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途冬沙风紧,旌旗飒凋伤
突厥人勇猛好斗,贵胄子弟战死是一种荣耀。可是,被汉人如此射杀,并将头颅悬挂于城楼之上,如此奇耻大辱怎可不报!怎能不报!
一定要将那城楼上恶贼扒皮抽骨给阿史那骨碌报仇!
突厥人本就性如烈火,遭受如此羞辱,哪里还会管甚么劳什子的战略计划,当时统帅就立刻组织各部族,向山阴城发起疯狂的攻击。
突厥人的攻城之术匮乏,暴怒后更是混乱没有章法,更加急躁狂暴;只是令游骑奔突在城墙下,将密如暴雨的弓箭射上山阴城头。
众多部落中阿史那一营突厥兵,更是发疯一般如恶狗一般撕咬上来。
主人战死,他们必遭部族处死。
唯有死战,方能保住忠勇之名,保住家眷性命。
阿史那部营的突厥兵,抬着简陋的云梯,冒着突厥其它部族游骑的箭雨与汉人的礌石、金水,往山阴城上冲来。
很多阿史那部营的战士并没有死在汉人的手中,却是死在其它部族的骑射手下;但是哀军必胜,又何况已存死志的军队呢,便是如此阿史那部还是有极大的一部分冲上山阴城头。
这是围攻山阴城半个多月来,突厥兵首次冲上城头!
杨果敢知道是自己的所作所为惹怒了这群游戏猎物的恶狼,甚至还把本就存量不多的箭矢消耗得七七八八,但他不后悔,每每想起小姑娘柔柔的笑,他心中就满是怒火,恨不得将眼前的一切焚烧个干净!
只见杨果敢横刀立于城墙之上,怒吼一声,寒光便现,一把冷艳锯下停着三两具被一刨两段的残躯,血染了一地,血溅了一身,血满青刀,却不曾浇灭心中的恨、熄不灭心中的怒!
敌人的血,只激起了杨果敢心中的杀意!他本就不是一运筹帷幄的智将,战场杀敌,饱饮热血,如何杀个痛快才是他所思虑的!
若非都督早已殉城,又何苦他这大字不识一个的武将半月来时时刻刻思虑——这早已耗尽了他残余不多的理智,此刻被激怒的他还那顾得上甚么保全大局,容后再战,城已将破,人已至亡,一个小小女孩还不过八九岁的孩子,就那么的死在他的面前,就那么的死去了,在应该无忧无虑的年华里接受了本不应接受的一切!所以尔等都该死!犯我边疆,屠我百姓,尔等竟还敢大笑欢颜?可曾问过杨某人手中长刀!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犯我国民者虽死难恕!
短短几年,尔等突厥小贼便忘了煌煌天威?
此刻杨果敢心中唯一字罢了,杀!杀得突厥胆寒,杀得自己痛快!
至于这城——这城若破则殉国,若城在则果敢亦在!
在北边的城墙上,杨果敢从东奔到西,从西杀到东,一杆青龙宝刀早已饱饮鲜血,青白的刀刃,已染成了血红!
一个个突厥兵被杨果敢毙命大刀之下,大刀扬起,鲜血沿着刀杆滚淌,将他那泛白须发也染得猩红……
仇敌的鲜血,应是这世间对兵刃最好的祭品,冷艳锯的刀刃愈发耀眼夺目,血红一片的刀刃下闪烁着青绿色的光芒,就如同下一刻那刀头上雕刻的青龙就会腾跃而出,择人而噬!
杨果敢须发带血,杂乱的发丝掩盖住了他的双眼,只见他劈开眼前之敌后,环顾四周已是一片血泊,无有全尸,他猛然抬头瞪着一双电光闪烁的眼睛,右手持刀,大步迎敌,突厥军竟无一人敢近他身前。
一突厥小将看着自己周身的惨死城楼,跌倒血泊之中的同营将士竟然两股颤颤,此刻那勇猛好斗、悍不畏死的突厥将士竟然也开始了畏惧,跌坐血泊之中,手持长刀却不敢挥出!
“嗨!”杨果敢一声暴喝,声如巨雷,再见那小将却是惊得肝胆碎裂,登时一翻白眼竟然就吓死在了那!
伴随着杨果敢的暴喝落下,城墙最后一个突厥兵也被将士们斩杀!
突厥虽残暴,城墙虽残破,但我将士奋勇杀敌、骇不畏死,那两三丈的距离依旧,山阴城上傲立的,仍旧是汉族勇士!
城下的突厥兵胆怯了。他们实在想不通,经过半个月的围攻,守卫山阴的唐军竟还有如此惊人的战斗力,他们不应是狼吻下的羊匹一般任自己允取允夺吗?
