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月带着丝丝缕缕的烟尘缓缓升到夜空当中,又透过院旁的那棵老杨树的树枝映在一女子身上,这女子倾国倾城,明眸皓齿,眉间贴着梅花花钿,可她的眼中闪烁着淡淡忧愁,但嘴角却又勾起一丝笑,只是这笑里却好似没了笑意;她那齐腰的长发随意的用白丝带扎着,在月色下翩翩起舞,清透的白纱衣随风轻灵地飘动着。
一身的白及她优美的舞姿加上月的照耀,这一切都仿佛梦中一般,都使得这女子仿若一个仙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轻轻降临人间,她那样的神秘,那样的纯洁,让人起不了半分念头去打扰,更别论与她指尖相触的玷污。
但她望着,却只是望着那专心于画案的白衣男子,眼中闪烁着不定的哀痛。
忽然,琴声伴着一曲**人心魄的箫声轻扬而起,不知何处飘起的无数娇艳的花瓣轻轻翻飞于天地之间,散发着一种沁人肺腑的花香,但却丝毫比不及那月光花雨中的舞姿。
漫天花雨中,她穿梭其间,宛如空谷幽兰般的出现,又好如昙花一现般的消失,随著她轻盈优美、飘忽若仙的舞姿,那宽阔的广袖开合遮掩,更衬托出她仪态万千的绝美姿容。
就这时箫声骤然转急,女子以右足为轴,轻舒长袖,娇躯随之旋转,愈转愈快。
忽然,萧声突断,她竟自地上翩然飞起,凌空飞到庭院外的那株玉兰花树上,纤足轻点,衣决飘飘,宛若凌波仙子踏风而来。
笛声渐急,她的身姿亦舞动的越来越快,如玉的素手婉转流连,裙裾飘飞,一双如烟的水眸望着那专心画作的男子欲语还休却道许多愁,烟波凝动,流光飞舞,犹如隔雾之花,犹如画中画中之仙,朦胧飘渺,额上的钗在月光下闪动着美丽的色彩,她整个人好似消失在遥不可及的月空,又好似就缓缓落在屋檐之上,凝眸望着…
舞姿轻灵,身轻似燕,身体软如云絮,双臂柔若无骨,如花间蝴蝶,如潺潺流水,如深山明月,如小巷晨曦,如荷叶圆露;清颜白衫,青丝墨染,彩扇飘逸,若仙若灵,有如洛水女神从梦境中走来一般。
这时,天上明月皎皎,月下女子窈窕,只见她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手中扇子合拢握起,似笔走游龙绘丹青,玉袖生风,典雅矫健。
乐声清泠于耳畔,手中折扇如妙笔如丝弦,转、甩、开、合、拧、圆、曲,流水行云若龙飞若凤舞;又听她开口伴着音律唱着:
“朗月照帘幌,清夜有馀姿。洞房怨孤枕,挟琴爱前墀。
萱草已数叶,梨花复遍枝。去岁草始荣,与君新相知。
今年花未落,谁分生别离。代情难重论,人事好乖移。
合比月华满,分同月易亏。亏月当再圆,人别星陨天。
吾欲竟此曲,意深不可传。叹息孤鸾鸟,伤心明镜前。”
歌声罢,萧声罢,笛声罢,琴声罢,人舞罢,她回身、回首、回眸,望着他,却见他手中之笔寥寥而行,只见他双目望着明月不动,只见他端坐在眉目轻皱,只见他……从未瞧她。
女子轻轻叹息,正欲起身却听那男子唤着她:“沐雪——”她大喜,以为男子准备回神看他,忙忙摆好了舞姿却听那人说道:“有些嘈杂了!叫他们下去吧。”
她,失落得望着男子,眼中闪着不定闪动的光芒——那是将落未落的泪珠,她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最终也只是应了下来,伸手叫着下边人退下,而她则小步轻迈地走进了屋子,瞧着他,望着他,看着他,再见见他画了什么!
