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十觞亦不醉,随风念更长

夜已近晚,已至子时,大地沉睡在众生的梦里,苍茫的天地间只剩斜风微微地吹着,偶尔一两声狗吠,为这冷清寂静的街道添了些生趣。

那是一个条阴暗无人的小径,四周除了寂静仍是寂静,除了踩在破碎石板上发出吱呀声音,也就只有风吹过人高的野草发出的声响了吧;幸而天上月很亮,倒还能在这乌黑的世上穿行,忽然一堆乌云遮住了月,这大地则好似也掩进了最黑暗神秘的酆都,那地是黑的,恍如阴冷的风把光也阻隔其外似的。

李不随提着一盏泛着微弱光芒的油黄色的灯笼,独自走在这条路上,默默无言,只是走着,黑暗好似已然吞噬了他的身心,但他却毫无感觉的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直到看见了眼前的一扇朱红色大门,那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伏龙阁’,他在那门前站了许久,看着门内与门外别无二色的黑,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伸出手,推开了那扇好似许久不曾开过的大门。

“吱呀——”

门好似老旧得长满了锈迹,但这阁内却出奇得没有一点灰尘,幽暗的绢灯在李不随手中提着,他环顾了眼四周发现都是黑漆漆的,除了他脚下的一点光,什么都看不清晰,他只知道眼前层层绣纹繁丽的云帷后的汉白玉石阶上有一个人正默默注视着他。

他不言语,那人也不言语,这阁内仿佛凝滞了,时间则被无限得拉长了,唯有格外的树叶悉率作响,唯有月光透过敞开的大门留下一缕光照在李不随的身上,唯有风吹过云帷的丝丝声响,唯有那短暂的一声咳嗽,李不随抬起了头,就听见那人说道:

“你不该来的。”那声音低沉却又洪亮,仿佛一缕强风直接将那声音传入你心腑一般。

“但我来了”李不随轻言说道,宛若玉琤,清越干净。

那人好似想了一会,阁内也恢复了平静,陷入了那仿佛永恒不变的黑暗,李不随站在那等着。

良久,万盏金灯亮起,只见那一层层云帷静垂于龙柱之间,帷后则是数千跪地捧灯的宫奴,在那云龙石雕的汉白玉石阶上,一人安坐九龙金椅上,他的影子映在凝滞在巨大的玉砖上,浓重而晦涩。

他目光深邃地望着李不随,如此说道:“罢了——你可是为了老二的事儿来?”

李不随抬头透过密密麻麻的绢绣花纹瞧着那金椅上之人,只见他好似穿着一件杏黄九龙袍,花白的头发被一支玉雕簪子别住,隐约还能看见那脸上的道道皱纹和疣斑,李不随心中熊熊燃烧的愤怒之火却好似在见到这老人之时就烟消云散,只听他平淡地说道:“否!”

“哦——是了,该说的苏涂应都与你说了”那老人好似想起了什么,身体朝前瞅着李不随,眯着眼睛哑声道:“抬起头来!”

李不随本是漫不经心的抬头,可那金椅上的老人好似嫌他动身的慢了,又喝道:“抬起头来!”此声破于天地之间,伴着这阁内的回音,霎时间李不随如头上霹雳,直震双耳;汗已如滂沱之雨浇于额上;身如磐石,早已僵硬的脖子慢慢抬着。

李不随抬头之时,那云帷也慢慢卷起,只见那老人端坐金椅之上,容颜甚伟,一件杏黄龙纹蟒袍裹身,只露出那龙纹熊皮金靴于外,一双手厚重有力,叠放身前,一枚硕大的冷光扳指嵌于手大指指尖,好生气派!

温润剔透的玉钗下是一双浑浊的眼睛,正定睛瞧着前边,又好似见不分明,就听他轻声又说道:“走近些!走近些!”

