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花朝破

几年前这里晚上是会封城的。因为吃人的怪物太多,总有不知情的人在街上闲逛,然后第二天就会发现零落着的手和脚。她那时候还很小,从没见过那些怪物,也不敢出门,在高高的窗口上托着腮向下好奇地看。那些提着蜡烛的人穿着白色的罩子,带着白色的面具,在街上不紧不慢地走,烛火映亮他们惨白的脸,总能吓得一些不回家的小孩子大叫一声落荒而逃。

于是她就捂住嘴轻轻地笑。

她的房间不大,但很高。有时候她能出门散步,有时候不能。那个穿着暗红色裙摆与米白色围裙的小姐姐过来照顾她,带给她喜欢的书籍和食物,她管那个小姐姐叫做白。因为她很喜欢那些穿着白色罩子的人,小姐姐和他们一样带着白色的面具,左脸的部位有一朵嵌下去的五瓣花。

她能够出门的机会很少,所以一有机会就在街里面乱窜。这个时候白会摘下那个白色的面具,带上另外一个。她的脸和面具神奇的融合在一起,身高体型都发生了变化。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是隐客局,什么是管理司,什么是盛满毒蛇和火焰的秘密匣子,一旦打开便会有人死去。

机械迷城的小市井气很少,大部分都是明亮的商店和彩灯。唯一与那些小城市相同的是熙攘的人群。她可以跑的很快,在人群中一会就没了踪影,有时候又在零食架子旁边钻出来,朝着白笑着挥手。白追不上她,在后面抿着嘴用力地追,也不叫她的名字,总是捂住她的嘴,叫她小点声。

除了白没有人和她生活在一起。有时候在屋子里呆的烦了她就会看那些书,总是有人给她送来书,尽管那个人的脸她一次也没见过。有时候夜里有人来敲门,白开了门之后紧接着又关上,然后拿着布偶熊给她讲小红帽射杀灰狼先生的童话故事。

她那时候活的愚钝天真,不知道自己是个被藏匿的孩子。

谁在夜里醉生梦死。谁在笑着生离死别。这些都与她无关,头顶上面风车吱呀,红裙子的小女孩托着腮听着楼下封城的嘹亮呼喝,无人可见的眼泪变成风声,揉碎在繁复烛火里。

碧桃门二区竹溪桥算是一个二线以下,三线以上的小城市。虽然靠着第一区很近,但是却出乎意料的不是那么繁华夺目。这里完全变成了人类的地界,偶尔有几个三千舍匆匆经过,忙着自己的事情。封绪猜大部分的人应该都在沐月陵或者花朝城内,毕竟这里狭小落后,和人类几乎无缝衔接。傍晚五点从MARINER出来,四个人叫了一辆车,巽坐在最前面,莲象问月和封绪坐在后面。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大叔,巽好几次尝试与他对话都以石沉大海而告终,与后面的欢快吵闹形成鲜明对比。逛街的时候巽看见了超市门口一群人穿着超短裙在跳舞,肚脐上面绕了两圈彩灯,手腕和脖子上面也有。似乎是新的促销活动,引得路人频频驻足。巽拿了两本外文书,付了账,转身走出店门,看见莲象和问月正在笑着什么,封绪很罕见的在一旁倾听。他站在原地欣赏了好一会封绪想插嘴又插不进去的窘态,直到有个人跑过去撞了他一下,急匆匆的说对不起。

“我们进去谈吧,外面冷。”他露出一个微笑来。

问月盯着桌子上的甜点发呆,巽在慢悠悠喝咖啡。封绪艰难听完了莲象极其简单东拼西凑想到哪说哪的发言,举起右手。

“……所以我现在理一下你说的。”封绪擦干净手指,一根一根地掰着:“一,不空绢索解散后大家都去了不同的地方,昙心派你来跟踪我们,提供帮助的同时寻求帮助。”他看了一眼巽,接着说:“二,在新领主上台后不久就有人入侵了木屋,所以几乎可以判定是借刀杀人,组织内部出现叛徒与新领主有联系,而这一切都是借助巽的手来顺理成章的完成。”

莲象点头。

“还有,巽爷。”封绪戳了戳把脸埋在马克杯里面的那个人:“柯洛,就是你的那个老师?”

巽斜了他一眼:“叫鹤先生。对老师直呼其名我怕你出门就被人乱刀砍死。”

“是被你吧……”封绪的嘴向下弯出一个表示害怕的弧度,一边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看着莲象:“按照你的说法,鹤先生想要利用宋嘲巽做什么大事?”

“准确的说,是扩张权力。”莲象歪了一下头,皱着眉挤出怪异的一个笑:“不空绢索前社长,失去了力量的领主,没有什么比这几个名号更好用的了。Sorel说不定就是她找来的,为了你苏醒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怎越来越觉得你在讽刺我。”

“让你失望了我真没闲心想这个。”

一只白色但脖子带了一圈黑色羽毛的鸽子飞进店里面,那显眼的黑色就像是怕冷而围了黑色脖套。鸽子左看看右看看,在餐桌上踱步,扑通一声掉进鱼缸里面,被店主人抓起来扔进后厨。

真惨。

三个人沉默。问月手里的油炸食物包装袋哗啦哗啦地响。

“你买了什么书?”莲象突然问他。

“喔,是意大利语的,没有翻译机根本看不懂。我买来送朋友的。”巽把那本书递过去,莲象接过来翻了两页,摇头。

“对这种书没兴趣。”

巽耸肩,喝了一口咖啡。

“我也没兴趣,但朋友说不定会喜欢。”巽放下马克杯:“所以我们继续?总结一下你的观点?”

“我是来表明立场的。”莲象掏出那只透明的笔在薄薄的一次性菜单上面写字,墨绿色的墨水流畅的排列,封绪想起来那些密集的小虫子,心里一毛。

“你们来执行任务是学校安排的,柯洛的翅羽伸到了很多地方,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不空绢索。因为这是她道路上的第一个阻碍,换了新的政权也就开始了新的纪年,学校那边,和整个喵葵屋,在与我们的组织形成了两个阵营。”

“我可以不选吗。”问月戴了顶帽子遮住头上的角,她抿嘴摸了摸头顶的帽子,显得局促不安:“这和我无关,我只是被流言拉进来被迫挣学分的可怜人,并不想参加什么斗争。暑假的事我根本不知情,窝在家里写作业来着。”

“但是这次你目睹了全过程,就再也不能说自己无辜了,小可怜。”

“不如这样吧,你告诉我们Sorel去哪了,我们先完成这次任务,再考虑两方的事情。”巽靠在椅背上,看到垃圾桶里面有鸽子的羽毛,想起那只像是戴了黑围脖的可怜鸟类,心里叹了口气。

“你还是要帮学校和柯洛那一边?”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巽摆手:“我是说,我们先抓到Sorel,他如果真的是那边派来的人,再审问他也不迟。”

封绪看了一眼巽,巽察觉到他的目光时,封绪已经扭过头去了。

“好。”莲象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点头。她拿过来一张雪白的餐巾纸,在上面画了一个地图。

“三天后,到这里集合。据说这里出现了一个新的变异兽,很强,那边在举行封印之前的祭祀活动。不出意外的话Sorel也会参加。他本来就是想要研究人和变异兽的融合,一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你们到时候带着头纱,穿着白色的长裙子混进去,没人会认出你们来。等见到……”

“不是,等等。”封绪伸手打断莲象的话:“穿什么?”

“头纱。类似面纱,不过更长。”

“不是这个,我是说下一句。”

“长裙子。白色的,还要加上头纱,说不定再拿上捧花。”问月眨眨眼睛嘿嘿了一个诡异的笑:“好押韵。”

“不……”

“见到什么?接着说。”巽打断封绪的话,盯着莲象手里的地图。

“见到变异兽。之后Sorel一定会现身。那个时候我负责掩护你们,然后再把他抓住。”

“我拒绝。”“就这么定了。”封绪和巽同时开口,问月想了想,用力点头。

“二比一。那就三天后见。”莲象收拾了一下,把菜单和餐巾纸揉成一团攥在手里:“上午十点在那里集合。我给你们准备祭祀的衣服,就不在MARINER住了。”

说完话莲象和老板打了个招呼,推开门直接走掉了。

封绪瘫在椅子上:“巽爷。”

“我不想要学分了。”

“好。我这就打电话给校长,建议直接开除封绪同学。”

“穿裙子这事我不想干。”

“你相信你的潜力吗?”

“我不想在女装这种事情上面相信自己的潜力。”

“那你相信她说的话?相信她说的每一个字?”

封绪睁大眼睛,一下子坐起来。

“什么意思?”

