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月影稀松

墙垣下藏着地姑牛,罗江再小一点的时候,就喜欢和赵雪他们在草棚下找地姑牛,看谁找得多,然后把地姑牛放进玻璃瓶子里。现在墙角依然放着几个灰头土脸的瓶子,不过里面早已没有了地牯牛。

老爷子吃了药并没有好转,好像还越来越严重了。他一咳嗽感觉整个草棚都在晃动,那声音穿透寂静的夜,回**在山谷。夜越深,老爷子咳嗽的声音越发的粗钢,响破了天。李玉兰把熬好的药端到他床前。

老爷子看见碗里的药,嘴里念着:“水,水啊。”

李玉兰说:“爸,这是药,把药喝了就会好一点。”

“水没了,不能没有水啊。怎么能没有水,没有水吃什么啊。要干死了,要死了。”

他混混沌沌的碎碎念。他对命数看得很透,阎王要你三更走你留不到五更。

“有水,有水,这就是水,不会死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玉兰啊,我知道自己的命,已经到尽头了。”

“爸,快别这样说,你命长着呢。不会有事的,你把药喝了吧。”

“你都说没事了,还喝什么药啊。”他的喉咙里卡着痰,咳得他脸红脖子粗。他喘了口粗气继续说:“永军,永军回来了没?”

李玉兰扶着老爷子,把药送到他嘴边。老爷子微张着干裂的嘴,药匀匀喝了下去。

“我说永军什么时候回来,他是不是不管我死活了,造孽啊,苦了你和孩子啊。”

“他要管,我去把他找回来。你放心。”

他听李玉兰这么一说,似乎安心一点了。

月稀影松,他的咳嗽再一次破竹般响彻山头,对面狗吠怕是有生人经过。李玉兰给老爷子喂水,喝进去的水洒了一半在身上,然后咳得眼珠突兀。

她急忙叫着罗江,“你看着你爷爷,我去镇上叫医生。”

“玉兰,别浪费钱,我晓得我的身体。没有事没有事。”

“你好好看着,我很快就回来。”她再三催促罗江照看好老爷子。

她打着电筒下山了,老爷子用微弱的声音喊着玉兰玉兰。她快步流星,追着月亮的影子奔跑在路上。一刻钟后她请来了医生。

医生头上戴着照明灯,像煤工在勘探地底的奥秘。很快他把完脉,把李玉兰叫到一边。

“他可能肺上出毛病了,最好是去医院检查。你那个草药不要给他吃了,吃了也没用。”

“我就说没用,还跑一趟。那有那么严重。”

“天亮了我们就去医院检查,还是检查一下放心点。你看你咳得好厉害。”

“我这一辈子都没去过医院,还进啥医院哟。你别听他胡扯,我还不晓得自己的身体啊,你不要兜着闹。”

送医生下山,她就去挨家挨户敲他们的门,说老爷子需要去医院检查,喊他们上山帮忙。第二天天一亮,罗永兴和罗永福就来了,好说歹说才把老爷子背下山。

医院里消毒水和汗酸味混合在一起,在病房里来回穿梭。罗江乖乖的坐在长条凳上,李玉兰焦急地徘徊在门口。医生一出来,他们就围上去询问情况。

医生坐回办公桌前,拿着他的片子和化验单。

“我们诊断为肺癌晚期,你们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一听是癌,都退后三步,不敢相信事实。罗江撑着胳膊**着腿,悠然的看着刷着白蓝相间墙壁的走廊,他第一次来到病房,第一次接触到生死相关的空间。

李玉兰说怎么可能,罗永兴低丧的走出办公室。

“先别说。”

“那还医不医?”

“再看吧,医也没啥用。唉…”

大哥先开口,两弟兄你一言我一语。

李玉兰踌躇的走到老爷子窗前,眼含泪花,她很快把头别到窗前。偷偷摸了摸泪后又重新走回床前。

两兄弟走了进来,老爷子微睁着眼,但看不见他的眼珠看向哪里。空气就这样凝结了,都怕开口打破寂静。

“送我回去,躺在这里难受。这里空气一点都不好,还不如我那山上好。快点!我要回去。”他的语气越来越强硬。

“爸,医生说要再观察一下。你就好生休息,过两天我们就回去。”李玉兰试着把他安抚下来。

他又撑起身子说道:“啥狗屁医生,没病都跟你整些病出来。我才不要当猪。你晓得这里有好贵不,那是我住得起的。”

病房的人都看向他们一家子,老爷子觉得他们的目光都来自不善,看得人心慌。他不安分的要下床,李玉兰耐心的给老爷子讲道理。

罗永兴把罗永福喊出病房。

“你那有好多钱。”

“我没有钱大哥,你晓得的嘛。罗海马上要上高中了,又是钱啊。”

李玉兰走出来,她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我这里还有点,先用着,剩下的再想办法。”

“这也是没办法,先这样,然后再想办法。”罗永兴说着。

闹过了,也闹累了。太阳依旧西落,夕阳的余晖留在**,印在老爷子的身上。床头的水杯冒着热气,李玉兰下楼交钱去了。老爷子闭着眼,微张着嘴出气。他睡着了。

他醒来时不知几时,仿佛置身在一片白寂的空间。四周空无一人,家徒四壁,死寂沉沉。身穿一身白衣,他想着难道这是天堂吗,也好,终归会来的。

可他念念不舍的回头看,可身后仍旧一片空白,他的儿女最后一个也不在身边。说时,他的泪就开始流,他感觉到了热泪的温度,在心底慢慢变凉。

他放不下的还是罗八皮和永军一家人,他觉得作为父亲他很愧对他们。但现在已经晚了,他已经来到了天堂。他在心里默念永军的名字,希望他快快回家。

说到天堂,他想见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妻子。慧芳来天堂十余载,说不定已经不认识他这个糟老头子了,他背着手,朝前走着。

