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败絮荒唐

天还没亮,晨曦还在沉睡,希望之光即将冉冉升起。李玉兰已经在地里摘菜了,她想尽量多卖点菜,老爷子一病花了不少钱。几家人平摊下来也是一两千块,她存折上的数字入不敷出,也没指望永军能寄钱回来。

李玉兰挑韵致的豇豆摘,这个时候的豇豆最适合做泡豇豆,拿到集市上也很好卖。罗江一把一把捆得整整齐齐,然后把菜挨个放进背篓里,他的小背篓很快就装满了,于是他开始装李玉兰的背篓。菜都是新鲜的,上面还沾着露水。罗江塞了又塞,然后提了提背篓看自己能不能背得动,还可以再塞一点,他可以背得动。

他干活很麻利,但装得不够好,李玉兰过去重新装了一遍,然后提了提重量,罗江蹲在地上,李玉兰帮他提了起来。一背还是有二三十斤,罗江的小腰杆一下子就驼了下去,但他咬紧哑巴爬上了坡。

李玉兰跟在后面,小心的护着罗江,地还是有点滑。罗江光着脚,脚趾紧紧抓住地,一点也没晃就爬了上去。爬上坡,他不忘回头拉李玉兰一把,他接过李玉兰递给他的篮子,李玉兰自己抓着树丫走了上来。罗江小背篓里装着豇豆,手里提一袋黄瓜。李玉兰背一背四季豆和丝瓜。

河上冒着雾气,渔船上有个影子隐隐**漾在水面,清晨的镇子一片祥和,白糕的味道扑面而来。晨曦慢慢打开薄雾,第一缕阳光照在老街的红砖墙上,苔藓闪着水光,猫漫步在石板上舔着水珠,麻雀站在电线上享受着清风。

来到集市,集市已经闹热得很了,小摊小贩早就摆好了,熟络的拉着家常。李玉兰也不是第一次来卖菜,摊位是流动的,先到先得有利位置。

集市沿着新街水泥路排成两排,一眼望去望不见头,再加上有雾,更加显得神龙见头不见尾。

罗江卖力的走在前头,然后找了靠近卖鱼的一个位置,李玉兰观望了一圈,就这里吧。她把胶纸垫在地上,菜挨个摆在胶纸上。

靠近码头,雾久久都没散去,罗江的心思没在菜上,而是在找寻一个人。他坐在背篓上,等着客人来买菜。

剃头匠在树下摆了张桌子,客人来了他就把人按倒藤椅上坐着,然后开始剃头。他们没有什么交流,基本上都是老头找他剃头,剃出来的头都是一样的。五分钟一个头,一个头1块钱。剃完一个他就把剃刀桶进水桶里搅几下。

剃头匠旁边挨着补锅匠,补锅匠面前不一会儿就堆满了锅,他一直埋头敲着锅底,不时举着锅,对着光看漏眼在哪里,然后用锡箔纸粘在漏眼的地方。敲敲打打,锤子在他手中来回几下就补好一个。他顺带还卖新锅,但补锅的还是多数。补完一个,补锅匠就喝口茶,跟剃头匠聊上几句。

再挨着过去是卖干货的,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据说是外乡人。不管她是哪里人,她炒的瓜子就是比别家的香,还粒大饱满。她就是卖瓜子发家的,现在开始卖炒胡豆。除了赶集平日买不到,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只有逢场才会出现。每次又不敢买太多,因为怕回潮。有的人想了个法子,把瓜子装在罐子里,然后放在灶台上。这样就不会回潮了,想吃的时候就抓一把放在口袋里,和人聊天时还可以分一点给别人。气氛一下子就热络起来了。

太阳爬上河湾时,雾开始消散,等雾散去时,才看见张二嫂的面摊。这一圈就数张二嫂的生意最好,挑来的一箩篼面不到散场就卖完了。她跟每个人都说得拢话,也有话说。她依然鼓吹自己的面是最好的,不糊锅不断节,有韧性有嚼劲。

邮局门口排着长长的队,都是来取信的。刘辉把信投进信箱,他在信中写到:

尊敬的恩师,学生在天堂村已教学半载,深感农村教育是发展国家事业的大计,这里的学生不比城里的学生,但他们淳朴,热爱学习。我选择来这里没有错,我会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他们,以此报答这片土地给予我的包容和厚爱。可目前为止,这里仍然需要更多的教育工作者前来支教,望恩师放眼农村教育事业,争取更多经费帮助这里的孩子。

致辞敬礼!