屋内很暗,只点了三三两两几盏油灯;屋里也很静,静得只听得见他喘息与毛笔行走的声音,唯有此刻多了点脚步的声音。
苏沐雪走到李不随的一旁坐下,看着他手中那寥寥几笔画出的女子捧莲图,她登时有些不快,压不住心中的焦躁,出声问道:“不随!你画得是什么?!”
“梦中的你——”李不随头也不抬的回到,又在宣纸上添了几笔——却是明月与玉兰花。
苏沐雪的脸上爬起了一丝娇羞的红晕,就仿佛夜里的凉风偷来了黄昏的晚霞,又好像明月携来了天上一抹红云,衔上她的眉,掠过她的的眼,在白玉般的脸颊上印上一丝艳艳的红;她不说话了。
李不随也不说话,只是盯着那副画又添了几笔,加了几句诗,方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将画于那放着,而他则拉过苏沐雪走到院中,低头看着那一池的荷花,又抬头看向繁密的星空,搂住怀中的苏沐雪,闭目不言。
苏沐雪抬头看着极美的星夜,天上没有一朵浮云,深蓝色的天上,满缀着闪烁不定的繁星就好像铺就了一张银白的轻纱一样;但这种就好像镜中花水中月一般,只可远观,不可触及,仿佛这种简单易逝就会在她一伸手的瞬间消失不见,她那伸出的手则也慢慢收回。
不知过了多久,窃窃私语的星辰仿佛也睡醒了今时的梦,愈加的明亮,愈加的遥远,她望得久了,乏了,便不欲瞧了,任那星辰兀自闪耀,她低下头看着庭院中的那一池荷花,又在嘴角扯起一抹淡淡的笑。
夜间的风是凉的,但也轻微温柔;微风过处,荷塘里绿波**漾,墨绿的或者褐色的荷叶,轻轻拍着水面,泛起一轮轮波浪;荷花则柔得似棉,静得若水,伴着风、和着叶仿佛逃进了一张刚刚完成的水墨丹青之中,而水下游戈的锦鲤则好似又从那副丹青画里逃出,钻进了这一方清池之中。
在荷花池有旁一道小小而潇洒的瀑布,它倾泻而下,打在岩石上,溅起一朵朵水花,那水花就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风吹拂中,梅花纷纷落下,最后消失在坚硬的岩石与小池的中央,漾起一圈圈的涟漪。
淡月,繁星,青莲,游鱼,瀑布,佳人,这景儿美得让人心惊,美得让人沉迷,但苏沐雪却收起了那淡淡的笑,她转过头,朝着李不随的方向轻呼了一口气,只听她说言道:“不随,你在等什么?”
“一位该来之人,一位不该来之人!”李不随眼睛微微张开,瞧着眼前的一池莲花,缓缓说道。
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朗笑从黑夜之中传来,由远及近,眨眼间便听觉那人就在耳边,李不随和苏沐雪定睛朝前看去,就见一人影踏着绿瓦一路行来,只见他在屋顶一个翻身跃起就欲飘然而落,却听得“咚”的一声,地上好似砸出了个窟窿,扬起的烟尘将眼前的一切都遮掩其中,看不分明,只听得那烟雾之中,有人如此说着:“沐雪!你个死丫头!快来扶爹!”
“诶呦!我的老腰诶!”
苏沐雪楞了一下,朝李不随看了眼,又回头想了会儿,才一惊一乍的叫喊着,跑了过去:“啊!义父——”
“义父你没事吧!”苏沐雪挥手将那烟尘扫了扫,跑进那灰埃之中,扶着一个老头就往外走着,边走边问道:“爹——腰没事吧——要是有事,我就回去告诉二娘了!”