巽挑了下眉毛。

“字面意思。”

那个时候她也正好经过那家超市,看见了穿着露脐装的一群小姑娘们。她轻轻蹙眉,在带着粉色绒球的厚手套里面哈出白色的雾气,戴上斗篷上的帽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

外面真冷。她用小靴子跺了跺地上的花砖,噔噔噔地向前跑去。

她走进超市买了一杯热饮料捧着,进了一家外文书店,走到最靠近热源的地方,脱掉斗篷,拉开小木椅坐了下来。

那个少年把她当成了这里的常客,用英语问她推荐的书籍。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抱歉的笑着,说打扰到她了真对不起,但是实在是想买书送给朋友,又不知道哪本好。

她晃晃棕色的短卷发,脸红扑扑的像一个苹果,把手里的那本书递给他。

“我喜欢这本。我相信你朋友一定会喜欢的。”

她看着巽又拿了一本书,叮当推开店门,小铃铛欢快地跳跃着送他出去,然后踮着脚在书架上拿了那本绿色封皮的神话故事。她认真地读了几页,直到一只鸽子咚的一声撞在玻璃门上,不顾店主的驱赶,飞到她的桌旁,啄自己的翅羽。

她放下书,好奇地盯着那只脖子上有一圈黑色羽毛的白鸽子,又转头看店主。那个瘦巴巴的老爷爷对她友好地笑笑,挥了挥手,表示不介意,坐回柜台前。

空气静了很长时间,只有小女孩小声读句子的声音。

门外四个人嬉笑着经过,两个男孩两个女孩,声音很大,店主不悦地向门口张望了一眼,又嘟囔了几句。那个黑色头发的少年正笑着,忽然转头看了一眼书店里。她看到那个男孩子亮晶晶的双眼,和手里扬着的书――

他在向她道谢。

等三个人走过去了很长时间,书店的主人靠在柜台旁边打盹。那只鸽子突然开口,是一个低沉的成年男声。

“那边到底有所行动了。”

“嗯。”小女孩轻轻点头:“我听到了。”

“那个人,不是我认识的莲象。”鸽子歪歪头:“真正的莲象不会说这么多话,也不会主动要求和别人组队或是合住旅馆。那孩子性格虽然强硬但很孤僻,也就只和小桥聊几句天,别人一概不理。那天组织被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人侵入,那时候我并不在场,但是小桥应该知道。”

小女孩犹豫了很长时间,叹了口气。

“莲象死了。”

“什么?”

“确定无疑。妙音想要做什么,我都清楚。嘲风那孩子之前在不空绢索呆着的时候,莲象回过一次家,回来的时候就不对劲。”柯洛看着自己变小的双手,回想起荔桥给她通信时候诧异的神情,摇了摇头:“已经被调包了。这个,怕不是妙音派来的,想要离间嘲风和我。”

“先生有把握赢么?”

“不清楚。但是可以说,他们计划的很好。本来我是打算让巽借以前的人际关系把昏庸的渊尺墟打下来,这样那里的状况还能好一点,不至于像从前那样人心叵测,混乱不堪。那边却瞅准机会横插一脚,想要挑拨离间。不过他们也不想想,我要是真存心害他们,他们能活着出花朝城么。”

“我已经通知昙心了。让他派几个认识的人来,免得到时候真的打起来。”

小女孩理了理带绒的衬衫,发了一会呆。

“也好。但是目前先别妄动,人多了难免会出乱子。”

“好。先生想怎么处置那个假莲象?我曾经跟踪过她,但是跟丢了。”

“我这边有人会去的,就不劳您费心了。但是为了获取消息,还得麻烦您再痛上几次……”

白色的鸽子打了个哆嗦,想起巽从书里拿出的那片鸽绒。它被扔进垃圾桶里面,当做窃听器,再传到本体这边,像一个鸽形的电话话筒。

柯洛叹口气。

“妙音想清理掉余下的三千缈神,胃口未免太大了些。她也不看看,这世间有多少恨她的人。杀掉我很容易,但是那些人,她没有资格碰。我教嘲风以冷眼待这世界,教他恨,是为了让他更好的去爱。为了提高他的警惕一直逼他生活在暗处,但我知道那孩子心里面不是抵触光和热的,逾界不扰只是一个自保性命的幌子,你看看他哪次真的听我话了?”小女孩笑了一声又停住,卷了卷耳边的短发:“叶月是我第一个学生,他儿子谛宴一直想杀了嘲风。但是他自觉不可能做到,毕竟嘲风留了他父亲一条生路。他想复仇又无能为力只能放下。谢千绡想要杀掉所有缈神和三千舍,嘲风是对付她的唯一办法,但是我又不可能强迫他,只能一步一步引导他去认清现在的局面。我还打算让三诗缭下山帮我呢,她不肯,你说我怎么办?造化弄我于无常,辛苦教了几个好苗子,到头来落得一场棋散茶凉,还不是成全妙音,成全那个离月……”

小女孩合上书,用手撑住额头。

“言多必失,到此为止吧。”

柯洛用的是缈神的古语,鸽子没有出声,但它说的话一字不落的传到小女孩左耳的耳钉里。于是那个和蔼的书店主人只是以为今晚的客人只是一个圣诞节打扮的爱尔兰小姑娘,在用自创的语言尝试和鸽子对话。柯洛拿走了那本绿色的书,踮脚递给老人一个红色的钱袋,红扑扑的脸笑成一个苹果。皱巴巴的七十岁人类老人拍了拍几千岁的小女孩头顶,帮她包好那本贵重的精装书,放走了那只一直在烤火的鸽子,然后看着小女孩走远,这才关灯,锁上店门。远处小女孩的身影走进了黑暗里,飞出一只黑白两色的鹤,它头上的一抹红色映着街边闪烁的彩灯,迅速的划过天空一角,没有任何迟疑。一户人家里带有雀斑的小男孩听到敲门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看到地上包装好的神话故事,惊呼出声。

远处一只鸽子站在钟楼顶上,静静梳理羽毛。他想起柯洛叫了那个人的全名,而不是再以“妙音”代替。他想起几千年前那场火,想起离月真,绿缈与谢千绡的脸,想起那只鹤眼睛里悲伤的泪水。教堂的钟声敲第七下的时候,这个人类的小镇开始落今年的第一场雪,爱与恨与悲与愁,都被细软的白色轻轻缠绵压覆。那桀抖抖翅膀起身飞走,想起来他刚认识柯洛的时候,她黑色的长发被一根木簪随意别在耳边,年轻的女子放下书卷,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悲伤痛苦与压抑有很多种,而爱就只是爱。”

―――――――――

这里的人类不多。毕竟珍稀强大的变异兽什么的只存在于三千舍眼中的世界,而在人类眼中,这里就是一个湖边的荒地,只不过多了几块白色的石头而已。

他们从MARINER出来之后没有接着打车,而是步行了一段距离,在路边的商店里钻进钻出。新年将至,商店里洋溢着快活的气氛,打折的标语和人群,负责促销的小姐姐来回的走动,推销自己店里手工烘焙的小饼干。封绪拿了两块,笑着拒绝了进店观看的邀请。他正经笑起来的时候其实挺好看,嘴唇微微向上弯起一个不大不小的弧度,眼睛里依旧是明亮的,和在家里大笑判若两人。封绪经常在家里面不顾形象的扰民,不知道他笑点是真的低还是什么,总是把眼睛弯成两道细小的裂缝,嘴张的都能看见扁桃体。问月每次见了都想把雪糕棍捅到他嗓子眼里面去。

走到一个磨坊下面,巽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个人,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听起来像一个故意装成老人的小女孩。

“需要什么?”

“有可供三人飞行的礼鸟么?需要有勿扰模式的那种型号。”

“有的。”

巽付了钱,直接去后院牵了一只巨大的鲸过来,那只鲸除了腹部是灰黑色的短毛,全身上下都是绿色的,在半空不高不低地飘着。

封绪垂头丧气:“巽爷你知不知道,租礼鸟很很很很贵的。”

“那个地方不通车。等我们走过去,祭祀早就结束了。”

“一定是为了赚钱才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封绪撅起嘴,进了鲸的肚子里面,哇了好几声。

“哇这里面好黑啊。哇。哇这灯真漂亮。哇……”

巽还没来得及,问月点着头挪到那个喋喋不休的人身后,拿着枪托敲了一下他的后脑,于是封绪直直倒地,被迫闭嘴。

“谢谢。我很欣慰,终于不用亲自动手了。”

问月把枪塞回去:“不客气。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白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小小的庭院。它的入口连接着三千舍的一个封闭区域,走过那座假山下面的门,穿过结界来看的话,这里还有一些虚无的漆黑入口,不过都被防护栏挡着,一般的三千舍进不去。虽然第伍坊碧桃门本来就是一个开放的区域,和人类共生共存,三千舍和普通人零距离接触,但是因为某些见不得人的关系,导致这里出现了很多黑市上才能知晓的暗道与异维场地。

比如他们现在正在走的这条。

柯洛曾经训练巽解出各种看似儿童涂鸦似的谜语,那些画在墙上的符号,有着各种的颜色与形态,从插画到数字,到罗马字母,德语,拉丁文,某些三千舍种族的暗语,缈神的古文字。巽需要做的,就是在这些看似混乱的图画中找到它们之间的联系,然后逐一击破藏在背后的秘密。

所以巽很擅长这个,Sorel在沐月陵那栋公寓上留的摩尔斯电码根本难不倒他,虽然他每次都说自己是瞎猜的。

最后一次的时候柯洛让他去一个三千舍的家里面偷东西。说是偷东西,实际上是偷变异兽。那个人抓了一只快要灭绝的[虹妃角],巽需要在柯洛打电话叫管理司的人来之前,把锁解开让它从笼子里出来。巽翻到那个人全是壁画的家里,那个巨大的笼子就这么在客厅中央立着,一点也不忌讳外人的观看。巽落到柔软的地毯上,长长的绒毛吸去了所有声音,他愈走近就愈发觉得气氛奇怪,等走到最后他终于明白了:笼子的门是开着的。

那只透明的生物颤抖着缩在笼子一角,并没有出来。它已经没力气到无法移动自己了。[虹妃角]可以给人带来美好与快乐的情绪,它们的体型十分庞大,躲在阴暗的城市角落,以悲观的想法为食,等吃饱了就会变成彩虹一样五彩斑斓的颜色,分裂成许多个小绒球飘起来。换句话说,你只有足够不快乐,才有可能养虹妃角。但是这个变色的习性被很多贵族盯上,他们把幼年的虹妃角当做吉祥物一类的生物,大肆的捕捞,放到家里以供观赏。然而他们没有什么悲观的情绪,他们衣食无忧,他们不会愁压力太大,工作太多甚至心爱的甜品店早早的关了门,他们终日快活的享受地位与等级带来的差距,导致虹妃角饿得变回透明的椭球状,一天天的变小,最后消失。

