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寒光照铁马,浴血染征袍

万里阔野的神洲草原上,一座巨大关城矗立其上,灰白巨石堆砌而起的城墙上,一面面血色旌旗迎风招展,四周的草野被鲜血染得通红,一股铁血煞气迎面而来!

炽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干枯的黄草应着席卷而来风沙和着传来的血腥味,伴着尸体的烧焦的臭味慢慢包裹住了远远袭来的队骑兵,咚!咚!咚!携卷黄沙而来,吹散风沙而去,疾驰之中,只看见一道道越变越小的影子,和一面朱红大旗,带起一阵阵沙尘,消失在天际!

炎热的夏天,连小草也没了平日的积极,缩在土地的裂缝里,偷偷瞧着一只偶然蹦到眼前的蚱蜢,它正欲和这同受炼狱之苦的战友打个招呼,却听见一道慵懒肥腻的呼喊,将它的那个朋友惊走,害得它白白吐出那些个汁液。

“明公,雁门将破,山阴定然被夺!雁门已成飞地,按此时局势,我等轻骑守关无力!若仅以这二千有余的将士奔赴那数万人战场也是延缓了片刻城破!于大局无用!”闻声只见一胡子拉碴的文士驾马疾驰而过,马蹄轰鸣也把小草那小小的报复之心熄灭得一干二净!

就在小草惶恐间,一道又一道宛如恶龙怒吼般的声音响起:“明月若有计策便快说!战机宝贵,不得延误!每过一刻,便会有数百将士因此丧命!”那人说话极快,便真如话中所言怕耽误一刻,将战机消耗,在说言间也策马不停,奔驰不休!

“驾!”文士急忙追上,温言说道:“明公,我欲分兵东越茹越口和茹越守将合攻大同,再于明公合战山阴则雁门之危可解,帝国之地可归,突厥之贼可灭!”

那将领也不犹豫,快声道:“我需作甚,几成把握!”

文士伏在马背上,大声喊道:“明公只需合兵雁门坚守不出,万万守住两个时辰便可!至今日未时主母必可率莽山之兵至雁门,则雁门今日之危可解!突厥以部落为军,其虽势大但心不齐!见久攻不下必然暂且退兵,而明公可在亥时,子时佯攻三波,只扰不杀,便撤军回城!其必然风声鹤唳,不敢安枕,待至明日寅时,日月同辉,正乃人困乏难耐之际,突厥又一夜难眠,士气正弱,而我军养精蓄锐,士气正浓!定可一战痛击敌军,若如此突厥必于山阴而退,我朝援军也将至,大局可定矣!至于几成把握,明月不知!但明月知:哀军必胜!请明公决断!”

“若大同不下,岂不成十死无生之局!”将领迟疑片刻,出声言语道。

文士大吼:“此刻不也正是十死无生之态!?敌强我弱,士气已衰!若不如此行险,如何能胜!且真有万一,战死疆场,护国而死!某之所愿矣!将士之所愿矣!明公!——”

那将领伏在马背上身躯微微直起,他对着一旁的文士道:“明月,保重!”而后头也不回地对着身后军士吼道:“分兵两路,一路雁门,一路东上茹越口!万万保护张先生!”

自有传令官跟着吼道:“分兵两路,直奔雁门,东上茹越!保护张先生!”

令旗方下,就见这宛若钢铁钢铁洪流一般军队整齐有序的分开,一路随着李不随直奔雁门,一路随着张明月东上茹越,两人都不曾言语,只是自顾自地走着,仿佛对对方的生死并不在意,可是那虎目带泪却将心事说明,看着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天际的队伍,两人在心中如此道。

“明公保重,望明月可与明公再见,开创盛朝大世!”

“明月,万万要活着回来!我还等你,等你——”

风吹起,黄沙裹马,马踏枯草,人影无踪,孤云随杀气,飞鸟避辕门!何日可相逢?

话转半日前,也就是山阴将破的那半日!

