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明主不安席,按剑心飞扬
眼前是一片尸山血海,震天的厮杀声响彻云霄,不同雁门关另一边的宁静祥和,这里就如同修罗地狱一般,这边的土壤早已成了赭褐色,鲜血粘稠到无法凝固,金水蔓延的恶臭同着上空无法散开的阴霾一同遮盖住血色的天空,城墙上随处可见的断肢残骸,有突厥人的,也有汉族将士的!
苍凉的号角在天地之间回**,厚重的鼓声迎接着死亡的呐喊,战与血,黑与红已然是这片土地,这座千古城关唯一的颜色,风中猎猎招展的龙纹纛旗,已然残破褴褛,似乎顷刻间就会坠落,但他却依然毅然的矗立在那!仿佛万古无法将之倾倒!仿佛世间已无事物可以令其折断!他立在那,就如同那城墙上依然拄着刀立着的将士们!
即便满身伤痕,即便头破血流,即便身残骨断,即便断脰决腹,亦不能消融我一腔热血,亦不能阻我守护我身后的那泱泱中华,我的故土!
城楼之上死尸伏地,断肢碎骨,黑与红中多了些五花六色的事物——那是无数淌出来的肠子肚子,被火一浇一股肉香伴着人肉特有的焦臭味,混着浓浓的血腥味与汗气味相互夹杂着,充斥在空气中,刺鼻难闻。但那一地的尸骸却是无人向前清理。
战争,依然持续!
嘹亮的嘶喊惨叫,一声声的冲击进急速跳动的心脏!
城下突厥军兵士健硕的身影,如波浪般起伏,他们口中,发出了震动天地的喊声。
这种喊声,互相传染,互相激励,消褪了心中对于死、对于兵戈、对于许多莫名的恐惧。
空中箭矢狂飞,拖着怪啸的箭雨如蝗虫过境般纷纷划破血染晴空,只见兵士们不断中箭倒地,那突厥兵刚登上城墙,即刻被数名唐兵蜂拥持刃迎上,剁成碎尸。
“格老子的,滚下去!”
这应是个川汉子,不知怎的来了雁门当了兵,他刚刚砍倒一名登上城墙的突厥人,就被另一名突厥人用弯刀刨了腹!他呐喊着,发出人生最后一声怒吼,将手中的刀刺穿那突厥人的心脏,他则随着那两具尸体一同倒了下去!他倒下的地方朝南,他眼睛望着的地方朝南,他看着南方的那片土地,双目圆睁,只有思念!
“哐——”他的头颅被继而涌上城墙的突厥人踩了个稀巴烂,那一堆肉泥中只有一个眼珠幸免于难,而他望着的地方依旧是南,依旧是神州故土!
“杀——!”
凄厉的嘶喊,疯狂的杀戮,炽热的烽火,使得两军兵士欲加地愤怒,战争愈发激烈!
这一场雁门攻守战役,是这近半月来雁门守军打得最艰难的一战,仿佛这群突厥人从一匹匹恶狼,变成一头头猛虎,要将摇摇欲坠的雁门关撕碎嚼尽!
李不随他们就是在战欲狂!杀成魔!血流成河之际到了这座雄关,他抬眼就看见那将领曾书写在城楼一侧的一段话:
“将未亡,城不破,国无忧,民安乐”
笔走龙蛇,气势磅礴,锋芒毕露间,自有铮铮铁骨傲然于世!
李不随望着自己身前的无数汉人将士和无数挥刀砍下的突厥人,他挺枪踏马,一跃至城楼,他的话在风中怒吼:“铁枪尤利,尚未饮血!敌寇可在!死来!”说罢,就冲杀进那血海滔天的战场之中,一枪刺穿迎面而来的突厥小将,手中一杆大枪肆意挥舞,一刺一收间就带走了无数性命,他饮着敌血大笑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突厥血!来!杀!”
李不随怒吼着冲杀入那一团黑云,长枪挥舞中却是被尸骸卡住,就在此危难之际,一将挥舞一对擂鼓瓮金锤,杀了过来,如入无人之境!