巽看着那些美好漂亮的壁画,突然明白了老师让他来的真正目的。

他把花瓶打碎,把墙上的壁纸全部扯下来,露出背后抹不掉的刻痕。巽根据屋子里面钟表摆放的位置找到了保险箱的钥匙,推开虹妃角的笼子,把那扇沉重的门用力掀开。贵金属与货币,珍稀的材料,玉石,巽拿出来一一甩在那个透明的小生物面前,面无表情的用风刃绞碎。他皱着眉看着虹妃角一点一点的变大,变成彩虹色,最终噗的一声裂开四散而去,犹豫了一下,最终收了手,放任它离去。巽听见门口有吵闹的声音,那个人和管理司的小哥正面相遇,不由得佩服老师的手腕。几个人从门口进来,看见一地狼籍后目瞪口呆,巽从另一扇窗户跳下,趁着夜色消失在风里。那个三千舍估计是倒卖情报的间谍,保险箱里除了贵重物品全是一摞一摞的书卷。巽提起来一本看了看,都是空白的,估计做了双重防护,要特殊显像墨水才能看得见。老师应该是早就盯上了这个人,借此机会锻炼他,一石二鸟的事情柯洛从来都做的很好。有些不正确的权利与财富的确能使人心生羡慕,但是如果人们看见了它的产生过程,也会反胃到拂袖而去。

这世间最难解的秘密永远都不是可见的形式。最厉害的刀光剑影不会拿出来被别人看到,毒液和斑斓的只存在于心底。时间一长,它们从内部溃烂瓦解身体,然而在这之前如果不解开谜题,先受伤死去的将会是自己。

两边的墙映着黄白两色的灯光,巽看到那上面有用粉末抹成的图画,他仔细看了下,发现是模仿的花朝无寻的春秋百花卷。

全是浅色贵族与瓷娃娃的宴席一下子回到脑海里,令他产生了不好的预感,心脏突突直跳。

白山。白色的佛刹利贵族。相似的春秋百花卷。有什么联系?渊尺墟不是已经被管理司的人押走了么?怎么……

喔对,这里是花朝郢的地盘,他的小儿子画的壁画,被这里的人模仿也正常。

只是这段时间刻意的“巧合”太多,让人很难放松警惕。巽不相信墟还能从管理司三十层大门里出来,那么如果真的是有人故意而为,无论是威胁他还是提醒他,都不是个很好的兆头。

巽暗暗叹口气,看见那边封绪头上的一团黑影又挣扎了一下。

八盏小灯紧跟着他们悠悠的走,嗔一直不安分地在肩膀上乱窜,时而跳到他头顶,在掉下去的时候被眼疾手快的封绪一把捞起来。

他知道嗔看见了那16只驮着灯的黑色小虫子,还有身后的那一堆……有什么办法呢。嗔不去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撕咬碾碎已经是万幸了,他又不能把猫收起来,毕竟那个正在带路的惨白惨白的人看起来似乎很避讳嗔,他要是把这个威慑力收了的话……不知道会怎样。

问月还戴着她的帽子,和莲象的幻象走在最后面。巽双手插兜在一旁走着,看起来事不关己,可封绪知道他在憋笑,导致有几次差点笑了出来,用咳嗽伪装了过去。

嗔蹬了一脚封绪的脸,爬上头顶。那个背上长着白色蛾子翅膀的人淡淡地回头,它的脸上带着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面具,没有任何孔供眼睛露出来。那双椭圆形的殿上眉像一对空洞无光的眼睛,死死的咬住身后四个人。

它冷漠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不像是从身体里面传出来的,反而更像是来源于四面八方,紧紧包围。

“……何事?”

嗔在封绪肩上弓起背。封绪一把按下它小小的脑袋,一直捋到尾巴尖:“没事没事,劳您费心了。”

那人轻哼一声,转过身去。巽和封绪交换了一个眼神。

巽:“你要是再敢折腾一下我就把你切了喂这只大蛾子。”

封绪:“救命我是无辜的全都是嗔闹出的动静……!”

问月面不改色,莲象用虫子做出来的替身用力皱眉头。

这条暗道是通向白山的其中一个入口。本来说好了是他们先进去,莲象在里面接应,然后换上祭祀的衣服混进人群。没想到那个长着白蛾翅膀的人要求见到线人才能放行,于是莲象把笔帽拽开,墨绿色的小虫子密密麻麻地爬出来堆成一个人形,然后从上到下依次的变了色,就像是揭开了一层蒙在人脸上面的布,或者刷上了一层肉色的漆。

“我的……天。”封绪绕着那个假莲象转圈,它呼吸着,眨眼,有时候手指微微颤动,像极了一个真正的人,只可惜只差那1%,就永远都不是。

“这个莲象陪你们进去。我从另外的路走,到了再联系。”莲象转身跳上一只贴地飞过的礼鸟,把上面一个浓妆艳抹的阿姨吓了一跳。她向那人低头道了一句歉,在另外一个地方跳下来,跑了两步没了踪影。

那堆虫子眨了一下眼睛,用莲象习惯的姿势挥了一下手。

“走了。”

封绪头皮发麻,恨不得一开始就当做没认识过她。

走了很长时间,在封绪怀疑这个隧道究竟有没有尽头的时候,前面的那个人突得停下,用吟唱般的诡异音调说了两个字。

“止步。”

三人加一虫赶紧站住。那个人在看似一片漆黑的前方双手一撑,空气中突然出现一道白色的门,看起来无比扎眼。

那个带路的人转过身来,它脸上的面具已经变成了黑色的。那双殿上眉已经变成了白色的两只虫,趴在面具上,还抖了抖翅膀,掉下一些白色的粉末。

“白山大人听不得胡言妄语,也不喜闹。不可亵渎神物,也不能带走任何东西,懂得么?”见他们点头,那个人拿出了五张面具,递给他们:“戴上。”

“我们是四个人。”

“算活物。五个。”那只蛾子的翅膀抖动了一下,嘻嘻笑起来:“不戴也是可以的,只是到时候怕是走不出这扇门……”

巽没等他说完就把面具拿了过来。封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拿过自己的,看了看那个比猫脸大出两倍的面具,犹犹豫豫的靠近嗔。白色的面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正好包裹在了嗔的脸上。黑色的猫不情愿的喵了几声,封绪摸了摸它的耳朵,便不再挣扎。

“进去吧!”那个人单手撑门,用唱歌一样顿挫的语调说了一句。

门打开的时候,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眯了一下眼睛。里面的光线太亮,和隧道里的完全不同。再回头时,那个长着蛾翅的人已经不见了,16只驮着小灯的虫子纷纷爬出阴暗的隧道,四散而去。形成莲象的小虫纷纷从面具上爬下,变成白色飞速进入庭院。远方灰白的叶片与藤蔓,白石与假山,没有流水,没有动物,带着白色面具的人走来走去的游览,一些顶着白纱的人在远处忙碌着,手里面拿着白色的球。

封绪在原地闪了两下,突然僵住。嗔不满的嗷了一声,示意封绪捏疼了他。

“……怎么了?”

“能力被封了。”封绪尝试着拿下面具,却发现面具严丝合缝,根本扯不下来。他捏住面具在脸部的边缘想把它捏碎,那面具不知是什么材料的,手指在上面打滑,根本使不上劲。

巽皱眉,发现风已经不听使唤了。

封绪的声音闷闷的:“被人摆了一道。我早就看那只蛾子不是什么好虫子,这下糟了。”

“还有我呢……”问月掰着手指想了想:“我这里还有两把枪,回城,嗯……虫茧剩的不多了,七八只吧,还有小型……”

封绪一把捂住她的嘴。

“进门的时候不是搜身了吗……?你藏到哪里了我的天。”

“我不说。”

巽抬头看天。这边的气温大概十七八度,和外面的零下完全不同。

“我把枪给你们?”问月拍了一下口袋:“等会是不是要打起来?”

“不,先不用。等混进了队伍里面再说。”巽走出门,挡了一下眼睛:“这里面地形很复杂,先把回城分一下吧。我们能力被封,打又打不过,只能逃了。”

“早知道不戴面具了。”封绪悻悻地说:“这下连嗔都收不起来,黑色的超级显眼不说,还沉。”

他们躲到一个白色的假山旁边,找到莲象。巽看着已经穿上白色裙子的莲象,轻轻抿起嘴。他没有告诉封绪和问月真的莲象已经死掉的这件事,也没有提醒他们接下来有可能的陷阱。巽欲言又止,头一次在这种事情上面如此犹豫。他想起夏天,那个穿着红裙子的朝灵,那时候他完全可以给封绪打电话叫他救朝灵离开危险区域,可是他没有。他以为当初是害怕牵连无辜的人,可是有个声音告诉他,并不是。他在已经变成焦土的风向界里面杀掉了工程师,那个漂浮着的鸟嘴面具像漏了气的袋子一样落在地上,散发出黑色与红色的烟气。在这之前巽从来没有听说过其他人杀死工程师,他们穿梭在时空之中,不老不死,没有人见过他们真正的样子。巽发现自己支开朝灵不全是想让她逃走,巽发现自己没办法完全相信封绪,把自己的安全全部托付给别人,他做不到。