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斑白的鬓角掩住那根本无处隐藏的皱纹,不知怎的看着了这位老皇帝,李不随就像见着自己死去的父亲一般,心中该说的、想说的话竟都抛诸脑后,只是鼻头微微酸起,只是他的眼圈的不由得一红,拖着步子就一点一点地向前挪着。

“好了——就站在那!”那老皇帝突然言道,声音冰冷,好似与之前并非一人,李不随眼中的泪就好像被冷风一冻都收了回去,他抬头看着眼前的老人,却见他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不复之前的污浊,灯光照耀下双瞳则更显冷峻犀利,那深邃的眼中仿佛有一汪寒泉,正冒着寒气逼人不敢窥视。

李不随浑身一颤,就跟个钉子似的钉在了那,他抬头瞧着,看着眼前这神态威武之人却与他的父亲好生相像,一个愣神就低语出:“父亲——”,等话音出口他才回过神来,忙偷偷拿着眼睛上半边窥着老皇帝,而老皇帝却好似并未听见,只是默默地出声说道:“你与他,果真像!”

“谁?”

“你父亲!”老皇帝幽幽说道,起身从龙椅上站起,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还有他旁边的那个老太监忙扶着他悠悠走来,他们就这般搀扶着走到了那扇敞开的大门,老皇帝瞧着屋外的明月不语,老太监挥挥手叫众人退下,这屋内虽是灯火辉煌却也好生冷清幽暗。

老皇帝望了许久,突然回身对了李不随说道:“说吧,来意为何?”

李不随瞧着眼前这位不似皇帝更似几分年老气衰的普通老人,话在口里含着,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总觉得眼前这位就是他父亲,若不是亲眼交到李老爷子的尸身怕是此刻他已然跪地哭嚎喊着爹爹!

老皇帝见他如此,却是一笑,示意老太监退下,待那一声“喏”后,他笑道:“怎么,有想杀我家老二的心,却连同我说说也不敢了?”

此刻,李不随十分确定眼前这人定与他父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般戏弄他的神态、言语都如出一辙,他猛地开口言道:“不知您与我父亲究竟是何关系?”

“就这一个问题?”老皇帝幽幽叹息一声,轻声道:“今日后,你再问任何人任何问题都不会有答案,想问就多问些!便当是朕与你们的补偿吧。”

李不随摇了摇头,说道“本是有两个,后来有了三个,而今却只剩一个。”

“哦——能告诉最初的两个,和之后的三个是什么吗?”老皇帝略感兴趣道。

李不随头也不抬的幽幽言道:“两个是:我父亲究竟是谁?我如何能杀了那个人?三个是:我父亲与您是什么关系?我如何能掌兵?二虎相争我在其中所处何地?”

“为何不问了?“老皇帝目光深邃的瞧着李不随。

李不随道:“两个问题是在来京的路上,后一个在入京后就想通了!三个问题是在来此的路上,后两个在方才就想通了。因此不问。”

老皇帝重新坐回了他的龙椅,目光微寒的瞧着李不随道:“朕想听听你的答案。”

背上好似有万千斧钺,那锋利的刃口就好像正欲落下,李不随身上惊起了一阵寒毛,却强做冷静的说道:“我想杀他,您得同意!我想掌兵,您得允许!我处何地,您的意思!”

“是个聪明人”老皇帝嘴边的弧度轻轻扬起,斑白胡须好似是被冰雪染就得,那声音很冷,冷入了骨子:“但聪明人都活不久!”

李不随抬起头,顶着那数九寒风一般的眼神,平静的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然,若因风催而木不长,何以称材;若因流湍而堆不出,何以止浪;若因众人非之而怯于言行,则何谈治理天下!”

“嗯——有道理!”老皇帝好像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开口言道:“称陛下!”

“诺,陛下!”李不随单膝跪在汉白玉石板上。

李不随在地上跪着,老皇帝则在上边假寐,忽然他好似馋了葡萄,睁开了眼捻起一枚放入口中,余光则瞥向了李不随,就听他冷冷说道:“朕与安民乃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看见李不随略带惊讶的表情,老皇帝冷冷一笑道:“不必惊讶,皇家的事儿见惯了就寻常了!朕就说到这,你这聪明人明白了?”

李不随不再言语,目光幽幽,点了点头。

老皇帝也不言语,摆了摆手就叫他退下罢,就在李不随施礼退下之时,却听见老皇帝道:“明日去青龙卫领五千骑,带着苏家闺女和你那两义弟北上吧,一年后再回来!”

