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晚霞天欲雪,草野近无声
朦胧的远山,在飘渺悠然的细雪中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宛若笼罩着一层轻纱,影影绰绰,就像是几笔淡墨,抹在一张素白的纸绢上。
山虽无言,然非无声;飞流直下的瀑布,是它与世相争的叩问;潺潺而流的溪流,是它悠然道来的轻呢;汩汩而涌的泉水,是它偶然打鼾的闹声;严严整整的松涛,是他对漫卷袭来的北风不住的抱怨;岩石钟乳间清脆的滴嗒,是他缓缓道来的岁月沧桑。
温暖的春雪没有一丝寒意,飘然落下的雪花,却反而为这初冬时节的夜晚,带来了一种诗意的宁静——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纯洁浩然。
还记得每当春末时节,总会有蝴蝶成群的翩然飞聚在山间林野,似一片片流动的晚霞,又恰如一朵朵灿烂的云锦,而今日这雪落时便也如数也数不清之蝴蝶飞舞人间,被风悄然吹起,归落入了一放庭院。
只见得佳木茏葱,奇花烂漫,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
俯而视之,但见青溪泻玉,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三港,兽面衔吐。
院内卵石铺地,却皆是素白颜色的晶莹石卵夹着黑土排成一朵朵雪白兰花,自是清白无污,墙边花草树木,生机盎然。
打量院内,却连个人影儿也无,回身一瞧却是一间客厅,屋子里几张檀木桌椅,雕工细腻,椅后四扇画屏,屋角四盆墨兰,壁上挂一幅狂草,细细一看,竟似张旭真迹。
转到屏风后,发现这客厅竟有前后两扇门,后门又有几级台阶,通向一间厅房。展昭上了台阶,进了房内。
这房比前略小,四面有花窗,阳光透窗而入,斑驳陆离。
窗下一张玉几,上置一琴,琴边一天青瓷瓶,瓶中一枝桃花绽开两三朵。居中有一圆桌,挑金的桌布,上放一套白玉酒具,莹光流动,显见不是凡品。
此房后又是台阶,比前两间屋又高些。这房子一层高似一层,竟是随山势盖的。
上了台阶,往里一看,却是相连三间大屋——中间似是起居室,左右各有一间,房门垂有软帘。
隔帘而望却见天光湖色全是白皑皑的,那湖上的影子,只有一道长堤的痕迹、一点湖心亭的轮廓,和一叶小舟,舟中的两三粒人影罢了。
微风送雪,雪入小亭,小亭望风,却只见一人侧卧在铺好毡子上,手持酒盏,散落衣衫,望着江雪,微醺微眠,一旁有一个小童正把酒炉烧得滚沸。
那人好似醉了,嘴里喃喃道:“小安子?”他说罢,那小童手中动作一停,也就凑了过去道:“老爷,怎么了?”
那人一愣,微眯双眼瞧着这小童,却见他面如冠玉却好似被晚霞沁染得通红,他仔细瞧了有一会,小童保持的那个姿势已然身体僵硬,这风雪好似也大了许多,竟然在他脸上消融出一道水痕,就在小童轻声又唤他时,他道:“无事!”
待得小童退下,他一人持着酒盏,往江雪一倾倒,对着漫天飞雪轻吟道: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而后,他回头望向那迎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傲然挺立在凛冽的寒风中的梅花,一缕清幽的香潜藏风中悠然袭来,便见几朵花瓣又或者几朵飞雪在寒风中翩翩起舞,冰心玉骨,却是跌落在他的掌心,他凝神望向手中的花儿,轻声道: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
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言罢,他手一扬,花自去,雪自舞,他则手提酒壶落入扁舟,望向湖边的一座茅草屋冰冷的脸上开出一朵灿烂的笑,他瞧到那临在窗口伏案书写的人,脸上的笑更深止不住了,远远地他就喊道:“沐雪——”
可屋内的人却也不理他,只是兀自看着书,只是独自赏着雪,只待那人上了岸,进了屋,立在她一旁用着雪花冰冷了她的脖颈方才回头娇嗔道:“不随!”