怎么和那人说的不一样!那我们在这耗着这般时日到底是做了什么?难道汉人都是这般的悍勇吗!那我等——
突厥人自己开始怀疑了自己,彼此之间甚至还有了争吵,毕竟这次的南下不是所有部落都想参加的,若非可汗说万无一失谁又会莽撞来此!也因此所有原本拥有肥沃草场的部落首领都怒视向那位可汗的使者——他们的统帅。
此刻,即便那位统帅再怎么心有不甘,即便他知道再过片刻这座城就会被攻占而下,可他也不敢让这帮人继续攻打下去。
在这时作为一位聪明的突厥人他应该知道的唯有也只应有:弱肉强食——草原上的狼只会遵循弱肉强食的法则,而在这群暴怒中的狼群,如果自己在强迫他们,很有可能在歼灭敌人之前,他们就会先把自己撕碎!
至于那座大部分人眼中宛如不破之城的山阴,也只能这般放弃了,不得不暂时放弃,让他们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吧!
使者营寨周围多了许多游骑,不防备汉人,防备的只是他那暴怒中的同胞的!
……
杨果敢他们成功的守住了这座残破的古城,可山阴城上,却没有胜利的欢呼。
这一次战斗,太过惨烈。
城墙上,到处是突厥陈列的尸体,还有渐渐蔓延的污血。
若只看此这应是一场胜利、大胜!
可是当战死的同胞的尸骸就停在他们身边之时,怎么去欢呼呢?
城中人不禁唱起了久远的歌谣:
“操吴戈兮被犀甲,
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
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
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
援玉枹兮击鸣鼓。”
……
“天时坠兮威灵怒,
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子魂魄兮为鬼雄。”
在悲壮的歌声中,将是军民无一不泪如雨下。
杨果敢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默默听着副官报告伤亡。
战死者过百!
幸存者,几乎无人不中箭负伤!
只是万幸那突厥游骑是自下而上抛射,羽箭飞至城墙上时,力道已衰减大半,中箭的将士大多伤势不重;而杨果敢不知何时已将战甲脱下,**着胸膛同突厥兵战斗,身前有两道刀伤,身后有三处枪口,道道伤可见骨,还有一处就砍在左胸上,稍微往左偏一点就能要了他的小命!他左臂上还有两支羽箭,而他却仿佛不知何为疼痛,随手将射在臂上的两支羽箭拔掉。
鲜血,已然浸透了征袍,他却浑然不觉,任由跑过来医师为他包扎,而他只是摩挲着手中的一个陶碗碎片,扯着一抹甜蜜但又满是苦涩的笑。
心爱的大刀早已被鲜血浸透,刀背上的鲜血凝成一大坨粘暗红的、散发着腥味的疙瘩粘连在青龙雕上,可他却并未像往常一样为这大刀精心保养,只是随手将刀放在城墙上,自己则摩挲那块碎碗片,虎目带泪——那是小女孩莹莹曾经为他盛着白粥的碗!
杨果敢就那么呆滞的坐在那,若非他抬头的瞬间正好见到了小女孩莹莹的爷爷,他怕是再也不想言语了,只见爷爷流着泪却强忍着悲意对他笑着,还做了一个山阴百姓都认识的“英雄”的手势。
杨果敢眼圈红了却只能强忍,他对着那位爷爷扬了扬手中的陶片,缓缓站起身,而后又转过身擦掉泪,攥着陶片的手不住的颤抖,任锋利的瓦片划破他的皮肤,血液顺着伤口缓缓而下,可他面无表情,一双已经看不出情感来的眼睛,怒视城外,对着将士们用出平生最大的力气,怒吼道:“有人侵略了我们国家,我们要怎么做!”
“杀!杀!杀!”
几百个声音爆发出怒吼。
“驱胡虏,护中华!”
“驱胡虏,护中华!”
此刻不仅是几百个声音爆发出怒吼,而是满城百姓也跟着怒吼起来:
“驱胡虏,护中华!”
杨果敢跟着一同怒吼着,而后他又拿起一旁的青龙大刀高高举起又猛然挥下,一字一句发出誓言:“人在,城在。”
将士们一起将武器高高举起,百姓们将手中的农具高高举起,一同呐喊着:
“人在,城在!”
高擎的武器中,飘扬着的是汉族男儿自古不断的铮铮铁骨,头可断,血可流,男儿脊骨不可折!
汉族气节不可丢!誓不作投身敌贼的奸人!
城楼上飘扬的战旗,迎风而展,汉族男儿傲然屹立!
杨果敢张着嘴对着风,自言自语喃喃道:“莹莹,叔叔去为你报仇!”而后他回过头,望着城楼之下,缓缓点点头,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城墙之后,兀自坐在血泊中,却还能看到远处,突厥虽然刚经小败,但宿营的篝火依旧烧得很旺,隐约还能听到突厥放肆的笑声。
入侵者的狂妄,令杨果敢心中的怒气逐渐愈发浓烈!他暗自想到即便战死边关,也要让敌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忽然被对面篝火照的脸上阴晴不定的杨果敢,冷然出声道:“夜袭敌营!”