金锤挥舞间却见李不随陷入敌军包围之中,那将不由心中大急,一锤子投来,将那突厥兵砸的碎肉横飞,脑浆四溢!
那将则挥舞巨锤急赶至李不随身边!
李不随见危机解除,也不忙道谢,从一旁唐军将士尸骸手中拽出一把长刀就随着那双锤将士一同厮杀往前!
狗子是新从军没多久新兵蛋子,却赶上了这半月来无数的战争,他就像跟苍天出了老千似的,从一开始的新兵蛋子砍个人都会呜嗷乱叫,呕吐一番;活到了现在便是尸骸埋身,也不会吭上一声,他从早已分不清敌友将士的尸骸中爬了起来,踢踢脚边的尸体向左右望去,左边的兄弟右臂上插着一支箭,却不顾伤势只是奋力用着不熟练的左手死命地砍着,面目狰狞;右边的兄弟则杀红了眼,大声吼叫,任血液在嘴角流淌!
此刻他这里好似被谁清了场似的,竟空了一大圈子,虽然不一会就被突厥人重新填满,但他还是有闲暇用衣袖抹抹额头的汗水——这可比其他人强多了!他抬头看看照耀着红色土地的红色太阳,觉得分外艳丽,耀得有些让人睁不开眼来。
而他也看见了那在不远处挥舞着长刀的战士,仿佛是在用鲜血作画一般,兜鍪下面则好似永远不曾低下的头颅,盔甲下是一具永不弯曲的脊梁!他瞧着心中不禁油然而起一股热气,便也挥舞着长刀,嘶吼着冲杀上前,可寒光一闪,他劈死了一突厥人后,却也被那突厥人砍断了右手——持刀的右手!
忽然,一阵风来,他知道那是刀挥舞的身影,他突然不想躲了!
这半月突如其来的战争已然让他太累了,他只希望能领着饷银好好在家,看看老母亲的笑颜,但如今终究是等不到了!
他呐喊着,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向那突厥人扑了过去,又是寒光一现,一刀砍到,那一瞬间,那双凝望着天空的眼睛,却终究是没有闭上;而众人则只看见一句无头的尸身将一名突厥将士扑下了城楼!
“杀——”
喊杀声不断,血流不止,却在“噹”的一声后停止了!
那是突厥退兵的信号,那是他们撤退的预兆,只见如虫群般乌乌泱泱的突厥人慢慢退了下去,消失在了地平线,但是众人都知道那只是暂时,这头狼只是在等着,等着最好的时机来将他们吞噬!
残阳如血,落日的余晖倾洒在了城楼之上。
断枪残剑上挂着早已辨认不出的肢体部位,久前还充斥在这里的厮杀声、呼喊声、战鼓号角声都消失了,却让此时的寂静显得无比狰狞。
一切都消失了,只余白骨累累,血肉成河!
城墙上很安静,所有都只在默默德舔舐伤口,安静得令人可怕!
突然有一人踩着血水走到李不随他们的身边,沉声道:“不知壮士,何来?”
李不随把脸上的血一抹,露出一抹笑道:“李不随奉皇命北上,特来襄助!”
那将领也是一笑,这一笑则让那一道从眼角划到唇边的伤口也流出涓涓鲜血,透过翻开的红肉能看见那隐约刻在骨上的伤口,他却浑然不在意似地朗声大笑道:“如此雁门关就交给殿下了!万万守住,万万守——”话还未说完,他就跌入血泊之中,昏迷过去。
一旁的亲卫忙为他将伤口涂上上药,包扎好后扶到城下修养,而后转身拿着鱼符走上城楼,单膝跪地托给李不随,道:“将军令:请殿下下暂领雁门守军,退突厥!杀敌寇!守疆土!”
李不随起身,郑重地双手接过鱼符,道:“不随听令!退突厥!杀敌寇!守疆土!”