他以前会把这一切当做是独自一人惯了的心理,看到那个假莲象之后巽发现,可能并不是这样。

白色的鱼游到空中,少年与耄耋,羽毛和衰影。人们抿唇微笑,小铃轻轻摇起,穿着白裙子的三千舍和人类鱼贯而出,他们低垂双眸,唱着荆棘与睡鸟的歌。

―――――――――

他仍不敢相信这一幕是真的。

巽伸出手去脚步却不听使唤地打颤。嗔摔落在一边,挣扎爬起,封绪用回城移动到问月身边,却仍旧被甩开距离。那个墨绿色的身影三五下就带着她消失不见,莲象的脸上是个冷漠的表情,又似乎是在抿嘴惋惜。她的手里握了一柄虫子化成的匕首,紧紧贴合在问月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巽被两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死命地抓住,面具仍然紧紧地勒在脸上,让他连呼喊都显得羸弱而有气无力。他的手指死死地抠进两只白蛾的前肢里,回想起刚刚的半个小时,恨不得把自己用风刃绞碎。封绪茫然地立在屋顶,双膝一软但没有倒下,一只带着面具的蛾夹住他的双臂把他扔到地上,嗔颠着跑过来,金黄的瞳孔在强烈的光下缩成一线,抬起前爪轻触封绪下垂的手。

问月被抓走了。

巽艰难地闭上眼睛,心里有什么东西挣扎而出。

从进入庭院,到他们换好祭祀的衣服,戴上拖地的头纱混入人群,中间隔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两排长长的队伍向前缓慢地移动,那些虫子们用听不懂的语言低声吟着歌,空中白色的鱼有长长的尾鳍,轻纱一般在空中漫无目地游着,每转一次方向就有一声小铃叮咚。它们的手里都拿着一个白色光洁的球,在胸前举着,躬着身走进那扇门去。莲象在最前面,问月在中间,巽和封绪被隔开了几个人,落在后面,远处的队伍长得令人心急,持香烛的虫子站在门边,六只眼睛死死盯住唱着歌的队伍,并没有一丝眨动。

巽感觉有什么东西悉悉索索地爬上肩头,在耳边呵气。他知道那是由于紧张而带来的幻觉,举起手里的球,对准远处门上的凹陷,又放下,假装和祭祀的队伍保持韵律一致,其实心里慌得要命。巽眯着眼睛看前方,莲象和问月已经进门了,守门人不时挑起头纱检查那些人的眼睛,然后挥手通过。封绪一躬身进了门,巽低头想要跟着走进去,一支蜡烛带着风停在他面前。

巽缓缓抬头。

“眼睛。”那六只眼睛下面的口器发出声音。

“掀开你的虫纱。”

队伍停了。巽看不见门后面的情况,身边所有的人还保持着举球的动作,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样悬在空中。队伍上方的白鲤仍摆着尾鳍,巽看清了它们身上的构造,那些鱼的尾巴是中空的,一只铃铛带着环死死咬住血肉,每一次挣扎甩尾便清脆地鸣叫一声,带着得意的雕花,在空中惶惶然地虚浮,用金属的声音轻轻嘲笑。

巽突然无比地想离开这里。

那根枯如竹枝的手指挑开虫纱,六只眼睛与巽对视一秒。巽听到自己面具里的呼吸声,轻纱摩擦声,耳边有巨大的白鲤游过,发出叮铃一响。

“他是个裂灯!”

虫子用尖锐的声音高声鸣叫起来,巽捂住耳朵。队伍里那些人手中的球在同一时间猛然炸裂,里面的**溅到那些人的身上,发出强酸溶解一般的嘶嘶响声。巽把球扔掉弯腰后退,那虫子在那个瞬间抓住了他的脖子,强迫拉近。远处白色的门剧烈地颤抖起来,假山轰隆隆的就要合拢,那只虫子的口器发出喑哑的嘶嘶声,六只全黑的眼睛里面空洞一片,映出自己脸上开始枯萎的白色虫纱。

巽下意识地眨眼,呼吸一滞。

风没有应约而来。

他用力挣脱守门人的禁锢,那只虫子生了怪力,几乎把巽骨头捏碎。他快窒息了,身边的队伍已然消散,露出一地狼籍尸体,眼前斑斓的光点灼花视网膜,耳鸣声打着马蹄,从远处奔来。

“宋嘲巽!”

他垂下眼睛。

“宋嘲巽!”

他睁开眼。一只巨大的长毛兽端坐在他面前,安然自若地舔着左掌。它端坐于一个城镇的端点,在他身后,无数灰瓦石砖砌的小房屋重重叠叠的铺开,直至目所不能及处。

有人在踢他的鞋子。

巽低头看到的却是只红色的雀。他惊讶地顿了一秒,从地上爬起,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老师?”

“不是。”红雀从他身边跳开,理了理自己的羽毛:“鹤先生很忙,于是叫我来了。刚才是我救了你,它们对裂灯从不心慈手软,下次就没这么好运了。”

“谢谢……裂灯是?”

“白山的三千舍们对叛徒的称呼。”

“这个地区只是因为那个变异兽而被称作白山么?为什么三千舍全是虫的样子?”

那只雀斜了他一眼。

“问题太多。现在门外的情况不容乐观,管理司的人很快就来,你的时间不多。从今天开始由我负责监视你的举动,如果你的行为会影响到下一步的局势,那么我会杀掉你,毫不留情。”

“你是……?”

“绕过这里去找他们。我走了,当心。”那只红雀没接他的话,径直飞起,转到巨兽的背面就不见了踪影。

巽微一皱眉,看到了正在远处等待的三人一猫,加快脚步奔了过去。

“你说那是……白山?”

“嘘……!”问月踹了一脚封绪:“小声点。”

“既然它就坐在这里,为什么Sorel不直接封印?”封绪瞥了一眼四周,低下脑袋用气音悄悄地说:“要是换成雪可能早就兜起来带走了。”

莲象小小的翻了个白眼,走到问月的那边,与他保持了一定距离:“强大的封印兽很难和主人结契的。万一在灵魂状态下受了伤,那就再也回不去自己的身体了。你的猫不是封印兽么?是怎么来的?”

“罐头玩具妙鲜包。略加引诱。”

“好的我知道了。”

“你们进门之后没遇到祭祀队伍里的其他人?”巽回想起被六只眼睛射来的目光紧紧抓住的窒息感,伸手碰自己的脸,却触到了光滑坚硬的东西。

面具。巽看那三个人,他们的脸上都没有白色的硬壳。面具在脸上呆的时间过长,让人几乎忘记了它本身的存在。他看封绪,那个棕色头发的小胖子缓缓扭过头,眼角笑纹相同,婴儿肥相同,说话时嘴型相同。然而巽知道他不是封绪。外表再相同,也只不过是一群疯狂的虫子堆砌起来的假象。

一个电花在心里噼啪跳过,巽知道了他面对的是什么。

“封绪”伸手掐住他的脖子。

“裂灯必死。”他的眼睛变成了灰蒙蒙的珠子,四周的场景像水汽一般笼着一层雾,不受控制的向天空飞散去。小镇消失,店铺消失,熙攘人群消失,莲象和问月消失……远处那只白山却在雾里愈来愈清晰,一个穿着灰黑色燕尾服的人影影绰绰地出现在巨兽的面前,右手敲着金属手杖,发出不应该有的清脆响声。

“世界并不会流逝,因为死亡并不是一个罅隙。”巽微笑盯着眼前已经变成白色飞蛾的“封绪”,虫子的手劲大得惊人,巽几乎听到自己骨头被捏碎的声音。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明智地并没有做过多的挣扎。

“理梦师这是要做什么?把我们都杀了么?还是说,你是为了某个人的深谋远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引起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矛盾?”

“韩先生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完成了。我现在要做的,是另一件。”Sorel看着那只巨兽,它在梦境里面挣扎,身体逐渐变成石块一样的质感。那是它真正的样子,坚硬的像是白色的假山一般粗砺,而不是刚才那温顺的长毛巨兽。

“只怕派你来的根本就不是韩先生。”

Sorel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没搭理巽。

“你知道白山为什么稀有么?因为它能够无限愈合。一个能够无限愈合的怪物,像是个活了几千年的缈神一样珍贵少见。然而就是缈神也不能永生,毕竟能够‘张口向风,须臾复活’的人并不多见,不是么?嘲风。”

巽感觉自己的心脏也一并被紧紧箍住。理梦师的话看似是毫无规律的胡言乱语,实际甩出了一个天大的陷阱,它咯咯冷笑着拍在巽的脸上,把他一下子打醒。复活?Sorel绝对不是想要复活嘲风,离间不空绢索与柯洛是为了什么事情而铺路,而这一切的主谋想要的是,死亡与永生?

封绪和问月呢?那个假的莲象又去了哪里?

白山发出一阵撕裂天地的嘶吼,巽身边白色的虫子被直接绞碎,挣扎的残肢摔落在地上,巽的身边出现三道猩红色的环,他感到头脑发昏,沉重的什么东西生生地压在他的头顶,逼得他直直地跪下无法起身。Sorel大声地笑,夹杂着听不清楚的语言,带着刺耳的鞭子一般,在大脑中疯狂抓挠。

“明知道是个陷阱还要钻进来,终于吃亏了?宋嘲巽!”

巽艰难抬头,模糊的视野里面那座山一样的变异兽狞叫着变小,它睁开了巨大的眼睛,竟然是一金一黑。Sorel瞥了一眼即将被封印的巽,狂笑着张开双臂:“罅隙!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罅隙!所有人都会无止境地掉落,这个世界就是一场骗局!”

嗡……!

回城的白光亮起,封绪带着尘土落在巽身边,做了个前滚翻站起来。与他一同掉落下来的还有已经发怒了的嗔。黑色的气在三只耳朵的封印兽身上缓缓游移,封绪蹲下,伸手拍它的头顶,眼睛里是个冷静愤怒的警告。

他脸上的白色面具布满划痕,棕色头发凌乱不堪。两个人见面第一句话同时脱口而出,无缝衔合。

“问月呢?!”

封绪低骂一句:“你怎么……?这三个环是什么?”封绪震惊地盯着巽身上红色的光,仿佛带着咒语的刻痕一样环绕在他身上,带来沉重巨大的压力,无法挣脱。

“问月……把回城扔了。”

“什么?”