李不随闻言吐着舌头,却也好似不在意似的坐在她的一旁,道:“瞧什么呢?”
苏沐雪摇着头,轻声道:“无事!只是想起义父曾说过他捡到我的时候,便就是今日这般的风雪,一时间想入了迷!”
李不随闻言也不说话,只是默默饮酒,却引得苏沐雪娇怒起来!
“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在想什么?”苏沐雪鼓着一张略带苍白的脸,道。
李不随嘿然笑道:“我不问,你不便也说了吗?”
苏沐雪道:“你这人好生无趣!”
李不随瞬间把手一伸将苏沐雪搂入了怀中,轻轻吻在了她的唇间,浅尝即止,宛若蜻蜓点水,于苏沐雪而感就像是被一块温玉轻碰一般,刚感觉到暖意就已然分开,再将眸子打开却见自己已在李不随怀中,只见他伏在自己耳边,舌尖轻触她的耳垂,呢喃轻声道:“这般不就有趣了?”言罢,起身朗笑,将她拥入怀中,望着江雪,饮着温酒!
苏沐雪好似偷偷品尝了一番胭脂,略带煞白的脸上已然爬上宛若晚霞的羞红,她轻轻捶着李不随的胸口,却未道“你甚坏”而是说言着:“不随,若我死了,把我葬在这,好不好!这里很美,也很静,我喜欢这里!”
李不随沉默了片刻,却未有回应,只是听她轻声说着:“还有我只有你和义父两个亲人了,如果我去了,你一定要照顾好他!他老了还爱逞强,你有时可否让让他?”言罢,她抬头拿着那双宛若春水的眸子瞧着他。
李不随望着她,手指掠过她因慌张而有些杂乱的秀发,身躯微微颤抖,他笑了,用着那略微颤抖的手指,划过她的鼻尖,就如同过去一样笑声道:“傻子!你才不会死!你可是应允我过的,要陪我一同去复仇,又要陪我放下所有,一起去浪迹江湖的!”
此刻的他就像一个要失去倚靠的孩子一般,不复平日的威严,只剩懦弱;天下之大,无有半个人可以依靠,若有则好似只有她了,也只剩下她了,唯有在她面前他才能毫无防备的纵情放歌;但是若是连她也去了,这一世还有谁能陪他走过剩下的岁月呢?如此念着,他更用力的怀抱,却忘了如此,只会令她更加的害怕。
可她却依然笑着,望着眼前这从一方豪杰变作孩童的李不随,她笑声道:“嗯——我不死!我陪你走遍天涯,去你相见的江湖!”言罢,她却咳嗽了起来,一方掩住口的白丝绢,却落上了几抹丹红,可她不在意,他也不在意,就宛若那血色梅花不曾出现过一般,她轻轻收起,他微微转过头;所以,他们都知道世事如何,只是都不欲打破那份一碰即破的窗户纸罢了!
李不随突然起身,顺手拿起苏沐雪书写的一篇文章,问道:“沐雪,这所写的是何物?”
苏沐雪凝眸望向李不随手中的文章道:“这是你与明月论讨战事之时的所言,我怕我忘记了便誊写了下来!”
李不随道:“可否读与我听听?”
苏沐雪横了他一眼道:“自己看去!”言罢她就起身回到了那桌案前,伏案提笔又写起了什么。
李不随只是望着她,虽然眼睛好似在文章上,但眸子却一直盯着她瞧,每一姿每一态,每一动每一静都映入了他的眼帘,都是那般的美,他不欲瞧那文章,可雪花却偏偏要仔细端瞧,只见花落几朵都在文字的一边,瞧着那上边写着的文:
“勇战者,谋之以武;知战者,谋之以术;善战者,谋之以心;圣战者,谋之以不为。
勇武者,攻兵千数而自损八百,血流漂橹,百里成流,损天之利,集民生之怨,世所不愿为之!
