你喜欢,我每天都划船带你来。可好!”

苏西点了点头。

机枪继续唱着:“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

第一次去相亲见到苏西,机枪就莫名心动,他喜欢苏西这样的女孩。但张二嫂一听苏西是哑巴,起身就走人。当时机枪没有多说什么,他心想着,她总有一天会成为他的女人,只是该如何让她成为他的女人,这是个大难题。碍于张二嫂的阻拦,机枪一直埋葬在心。

他不了解苏西,也无法得知苏西对自己是否有心。他的桀骜在苏西面前一下子就弱爆了,他庆幸苏西是个哑巴,她被无声藏了起来,是他第一个发现了苏西。而苏西的美也只属于他一个人,好似苏西就在等待他的出现,才迟迟未出面。

他们的谈话机枪都充耳不闻,心里早就落在了苏西的身上,但他当初**不羁,很难突然就放下身段。张二嫂一直在他耳边唠叨苏西的不是,表明了决心绝不允许苏西进家门。

从苏西家回来后,他怎么个就在发生变化,只是他自己没有察觉。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开始对月思念,开始计划未来。时间慢慢发酵,酒越酿越醇香,他不舍得打开来品尝,怕香味消失殆尽。于是,夜打着掩护,他偷偷跑去苏西家后的山头,一待就是几个小时。

苏西的确是个养蚕的好手,有苏西亲手养出的蚕,丝多柔韧。他在山坡静静守候着苏西,看她在院子里凉衣服,系着围裙掏米做饭,看着她家的炊烟缭绕。这最生活不过的事,却让机枪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有个事一直很奇怪,那就是从未有人提过机枪的父亲,大家也是机枪机枪的叫,也没人叫他本名。

机枪本名向前进,跟罗江差不多大的时候,村里正在进行土地改革,土地私有50年不变,原先的土地都重新分配,分配制度是通过抽签决定,这样都公平。那时的村长是赵金全,就是赵雪的爷爷。赵金全有私心,想自家抽到最好的地,但这最好的地那时是机枪家所有。

赵金全想了法子,在签上做标记,这个标记只有他和他婆娘晓得,但这也有风险,万一谁不小心抽走了也有可能。赵金全为此夜不能寐,政策变是好事,但这唯一的机会要是失去了,那就万劫不复。不单赵金全,其实整个村的人都在打歪猫儿心肠。

大家众说纷纭,向家霸占奥田坎那块地几辈人了,现在也该是时候让给其他人做做了。向超能百思不得其解,为啥都想要他的地,这地里有金子不成,他把地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挖出个什么宝贝。他气喘吁吁的坐在地里,对着向前进说:“你看这地里啥也没有,有的只有你老汉的这双手和这把锄头。”

机枪在地里刨了个坑,向超能问他刨来干啥,机枪说:“我在这里种棵树,那这地就永远是我家的了。谁也抢不去。”

机枪果真在地里种了棵梧桐树,他扶着树干,树干有他那么高。向超能哈哈大笑起来,“我向家的后就是要这样,有血性。如果这树能活,那我死了就把我埋在地里。”

两父子并排坐在地里,放眼望去,四面都是高山,只有他这块地在入村的平地。所以都眼红。

向超能对机枪说:“不是所有的地都能种出丰硕的粮食,而所有的地也都能种出丰硕的粮食。”

当时的机枪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懂向超能话里的意思。向超能知道大家为何都垂帘这块地,那是因为这地总能收获满满,那为何就这地收获满满呢,那是因为祖辈的辛勤,而向超能继承了这份辛勤。

再好的地给了懒惰的人都将成为荒原,他不想祖辈留下的财富被他人作践。但政策公文已经张贴出来,他的心愿看来要打水漂了。他做了一辈子的庄稼人,从未想过有一天老天会收回他的地。

赵金全四处游说,讲上面的精神,土地改革将是一次伟大的复兴,将会改变一家人的命运。他的游说有了成效,大家都不种地了,等着分到好的地,然后一辈子都不愁吃不愁穿。

他的话简直一派胡言,不动锄头不动手,就等于等死,土地改革改变的只是位置,改变命运从何而来。向超能的言论受到了大家的抨击,村里炸开了锅在谴责他。晒场每天都在开大会激励谈论,走了一排人又上一排人,晒场里最后留下最多的就是花生瓜子壳。野狗就最爱这种地方,踩在人们的脚背上,吃着人们嘴里剩下的残羹。

张二嫂跟向超能因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她觉得尚超能不该在众人面前说那些话,地有什么好重要的,再怎么种也种不出金银珠宝来。一年到头种庄稼的钱,还没有她卖面卖得多。此话一出,向超能一扁担给张二嫂打去,张二嫂用手臂一挡,打得张二嫂在地上打滚。张二嫂边滚边叫,手断了做不成面了,以后全家只能吃土了,那地养不活一家人哟。

这是向超能第一次打张二嫂。

向超能再次扬起扁担,这下却被机枪拦下了,机枪死死的抱着扁担不放。向超能狠狠的扔下扁担夺门而出。那时他家还住在橘子坡后山,几间瓦房。

机枪默默的抹着泪,他一伤心就跑到地里去看那棵梧桐树,把心里话都说给树听。树活下去了,抽签也快来临了。

罗锋发现了机枪种的树,趁没人发现,他便把树连根拔起,还踩得稀巴烂。机枪去浇水时看到树被扯了,他扔掉水壶,壶里的水哗哗的流进地里。他四处寻找是谁干的,但空无一人,他再回到地里,仔细看脚印,他猜到是谁了。

