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锋刃奔涛色,旌旗焰火文

京都往东行三百里,过大河,跃耿山,见一山多草木,多水碧,多大蛇虫兽,山脚有一石,石上有字,字曰:“青龙”。

逶迤的山岭,蜿蜒盘旋,犹如一条正在酣睡的巨龙,白云弥漫,云雾缭绕,群峰若隐若现,一个个山顶探出云雾,似朵朵芙蓉出水,又有一条大江在龙首处盘踞,宛若青龙出水,于此戏珠;而山清水秀之地却不知怎的甚少有游人来往,便是那闻到美景就如嗅到美酒的酒鬼一般的文人墨客,竟也将这秀丽山水放置一边,更奇特得是这江水养出的江鱼甚是肥美,而这沿途三百里竟无有渔农于此下网,若非有那么两三条嬉戏之时跳上了江面上的那幢大船上闲人下的网,怕是至了白发苍苍李不随和张明月也品不到这般鲜美的鱼儿!

“艳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

春洲惊翡翠,朱服弄芳菲。

画舫烟中浅,青阳日际微。

锦帆冲浪湿,罗袖拂行衣。

含情罢所采,相叹惜流晖。”

这辞中的画舫甚美,这江上的画舫也不差分毫,只见江上碧波**漾,微风轻拂,两岸山青柳翠,颇有人间仙境之感。

远远就瞧见一艘画舫从西头驶来,画舫上张灯结彩,顶上漆着黄漆,船柱雕龙盘凤,而当其驶近时,才叫人拍案连声叫绝,原来竟龙柱上的浮雕盘龙和祥云一层扣着一层,层层错落有致,雕刻精细到盘龙身上的每一个鳞片都细细可数,那彩灯上的个个人物都刻画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船尾的雕花栏杆与船舱、船头的雕刻遥相呼应,船身四周贴着浮雕祥云,给整条船增添了许些富贵华丽。

船上有女子,或凭或立,皆以轻纱掩面,身着罗衣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船尾更有绝色歌姬弹琴助兴,好不热闹,只是那舫船的中央好似只有三两人似的,或坐或卧,仔细端瞧却是见到了熟人,只见张明月一身雪白的直襟长袍,腰束月白云蝠纹的宽腰带,其上只挂了一块玉质极佳的清透黄玉,形状看似粗糙却极为古朴质厚。脑后那三千乌发被一根银丝带随意束住,不束冠不插簪,留有额前的几缕发丝被风肆意吹散,和那银丝带交织在一起随意飞舞,颇显得轻盈自在,若是他手中不拿上——一节鱼骨,不食得一脸酱料,则更显风骨俊秀,潇洒自如了,不过即便如此也无碍,便只瞧他背影就好,那背影也优雅如画,让人不禁沉醉!

可就这么一位宛若谪仙人的俊秀公子,却偏偏无意形象,不过倒也是若是连他这般倜傥非常、不拘形迹的人都着眼于浊世秽言,又有何人能活得自在洒脱?

只见他将那鱼啃得干干净净,连一丝鱼肉也不放过,待他仔细吸允后发觉真的一丝肉也没了,就将那鱼骨又塞入嘴中狠狠地嚼了嚼,唯待那最后一丝鲜味也消失散尽之后,才趴着窗子将口中的骨碎吐入江中,那满手的油腥也不忍浪费,仔细吸允了个遍后才把那还淌着涎水的手指往长袍上一蹭,而后十分自然地捧起一旁另一条肥美的烤鱼吃将起来,边吃还边叫着好!

“明月——”屋内有一人身着一件玄色窄袖云纹蟒袍,袖口处镶绣金线祥云,腰间扎条青白色金丝蛛纹带,黑发束起以鎏金白玉簪固定着,修长的身体侧卧在正中的檀木榻上,手捧书卷似在细细品读,整个人丰神俊朗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儒雅高贵,已然有了几分那日金椅上老皇帝的模样气度,却多了几分儒雅慵懒,少了几分阴狠毒辣,倒不至于让人觉得高不可攀,自身低至尘埃,其更像那三五月的天上的皎皎白阳,虽然高贵却更加平易近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此刻出声,怕是因为那张明月嘴中的咀嚼声太甚,吵到了他读书的雅致,果然就他微微抬头,眉目轻皱,一股子疏冷气势迎面而来,只见他那双很淡的眸子幽然瞪着张明月,一股淡而冷、静而凉的气息慢慢爬上了张明月的肌肤,又在他打了一个寒颤之时,偷偷捏住了他的心,就见他嘴中的咀嚼停住了,难听的声音也没了,唯有他回过头塞满嘴巴的鱼肉则不小心掉了几粒,他想捡又不敢,只得可怜兮兮地瞧着,那人——那,李不随。

果然,李不随是被张明月掐紧了软肋,他这般一弄,李不随的怒火也就烟消云散去了,只剩一张冷脸笑也不得、哭也不得,指着张明月,唉声叹气起来!