半月了,山阴校尉杨果敢都不曾下过城墙,也未解下过盔甲。

凌乱的须发,残破的战袍,战火洗礼的满是褶皱的脸上,挂着那连日不眠的疲惫;深陷眼窝里的血红眸子,随了脸上那遮掩不住的伤疤将这位年过而立的将领心中的无奈与悲愤诠释在瑟瑟寒风之中;黝黑的脸上透出几分虚弱的煞白,干裂惨白的嘴唇,竟然让他看起来不再是那一座屹立在边关不倒的青山,夕阳下却又几分狼狈、宛如残山败岭,凭白的佛老了几十岁。

人是熬不住了,这躯壳好似也要到了崩溃的边缘;但只要见到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身旁的将士就不由得随着他将嘴角扬起,挂上永不屈服的倔强;当风稍微暗一些时,你若仔细聆听可以听见他们搏击有力的血液,透过那心脏的跳动声你能感受到在他们骨子里流淌的那份属于忠义的热血!那是属于汉人、属于身为大唐将士的骄傲!

“飞地难援,将死之局?若有援兵……”

杨果敢抿了抿因为干裂而煞白的嘴唇,抬眼眺望着城外数不尽的火堆营帐——那是突厥认得篝火,是侵略者的狂欢,也是戍边战士的白骨堆就,他望着这些又略带希望的呢喃着,可说话了一半,却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的摇了摇头!

突厥南侵,其势甚大!宛若倾巢而出!

怕是此刻连雁门都已被围住,又有哪里来的援军,只是略将希望寄托于许些前放出的信使,可以将这危局告之朝廷,否则雁门若破,朝廷北地不保,战火将蔓延神州大地!

至于他,他们,他回头望了眼身边衣衫褴褛宛如难民的将士,虎目带泪,他晓得他们能做的只是拖延时间,用生命拖延。

“再等半日援军吧……”杨果敢用着自己也听不闻的声音呢喃着,心中却想着:若——还是不若了,万一负了呢,将士出征本就做好了战死的准备,到了头怕个甚!只是苦了这一城百姓!

想到这他望向天空,突然长啸一声,引得个个带伤的八百热血男儿无不惊奇的瞧着他。

杨果敢心中念着的是带这些兄弟、同袍回家,也想带着那早已战死的将士回家。但是,他也知他不能,他也知道若是突厥真欲破城,三日前就可破城门而入,等到今日不过是为了以他们为饵,吸引朝廷援军而来;若援兵不足定然鲸吞,若援兵势大其必退守城外,图图徐之!

所以,他期待援兵到来,又不期待援兵到来;朝廷的兵不多了,不足以临时调度足够的兵力前来援救;并且就那些京都里平日只知道结党营私的文臣武将们,即便将战机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只会延误,也只会为了所谓的家族利益而抛诸国于脑后。

念及此,杨果敢不由接着长笑几声,是悲、是痛,是怨、是恨,是怒,却更是不舍。

此间此刻,唯一令杨果敢欣慰的是,除军民同心外,竟然还会有汉人愿意停留在这危难之地,为了受伤的将士治疗;想到这他看向那对在城墙上奔走的师徒,眼中格外的温柔。

他们不过是路过山阴的过客罢了,但国难当头,冒着箭矢在城楼之上舍命相救,这让杨果敢冰冷的心不禁微微暖起——他晓得了原来他的大唐帝国并非那些结党营私的小人居多,而是国难当头愿舍生护国的义士居多!他的心暖了,又在那城墙上逐渐多起了由百姓自发组成简单治疗小队和守御队伍时而更加炽热!

城中富户已然将自家存储的干粮、药草全部捐了出来,更是不由组织得就将家中的精干家兵统一起来交给杨果敢指挥。

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来得重要,来得温暖!但是更为重要的则是城中百姓富户、那对游方师徒的义举,极大地激发了守边将士的热血**。

否则即便是突厥人不欲攻城而下,这些将士们哪能凭借着破损的城墙,疲惫的身躯不将十倍于自身的突厥兵阻拦在山阴城下!

山阴守军付出近半的伤亡,近千的将士战死,数百的家兵阵亡,无数黎民则在突厥的箭矢下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战场无时不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杨果敢可以看见那些还未也不能收回的将士尸体,同样的他也能看见这些只能客死他乡的兄弟们的亡魂!

他们在呐喊,他们在厮杀,他们在用血与肉去铸就新的山阴城墙,杨果敢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中的那一团火终于忍不住了,喷薄而出!直烧云天!塞外万里江山,定要洒满突厥血!