封绪又暗骂一句,抬头看站在远处房顶上面的莲象,她换了一件碧蓝色的衣服,抱着臂好整以暇的隔岸观火。

“那个人真的不是莲象。”封绪挽起袖子:“我刚进来这里就被拽倒,一只蛾子疯狂地扑过来想灭口。”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巽,小眼睛里面漏了一丝怀疑:“你是宋嘲巽么?”

“不是。”

“喔。”

红色的圆猛然收紧,巽咬紧牙关,强撑着没有倒下。远处屋顶荧蓝色的角出现了一下又熄灭,莲象甩了甩袖子转身跳下。封绪睁大眼睛,用力甩出回城紧接着消失,在远处回城的坐标处出现,贴地滑行了一段距离站起来用力地跑去。

“你干什么?!”

封绪没有回头:“我看见问月了!她在莲象手里!你尽量自保一下啊巽爷!”

巽拖着僵硬的腿咬牙迈出一步,Sorel笑着对他摇头,红色的环一下子收紧,巽不受控制的痛苦仰头,喉咙里呛出一阵金属气息,后退了几步,仍然坚持着没有摔倒。

“被拔了羽翼的鸟儿。”Sorel笑着抓起金属手杖,在空中轮了个圈,手杖底端多了一根尖锐的刺。他拿着手杖刺向巨大的变异兽,那尖端刺到白山的一瞬炸开一个巨大的阵,整个庭院都为之颤抖起来,石子狂乱地四处滚动,一阵一阵的气浪掀翻屋顶,在空中把瓦片拧的粉碎。

“你在为谁卖命……!?”巽看到一只红雀飞过,心中一惊。他早该意识到的,虫子,白蛾,莲象的笔,春秋百花卷,白山,老理梦师的残忍实验,以及城主花朝郢。

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巨大的网。它埋伏在愚钝天真的旅人脚下,装作毫不经意,静待某一天,弑羽噬血,把洋洋得意的鸟儿拖入陷阱。

战争与阴谋撩起长袍一角,在世人面前羞赧一笑。

Sorel还没回答,一柄长刀直直劈了过来,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在Sorel转身躲过的瞬间转了个不可能的直角的弯,直逼理梦师的眼睛。

叮……!

Sorel皱紧眉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银色的指节被削掉一大块,露出里面精密的金属结构。

“小姑娘何来这么大怨气?”他笑,瞥了一眼身后虚弱的白山,又翘了翘嘴角:“莫不是为了这头畜牲?没有你的,先到先得。”

那个女孩手下没停,眼前的老人看起来衰老不堪一击,实际上狡猾奸诈的像一条泥鳅,每次都在最后一秒时在锋利的刀刃下逃脱。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视野里越来越模糊,变深,与绿色相混杂交融,叫人溺死在湖水里面,挣扎着不能呼吸。

女孩甩了一下鬓角边的长发,深棕色的长马尾在空中飘**。

Sorel大笑出声,他还想说什么,一身红色风衣的女孩又挥刀砍去,使他没有放松的余地。

“很惊讶幻境对我不起作用?”她摸了摸额头上凹下去的印记,那是五个花瓣,里面的皮肤和脸上的明显不同,像是被烙铁烫伤留下的疤痕。

“从这个印记留下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不会做梦了,幻境,幻觉,幻象,都离我远去,这样也好,至少不会和那些走狗同流合污。”

巽没听清她接下来说了什么,那三个红色的封印阵几乎要置于他死地,巽的大脑混沌一片,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夺去,面具强硬地紧紧绷住他的脸,四肢失去力气,双耳失聪,一切都离他远去。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一抹冰凉的气息横在他的脖颈,那感觉如此讨厌,连回想起来都令人不适,愤怒,哀伤,无能为力。有人抓住他的头发,连带着羸弱的身躯,用力掷在地上,一快一慢地摩擦拖拽。记忆被封印,能力被封印,爱意与美好被封印,沦落入那个无风的眠镇里,一天一天等待死去的循环。他想起信任与背叛的感觉,血液从四肢流走,抽空心脏,冲向头顶,那滴眼泪和有毒的话语一起掉下来,砸碎在弱小的小兽身上,蚀出一个愈合不了的伤口。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领主啊,风向界从来都不需要我的保护。我只是在恰好的时间诞生出来,遇到了好的老师,又遇到了恰好的世道。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人。无私奉献什么的和我都不挨边,棋子只是想要活下去,仅此而已。

你没看错我。巽喃喃。

我一直这样懦弱,绿缈。

巽大笑,第一个环突的炸裂,Sorel震惊地转头,却被女孩一刀刺中腹部。他动作迟缓一秒,侧身躲过,那边一直强撑着没有倒地的男孩却向后仰去,直直地落进尘土里,扬起一阵灰黄。两只白色的蛾子迅速飞过来将他架起,用绳索紧紧捆绑。然而他的眼睛依旧明亮,让人想起下过大雨的光滑青石板,被冲刷的没有棱角,圆润,反射着灰蒙蒙的天空。

有人冲了过来。巽在那个瞬间脱力的闭上眼睛,于是他没有看到身边的两个虫类是如何被爆掉了头,又被一刀扎进柔软的腹部。少女把长刀抽出来,皱眉瞥了巽一秒,甩了个石块,精准的砸中他的额头。

巽从蒙昧混沌中被一双手拽出来,白光在眼前出现,黑色狰狞的血迹从身旁消失,他重归现实。

“这个人交给你处理了。”她跳了几步重新移动到白山那边,踢了一脚昏过去的老理梦师,抬头担忧地望着天。

“谢……”

“小心身后!”少女跳上巽旁边的屋顶,三个戴着白色面具的蛾子从旁边忽然跳出来,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它们大张着狰狞的口器,行动飞快,但是巽知道它们在白天视线模糊。那个红色的身影在一群白蛾中留下一个个残影,少女冷静的声音传出来。

她话语刚落,封绪从那边摔了出来,抛了个弧线落在地上,滑出很远。他接着就爬起来,讶异地看了一眼穿红色风衣的女孩,眼睛里满是警惕。

女孩耸了一下肩,转头砍碎一只蛾子的前爪,不见踪影。

“问月呢?!”

“在那边,房子后面。”封绪的脸上依旧戴着白色的面具,只不过多了一道深深的划痕,从左上斜斜贯穿下来。他的眼睛里是个哀伤的表情:“她的感觉很奇怪……就像是……”

嗔突然低声嘶吼起来。莲象从那边缓缓升起,她的脚下是绵延不绝的墨绿色小虫,托着她,然后轻巧地一跳落到屋顶。莲象向空气中一伸手,凭空抓住了一个人的衣领,拉近。问月像是穿透什么帷幔一样出现,昏迷不醒。她的角变小变暗淡,整个人像只被扎破了透气的气球一样,颓丧,失去所有光泽。

“问月……!”

“这次我们没能带走白山,作为交换,这个小动物我就抓走了。”莲象的脸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声音却带着锋利的刺,穿透进大脑:“作为临别的礼物,我应该善意的提醒你一下,窃灵者,你最恨的人,就在你周围,宋嘲巽。”

她甩袖大笑离去,问月在这个时候惊醒,墨绿色的匕首贴上她的脖颈,莲象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侧身踢开攻过来的封绪。他摔倒在屋檐上没有掉下,莲象跳了几步飞速地消失,比扔出的回城速度更快。子弹全部被虫子挡了下来,封绪痛苦地怒吼,被飞过来的白色蛾击中头部,顺着惯性摔到地面。那个穿一身红衣的女孩在白蛾即将捏碎巽手腕的同时用力将长刀扎入地面,她的一只眼睛突然变了,虹膜变成红色,大火将所有情感烧灼干净,所有的虫子化作齑粉随风散去。浓厚的,散不开的粉末迎着风旋转而上,在空中逐渐消散淡去,结束这一切的幼稚荒唐。

女孩走到白山的身边,抚摸它庞大的身躯。白山欣然地鸣叫了几声,它身上的伤痕深可见骨,但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棋盘上厮杀之势已然成型,戏子就位,花鼓奏响,被捆绑翅膀的鸟儿化成青色的恶龙,泪水与微笑烧红眼眶,天真美好褪下外衣,染上繁芜心酸。空空而来,空空而去。三千幻象,总是迷离。千年之前埋下的树根迎来了混沌萧冷春天的第一场大雨,它以骨血与仇恨为养料,在暗处迅速抽出崭新的芽。

“那么,你是谁?”巽微微一瞥看向她,却避免了与女孩的视线接触:“看样子你确实像是老师那边的人,你有什么目的?问月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么?”