学生刘辉。

他在邮筒旁踟躇不前,他不知道这份信能否传递到老师那里,如果看到学生的信,一定会明白其中意思。他的志愿很大,但眼前只有一个天堂村,这里的学生需要更多像他这样的教育者,他一个人的力量有限,要想实现心中的抱负,他只得出此下策。但有可能信会石沉大海。

他隔岸望着李玉兰。那天李玉兰没有赴约,那就证明李玉兰不会再见他,是存心要与他隔绝。他再次踟蹰不前,自思量。

刘辉还是不敢走过去,就远远的看几眼。一米开外的张二嫂声音洪亮,刘辉退了两步。李玉兰戴着草帽,帽檐下她的脸被晒得通红,即使如此的粗劣,刘辉依然觉得她很美。她把草帽取下来当扇子扇,罗江看着吃冰棍的小孩咽口水,李玉兰也咽了咽喉咙,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五毛钱给罗江。

罗江蹦蹦跳跳的去买冰棍去了。当罗江跑过邮局时,刘辉埋了埋头,怕被罗江发现。不过罗江一心想着冰棍,根本无暇顾及周遭的人和事。张二嫂叫罗江,罗江跑着答应了一声。张二嫂说今天罗江乖,答应她了。

别去管他,别去看他,那样他就会离开吧。她重新戴上了草帽。忙着吆喝生意,还剩最后一点黄瓜,如果卖不完就中午拍来吃好了。豇豆是最好卖的,他说下轮场再多摘些来卖,罗江把胶纸抖了抖放进背篓。

散场之际,集市终于迎来了那个女人,她正俯下身挑着鱼。一低头,衣领就掉下来,两座峰就露了出来,卖鱼的大汉看得眼睛都不眨,连旁边的人都停下来看。她指了一条一斤多的鲢鱼,大汉嗤笑着连忙捉鱼,大汉一棒子就把鱼打死了,然后破腹挖出内脏。大汉问她怎么吃,她说红烧,于是大汉三五几刀把鱼砍成坨。

整个过程罗江都盯着她看,李玉兰也注意到了这个穿着醒目的女人。大汉叼着烟,调戏杨梅,杨梅嘴也不是只挑鱼刺的,她挑起人刺来也是有一招的。

杨梅抬挑着下巴,把这几个大汉都压在了石榴裙下,然后不屑的摆着屁股走了。她走了,大汉说了一句:“这个骚婆娘。”

一旁的人问大汉认识这个女人,他一个卖鱼的怎么会认识这样风情的女人,他们都不相信。大汉说了,她吃的鱼都是他捉的,他杀的。你说能不认识么。卖鱼的那么多,为何偏偏只买他家的鱼,是不是有一腿,大汉嗤笑着张大了嘴说:“这个骚婆娘。”

这是罗江知道她是谁的第一个途径,他们的口吻相当,说这个女人不好惹,最好别惹。但他们惹到了,又觉得很光荣。大汉没吃到鱼,舔舔鱼骨头都觉得安逸。

李玉兰去商店给老爷子买了一些冰糖,免得他吃药时觉得苦。

不巧在街上碰到罗锋,罗江心痒痒,他摸着胸前的篮球图案,想着那天的事,他心有余悸。真是冤家路窄啊。

罗锋进了理发店,径直走进里屋,脱下衬衫,躺在**。洗头小妹恭敬的扶着他的头开始冲水,小妹边洗边和他开玩笑,看来她经常给他洗头。

李玉兰领着罗江朝对街走去,罗江有些抗拒进这间理发店,在门口执拗,李玉兰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进了理发店。罗江知道罗锋也在里面,他是很不想进去,他不想看见罗锋那副嘴脸,到时肯定会奚落他半天。

他最终还是乖巧的坐在了镜子前,这里的剃头匠和集市上的不一样,他们叫他理发师,名字听起来很高级,但做的事都差不多。

剃头匠拿着推刀,先从后脑勺下刀,罗江埋着头一动也不敢动,任由他摆弄。左边右边低头,罗江配合着剃头匠。

这时,听见罗锋叫了一声:“哟,都在啊。”

李玉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只是冲着罗锋皮笑肉不笑。对面的老板娘染着一头酒红色发色,正在调着染发膏,一位女客人等着头发上色。

罗锋一屁股坐在罗江旁边,罗江埋着头,瞄了一眼罗锋。罗锋伸手去摸罗江的头,罗江条件反射的倒了一下头,没让罗锋摸到。

罗锋打着哈哈,很快就收了笑容。推刀在脑门上刮得吱吱响,罗江心里一惊一惊的。洗头小妹为了罗锋不无聊,便过来给他捏肩。

罗江这次抬起了头,他眼睛定格在镜子里,从余光看见罗锋闭着眼在享受。剃头匠散了一支烟给罗锋,然后揣好烟继续给罗江剃最后一点头发。

剃头匠吹了吹罗江的头,然后扯下围布,紧接着又去给罗锋剃头。罗江走到李玉兰面前,李玉兰前后看了看他的头,满意的付了钱。罗锋始终闭着眼,也像罗江那样任由剃头匠摆弄,不过动作没那么大,温柔了不少。

临走之际,李玉兰走到罗锋跟前说:“你还是回来看看你爷爷,这么久了你都没有回来看一眼。”

他应了一声:“多管闲事!”