瞅着一脸揶揄讥讽之态的苏沐雪,那老头子只得捂着腰在心中暗叹:“唉——孩子长大喽——不由爹喽—— ”如此想着,他看向李不随的眼神就变了,从意思的欣赏怜惜变成了此刻审视哀怨,边走又变成了忿忿不平,不由低声骂骂咧咧起来。
苏沐雪一听他义父说着她如何如何的好,李不随又是怎么怎么的坏,还道着什么好花都被傻牛嚼了,不由羞恼起来,脸红得就像晚霞偷偷钻入了白玉石中,她跺着脚又把她义父的胳膊甩开,哭喊着:“义父——我再也不理你了!哼!”就跑远了。
李不随瞧着又摔在青石板上的老头子,哭笑不得,忙跑了过去将他扶起,却被那人打着手给推开了,还道:“老头子虽然老!还没老到叫人扶才能起来的地步!”
——所以,你方才叫沐雪扶你,只是因为你想跟你闺女儿撒娇喽?
李不随心中暗自揣测着这老头子的恶意,又见他从地上踉踉跄跄的捂着腰爬起,这手又不听使唤的伸了出来,这回儿却没被那老头子打开,还被夸了句:“嗯——小伙子懂事儿!”
李不随哭笑不得,唯有扶着他走到了院中的凉亭,此刻苏沐雪走远了,空****的夜只剩下他二人,风又变得凄冷,月又被乌云遮掩,总觉得总会有些事儿发生,果然就听那老头子道:“不知李公子口中所言该来之人,不该来之人;老夫是哪种?”
“该来得已来,不该来得未来;老大人自己说呢?”李不随的脸上此刻已无之前的淡然笑意,只是冷冷清清地说道。
“你在怨?”苏大人靠在身后的那个栏杆上问道。
“不随无怨。”李不随依然是平平淡淡的回答。
“那你在恨?”苏大人走近了一步,望着李不随的眸子,好似想要透过那双眼睛看见他的心。
“不随无恨!”李不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大人,声音依旧平淡,却只是带着一丝颤抖的说道。
“那你——”
“不随只是不懂?”李不随突然施礼道,神态端正到令人作呕,“清水李若想问巡察司总司苏涂,苏青天,苏大人!杀人偿命可然对否?”
“然也!”苏涂神色复杂的看着李不随,自然知道他所说何事,就见他咳嗽一声,接着道:“但——”
李不随听到前言还好,但听到了那一个“但”字,就像忍耐许久的火山突然爆发,只见他面目狰狞得朝苏涂走了过去,手掌狠狠地拍在石桌上,喝骂质问道:“但什么?杀人者不用偿命?!欠债者不用还钱?!拾遗者方才有罪?!见义勇为者方才该罚?!见死不救者方是正道?!欺人良善者方能逍遥法外?!仗势欺人者才为我朝正统?!苏大人,可否告诉我何时我泱泱华夏竟变得如此污秽不堪,我华夏子民之铮铮铁骨竟变成一方软帕!”
“那你欲如何?”苏涂捋着他那花白的胡须,淡淡说道。
“杀人者偿命!”李不随咬着银牙,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蹦出来一般。
“何人杀人?”苏涂又接着问道。
“玄武卫及——”
李不随话还未说完,苏涂就抢言道:“那五百将士该授首的授首,该发配的发配;也可对得起那些亡灵!”
“但还有——!”李不随红着眼睛,怒吼着。
苏涂一把将他嘴巴捂死,低声怒喝道:“还有谁!?没有别人了!”
李不随双眼红的好似燃起了火焰,他一把甩开苏涂的手道:“如何没有!还有那李观!李二皇子!”
苏涂盯着眼前这宛若疯魔一般的李不随,叹了口气道:“你便是告之于我又有何用?我又如何能审得了他?”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何审不了!”李不随大声叫喊着,震得那邻旁树上歇息得雀儿都惊得飞起。
“那你有何时见过被自己父皇斩首的皇子!又何时见过犯过死罪的王子?”苏涂瞪着李不随,眼中也好似飘着泪花,他怒骂着、怒吼着,可又最后只是叹息道:“不随,你不小了!该晓得这世间的某些事物,不过是他们为了能更好地驯养黎民而做出假象,所谓条条框框也只是与黎民百姓有用罢了。”
苏涂如此言着,李不随如此听着,但他的神思却到了另一个地方,他想起一本曾经看过的杂书,里便是如此说的:
那是一个冰雪天,几个官兵压着几个所谓的犯人,被一对父子瞧个正着,孩子问父亲:“爹爹,他们犯了什么罪?”