这边李不随方才叹气,那边张明月就知没事儿,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又开始吃了起来,他就这般李不随自然没了读书的兴致,拉起身上蝉丝云纹锦衾,起身走到身前的桌案前,烹起一壶茶,悠然饮着。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子如玉,茶色如碧,袅袅烟雾自然腾起,模糊了面貌却更添几分玄奥自然,若是无有那时时不应景而响起的咀嚼声,这一幕足以叫许多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中的痴女子痴迷一辈子!

鱼总是会吃了的,人总是要饱的,酒足饭饱应该酣睡个足!等醒时再唱上一句: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才足以道妙哉,想来这张明月也是这般想的,这不他鱼吃了了,人饱了,就准备蹑手蹑脚的趴到一旁酣睡起来,却见得李不随眼角抽搐,心中的淡然平静也被气得波澜四起,就见他忽然跪坐在案前,神态庄重,也不多言,将身后挂着的剑捧到了案上,用布先擦拭了一番那鲨鱼皮制的剑鞘,又轻轻握住那剑柄,将剑缓缓拔出,只听“铮——”的一声,只见寒光一闪,那剑就出了三两分,却差点把张明月吓出个好歹来,只见他连滚带爬地匍匐在那桌案前,不住地道:“明月知错!请明公责罚!”

李不随见他如此,那脸上冷然的笑也幽幽放了下来,可剑却始终没有收回鞘里,即便张明月不住示意也不搭理,甚至还用那森寒剑光朝着张明月照去,吓得他又是面色惨白。

唯有如此,李不随的某个目的方才达到,只见剑刃归鞘之际,张明月浑身颤抖匍匐,更是感恩戴德的叩首不停!

李不随见此,嘴角也是忍不住扬起一抹的得意的笑,却又不知学着谁强自板住,只听他沉声说道:“明月,说说吧!为何偏让我乘画舫来此,而非乘楼船而至!?”

张明月抬头擦了擦头上渗出的冷汗,低头抬眼瞧着李不随道:“明公,可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卫?”

李不随摁着剑说道:“虽曾听闻,不甚了解”

张明月起身指着近在眼前的青山,如此说道:“青龙居东,白虎占西,朱雀望南,玄武守北,此为京都四大护军!”他咳嗽两声,接了口茶水润了润喉,接着道:“青龙多轻骑,白虎善陌刀,朱雀倚弓弩,玄武着墨甲!此为四大护军之所恃也!明公可知,四大护军中唯青龙卫与玄武卫有骑兵,一轻一重,两军相加也不过两万骑,各自一万,而今陛下分明公青龙轻骑五千北上,此为何意?”说道这,张明月停了停,他需要瞧一瞧李不随是何反应,以来决定他之后的言语。

李不随正听得入神,却听到张明月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由睁开了微闭的双眸瞧向了正瞧着他的张明月,瞬间他明白了张明月心中所想,挂上了一抹温和的笑,道:“明月且说,孤——我听着。”

“诺!”张明月施礼应道,又复说道:“陛下是想明公于北地筑下根基!”说着他又偷偷瞧了眼李不随,见他脸上并无异色方才继续说道:“五千青龙骑足以让明公在北地有一番作为。”见李不随同意的点了点头,他才放心地继续说道:“此事明公刚至京都怕不清楚,但大皇子、二皇子久居于此又如何不知,怎能不知!此时朝堂时局震**,有传闻陛下时日不多,又未曾定下太子,朝臣自然惶恐不安!文臣武将也都纷纷投向大皇子、二皇子,大皇子得文臣相助,二皇子以武将为臂膀,各自已将朝堂二分,陛下若非还有忠心老臣与四大护军与禁军相助怕已然难撑大局,但即便如此玄武与朱雀二卫却亦有少数将士投奔二皇子而去”

张明月说道此,李不随眼睛微微眯起,闪过一道寒光,却是想到三年前的那一场大火!