知术者,以百攻之而破千数,或以天时,或以地势,或人和为者,其所求天时地利与人和也,方为百战而胜之!若有一不足,则自行慌乱依然可行,若有二不足则心愤不如勇者;若无一存有,则用之无以所为之地也!
善心者,常以人心而战之!其或威名以镇四海,或以圣名而仁厚四方,或籍籍无名而使人轻而视之,一战而胜!威名者霸王也,虽一人可敌万人之势!昔羽于阵首敌不敢攻之,羽于江上,弓弩不敢怒发,羽力竭众而围之却怯怯止步不敢上前!霸王一怒,敌退百里!善战以心慑之者,霸王也!曾有玄德公,仁义之名天下尽知也,所攻之处,望而降之,所行之处,百姓箪食而候随!昔淮阴侯从人寄食,卑贱而众所轻之,然一战方知国士无双也!
此三者尽以心而攻坚也!一则为霸,一则为仁,一则为玄,此三者当为谋心之极也!
圣而不为者,盘坐于阵前,兵不敢攻而帅敬之;或有攻城,亦绕之而行也!圣者,述之以圣德,阐以以大道;闻其言者,皆弃兵甲,回念诛戮之罪,泣涕嚎哭!圣者攻战未攻而非攻,未攻者,无敌我之别,无杀意之存,念天下之众尽皆天下之臣民,不以不义攻之,不以不仁攻之,不以嚎啕泣涕而攻之!非攻者,守也,守而述儒道,感世人以温良,启凡俗以智慧。其所在之处,无有攻杀!
太平天下,此方为战之极也!”
待雪花读完,那雪好似也融入了那清白黑字的山水之间,李不随猛然起身将那雪水掸去,拖着步伐走到苏沐雪身旁,歉然的放到一边,又瞧着苏沐雪笔下正在写成的文字,默默不语,他低声念道:“江山阔无野,万里云无际。宿游天地间,星月相伴行。有酒且相酌,怀梦倚风眠。何必因他恼,自然足欢乐。怜草坚而毅,喜花春时开。清泉甜甘洌,劲松雪里生。浮生若梦又何如?游山游水一飘蓬,翩然踏尘路,无关爱与愁。青山月白水,葫芦饮浊酒。明日愁明日,今日乐今时,随他西风换东风,惹恼谁人心思?一觉天已明,一梦百浮生,醉里不知愁何事,倚卧清风行。”
见着苏沐雪笔下那故作潇洒的文字,和隐约藏于其间的郁然,他突然指着一旁沁了雪的文章道:“嗨——当时明月还与分争那圣战者定不存在!可他却不知我为何如此述来!”
听他此言,苏沐雪的笔不停也该停了,只见她勾着一抹笑,抬头问道:“为何?”
“咳咳——”李不随咳嗽两声道:“有一人不必说是什么圣德大道,言甚么儒道温良,只是她站在我面前,我便早已投降——这不便是那圣而不为者吗?”
苏沐雪藏住眼底笑,故作恼意道:“谁!?我怎不知!”
李不随嘿然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呀!”说完就虎扑而上,苏沐雪自然挣扎,两人也就嬉闹成一团。
突然,苏沐雪从李不随的怀中挣脱出来,严肃认真地望着他的脸道:“不随,我欲与君生子!”
李不随手上的姿势僵硬了,他默默不语,良久才起身道:“好!”
而后他又将苏沐雪拉入怀中道:“这里风冷了,我们回家!回去——”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苏沐雪已然在他怀中晕了过去,他惊叫着、大喊着,这白茫茫的一片却突然出现了乌压压的人影,一辆马车赫然停在门前,随行医师忽然从一旁闪了出来,从怀中拿出一个药丸递给李不随且喂给苏沐雪。
李不随望着苏沐雪依然煞白的脸庞,低声自言语道:“沐雪,你定会无事!无事的——”声音由低至高,到了最后已然成为了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