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画角悲海月,征衣卷天霜
肃穆的山阴城,傲然屹立在弦月下的帝国北疆,即便城墙已破,即使遍地疮痍,她依然不曾从那里逃离;她的身后、身前是铁骨铮铮的汉族男儿们,残尸碎骨中他们悄然将战甲卸下,又静静地把怀中的长矛、大刀磨了个锋利,长发可以遮掩住那双遍布血腥的眸子,却遮掩不住将士们想要浴血杀敌、保家卫国的决心!
即便,粉身碎骨、无望家还,亦不后退。
“师父,他们为何要将身上的战甲脱下?失却了甲胄,此行不亦于送死吗?”城墙的一角,青衫裹体,面露倦意的青年弓着腰将手中的药草递给一旁的老师,问道。
老者站起身来,望向城墙下的将士,肃穆立着,斑白长发在风中不住飞扬,他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为何?”
“为义、为忠?”徒弟略带疑惑的回道。
“死而后已亦不悔,何惧生死?”老者淡淡说道,而后又转过身为一旁受伤严重已然昏去的将士包扎伤口,他道:“平白公之乱时,叶子高何为?”
徒弟略微思索片刻,回道:“可是此段:叶公亦至,及北门,或遇之,曰:“君胡不胄?国人望君,如望慈父母焉。盗贼之矢若伤君,是绝民望也,若之何不胄?“乃胄而进。又遇一人,曰:“君胡胄?国人望君,如望岁焉,日日以几。若见君面,是得艾也。民知不死,其亦夫又奋心,犹将旌君以徇于国,而又掩面以绝民望,不亦甚乎!”乃免胄而进。”
老者道:“那你说为何他们要卸甲赴战?”
徒弟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明知必死而为之,非义非忠,仅为身后无数百姓。欲以性命开血路一条?!”
“然也!”这两字老者说得很慢,也很沉重,闭目之间似有浑浊泪珠从脸颊滑落。
徒弟远比师父的情绪更为激烈,他猛地站起身来,想要喊出甚么却又被卡在喉咙里咳不出来,心间好似一团火在不断的灼烧,他与他们早已是浴血同袍,望着他们死去、如此欣然赴死,他该说些什么呢。
徒弟嘴里嘀咕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泪水顺着脸颊滑入嘴角,他笑了,大笑着呐喊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山阴城先是一愣,而后众人,将士和百姓们都随着他高声喊了起来,虽无曲调,虽呕哑难听,但远比京都江南,官舍衙门里的靡靡之音好听千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歌声在山阴城内不住回**,那重叠在一起的呐喊就像一团火将还在狂欢里的突厥人惊得宛如在烈火上焚烤一般。
歌声里,子时就要到了,山阴北面城门缓缓开启,杨果敢换了一件战袍——这是他一直未舍得穿的崭新战袍——是阿宛为他缝的,只待他回乡时能干干净净的抱着她、搂着她;而今他怕是回不去了,如今这件衣裳也穿着在身,那奔赴战场不也是回家了吗!——沙场,是战士最后也最好的归地。
“我可不想在人生的最后一战中,以邋遢的印象示人。”如此念着,杨果敢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身上连一丝灰尘都找不到!
城门口,一百名将士,左手牵马,右手持刀,早已列成整齐的一队。
所有人,都只穿着一条亵裤,头发用发带箍紧,手中钢刀,全部擦得雪亮。
“校尉!”带头的勇士出列,大声嘶吼着,“大唐!雁门郡山阴守军,可上马征战者已列队完毕,请统领下达命令!”
城墙上是六百名身带轻重创伤的将士,他们是被留下守卫山阴城的将士们,他们或断了手臂,或残了脚伤,或面目已非,或……却都面带炙热的瞧着自己身前的一百将士,他们也想身而代之,但都黯然不敢言语。
杨果敢异常平静,他知道,这些人心中在想着什么,也知道他们心中燃烧的是怎样的热血!他也知道那六百将士心中的不甘。
所以,杨果敢缓缓扫视着眼前的这七百最后的将士,先是对着那一百将士沉声道:
“甲胄不著?”
“禀校尉!甲胄碍事,杀不痛快!”
“嗯!”杨果敢冲勇士们点点头,飞身跃上战马。
“山阴勇士听令!”
“诺!”
“上马!”
一百将士,飞身上马,虽然勇士身上都有轻伤,但他们飞身上马的动作,依然整齐、坚决!