父亲道:“又犯了什么罪?个个都是无辜株连。罢了”那位父亲说到“无辜株连”四字时,声音压得甚低,生怕给押囚车的官兵听见了。
而小孩则又接着道:“哪个小还在吃奶,难道也犯了罪么?真没道理。”
父亲道:“你懂得官兵没道理,真是好孩子。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鼎锅,我为麋鹿!”
小孩问着:“爹,你前几天教过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给人家斩割屠杀的意思。人家是切菜刀,是铁板,我们就是鱼和肉。“人为鼎锅,我为麋鹿”这两句话,意思也差不多么?”
父亲道:“正是!”后来父亲在纸上写了个“鹿”字,说道:“鹿这种野兽,虽是庞然大物,性子却极为平和,只吃青草和树叶,从来不伤害别的野兽。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只有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给人家吃力。”又写了“逐鹿”两字,说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来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温顺善良,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汉书》上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雄并起,大家争夺,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霸王,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
那小孩点头道:“我明白了。书上说“逐鹿中原”,就是大家争着要作皇帝的意思。”父亲甚是喜欢,点了点头,在纸上画了一只鼎的图形,道:“古人煮食,不用灶头锅子,用这样三只脚的鼎,下面烧柴,捉到了鹿,就在鼎里煮来吃。皇帝和大官都很残忍,心里不喜欢谁,就说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里活活煮熟。《史记》中记载蔺相如对秦王说:“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也,臣请就鼎锅。”就是说:“我该死,将我在鼎里烧死了罢!”
那小孩道:“小说书上又常说‘问鼎中原’,这跟‘逐鹿中原’好象意思差不多”。
父亲解释道:“不错。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铸了九大鼎。当时的所谓“金”其实是铜。每一口鼎上铸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图形,后世为天下之主的,便保有九鼎。《左传》上说:“楚子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只是楚国的诸侯,他问鼎的轻重大小,便是心存不轨,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
小孩道:“所以”问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谁手,就是不知那一个做成了皇帝。”
父亲道:“正是。到得后来,问鼎,逐鹿,这四个字,也可借用于别处,但原来的出典,是专指做皇帝而言。“说道这里,叹了口气,道:“咱们做百姓的,总是死路一条。未知鹿死谁手,只不过未知是谁来杀了这头鹿,这头鹿,却是死定了的。”
幼时不过随意读来的文章,此刻却别有一番感悟,他朝着苏涂大笑道:“百姓如鹿,天下共逐之!百姓何苦,天下皆欺之!所谓仁皇圣帝究竟——究竟,”说到这李不随的话好似没了下句,他哽咽着,叹息着问道:“焉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瞧着李不随如此作态,苏涂也忍不住怒喝出声道:“何舟?何水?何来载覆?百姓最好欺,只要他们粮食、金钱足够他们生活,只要他们能吃饱穿暖,只要他们能还能见到一点青天白日!即便是朝廷压迫得重一点,克扣得多一些,他们也能咬着牙忍忍就过去了!之后若再给他们些小恩小惠,他们就会感恩戴德,称呼你为青天大老爷!非乎?是也!”
“哈哈哈哈!”李不随仰天长笑,泪从眼角滑落,那是一种带着血色的泪,他道:“我晓得了!晓得啦!没有犯法的王子,自然也没有所谓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没有载覆的大水,也就没有所谓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般的盛世,苏大人见得不可笑吗!?”
苏涂不再言语,他望着那一池莲花,幽幽叹息,回头却见着李不随已然走出了凉亭,他不禁出声问道:“你去何处?”
李不随头也不会的说道:“去见那个不愿见得、不该来之人!”
苏涂叹息着,望着皎皎明月,看着幽幽黑夜,听着身后来的脚步声,随意打着拍子唱着:“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明月何皎皎,悠悠我心悲。天地复清明,烹鹿逐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