啊?!”一旁的偏将听言先是大惊,而后劝说道:“校尉不可啊!若如此——这城中百姓可如何是好?”
杨果敢平静地笑笑,凄凉的笑意里,带着决绝之意;他歪着头看向不远处那队师徒,轻声道:“百姓——就交给他们了!”
偏将啊的叫出了声,但杨果敢却不理会,迎面吹来的这突然变得柔和起来的夜风——是这半月来他吹的最舒服的风了,就好像家中的风似的一样舒服,他是青州人,青州的风很暖,暖的就像阿宛的手掌心,唉——阿宛还好吗?
想着想着,杨果敢的思绪又乱了,他趁着自己还算理智的时候吩咐道:“叫兄弟们好生休息,子时咱们去跟那突厥人耍耍!耍耍!”
偏将跟了杨果敢差不多十余年了,他知道此刻的杨果敢是下定了主意的,他怎么劝都是无用的,唯有缓缓半跪下来,施一军礼道:“校尉,咱们来生再做兄弟!”
“好,好兄弟!”杨果敢虎目带泪,重重的拍了拍偏将的肩膀朗声大笑道:“咱们还得叫上裘大人好生喝一顿呢!倒是喝醉了可别投错了胎,到时成了娘们儿,别怪哥哥不认你!”
“嗯!”偏将流着泪,重重的点了点头。
“滚!做什么小女人姿态!滚下去!”杨果敢也不寒暄,突然怒骂道,踹着那偏将就给他撵了下去!
偏将一步三回头的走着,他想再瞧瞧自己的老上司,等到了阴间若是遇到不到了,有个念想也好啊!
此刻,杨果敢却别过头,一眼也不看向那偏将却是让他好生失望,只有默默低下头,慢慢走下了城楼,至于杨果敢却是做着他口中的小女人儿态,泪是止不住的流淌!
如果可以活,谁愿意死呢?
杨果敢知道他并非一时冲动,谁都能活唯有他们活不了,至于这满城百姓也只有托付那一对神秘的师徒了,望他们能带着这一城百姓脱离苦海吧!
杨果敢是这般想着的:突厥围城半个月以来,山阴一直坚守,从未敢主动出击过,而今随着伤亡的增加,山阴更无主动出击的能力,况且此刻突厥新败必然会加大防守力度,按突厥将领想来汉人怯懦谨慎必然不敢在此时夜袭大营!
杨果敢也正好发觉突厥撤兵之时中军与其余部落兵相隔甚远,部落兵彼此之间也相隔甚远,这说明什么?
——长久的胜利,长久的胜利者姿态将他们内部的不合给遮掩住了,此刻新败则把这块疤给揭开了,此时突厥人必然自身大乱,此时不攻何时攻!
基于如此判断,杨果敢判断此刻正是夜袭敌营的大好时机。
夜袭敌营,不可能扭转山阴之困局。
甚至夜袭之后暴怒的突厥军队会强攻山阴,他与他的兄弟们必然死于战场,而百姓则只能看天听命了!
但这是杨果敢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也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他们出去为百姓杀出一条血路出来;如果可以,如果他们坚持的够久的话,百姓应该可以逃得很远,甚至能逃到应县、茹越口,那里应该还没有被攻打!能活命!
至于援兵杨果敢早已不报希望了,大同必然沦陷、雁门必然被围,就是应县方向想来也会有小股游兵骚扰,否则不可能已然半月,却无人来援,至于甚么其他援兵他已然不报希望了,就那些蛀虫们,呵——能来个屁!
如此想着,杨果敢将冷艳锯抱在怀中,一点点的将僵在刀刃上的血痂扣掉,望着越来越亮的刀口,他喃喃道:“刀兮!刀兮!吾将死,汝何如?刀虽利兮然将别!刀兮,刀兮,可复见?”
闻言刀好似嗡鸣了一声,好像是对杨果敢的话做了回应,听得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夜袭敌营,只能使用轻骑。山阴城仅存战马不足二百匹,从中挑选出一百匹健壮战马,一百轻骑出城,剩下的六百将士则在城中驻守若是杨果敢他们回不来了,他们就是这一城百姓最后的守护神,他们要拖延时间,为百姓的逃离争取时间!
打突厥,何需动员!听说偏将说要夜袭敌营,城中勇士、甚至百姓纷纷要求出战。
被突厥围困半个多月了,勇士们早就热血激昂,渴望着出城与敌人血战一场。
既然决意为国戍边,那么早已无视生死!能冲入敌阵,尽情砍杀,即便无法马革裹尸,那也是将士们最渴望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