“我不是幻术师,也不会杀你,收了你的警惕。”她看了一眼愤怒的封绪,后者跌坐在墙边,三只耳朵的黑猫把爪子搭在他的膝盖上,而膝盖正在微微颤抖。

“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我的名字,破。”她犹豫了一下,张口接着说。

“我是来帮你的。”

―――――――――

三千舍居分为十三个“坊”,每个坊分为五个区。第壹坊灼缈宫,第伍坊碧桃门,第玖坊枯园,第拾坊喵葵屋,第拾叁坊舞照天……它们与人类的地区混杂交融,共生共存,争夺着同一片天空下的氧气和土地,相爱相杀的存在了很多年。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还没有很多人类出现的大陆,缈神占了生灵总数的绝大部分。他们大多不与人类外表类似,按照地域分为了很多的种族,绝大部分是自然化生。诞生于风里,诞生于梦里,诞生于下雨的夜里……缈神们与生俱来的力量使他们能够更好的与自然对话交流,他们诞生于自然也是自然的老友,这里没有什么正邪之分,所有缈神各司其职,就这么波澜不惊的生存了很多年。

窃灵者是个极其例外的例外。

相传他们诞生于灵魂最深处盛放罪恶的匣子里。没有人知道窃灵者的真身长什么样子,也许知道的人都被无一例外的吞噬了。他们窃取别人的灵魂化作自己的养分,住在偷来的躯体之内,变成另外一个人生存。从眼睫毛到脚趾尖,从记忆到习惯,窃灵者都能分毫不差的完美复刻。他们是天生的演员,靠模仿与背叛为生,因此被整个缈神界排斥。尊贵的缈神们极其厌恶这种令人不齿的行为,但是在离月真出现之后,一切都变了。

没人知道它的性别,但是从它吞噬的历代宿主来看的话,以女性居多,所以暂且称之为“她”。离月真厌恶缈神,她的目标是把整个缈神界清洗干净。超出人类理解范围的所有兽都不得存在,但一旦那些凶兽消失,那些为了保护而生的缈神也就失去了意义。窃灵者的寿命相对缈神来说都极短暂,顶多两三百年,或许个别不断更换宿主的窃灵者还要更短一些。离月真为了达成清洗缈神的目的,不停的更换宿主,但她却依旧活了下来,成为窃灵者的王。没人知道她是怎样延长寿命的,但经历过那一切的缈神们都知道,风向界燃起大火的那一晚,烧光破碎了几乎所有缈神的梦想,余下的三千缈神在鹤先生的掩护下匆忙逃往人界,从此开始了黑白混杂的生活。

但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不要插手。

逾界不扰。

把白山放走后巽几乎一句话没说。破敲晕了封绪,给他施了一个沉睡的咒语,把嗔塞到一个猫箱里面,被挠出两道血痕。巽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什么也没问。巽没有回竹溪桥的旅馆收拾行李,破挥手招来一只巨大的鳐,它忽闪着两片胸鳍缓缓停下,粗大的尾巴温顺的垂着,上面有蓝色黄色交织的花纹。

上了礼鸟之后很长时间两人寂静无声,像是匆匆忙忙流亡的逃犯。巽站在鳐的头部,抬头望着虚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破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开口了。

“你还不知道吧,我是花朝家的人。”

巽没说话。

破看着仍被两道环封印着的巽:“但我真的是来帮你的。”

“嗯。”

花朝破注视了巽两秒,嘴角微妙的向上扯了一下,目光移到了别处。她把长刀抖了两下,缩成一线红色的光,绑在长长的马尾上面,看着脚下熙攘的街市,叹了口气。

“我是个被藏起来的孩子。”

“从小我就住在磨坊的最顶层,就是那种头上有风车的红色蘑菇顶建筑。窗帘一般是拉起来的,那些人不允许我外出,也不允许发出太大的声音。只有一个小姐姐和我住在一起,她还总是带着白色面具,好让我看不见她的脸。”

巽蹲下去,看着嗔窝在猫箱里面生闷气。

“小时候我还在想,为什么呢,楼下跑过去的那些同龄人,为什么他们这么高兴?到底有什么好开心的?制造噪音,制造令人不悦的垃圾,生产出来的快乐却只供自己享用。那时候晚上会封城,因为有时候一个巨大的像山一样的怪物会跑出来吃人。那些人提着灯,穿的像纱网灯罩一样好玩。他们总是在敲钟之后出现,在街上驱赶那些小虫子似的乱窜的小孩子们。我觉得夜晚很有趣,就总是趴在窗边看。三千舍和人类脸上欣喜哀愤与悲欢离合,我做了很多他们不知道的事,往楼下大叔的茶杯里扔粉笔,往阿姨新做的头发上面撒灰尘,教唆乌鸦把那个老爷爷的假发套叼走……不过做的太过分了的话,会有穿白色衣服的人过来威胁要打断我的腿。不是怕那些普通人被骚扰,而是不能暴露我。他们挺无趣的,我那时候还小,翻了几个白眼也就忍了,但是直到有一天。”花朝破淡淡开口,像是在讲一个很糟的故事一样皱眉。

“直到有一天,那个怪物把他们都吃了。整个含进去,衣服扒掉,嚼骨头的时候发出巨大的咔嚓声。排骨你吃过的吧,就是那种声音,整条街都是血,整条街都是那种声音。据说那个怪物前一阵子被抓住了,关了很久,不知怎的吃了守门人跑到了街上,一整个街道都被毁了。它会发出一种声音,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去接近,所有的人都跑到了街上,然后被它一个一个当做炸鸡块吃掉。我是那时唯一活下来的人,因为我的前额被打上一个烙印,防止我进入另一空间逃跑,所以我听不到那声音,就只是趴在窗户前,看着白山血洗整座街市。后来我才知道它只是一只被囚禁了很久的贵族的变异兽,供赏玩用的,没人真正关心它是如何悲伤的度过在铁丝网后面的生活。被憋久了的怪物无论看起来多么温顺可爱,内里也是个疯狂可怖的野兽。”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你和我很像。”花朝破紫色的眼睛里面染上淡红,她装作被光线晃了,用手遮了遮:“我看到了迷惘与蓄积已久的仇恨,你不该被这些情绪左右。要么杀掉他们,要么杀掉自己。笼在过去的阴影里只能毁了你,就像我一样。”

“是老师叫你来的?她又有什么新的棋路要走?”

“宋嘲巽。”花朝破叹口气。

“你就不能,哪怕有一瞬间,尝试着相信别人?”

巽看着花朝破的脸,她长的不像花朝灵或者花朝夕,她们两个都是绛色的眼睛,暗进深夜里面的红色,疯癫深入骨髓又被冷静的皮囊压制,一旦刺破,深色的罪恶汩汩流出。而花朝破不是。她是冷静的,是暗伏着的狼,不会上来就取人要害,但会叼着蜜糖轻声引诱。巽看着她的手,天渐渐的暗下去,但是惯使长刀的轮廓仍然能被看的清晰,她左右两只手都能被熟练使用,疯癫与狂乱被藏在最深处,呜咽着不敢抬头。破是浸入骨髓里面的傲狠与冷静,表面上柔软可亲,实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样的人最是可怕,他们对陌生人真切友好,对家人却严酷冷漠,等待不知情的可怜人落入陷阱,便开始新一轮的威逼利诱,拿到自己想要的接着就走。

不要相信任何人。因为真切友好往往是装出来的,裹着蜜糖的刀,而严酷冷漠也有可能是暗藏在冰雪下的柔情。

“执着于过去从来没有什么好下场。”他想起这句话,笑。这句话辗转了几遭狠狠地扎回来,脸打的直叫一个响亮。巽不知道花朝破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的确是活在梦里了。不想去触碰,因为会疼,伤口会裂开,会感到难受。花朝灵出事的时候,昙心揭穿了他的这一点,巽摔了手机,然而不得不承认,他还是缱绻于过去和奶奶一起生活的安乐乡,想要没有任何仇恨的不明不白的生活下去。说白了还是由于懒惰而带来的精神上的躲藏,由于胆小害怕而不敢现身。他记忆恢复了一大半,能清晰的想起那场无差别的屠杀,只是大脑感到疼痛,所以强迫他忘记。但忍耐度还是有限的,老师铺了一条路让他走,而目的地又是自己想要的,那为什么因为有点疼就要放弃,这样没道理。他站在高处眨眨眼睛,脚下灯火繁华锦簇,却照不亮夜空。巽捏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从小奶奶邻居家的阿姨就说,巽这孩子平时看起来懒洋洋的什么事也不关心,但是如果他真想做什么事,谁也拦不住。他禁不住开始后悔,如果离月真没有放那把火,如果绿缈还活着……他咬紧牙,面具带来的力量使他呼吸一滞,破碎的风迷茫的赶来,却找不到落脚的焦点。

“花朝郢和人类的孩子。因此我的力量十分的弱小,几乎没有什么能力,还被烙下了印记。”她摸了摸额头上枯萎的五瓣花:“这个印记是他们封印什么怪物才被允许使用的东西,对通行证会产生排斥,就像免疫反应一样,让我不能随意出入任何除了花朝城之外的场地。不过也多亏了它,我才破解了某些暗道的密码,反向黑了他们的监管系统,这件事城主现在还不清楚是谁做的。我认清楚了那些人,都是些自私到无耻的东西,连一只变异兽都不如。”

“不过现在的情况是,因为环境和出身从来都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事情,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抓住那根最后的稻草,让自己活下来。”

“或者,让某些人死。”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巽站起身来,直直的盯着她:“我们才刚认识了不到四个小时,你为什么相信我?”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还有值得你去施展善良的东西。我在你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当年逃离那个头顶风车的建筑之后,我做了很多不能回头的事情,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孤身只影的狼永远追不到猎物,你不能把一切都归咎于自己。鹤先生对我有恩,而我很敬佩她选中的学徒,目的相同的人自然而然会走到同一条路上,因为我们别无选择。我是真的想要帮你,而不是像那些人一样,都是猫对老鼠的爱,一步一步引导你走近铺满奶酪的陷阱。”

“当然,你不信我就算了。”花朝破耸了耸肩,拎着沉睡的封绪从鳐的背上纵身一跃。

“我带你去见个人,让她亲自告诉你。”

礼鸟飞了很远的距离,巽估计他们己经出了第伍坊,但不清楚自己现在具体的位置。他敲敲脸上光滑的白色面具,心想:如果我谁都不信的话,早就在礼鸟背上把你踹下去了。

他早就下定决心了。他一向如此。

巽把猫箱抱下来,嗔在里面静静地趴着,金黄色的眼睛锁死了巽,刺来两道尖锐的箭。巽假装没看到猫的眼神,跟着花朝破东拐西拐。他们进了一个昏暗的小巷,对暗号,打手势,跳进底下的井之后穿过墙,打开尘封的地下室。推开那副巨大的油画后出现一扇门。花朝破用一把看起来很老旧的钥匙开了门,拖着封绪钻了进去。出乎意料的,后面是明朗的白天,水的气息畅快的扑来。这扇门后面是一片春夏之交的湖泊,四周是连绵不绝的蓊郁树丛。

“这是……?”