他听见有人在叫他,叫他爸,他想着怎么有人在这里叫他爸呢。他摇摇头,肯定是昏了头。

许莲英来的时候,李玉兰刚巧进门,一看大嫂来了,李玉兰连忙招呼一声大嫂。许莲英今天还算和气,答应了一声。

“爸,还没醒啊。”

“也是刚睡下,一直吵着要回家。”

“他还嫌住着不舒服,那回家好了。医生怎么说。”

李玉兰忙着收拾东西,看样子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我说癌医不好,还住着干嘛。”

李玉兰把脸盆重重一放,许莲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她依然不罢休的说:“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我都问过了,白花钱。”

“大嫂,你出来一下。”

李玉兰先走一步,许莲英慢悠悠的出来。李玉兰在走廊着急的来回踱步,许莲英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抱着手。

“大嫂,这话你不该说,不管爸怎样,都得给他治,治得好治不好都得治。不然你说怎么办,不会让爸在家等死吧,你看他的状态好些了吧,所以求你别这样。”

“我没说不给他治,问题是这个病怎么治,你看哪个得了癌症的治得好。我们不富裕,那来钱治啊。”许莲英别过头轻声说:“说得我好像没良心似的,就你有良心。”

李玉兰坐在她旁边,沮丧着头说:“但我们不能放任不管啊,不管如何,不能让爸知道他的病。不然他怎么熬得过。”

“这个不用你说,我知道。”

李玉兰起身,许莲英叫住她。

“包里有水果,醒了给他削个苹果。”

李玉兰停了一下,然后推开门进去。许莲英在门口透过玻璃望了一眼,也没打算进去,转身走了。

老爷子似醒非醒,嘴里叽叽咕咕的说着话,李玉兰凑近去听,连忙问老爷子说什么,但老爷子没有回答。一会儿又安静下来。

苹果皮一圈一圈的削下来,李玉兰削得很小心,她知道一个说法,如果皮是完整的,那就会有好运。她心里默念着,老爷子一定会没事,一定会没事。

明明中,李玉兰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看着她,她把苹果放在盘子里,苹果皮完整的放在旁边。她看看墙上的时间,已经是半夜了啊。那眼神不像是幻觉,于是她慢慢走近门口。

那眼睛黑亮,在门缝摇晃。她认出了那是谁,他是罗八皮。李玉兰推开门,突然站在他面前,显然他被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光着脚,惊慌失措的不敢看李玉兰。

罗八皮支支吾吾,李玉兰伸手去牵他,他赶忙退了一身,然后站起来靠在墙边。李玉兰招手让他进屋,他挠着脑袋不知所措。

罗八皮站在床边,看着老爷子傻笑。李玉兰给他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他不知道怎么接,李玉兰放在了桌上。

他的眼睛落在了盘子上,李玉兰知道他是看见了苹果,于是李玉兰把盘子端起来,罗八皮冲着苹果咽口水。

“吃吧,没事。”

罗八皮抖了抖衣袖,伸出了双手。他直接拿起苹果,大块朵硕,李玉兰笑了。老爷子微微睁开眼,看见了这一幕。老爷子很欣慰的抽搐着脸颊,挤出了微笑。

罗八皮吧嗒着嘴,冲着老爷子傻笑。这时李玉兰才发现老爷子醒了,她急忙过去询问需要什么,老爷子眨了眨眼,罗八皮把最后一点核也吃下去了。

在这个阴暗的房间,能笑出来的就只有罗八皮了。他乐呵呵的不知所谓的笑着,老爷子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李玉兰终于见老爷子笑了,她的眼睛里泛着欣慰的泪花。

老爷子说,他刚才去了一趟天堂,哪里很好。罗八皮听说天堂,接过嘴说:“天堂,天堂村我也去过。”他坐在了地上,仰望着老爷子。“天堂村我也去过。”

他们都没有反驳他的话,话间李玉兰给老爷子也削了个苹果,苹果皮完整的放在一旁。

罗八皮指点着苹果,“甜,甜。”

老爷子接过苹果,“好,我尝尝。”

一口下去,老爷子就开始咳嗽,李玉兰赶紧上前拍拍他后背,老爷子挥挥手。罗八皮笑他吃苹果都会被卡着,老爷子一口一口连核也吃了下去。

老爷子想起方才的梦,他果然还是放不下罗八皮。这个儿子啊,最不像是他儿子,因为他的儿子个个都聪明现实。唯独罗八皮不同。

他不懂人情世故,不懂尔虞我诈,但他最会笑,凡事都爱笑。别人说他是傻子,就会傻笑。但在老爷子眼里,他的笑最明白。老爷子相信,不管多大的困难,他都会笑不会哭。这样也好吧,总比那些明白人好,世上明白的事太多,就会让人糊涂,尽做糊涂事。罗八皮一身无忧愁,即使有一天他真死了,罗八皮也不会因此而难过。

只要有罗八皮的笑,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他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老爷子就这样住下了,虽然天天嚷着要回家,但李玉兰都把他说停了。李玉兰知道这个病医不好,但他不愿他就这样死在那个昏暗潮湿的草棚里。永军知道会难过伤心。

她每天往返于家里和医院,给他送饭翻身,端屎端尿。你说那个媳妇愿意干这种事,说起来也让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