突厥人就像戏着耗子玩的猫儿,十余次的攻城就像是总攻前的军事演习似的,不过是为了消耗守城将士精力、给养,以及守城最重要的羽箭,更是为了打击守军的士气;密密麻麻的兵士将山阴城一圈又一圈的围起,骇人的气势曾把杨果敢都吓得心惊胆战,更何况普通战士呢?

城中富商捐献上来粮食还算充足,米粟温饱暂时不成问题。

只是药草好似不够了,羽箭几乎用光了,金水、礌石更是在多日前就已然消耗一空,这城好似无法守了,也守不住了!

杨果敢曾已经下令禁止浪费羽箭,城中百姓也是已然自发的将家中的围墙拆下,只留一宇可住之地,拆砖卸瓦,运上城墙,供守城之用;但是将士们的不能不治,拖着伤躯去拼杀不是叫突厥人肆意屠杀吗!虽然,早是如此,但是就当他想给将士们死前留一点慰藉吧——还有人在念着他们!还有人为他们撑着这边山阴城上九层天穹!

只是见着百姓们诚心如此,杨果敢也是心痛之极,他知道这城要破了,这些人怕是也要死了!——他守护不了这一方黎庶百姓了!他立在这,一是为了观察敌军走向,二是鼓舞士气,又何尝没有愧对百姓,不敢相见之意?

越来越多的伤病减员,让杨果敢倍感焦虑。

山阴,孤城——孤立无援,兵家大忌,死路也!

但此刻死与不死对于杨果敢而言都不重要了,只是他在想,如何能让这留下的八百将士能活着回去,能让这一城百姓不受兵乱、保全性命!在他思索间,风已然吹乱了他的白发。

风很急,杨果敢感觉有些冷了,方欲坐下而就在这时一个小姑娘走近了他的身旁,怯生生地捧着一碗白粥对他道:“杨叔叔,你都一天没吃饭了,吃一碗吧!”

杨果敢一愣,抿着嘴,感受到了那一片干裂翘起的唇皮,他狠狠地撕咬其上,血液顺着伤口缓缓流出,也因着这这股那微微的痛感与血液渗出的腥味,他那满是炽火的胸口来了一丝凉意,他强扯起一抹温柔的笑,看着小姑娘那怯怯却阳光的笑脸,不禁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柔声道:“嗯!叔叔喝!”说完拿起那碗粥就一饮而下,喝完还将空碗朝小姑娘倒了倒,示意一滴没剩,接着就将碗递给小姑娘,道:“城墙很危险的,快些回家吧!要不娘亲该着急了!”

谁知他这温柔的话话音还未落,小姑娘却泫然欲泣起来,皱着一张精致的小脸,露出不应在这个年纪该有的悲伤,哽咽道:“娘亲不要莹莹了!她不要莹莹了!她明明就躺在那,可莹莹怎么叫她她都不理莹莹了!爷爷说娘亲去了很远的地方,但那是哪啊?!会有莹莹重要吗?”

杨果敢愣住了,豆大的泪从他眼中缓缓流下,这位刀劈入骨都不曾吭声的汉子,却在小姑娘面前泪流不止。

感受到脸颊上那咸涩的水迹,杨果敢急忙迎着风将泪擦下——他知道小孩子见你哭会更加难受,会哭得更大声!——这是他曾经哄他女儿的时候知道,而现在女儿怎样了?是呀,女儿那么爱哭,当父亲回不去了,再也抱不起她让她骑大马的时候,她是不是会哭得很大声啊,还有阿宛我回不去了她该怎么带着小叶子一起活下去呀!

杨果敢想着不由得走了神,等他回过头来时却发觉莹莹不哭了,正望着自己,含着手指对着自己问道:“叔叔是想家了吗?怎么哭了呀!莹莹的家明明就在这城里,可是莹莹找不到了,找不到爹爹和娘了!莹莹——莹莹”小姑娘方才止住的泪,却又不禁流了下来。

杨果敢没有回答莹莹,只是指着空碗轻声道:“这粥是莹莹熬的吗?真好喝!”

果然莹莹不哭了,水灵灵的大眼睛瞪了起来,重重的点着头道:“嗯!”