“先别说话。”花朝破捡起一块石头,放在手里颠了颠,平着扔到湖里,石子颠了四下之后沉入湖底,传出一个沉闷的声音。

“闲云野鹤自来休。”

湖面没有丝毫的动静。巽诧异的看花朝破,后者一脸平静,两个人等了一分钟左右,花朝破歪了一下头:“好了走吧。”

“去哪?”

花朝破直直地走进湖水里面,踩出几圈涟漪,水看似变得很浅,刚没过鞋底的深度,然而巽看见刚刚她的脚底有一只巨大的阴影游了过去。

“我们要见的是你的师姐。三诗缭先生。”花朝破朝天呼出一口气:“三先生应该和你见过面,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我……”

“好了别自责。”花朝破拍了拍巽的肩膀:“本来也没在你身上抱太大希望。”

湖水被看不见的手劈开一条长缝,两个人徐徐的下降,像是在透明的潜水艇中落到一条长廊的尽头。花朝破伸手甩出一个不知是什么的薄片,橙色的火焰以极快的速度延伸到长廊的尽头。它们在空中轻轻抖动着,没有任何支撑点,漫无目的地游移。花朝破一脚踏入沉寂,鞋跟的声音回**在漫长的走廊里,无限的反射。巽紧随其后,火焰照亮墙上的文字与壁画,像是在画展里面随意观赏。

左边和右边的图画形成鲜明对比。

那些人的头上垂下柔软光洁的羽毛。白色青色的藤蔓与流淌的泉,书卷与花朵,星辰与舞步,黑色白色的龙与长着四脚的兽。越向深处走去颜料越是肆意,黑色与红色混杂的鲤鱼,藻荇交缠,小铃叮当,披青色纱的女子,足尖深入水面,倒影却是一只赤色的鸟。金粉与朱砂,翠影与藏青,着五彩霞缎的女子指尖停了一抹黛色,小荷菡萏与远山朦胧,长着两角的女孩闭着眼躺在芦苇丛中,乌黑的头发婉转的垂下来,似一首荒芜长歌。

巽看向右边的图画,它们完全变了样子。赤色的鸟张开双翅向天空费力的呼喊,芦苇被烧尽,人群慌忙逃窜,头上伸展出长长羽毛的女孩被一箭刺中胸口,血迹蜿蜒曲折,在纸上晕开,流进虹膜里面,抹不掉的脏污痕迹。黑色的长刀映出那个真挚而悲凉的笑,一滴眼泪在男孩看不见的地方砸落,摔出万千迷离怅惘。

“宋嘲巽?”

巽看着画面上的那个女孩。她的眼睛是淡淡的湖绿,另外一只已然失明,呈现出一片无情的霜白。她的长发混杂着黑色的羽毛,映着背后繁华的宫殿,一步一步走过来。有一只鹤在她身后张开双翅,她身上的黑色长袍点染了缈神的血,她用爱意与谎言将自己层层包裹,密密麻麻的透不过光线。她轻蹙眉,离月真在那一瞬间被驱离了这个身体,一滴本该不再属于她的情感坠向烧焦的土壤,随着少年的心一起碎裂在星河破碎的夜里。

然后,少女死去,重新被黑色包裹的心脏恢复颤动。她诧异的眨了眨眼,指尖抚上吞噬的刃尖。

“宋嘲巽。”

巽回头,花朝破站在一片光里面,淡然地看着他,紫色眼睛里面有什么东西晶莹的打了个转。

“快走吧。先生等着呢。”

“那是什么?”

“哪个?”

“你知道我指的哪个。”巽从黑暗里面走出来,敲了敲自己的面具。他感到无比讽刺,此时脸上坚硬的触感反而使他安心。

“三杞玉。”花朝破本来已经转身走了,脚步不自然的顿了一下,马尾一摇:“是演绎真相与幻梦的两面镜子。镜面的图案只有自己才能看到,一面真一面假。”她耸了耸肩:“真真假假谁在乎呢,只不过是两面镜子而已,又不是现实。”

“可是我刚刚看到,你的眼睛里。”巽停顿一秒,手在自己眼睛四周打了个转,故意等了两秒再说话:“有……”

“什么也没有。”

花朝破打断巽的话,在一扇竹青色的门前站定,深呼吸了两秒,整个人镇定了很多。“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如果有第二次,我不仅打断你的话,还要打断你的腿。”她向上折了几番袖口,敲了四下门,换了个地方又敲了三下。

门像折纸那样徐徐的展开,向两边退去。泉水的声音汩汩的流淌进来,一个沉肃,尾音却又含了一点笑意的女声悠然的响起,白色的小雀钻出清湖,扑闪着翅膀叽喳打闹。

“可是来了客人么,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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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诗缭也是柯洛的学徒,不过她很不一样。由于常年隐居的原因,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她了。当年由于傲气做了不少过分的事情,帮了一些人,得罪了一些人。缈神衰败之后,她就找了个湖底的小地方,设了几重结界,“躲”了起来,甚至连老师的使者也不见,不问世事,隐居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巽依约记起老师似乎提到过一两次,菩提川叶月也好三诗缭也好,柯洛无比的爱她教出来的学徒们,然而有名气的往往没有一个好结局,叶月早已死去,三诗缭隐居不再见人,自己失去几乎所有力量与记忆,被丢到人类的世界差点丧命。柯洛曾经伤心的想要就此结束自己提灯者的身份,然而看到天资聪颖的孩子还是忍不住,对此她总是扼腕叹息:“我挑选的孩子都太像我。气息,气场,性格,人格,这些从天生就基本决定了的东西也决定了命运的道路。他们从小就选择了异于常人的走法,而作为他们的提灯者却总是不能预测到未来的结局,是我的失败。是我辜负了这些孩子,他们聪明伶俐,能够站在众人的上空翻云覆雨,然而还是会被命运的手掌**,就像我自己一样。”

三诗缭的表面看起来清甜淡雅,但其实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不过她自以为后面这点隐藏的很好,初次见面的人都被她的外表还有谈吐给骗了,以为他们面对的是一只惊慌的兔子,总是掉以轻心。事实上这只兔子是吃肉的,相处久了她就把那身绒绒的兔毛大衣一掀,开始琢磨来客究竟能配个什么凉菜,红烧清蒸还是炸煮炖煸。

推开那扇门之后是一个大厅。地面光滑的照出斜影,六根翠碧的柱子撑起穹顶,上面雕着素雅的花纹,底层用颜料泛起白色的波浪。四周的墙上绘着不知何地的四季景象,以琴棋书画为题融进了风花雨雪。圆胖的香炉吐出几股纤瘦的烟气,不知来自何处的光淡淡地照进来,映亮几只立在小舟尾部的鸟雀,它们受了惊飞走一眨眼就不见。巽才发现那是一面折了几折的屏风,安然地立在茶案前,上面的墨画被赋予了生命,小舟随着水面**漾一摇一摇。

她是为了什么而隐居在幽深湖底?是闭目清心不想沾惹尘世气息,还是为了……躲藏什么东西?来自于他人或是自己的内心?

巽收了目光,接过杯子,里面的花瓣浮浮沉沉,踮着脚尖划出几道清雅的弧线。

“三先生……”

“啊,不必用敬语,小嘲风。我就比你大了那么几十岁,按照缈神的年纪,算是同辈才是。”三诗缭抿了一口茶,向花朝破挥挥手:“焰儿,把那边的男孩子带过来吧,他也该醒了。”

花朝破把封绪揪过来平铺在地面上,又把装着嗔的猫箱搬了过来,黑色的猫不满的喵起来。花朝破敲了敲猫箱,拧了一个狰狞的面目表情:“小东西,你要是再挠我我就吃了你主人。”

“您这是……?”

“面具。”三诗缭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木制折扇:“我帮你们去掉面具,作为报答,你得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

“按照约定,我不能出现在世人面前。”三诗缭抿了抿嘴:“但是你可以。第拾叁坊舞照天的坊主谢千绡,她手下的[伽绫佛]借管理时空之名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情,自以为无人知晓,可这消息顺着风传的很快,明眼人看暗事一见便知。我猜你也深受其害过,它们在枯园应该是被称为……[工程师]?”三诗缭满意地看着巽倒吸了一口气,抚摸着扇面上精致的雕花,接着开口:“花朝城的城主花朝郢也与谢千绡有勾结,他下星期会宴请一位大人物,目前还不清楚是谁,但是是谁我也不必明说。我需要的是你偷偷潜入,把消息带给我。”

“可是我还有个同学走散了,要救她回来。坊间的通行证也快要过期了,而且君山那边有时间限制的,犯人也抓到了,我们完成这次任务就必须按时回去。”

三诗缭淡淡抿了口茶。

“通行证你不用担心。焰儿有在管理司的朋友,可以帮你延期。学校那边我不必说了,你心中自有数。你别急着抵触,抓走你同学的那个人,是谢千绡那边的。”三诗缭垂眸吹了吹花瓣,澄清的水面起了一阵涟漪:“为什么挑这个时机下手我想你应该很清楚。三千舍小女孩,作为人质再合适不过,你们几个能力又都被封住,这么好的机会他们才不会错过。下个星期的客人口味刁钻得很,如果你不抓紧这次机会溜进花朝城里的话,以后怎么样我可不清楚了。”

“她……的名号可不好说。”三诗缭微微蹙眉,一只白色的纸雀飞过来,衔着茶壶给巽斟满茶杯。

“据说这家伙身体里面住了另外一个人,叫做离月真。”

巽手一抖,水撒了。

“喔,看来你想起来了一部分。”三诗缭扭头看仍旧在沉睡着的封绪,嘴边弯了一抹淡笑:“离月真作为一个窃灵者,活的太久,连我都忍不住想要她的命了。”

“既然你那么想杀离月真,为什么不自己亲自去?”