杨果敢立在战马上回头向着城墙上的那对师徒施礼一个军礼,那老者颤颤巍巍地对着他也施了一礼,他们之间好似有着什么约定,只瞧那徒儿手中不知握住了什么东西,竟眼含热泪,缓缓跪了下去,哀嚎不已。
“恭送杨将军出征!”
城下,百姓们全部跪送。
“恭送山阴勇士出征!”
城上那六百将士热泪奔涌,他们的脸上,都是无比的羡慕——他们也想是那一百将士中的一员,战死沙场、保家卫国,梦寐以求矣!
战士,百姓,热泪横流;可是,山阴城内,竟没有一丝哭声!
有的只是充满悲壮的豪迈,与永不屈服的傲骨!
杨果敢回头看了这座他待了十数年的城池最后一眼,环顾着四周,虎目带泪却被憋成眼红,他沉声道:“守好家!”
说罢一扬长刀就怒吼道:“出征!”
城门开启,阳光倾泻而入,杨果敢一马当先,冲出城门!
在耀眼的阳光下,是勇士们奔驰而出的身影,和那城墙上跪城一片的身影,震耳欲聋的声音夹杂着传了出来!
“诺!”
“冲啊!”
城楼上,老者对着跪伏在地的徒儿道:“你且记住,这便是大唐之风!这就是汉人气节!这铮铮铁骨,可断不可弯!起来吧,我们还有我们的事要去做。”
“莫负杨将军!”
“是!”
杨果敢黑袍飞卷,一百将士跟随之后,目标,城外西北方向匈奴营地!
西北突厥营地,驻扎着一个千人队,兵力不是很多,但中军营帐相较其它更为奢华,统兵的千户应是突厥贵胄子弟。
突厥不习惯扎营,只是用车架马匹围一个圈,便宿营其中。
睡梦中的突厥兵,根本没料到驻守山阴的汉兵还敢出城,睡得正酣。
人含草、马衔枚,只有夜风在不住的吹着,篝火已灭唯有星星点点的火光照耀这眼前这座营寨,杨果敢一马当先劈开营门,怒吼道:
“斩尽突厥狗!”
勇士们跟着呐喊着,战马飞驰,刀光劈砍,畅快淋漓!
“斩尽突厥狗!”
喊杀声冲天而起!
突厥军经过一阵慌乱之后,迅速恢复了过来,突厥兵怒吼着排成队伍朝着杨果敢他们宛如饿狼扑食一般厮杀过来!
“两列!”
随着杨果敢的大声喝令,训练有素的勇士瞬间变成两列纵队。
两列纵队,保证勇士们一侧是战友,只需奋力砍杀另一侧的仇敌。
刀光飞闪,喊杀声震天!
即便突厥将士人多势众,但毕竟从宿睡中方醒,气力不足之下被杨果敢他们切瓜砍菜一般杀了个精光,但是那一百将士也只余八十人,其余都已战死当场,活下来的都已个个带伤!
杨果敢看了眼自己身后的将士,又看了眼山阴方向燃起的灯火,嘿然一笑,又望向身前那已然从熟睡中惊醒的突厥队伍,望着那灯火通明的敌人阵营,舔了一下嘴唇,一马当先冲了过去,嘶吼道:“杀!”
“杀!”将士们跟随其后,奋力嘶吼着。
杀入中军大营,奋力厮杀了一阵,杨果敢感觉自己身边的敌人越来越多,自己身后的将士越来越少!
果然杨果敢他们被包围住了,一队队、一层层,杨果敢和他身后还剩下的六十勇士很快就陷入突厥游骑的重围!
“哈哈哈”杨果敢仰天长啸,红着眼冲入敌阵,奋力厮杀,身后的将士自然死命相随!
为国捐躯,死则死矣!何须顾虑!
突厥兵越来越密集,担心伤到自己人,突厥游骑不敢施放弓箭,只能挥舞着弯刀,和山阴将士展开肉搏!
杀一个够本!
杀俩他娘的赚了!
一个又一个突厥兵被砍翻,就会有更多的突厥游骑像蚂蚁般涌来。
山阴将士在逐渐的减少,可是活下来的人脸上没有别的表情,只有杀敌的快感!他们嘶吼着!他们厮杀着!
又一个汉军勇士被敌人的乱刀砍中,跌下坐骑,但他的脸上,没有死亡的痛苦,只有毙杀仇敌的快意。
突厥游骑似蚁群,越聚越大,杨果敢和山阴将士,自然成了他们眼中的美食。
杀戮场,慢慢向前滚动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和横流的血污,勾勒着移动的轨迹。
冷艳锯的刀刃像是被血浸泡了百年似的,完全变得血红,那刃上泛着猩红的血光!刀一甩就甩出一串串猩红的血滴!