话音刚落,赵树海也走进了理发店。罗江楞楞着杵在原地,他想遭了,他会不会说那天发生的事,那样的话,妈妈就会知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妈妈一定会觉得没有面子吧。不由得罗江眼神飘忽,不敢看赵树海。

老板停下工作,然后喊洗头小妹出来洗头。

“耶,四妹也在啊,好稀罕哦。江娃儿要不要洗个头,让这个姐姐给你把脑瓜子使劲抓两下。”

还好他没有说那天的事,罗江心里一下子豁朗不少。但他还是提心吊胆,罗江赶紧跟着李玉兰的步子跑出了理发店。

出了理发店,李玉兰揪了一下罗江的耳朵说:“别学你大哥,一天到晚不务正业,瞎混。”

罗江摸摸耳朵,回头看着那间理发店。理发店的玻璃上贴满了女郎卷发,都是些稀奇古怪的颜色。其中又透着一种难言的谎言,就如那里面的人一般,隔着一层层丑恶的膜。

赵树海坐在罗江坐过的位置,手里夹着烟,身子摊在椅子上,老板娘在他的下巴上摸了很厚一层白色泡沫。罗江想着,那个坐在哪里气定神闲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就像那布满灰层的玻璃墙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散场后,街上稀稀落落的人,李玉兰背着空背篓,神情恍惚的走着。她的心思像头顶的云飘忽不定,雨憋了很久就是下不下来。他肯定走了吧,她说了那样的话,一定伤了他的心吧。她不敢再想,她觉得再多想一点也是对家庭的亵渎。可他看她时的样子,老是浮现在眼前,仿佛他就在身边。

汗水从耳后发尾流进胸膛,打湿了罗江的体恤衫。妈妈在前,他在后。船笛鸣响,飞鸟扑翅,芦苇**一阵**。

李玉兰的手轻拂过岸边的芦苇,风轻轻捧着她娇红的脸庞,不经意亲吻了一下跑了。她额头的汗水稍稍退去了一点,她脑袋一片空白,仿佛脱离了现实,只有自己。

刘辉畅想着风是什么样子的呢?有没有把他的思念带到她的身边呢?他推了推镜框。

好耀眼啊,原来一切美的景物都是那么的耀眼。原来风是吹过芦苇时摇摆的样子,也是扬起她裙摆时的样子,也是她嘴角淡淡微笑的样子。啊,那是他看她时心悸的样子。风啊,可否多停留一会儿,给她多一点清凉。

芦苇**里藏着野鸭子,罗江有一次发现了一窝的小野鸭,很费力才偷得几个鸭蛋,最后上岸时,不小心把蛋打碎了。

罗江追上前,李玉兰牵起他的手。他抬头看着妈妈,光正好落在她的身上。如果他没有拿走那几个鸭蛋,那生下的鸭子或许都可以飞了。

刘辉走在堤坝上,李玉兰走在芦苇丛里,刘辉透过光的缝隙偷看着她这个岸边人。他们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平行世界的两个人,各自行走着,互不干扰,却又在心里装着彼此。

他们之间隔着一条长长的路,一条宽宽的河。谁也无法让路重合,也无法让河水干竭。只能顺着路走下去,任由船在心海停摆。刘辉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怕惊扰李玉兰。也怕跟着跟着就跟丢了,他不时扬着头看他们是否还在前方。

刘辉跟随两个身影相伴走过芦苇**。一条长长的机耕路把百亩田分成了两半,也把田和土连在了一起,路一直延伸到群山脚下。

岸边白桦树一字排开,底下是一片片的地。绿油油的藤下埋着香甜的红苕,花生挖完后被翻起来的土,露出灰白的干渴。高粱杆虽失去了高粱穗而显得枯竭沧桑,但它扎根在地,剑指着天,不输气势成片屹立在此。那昔日红彤彤的一片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收获的季节就是如此的败絮和荒唐,它收放自如,也骄纵难候,全不由人掌控。

走到百亩稻田中间时,李玉兰停下了脚步,她再次眺望着一马平川的稻田,双手紧握背绳。刘辉茫然的靠在电线杆后面,他看着李玉兰的侧影也发起呆来。

李玉兰突然回头看着走过的路,出现在眼前的依然是来时的路,路旁长着狗尾巴草,稻草下长了菌,麻雀啄着食。一切都安然无恙。

她无数次的回头,期待人始终没有出现。罗江拉着李玉兰的手,李玉兰眼里含着泪花,她紧握罗江的手,捏得都出汗了。罗江任性的张着嘴大笑着,李玉兰擦去他额头的汗,然后牵着罗江的手继续走。

刘辉慢慢从电线杆后走出来,他没有继续跟着走,他目送他们离去。看着他们的背影消逝在长长的路尽头,她走过的,他都试着走一遍,但不管他走到多远,都没能与她平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