他怒发冲冠跑到罗锋家,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是一拳。许莲英护子心切,把机枪推倒在地,并大喊到:“杀人了杀人了。向前进无法无天,要杀我儿咯。”

她一喊,狗奔着绳子要去咬机枪。机枪冲过去抓罗锋的脚,罗锋连忙退缩,许莲英不知道机枪为何这样做,便问机枪为何要抓罗锋的脚。

机枪抓住了罗锋的脚,罗锋一屁股坐在地上,机枪看见他鞋底的泥巴,然后把鞋给他脱下来,扔进了鱼塘。

罗锋晓得理亏了,就开始哭兮兮的,不管许莲英怎么问,罗锋就是不说发生了什么。这个时候机枪看着罗锋的鞋沉到水底,他摸了一把额头的汗,再擦了擦眼角。许莲英追出去逮机枪,她想问清楚缘由,但机枪只字未提。

罗锋光着脚跑出来,骂向前进:“你个机枪,只要是你的,我都给你连根拔起。你个机枪。”

这个时候罗永兴喝了酒,二昏昏的走在鱼塘边,跟机枪打了个正面。他听见罗锋喊他机枪,觉得新奇,也喊了他一声机枪。就这样机枪就喊出名了。

抽签那天,晒场坐满了人,赵金全站在石凳上,张大了喉咙在讲精神,底下的人闹哄哄的,都在讨论那块地好。向超能在角落里杵着扁担没有开腔。

赵金全像谷草烧尽,他的村长权力行使在最后阶段,失去了效力。向超能用扁担使劲踵了一下地,大家一下子就安静了,都看着他慢慢的站起来。

向超能说:“大家听我说,地都是一样的,没有好坏之分,好的都是人做出来的,那些寸草不生的地,都是没人管的。你们说我的地好,你们看看我的手,我的背,那地都是我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我的背也弯了,手也裂了,这些你都没看见。今天你们想分我的地,说我向超能好歹都没关系。但千万别听他的话,他说的都是骗人的,好的地都被他拿起来了,你们根本抽不到。”

一阵闷响,在座的人七嘴八舌的吵得不可开交,赵金全压不住场子了。赵金全颜面全无,他扒开人群走到向超能面前,瞪大充满血丝的眼睛,这是他们那辈人的恩怨。你穷我恶,你富我穷的鸿沟越拉越大,赵金全好面子,摆架子,唯独向超能头脑简单意气用事。

向超能捏着扁担,在场的人纷纷给他让出了一条路,他一把掀掉桌上的抽签桶,站在凳子上要求重新制定抽签规矩,不能赵金全一人说了算。

赵金全看呆了,他的计划泡汤了,他气急败坏的冲过去,想夺过他的扁担,但向超能死也不放。向超能是有备而来的,他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下场,扁担就成了他的救命稻草。就算全世界与他为敌,扁担在手也不怕孤身一人。

罗永兴年轻的时候就很爱出头,穿件军绿色的汗衫,像个猴子一样跳出来。他抓住扁担的中间,指着向超能,意思让他放手,不然给他好看。向超能都做好视死如归的准备了,还怕他不成。罗永兴看他架势没有妥协的意思,笑面虎就变成了鬼面狼,掐住向超能的脖子往墙角推。

向超能看见一双双眼睛在阳光下暗淡无光,他们就像一具具行尸走肉在等着吃掉他。他一头撞向了青砖墙,墙上一块大大的血迹,瞬间变成了铁黑色。众人后退,留向超能孤零零一个人蠕在地上,血流不止。

张二嫂带着机枪来到晒场,看人堆围着,知道肯定是出事了。机枪跪在地上,手上沾满血,他的泪汹涌而出。张二嫂不知向谁求助,叫人救救她男人,她跪在地上哭天喊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机枪哽咽的扶着向超能的头,用手捂住他的伤口,尽量不让血流出来。但血还是止不住的流。机枪控制不住他的情绪了,大声的哭了出来。向超能紧握机枪的手说:“儿啊,一定要把我埋在那块地,不能让外人占去,现在这地还属于我们向家。你别怕,地我留住了。”

张二嫂爬过去,捶着胸口骂向超能:“人都没了,还拿地来做啥,你个杀千刀的,你存心想死是不是。你叫我怎么办,向超能啊。”

机枪母子俩抱着向超能,相拥而泣,看得人也伤心不已。向超能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命里一脉相承的血和水流进了地里,为他母子换回了尊严和一席之地。

我死了就把我埋在这地里,向超能最后如愿了,也没人敢说这地是好地了,也没人敢说这地不是向家的了。那梧桐树如今已长成了参天大树,也没人会想起那一日的事,也没人会想起安详是向超能换来的。而向超能就埋在那天井地下,张二嫂每日做着面与他相伴,机枪每日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天井的向超能。只是母子俩谁都不再提起心中的思念,各自沉默在心头。

向前进这个名字停留在了那个时节。从此别人叫他机枪,他也从不反驳,那个时节已经过去,重新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