三诗缭“啪”的一收折扇。

“你去是不去。”

“好,师姐。”巽捂着自己被水烫红了的手背:“但是相对的,你要帮我找到问月。目前的局势太复杂,你得等我理清楚了再说。”

“不用了,巽。收起你的怀疑与谨慎。孰是孰非你心中早就有数,嘲风可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脆弱,敏感,多疑的不堪一击,你复活之后真的变了,我要是想害你的话,用不着这样拐弯抹角。老师什么也没和你说么?”

巽顿了两秒,微摆了一下头。

“也是了。这是她一贯风格。人人都想杀离月真,为什么她还没死,你有想过么?她的手段远不是你我能够想象的狠辣,我们是同一方向,巽,只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而迫不得已。陷阱,糖与刀刃,都是前进路上不可缺少的小道具罢了,若是缺少了这点乐趣,人生未免过的太没意思了。”

“为什么一定是我?”

三诗缭微微笑:

“因为你认识那个女孩。”

穿着长裙的女子起身,她的手里多了三只白纸折成的纸鹤。三诗缭垂眸将纸鹤甩开,它们在那一个瞬间有了生命,发出脆丽的鸣叫四散飞去。一只直直的穿进了猫箱里面,一只停在封绪鼻尖,最后一只朝着巽的脸直扑过去,被巽侧身躲过,两指捏住,没了生息。

“这是什么?”

“只是一个媒介。抓好了。”

巽把纸鹤举到眼前。上面有着湖水波澜一样的纹样,是虚线组成的一个个半圆。纸很厚,但是却意外的很轻,三诗缭轻轻站起身,对花朝破做了个“去”的手势。

花朝破颔首,离开了。

三诗缭推开茶案,那里面竟是一把古琴。

“需要我做些什么吗?”巽想要站起来,被一只手按住手臂。

“你只需要乖乖坐着。”

三诗缭拨了一下黛色的弦,有光从她的指尖缓缓地溢出来,畅快地飞升到不可见的高度,徐徐散去。

然后她开始唱。

“霜天醒,泠泠惊风顾影。”

巽忽然感到一阵耳鸣,他什么也听不清,古琴浑厚的声音穿过耳朵,穿过心脏,带来一阵阵奇异的疼痛,像是在身体里开了个清新深幽的山洞。眼前一阵纸鹤哗啦啦的飞过,巽什么也看不见,伸手去挡,却发现穿过了手臂。

“匆匆,月明中。笑谈风起,天边旖旎,含羌笛,含羌笛。”

纸鹤散去,眼前抚琴的女子消失,巽看到一只青色的小兽,它的身边裹挟着畅快淋漓的风声,眼旁青黑色的纹路交缠。他看到一抹绿色的水汽凝成一个长长黑发的少女,她的耳边藏着柔软的羽毛。他看到黑白的鹤染上朱红,他看到一个披着朝霞皎月的女子化成一只巨大的鸟,睁开水蓝色的眼睛,朱喙微张便是三日绕梁不绝。他听到身边有人不绝赞叹:“看呐,那就是妙音鸟,迦陵频伽。”

“花枝筛月影,杏雨摇微云。”

迦陵频伽的歌声变了个调,婉转低沉,一路打着旋落进谷底,又盘旋向上,挥散云霄。巽的眼前一花,明黄的灯光透过镂空的窗棂洒进来,青色的小兽踩着风钻进一缕烟雾,再出来却是一个着长袍的男孩。他抓起那朵白莲,放在弯弯的屋檐一角,眼睛里面满是欢欣喜悦。红色**漾开来,男孩被鹤衔住衣领,抿了抿嘴,被倒立着叼走。他仍不死心,回头看到虚空中犹疑探出一只白玉手掌接了那莲,开心地吐出一团云气。

“落日清阶昏红烛,听雨削千竹。”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有人握着他的手微微颤抖,脚边的地面在瑟瑟哀鸣,四周的空气闻起来依旧像是湖水般潮湿,却失了水汽本身的气息,更像是从腺体里面溢出的。巽感到浑身一紧,看不见的绳索勒紧他的灵魂,用压力封锁呼吸,紧接着一下子散开,像是吹了很久的气球绝望的漏气。正面情绪逃逸身体,风呼啸填满内心的空洞,有什么东西悲鸣着,嘶吼着,更像是绝望的倾诉,想要破壳而出。

他看见了那把青色的刀。

他举起来就放不下。

“铜镜华陵空……”

她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呢?他想了很长时间,却还是没有什么结果。也许是他把她池塘里的花弄得一团糟?也许是他弄丢了那本她最喜欢的书?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为不空绢索的坏名声吗?她明明知道这不是用来杀人的武器,只是为了铲除掉渊尺墟的党羽。那是因为什么?因为菩提川叶月?因为老师?因为窃灵……

窃灵者离月真。那句话到底是谁说的,是绿缈还是窃灵者?她对我很失望么?她为什么要毁了这一切?为什么要清除所有的缈神?为什么要哭,明明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心,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掉下泪水?

不是她杀掉了我,是嘲风自己杀掉了自己。

所以我的确该死是吗?我就不应该存活在世上,因为我的存在没有一丝一毫意义,唯一证明我留下痕迹的,只能是记忆里,那些人怨恨,与悲伤的感情。

巽看见那个穿绿色长裙的人款款走过来,她的脸是一团模糊的颜色,怎么看也看不清。她手里似乎握着一个长长的东西,垂在地面,发出令人不快的乐音。

对不起。

巽想向她走过去,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长长黑色的羽毛轻柔的将他包裹,清冽的莲花气息。巽伸手去碰,却被锋利的边缘划伤,血一滴一滴涌出来,在地面聚成一个不小的湖泊,忽然延伸,堆砌成远处的天景。朱红色的建筑,老旧的纸垂,尘封的木门,这是唯一一个可以置他于死地的小镇,绿缈在眠镇的长街向他慢慢走过来,垂眸微笑。没有什么爱恨,没有什么悲喜,他看着少女扔了刀,走到他面前,将手轻放在他的头顶,就像是落了一片翎羽。

“与谁看,桂花旧影,悬柳新青。”

古琴声被戛然斩断,巽被一双手从雾里面捞上来,又狠狠扔下。他像呛了水的人一样剧烈咳嗽,一个翻身坐起来,睁大眼睛,呼吸急促的像只做了噩梦的小兽。花朝破噗嗤一笑,不远处三诗缭结束了古琴的最后一声乐音,一声脆响摔进心里,巽全然惊醒,伸手去摸自己的头顶,仿佛那里还留了一丝不应有的东西。

“干嘛,睡傻了吗?”花朝破用力抿嘴憋笑,指了指自己的脸,画了一个圈:“快别愣了,向三先生道谢。”

巽伸手去摸,发现面具已经消失了,身上破碎的封印也已经消散。封绪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脸上的面具也没有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醒来。

“封绪怎么还没醒?”

花朝破顺着巽的眼神望过去,随即不好意思的点了下头:“啊。他的封印肯定也解开了,现在还没醒是因为咒语的原因,一时半会恢复不了。”

三诗缭静静地收拾茶案,纸鹤们衔着一管竹子,里面源源不断的倾泻出清亮的水来。她轻点那些画了白色花瓣的杯子,水流从指尖滑过去,流进茶案的雕花缝隙。巽看着三诗缭挥手送走那群托着茶具的纸鹤,在前面敲了敲,深沉的木案缓缓地缩进地面。

“也不道谢,也不离开,是想留在这里继续难为我吗?小嘲风。”三诗缭扶着纸鹤站起来,巽发现了什么,皱眉。她的裙摆空了一边,不合时宜的褶皱出现在翠色的流云裙裾上,透出一些隐晦的哀伤。

巽眨眨眼睛。

“无论如何先谢一声了,师姐。”巽欠一下身,走过去拽起封绪的胳膊,向门口走过去。花朝破拎着猫箱移步到门前,拦住他去路。

“我送你出去。”花朝破抬了一下左手:“你一个人拿不了。”

巽走了两步,封绪似乎比之前在佛刹利的时候轻了很多,像是往瘦的方向转变,不过本质上还是那个嬉皮笑脸的宅胖子。巽打断自己浸入回忆的大脑,现在他有了一根名为“现实”的刺,随时强迫自己清醒。他停在门前,伸手想要推开,却发现轻薄的似一张纸的大门沉重的像是石制的一般,任他怎么用力也纹丝不动。

“出去之后,当心点。”三诗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幽幽的,穿透了几十年的光阴,连同之前所有人说过的话,在巽心里的空洞上砸下轰然一击。

“之前你问,为什么一定是你,是吧。我不像老师那么拐弯抹角,为了让你‘有可能的死’明白一些,我认真地回答一下。”巽没有回头,听着那个飘渺无定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在毁灭一个世界之前,得先尝试着去爱她。你表面上是一副波澜不惊,可实际上我们都知道,爱,你已经做到了。”

“所以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嘲风。”

大门洞开,光芒漫不经心地晃进来,在巽身上泼出明暗光影。少年弯了嘴角,拽紧了搭档的胳膊迈出结界。湖泊清透,三杞玉一阴一阳,对演着唱念做打的舞台大戏。风穿过长廊把假象捏成碎梦泡影,那层怀疑与警惕筑成的围墙拆了又重建,变得明亮坚定,友善可亲。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