之后,李不随将青龙卫编入守城的班次中,两个时辰一做轮换,又是好生一顿忙碌,直到月上中天他才得闲却与熊家兄弟和苏沐雪会面。
可一进营帐却见到苏沐雪那张面如金纸的脸,骇然失色之下李不随不禁手足无措,失却了方才那在城楼上的挥斥方遒、指挥若定的淡然,他蹲跪在苏沐雪床前,双手握着她的左手,看着已然昏睡过去的苏沐雪,接过一旁熊海递过来的汤药,一点一点的喂她吃下,此间定然有汤药洒出,他也细细擦拭。
待得那一碗汤药尽然入了苏沐雪的肚腹,李不随才转过身对着熊海皱眉轻声低喝——他怕他声音稍大些就将熟睡的她吵醒,“为何会如此?沐雪又受了什么伤?”
熊海俯在李不随耳边,轻声道:“大哥此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还请移步账外,莫要吵到嫂嫂!”
李不随闻言,轻轻拍了拍苏沐雪的手,又帮她将锦裘捏好,整了整她散乱的发,才起身握住佩刀,走至熊海身前,轻喝道:“走!”
“诺!”熊海应了一声就跟着走出帐子。
账外,李不随望着那稀疏星辰和皎洁月光,迎着风的发被吹到眼前,遮住了他的双眸,看不出的表情,只能听他平静的说言,但细细听来那里有着压抑不住的怒火,道:“究竟何人伤了沐雪!”
熊海退李不随半步之遥,望着李不随的身影,抱拳施礼,缓缓说来。
原来,当日李不随叫苏沐雪飞报熊山熊海雁门关集合之时,苏沐雪生怕误了李不随大事,两天跑死了三匹马,生生在第二天夜间跨越往日七天的路程到了莽山,又不曾歇息的领着他们朝雁门而来,但在忻州却遇埋伏,五千步兵损失近半,五百骑兵也只余三百骑,若非熊家兄弟拼命杀出一条血路,苏沐雪已然死在乱军之中,但多日的劳累加上曾经的箭伤复发,更有今次那乱军之中被一将击中腹侧,三病相加,苏沐雪能活下来已是大幸!
之后,熊家兄弟就带着残兵,护着苏沐雪一路来此,只因为哥哥有命,只因为嫂嫂曾在昏迷之前说道:“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在她郎君的身旁!”
李不随听至此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散发着一股同寒夜一般的阴冷,他全身都散出跟他的手中那柄出鞘的刀一样冰冷寒气!如利刀雕刻而成的立体五官散发着寒冷的气息,薄薄的嘴唇微微抿着,深邃得看不到底的眼睛望向手中的利刃,他伸出手划出一道血痕,对着苍穹发出一道冰冷宛若万古玄冰般森冷的声音:“李氏不随有生之年必斩李安于刃下,苍天以鉴,苍生共见!”
熊海还欲说些什么却被李不随打断道:“那小将如何?”
就这时,熊山抡着双锤双锤就走了过来,道:“被俺一锤子砸成了烂泥!”
“便宜了他”李不随回头凝望了熊山一眼,那眼中的杀意把他这么混世魔王也吓了一跳,往后一缩却见李不随闭上眼睛轻声道:“好!”
这时,熊海凑近李不随,贴着他的耳朵道:“哥哥,此事怕有蹊跷,好像不是二陛下所为。”
“不论是谁!伤了沐雪,他都要死!”说着李不随紧闭的双眸猛地睁开射出一道冷然的光,他道:“可还有事?”
“倒还有些路上蹊跷事儿!”熊海抱拳道。
李不随沉吟片刻道:“报与明月吧!且让他安排,我累了!”他抬头望着那暮夜明月道:“我想陪陪沐雪!这事儿,你与他商量吧!”
熊海抬头一脸复杂的看着李不随,又见他脸上的哀痛,心中不由一痛,他晓得了李不随都已知道了,这伏击他们的不是大皇子就是二皇子,于他而言都也无差,该怎么做是他们这些做臣子该考虑的,且让这位年方二十的人儿休息一会儿吧,虽然只有一个时辰!他抱拳道:“诺!”然后就拉着欲言又止的想要吵吵嚷嚷的熊山走远了!
李不随看着他们的背影面无表情的掀起了帐帘,回头望了一眼正圆的明月,道了声:“风起了!”便面含微笑的走到了苏沐雪的身旁,拉起她的手,柔柔笑着,宛若春风拂面,宛若三月花开,那是别人不曾见过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