张明月仿佛没看见似的继续说道:“明公受陛下如此爱护,二位皇子定然嫉恨于心,虽不能正大光明同明公刀枪相见,但若有机**暗里的招数定然不会少!”

张明月说到这,也就闭口不言了,就见李不随好半晌没听到张明月言语,楞了一下,又思索了一会就自行站了起来,走到张明月的一旁道:“所以你就让我坐这画舫来此?”李不随有些哭笑不得,又说道:“我只让你解释一番为何放着那楼船不坐,偏坐这缓慢的画舫,你便就给我说言了这许多?你是真怕我糊涂了喽!”

“明月不敢!”张明月施礼道。

“你不敢?你都做了还不敢?”李不随回头讥笑道:“罢了——继续说吧,这画舫又如何?”

“画舫多女子,女子少刺客;女子死卫,此皆二位皇子少有之人,即便有,按先前制定的船上布局,陌生女子也难以接近此地,若有定为皇子之人,可杀之!”张明月冷冷说言。

“继续!”

“且明公少将士,若坐楼船定然以京都将士为护,此中定会有二皇子手下之人,若是如此,明公则处危局!若乘画舫,二位皇子捏不住明公之意,慑于陛下之威,即便出兵刺杀也不过五十人以下,且船在江中局虽危但不险,即便有弓弩相加,但这些女子则可为人肉盾牌,也可保明公安全!”

“混账!你这是草菅人命!还敢与我说言?”李不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变得愤怒阴沉,怒声道:“草菅人命,宪典所不容矣!我如何——如何饶你!”作势就欲拔剑斩他!

苏沐雪忙忙跑了出来,拉住李不随道:“明月也是担忧你的安危,而且这草菅人命的事不还未发生吗?你就且饶了他这一回吧!”

李不随刚欲说些什么,就听见“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

一卷黄尘滚滚,骏马飞驰而至,但见人影一晃,跳将下马,大喝:“八百里加急!御赐金牌,阻者死,逆者亡!”随即便见烟尘滚滚,骑者已然离去!

此时,古道凝云,晴空赫然!

李不随手中的剑突然掉落在地,他抬头望向张明月问道:“方才所说何事?”

张明月面色阴暗道:“八百里加急!”

李不随追问道:“从何处来?”

张明月把手缩进大袖里,凝声道:“怕是雁门关北!”

李不随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大虫,温文尔雅的面庞扭曲成了暴怒的野兽,声音从他喉咙中嘶吼而出:“突厥!”忽然他转身对苏沐雪道:“传信二弟三弟雁门关会合!”说完也不待苏沐雪回答就回头对张明月道:“唤阮公公过来!我们需要鱼符!调兵北上!”

“明公,要带多少兵将?”就在李不随欲择人而噬的目光中,张明月突然冷冷道。

“青龙卫有多少!孤就带多少!”李不随压低声音,瞪着张明月嘶吼道。

张明月沉声道:“如此怕是于礼不合!”

李不随握紧了拳头,眼睛里透露出的全是愤怒,怒吼道:“我国兵将正浴血奋战,我国百姓正受战乱之苦!每一刻都有白骨伏地,鲜血染天,你跟我说于礼不合?!那要这礼做甚!”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国以法治,军以令行!明公便是拿着鱼符而去怕也只能调动五千轻骑!”张明月也不慌乱,沉声冷言道。

“那就五千!”李不随闭目,嘶吼道。

“诺!”张明月应道,退身而下。

燕台一望客心惊,

箫鼓喧喧汉将营。

万里寒光生积雪,

三边曙色动危旌。

沙场烽火连胡月,

海畔云山拥蓟城。

少小虽非投笔吏,

论功还欲请长缨。

画舫艳红的彩旗随风飘起,但此刻却宛如血染的旌旗,壮烈豪迈半点也无奢靡之意,只见李不随站在船头,手握长剑,寒光出鞘,他身后好似有战火纷飞,血腥滔天,杀声阵阵,烈焰翻滚,旌旗迎风而舞,就听他冷言道:“汉自武帝征伐匈奴,二十馀年。马畜孕重堕殰罢极,闻汉兵莫不畏者,称之为汉儿。”

寒风近,就听见一阵冰寒刺骨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