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明时节雨,春草恋食寒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落在一片苍茫的碧绿中间,点燃了那青翠中的火红、淡白,这山花迎着小径兀自骄傲的开放,在雨落的滴水声中泣下清明时节的第一滴泪。

马儿,走得很慢,完全没了平日里的上蹿下跳,也没了脱缰后肆意飞驰的放纵,此刻只是一匹又一匹的随着前边马儿,缓步走着,宛若朝圣。

马队走得很慢,就像踏在棉上一样,一步一步的踱着,生怕发出的声音大了些,惊扰了正在沉睡的先贤。

“吁——”马队的最前边是清水李家的大管家,只见他勒住马,飞身跃下,小步跑到马队中间的车驾前,同策马护在车驾旁的李不随道了声好,便凑到车驾前,隔着青布轻声唤着车内的人。

“讲!”

“老爷,快到坟茔了!按惯例您该下车步行前往。”大管家压着声音,却字正腔圆同车内的人交谈着。

“哦——”李老爷拉着长音,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好似刚刚才从熟睡中醒来,“到羊肠了?”

“是!”大管家应了声,不用老爷吩咐,自己就弓着身子退了几步,正好立在车的一旁,只见青布微微掀起一角,老爷在春香搀扶下露出了宛若笑脸弥勒的大脑袋,他一伸手,大管家正好就在一旁扶住;他往前一迈,正好踏在扮作马凳家丁背上,一步一步的走了下来。

李老爷望了望眼前这山清水秀,雾雨蒙蒙的东山,却无半分高兴,瘪着脸,领着牵马的“马队”踏着湿滑泥泞的小径向前走着,忽然他停住指着路一旁两三人高的合欢树,转过头对李不随道:“若儿,可还记得这一株树?”

李不随挠了挠头,面露难色,想是回忆起了什么羞涩碍人的往事,呐呐不言。

那李老爷也是有趣,他明明看见李不随面色有些煞白,是羞涩不敢言,他却拽着一旁的流雪道:“雪丫头啊,你是不知这小子看着风流多情,实则呀是个痴情种子。”说着他与流雪好似有着默契一般,一同转过脑袋瞧了眼羞红了脸的李不随。

李老爷好像是受了风,着了凉竟咳嗽起来,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带来了一张有几分幸灾乐祸伴着大仇得报的笑脸,李老爷自是晓得这混账儿心中想着的鬼主意,他一把甩开那支激动得颤抖的手,伸手接过春香递来的手帕,淡定的擦了擦自己微红的鼻头,接着朗声说道:“这小子也不知从何处听来了那合欢树能促成姻缘,竟破天荒的来求我——在这东山上想种一园子合欢树!你猜我同意没?”

流雪本来就是当个趣儿听着的,也没在意,突然听李老爷子的问话,也没太过在意,本想搪塞一二却在不经意间望见了李老爷子的眸子——那双深邃的眼睛宛若星辰遍布的夜空,那繁星点点应是他数不尽的智慧,和那幽深黑色夜里的沧桑将她包裹其中,如同蛛网上的飞蛾一般无助,她瞬间就慌了,多年波澜不惊的心神突然颤抖起来,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在山中遇见大虫那次一样的恐慌,她结结巴巴,不知说些什么。

李老爷子斜眼瞄了她一眼,眼神打量中好似有什么深意,他忽然嘿的一笑,却同一旁的大管家道“老应啊,你瞧这雪丫头在咱们府里还是待得太短,同我这么个糟老头子说说话慌什么?老应,你是不是没把府里规矩给雪丫头交代清楚呀?”

说着,李老爷子“嗯”的一声,那感觉就像猛虎从熟睡中突然苏醒,恶龙蹈海翻了个身,在流雪眼中和蔼可亲的李老爷子倏然就变成一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她的寒毛突然乍起,弓起了身子就像受了惊的野兔子,一双清澈迷人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好似不想别人看见她心间的恐惧。

大管家身子弓得更低了,沙哑的声音在此刻听来怎的那般像刀剑出鞘的声音!只听见他缓声说道:“老奴知错,还请老爷赎罪!”说完也不知他从哪里掏出了一把刀子,就往自己手指砍去!

流雪又被吓了一惊,想这李府到底是什么龙潭虎穴,怎的能人异士这般多,我竟看不明白他如何出得刀,也看不到他的刀!

那刀很快,白虹贯日,疾若迅雷!

那刀很稳,波澜不惊,势如泰山!

那刀很美,春日飘雪,雪白的光,如同寒冬的第一场雪,照亮了污浊的尘世,又如一片飘落的白羽,悄然无声,静静落下。

就在连风声都沉醉在那一刀的风采时,流雪的剑出鞘了,在银刀将落未落、在大管家手腕上一毫之时,剑尖点在了刀刃上,将挥下的刀停了下来!

“好!”