可是杨果敢却斜眸蔑视着眼前的突厥兵将,嘴角一撇朗声道:“何如?”
身前突厥将士双眸冒火,咬牙切齿恨不得生撕了他;可杨果敢身后的汉族将士则随之朗声大笑道:“善也!”
杨果敢闻言,双眸一瞪,长刀一扬,指着突厥阵中的一将喝道:“且来,瞧某一刀斩尔狗头!”
说罢,怒喝一声,拖刀就行,身后将士无不赶至身前,为他开出一条血路,就见寒光一闪,那将不待反应就已命入黄泉!
杨果敢回身立马,斜视众人,唯有轻蔑。但虎亦有力穷,他手中的刀好似有些不稳了。
就在这时,一声暴喝传来,“闪开!看我斩杀杨果敢!”
突厥兵渐渐向后退去,腾出方圆两丈的决斗场,将杨果敢和最后二十八人围在当中。
一名胡将催马上前一步,这是突厥中地位极尊的阿史那尊,阿史那骨碌的哥哥!
只见他红着眼,持着一杆铜铸骨朵就冲了上来!
“杀!”
杨果敢动了!挥舞着大刀冲了上去!
崭新的战袍,溅满血滴,杨果敢如同苍山中一身血红斑纹的大虫,催马挥刀,直扑猎物!
阿史那尊乃突厥中数一数二的猛将,舞动铜骨朵,与杨果敢战在一处。
阿史那尊力大,铜骨朵势猛,专往大刀背上招呼,企图砸飞砸断杨延昭的兵刃。
杨果敢虽然力气不小,但是在连斩突厥上百将士之后浑身力气也都将尽,虽勇,却已几乎力竭,不能畅快一战,是武将的耻辱!他嘶吼着,挥舞起手中的冷艳锯,拼尽全力,与敌周旋……
战场上,山阴勇士和匈奴游骑成了决斗的观众,全部屏住了呼吸……
已被鲜血染红的朝阳渐渐升起,仿佛是这场杀戮的倒计沙漏。当它升起之时,这场杀戮也将结束……
只听阿史那尊一声怒吼,他手中的铜骨朵终于砸到了杨果敢的战马身上,一声哀鸣,杨果敢就跌落在地,但却灵巧而不狼狈地翻了个跟斗,抽出腰间宝剑将阿史那尊的战马双腿也砍了下来,两人沙场乱斗,拼杀不停!
可是这场决斗注定不是公平的,只听那中军统帅好像按耐不住了心中的焦躁,嘶吼道:“杀!”
周围的突厥兵不顾阿史那尊愤怒的眼神就像磨盘一般碾压过来,那二十八名将士拼杀一阵也都倒在了杨果敢的身后,杨果敢愤然一笑,斜瞥间却看见被攻打的山阴城上挂出了血红大旗,城中也燃起了大火,山阴将士大笑着杀敌,突厥将士哀嚎着被火埋葬!
听着突厥人的声声哀嚎,杨果敢痛快一笑,对着阿史那尊道:“你是个好对手,来!战吧!”
阿史那尊用别扭的中原话,瞅着一旁围过来的突厥将士说道:“好!我不会让他们玷污了你的尸首!”
两人方才言罢,一人挥刀就上,一人抡兵就打,“咣——”的一声,两人分开,各立一端,只见阿史那尊口吐鲜血,喃喃道:“你赢了!”言罢一道红线从他左肩滑落至腰间,之后却是血涌而出,一分两半!
黄沙散尽,就见杨果敢瞪着一双电光闪烁的眼睛怒视突厥,须发皆都淌血,拄着一柄大刀傲然立着,如一棵劲松傲立山岭一般的站在那;突厥兵将已然吓得连连后退,竟无一人敢近他身前,良久因见他只是怒目而视,却无半分动作,一将士才鼓着勇气走上前去,才发觉杨果敢早已死去,只是瞪着一双眼睛不曾闭合,他所望的地方,正是中原——正是青州!
“嗡——”的一声,冷艳锯碎了,刀上的碎片和着青龙雕在风过是碎了,砸在那个凑到杨果敢的将士身上,将他万刀剐死!
“刀兮!刀兮!吾将死,汝何如?刀虽利兮然将别!刀兮,刀兮,可复见?”
黄泉路上,你不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