杨果敢手又不老实的蹭上了小女孩的脑袋揉了揉道:“叔叔还想喝,莹莹——可以熬给叔叔喝吗?”

“好!”莹莹摇头晃脑道:“等叔叔把城外那些坏人打跑了,莹莹就给叔叔熬上那么一大锅给叔叔喝!”说着她还用手比量着,画出了一个她所能触碰的最大距离,脸上挂着一抹灿烂的笑。

“那叔叔可要期待了哦”杨果敢用手指蹭了蹭小女孩的鼻头道。

“不行!”小女孩突然掐着腰,跳着脚对杨果敢道:“叔叔要和莹莹击掌!否则莹莹不相信!”

“好!”杨果敢笑着道,又将手掌朝着小姑娘探过来的手掌靠了过去,“啪”的一声,大手小手碰在了一起,小姑娘先是灿烂的笑了起来,杨果敢也跟着笑了起来,这是他想感受片刻的温馨,也想给这位失去双亲的孩子一点温暖,他伸手就想抱抱她,而小女孩也好似甚么都晓得似的朝着他走了过来,那一时之间他竟忘了这里是战场!

只听“嗖”的一声,一只羽箭发着怪响划破苍穹而来,“噗”的一声,血从胸腔里喷了出来。

猩红色血染红了那件土麻破衫,小姑娘娇弱的身躯竟被那箭拖得向前不住行去,直到掠过杨果敢身前之时,他才反应过来。

血染红了杨果敢眼前的一切,小姑娘的尸体被他抱在怀中,一声宛如狼嚎一般凄惨的吼声响彻在这山阴城上。

杨果敢明明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可这一刻当小女孩就倒在了他的怀中之时,当她那柔柔的身子冒出涓涓的血染红了他的盔甲之时,当看见她那方才还笑脸盈盈的小脸此刻却满是痛苦苍白之时,他竟用颤抖的双手不住的去将血往小姑娘的伤口中合去,嘴里不住的哀嚎。他抱着小姑娘的臂弯不敢使力,生怕稍微大了些小女孩就会死了。

羽箭在小女孩左胸插着,还带着微微的颤儿,她伸出小手,摸了摸杨果敢满是胡须的侧脸,虚弱地扯出一抹笑,道:“杨叔叔,莹莹不痛!你别哭了。”

杨果敢终于忍不住了,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颤抖的身躯匍匐在小姑娘的怀中,发出了一声怒吼,那个空碗也从空中落了下来摔了一个清脆!

城楼上是染血的,城楼下却是欢乐的,就见方才射出那一箭突厥贵族正哈哈大笑,然后又射了两三箭却都被杨果敢躲了过去,那贵族又好似用突厥语骂骂咧咧了一顿,失了兴致就欲策马回营,正勒马回首之时却听见城楼上一声怒吼传来:“射!射!射!”

然后,他就看见了此生最为壮丽的一幕,遮天蔽地的箭雨朝他射了过来,只一瞬间他就被射成了刺猬,跌倒在地!

突厥倒地的瞬间,杨果敢也跪在地上嘶吼起来,他看着奔跑过来的将士、医师、还有步履阑珊的小女孩的爷爷——他瞧着那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话就口中却无法说出,只能跪在地上不住的叩首,小女孩的爷爷将杨果敢扶起,颤抖的身躯久久不能平静,只见他拖着步子拉着杨果敢走向了医师那里,医师摇着头,示意救不活了。

然而,莹莹却自己挣扎着转过身来,对着杨果敢用用苍白的嘴唇对着杨果敢道:“叔叔,你答应过莹莹要把坏人打走的哦!不要骗莹莹!等莹莹好了,莹莹给你煮粥哦!”

杨果敢的泪顺着脸颊流入了嘴中,是那样的苦涩,他点着头,却嗯不出声来,莹莹捻了一滴杨果敢的泪放入了嘴里,皱着眉又笑道:“原来叔叔的泪也是苦的——”她还欲说些什么,却张着嘴难以说出,只见她挣扎着用手抓着天空,喃喃道:“娘——别丢下莹莹——莹莹找你来了——”

杨果敢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他不知道莹莹是何时去的,他不知道那位老人是如何下的城楼,他不知道他在哪又是什么时候,他只知道他心中有一团火,烧得好疼!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