李老爷子朗声笑了起来,“不愧是若儿的首席女教习!这武艺绝了!老应你看看,我就说你的刀慢了吧,不稳了吧!也就还剩点美了!啧啧,花拳绣腿喽!”说完也不理流雪他们,自顾自的扬起了手中的吃食,抛给了溪水中游鱼。

老应没有什么反正,只是悄然将刀收了起来,腰变得更低了,点头哈腰得有些犬的模样,若不是那一张万年不变的寒冰脸,流雪若是初见大管家怕是真把他当成那阿谀奉承、首尾两端之辈,而此刻她除非真是个傻子,否则绝不敢小瞧身前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流雪凝眸望了眼老人枯枝一般的手掌,想不通这样的手怎会挥出那样凄美的刀,她擦了擦眼角,却是因一滴额上滑落的汗水滴入了眼睛,有些刺痛,至了此刻她方才发觉自己已然浑身湿透!

念至此,流雪下意识的抱起了自己的双臂,她感觉很冷!比三九寒天还冷!

一会儿,李老爷子好像逗鱼逗够了,拍了拍手,就往那棵合欢树走了过去,他回头说了一句话,流雪却像受惊了的小马驹,腾地一声跳了起来。

“刚才说到哪了?”

“哈哈,你呀!雪丫头,就是胆子小!连我都怕,你是怎么走的江湖?”

流雪不敢搭话,只是学着老应的模样默默地随着李老爷子向前走去,而一旁见了一场又一场好戏却插不上话的李不随可急了,忙道:“老头子,你欺负我的女教习算什么事儿!”哼的一声,这位富家大少爷就要撸起袖子同他亲爱、可爱又敬爱的须发斑白的老爹干一架!

“哈哈哈,雪丫头我说的没错吧!他呀,就是一个又多情又痴情的主儿,这平日他哪有这般姿态!可谓‘冲冠一怒为红颜’,啧啧!”

“老头子你——!”李不随涨红了脸,瞪着眼珠子,跟李老爷子大眼瞪小眼,就是不罢休啊!

还好李老爷子岁数大了,熬不住了,不一会就把脑袋别到一旁,认输去了!否则,这人是要把眼睛给瞪出来!

“随我呦!”刚认输,这老爷子又想起个幺蛾子,就听他感叹着,“小李子,若儿,命苦啊!”

“还没满月,他母亲就去了,这小子别看成天乐呵的,其实啊他心里苦着呢!所以呀,我就顺着他,惯着他,更不能让别人欺负了他,你说是这个理不?”说着他若有深意的看了眼流雪,不待她回答,就接着道。

“想当年我同若儿一样,也是四处留情,又四处痴情!人说道:年少不知情何物,年老才道孤寡苦!如今想来,怕是糟老头子当年做的孽太多了,否则若儿他娘也不会早早地就去了!”说着,说着他就抱着那棵合欢树哭了起来,支支吾吾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李不随看了眼他家老头子,走上前一步,接着他爹的话说道:“当年我因为某事想种下合欢树来证就姻缘,却不想这偌大东山竟连一棵树都养不活!后来,也是一次清明,我当时随身带着许多合欢树种,想着走一路就撒一路,总有一个地方能让树扎根发芽,让它活着!”

“扫坟,拜祭母亲,却不想怀中的种子袋漏了,在母亲坟前撒了一地,我本以为他会骂我的,毕竟母亲的坟被他收拾的干干净净的,连一株草都不许杂生,他说:母亲生前爱素,也爱干净,身后自然也不能委屈了她!”

“可谁知那日,他竟望着树种发呆,轻轻捻起一粒放在母亲坟茔的最中间,道‘鸢儿,是你吗?’,我本以为他是思念成疾,要疯了!可又有谁知晓,那天走后,等来年清明的时候,我却发现满山的树种却只有母亲坟上的那一颗发了芽,便是那坟茔周边半寸之内都未有一点翠色。到现在五年了,已经长成了一棵大树!”

“为何?”流雪听得入神,悄声问起了因由。

“不知,不过他说母亲身前甚爱合欢,尤其爱别合欢花,他说母亲应是嫌那东山太单调了,没有合欢花,她不喜啊”

“哦——”

“合欢是老爷与夫人的定情之物。那年也正是他们相识的第二十个年岁。”大管家适时地插了一句嘴,让故事唯美了起来。

流雪望了眼那棵合欢树,默默地退了很远,她想要给那一对老人一些独处的空间,即便这是任务所不允许的,她也想如此去做,所以她第一次违背了上令。

等她走后,李不随眼神闪烁不定,他还是忍不住朝大管家问道:“父亲今日是怎么了?说这些与她听,为何?”

大管家摇了摇头,并没有作答。

李不随无奈也只有退得远了,实在是他父亲的哭声比往年更加凄厉,太过渗人,吓得他不敢呆在那!

等得这二人都走远了,李老爷子的哭声渐渐低了下来,就见他倚在那棵合欢树下,闭目酣睡。

风吹过,梦好似回到了他们相识的那年,寒食之节,青山偶遇,才子佳人,因缘天定。

一生最愉悦、最舒畅、最轻松的日子莫过于那时,此时想来在梦中的李老爷子还是勾起了笑脸,至于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事儿还是等他醒了,回味够了再提吧。

雨落清明,梦回寒食。游鸟无家,合欢是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