李不随突然一愣,浑身打了个颤儿,他一回头正见到老皇帝那双看不见悲喜,分外平静却显得比最深的黑泉还要深邃的眸子,忙低下了头,应道:“诺!”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聪明人该怎么活!”老皇帝伸出那双满是皱纹的手指,仔细的端瞧着,良久无言却在李不随转身出门之际突然开口说道。

“臣谨遵陛下圣言!”李不随回身躬身拜道。

老皇帝闭目说道:“称儿臣,唤父皇!”

“儿臣遵命!”李不随应了一声,听不出悲喜,只是平平淡淡地应了一声。

“退下吧!”老皇帝好像心生不耐,猛挥着手叫李不随退下,他自无不可,应了声退了出去。

这阁子又恢复了平静,就像黑夜中的一颗星一般的在那黝黑的大地之上立着,老皇帝在那龙椅上坐了许久,突然起身走了出去,那老太监也从黑暗中闪了出来,在一旁陪着,可那些捧灯的、撩帘的却都被关在门内。

只听老太监阴阳怪气的喊了一嗓子:“烧!”周围的黑暗中就突然闪出无数的人影,拿着火把就向阁楼扔去。

涂上桐油的在火焰的**下瞬间就投入了它们的怀抱,熊熊大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那火仿佛发了疯似的,随风四处乱窜,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一切,那火仿佛无数的鲜血铸就成的,火焰的深处是人的哭嚎呼喊之声,听着这分外凄厉的声音,周围的人竟然一丝不动,周围的宁静让那哭喊声在寂静的夜中分外响亮。

不久,只听得那声音渐渐暗了,老皇帝回身瞧着,残余的火光将他的脸照得阴暗不定,他瞧着烧成灰炭的阁楼,好似陷入了回忆,带着一种叙述往事特有的声调,言道:“这楼还是当年朕小的时候,安民叫父皇建得,今时他去了,这楼便就随着去了吧!”言罢他眼角挤出几滴泪,转身就欲离开,却想了什么,对着一旁的老太监道:“辛昱你进宫多久了?”“老奴进宫有六十年了!”老太监弓着身子,轻轻说着。

“朕记得朕是十岁那年见到你的,莫非朕已然年至七十?”老皇帝想了想说道。

“老奴是在进宫的第二年派去服饰陛下的,距今只有五十九年。”老太监说道。

老皇帝略作思考,道:“是了,你比朕还大三岁呢!”

老太监闻言大惊,连忙惶恐的跪在地上道:“老奴不敢!陛下乃天子,万寿金安!岂是奴才所能比的。”

老皇帝看着夜空,背着手道:“你这人好生无趣,罢了——回宫”

“诺!”老太监惶恐的退了下去,又仿佛鸭子掐着了嗓子,阴阳怪气的喊道:“圣上有旨,摆驾回宫!”

火照在那辆越走越远的龙车上,而就在龙车上老皇帝别有所指的说道:“辛昱你说,聪明人能活多久?”

老太监谄媚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率土之臣莫非王臣,率土之民莫非王民,他们能活多久,不都是陛下说的算吗?”

老皇帝哈哈一笑,却又问道:“可朕能活多久又是谁说得算呢?”

老太监两股战栗,跪伏在地,不敢言语。

老皇帝也不瞧他,坐着龙车就走远了,唯有到了老太监看不到的地方,方才有个小太监跑了过来,传旨道:“陛下有旨:曰:辛昱跟了朕一辈子,以后便还跟着朕吧!”

老太监大喜却又面有所思,颤抖道:“老臣——老奴,接旨”

且说小径的另一头,李不随看着那燃起大火的阁楼,听见那凄厉的哀嚎之声,手指被捏的煞白,可却在回首之声露出了一抹笑,没有悲喜,只有平静。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

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訏,厥声载路。

诞实匍匐,克岐克嶷,以就口食。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幪幪,瓜瓞唪唪。

诞后稷之穑,有相之道。茀厥丰草,种之黄茂。实方实苞,实种实褎。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实颖实栗,即有邰家室。

诞降嘉种,维秬维秠,维穈维芑。恒之秬秠,是获是亩。恒之穈芑,是任是负,以归肇祀。

诞我祀如何?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载谋载惟,取萧祭脂。取羝以軷,载燔载烈,以兴嗣岁。

昂盛于豆,于豆于登,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胡臭掸时。后稷肇祀,庶无罪悔,以迄于今。”

“而今可有生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