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碧桃门

他们要找的那个人立在八楼的楼顶。

风裹挟着所剩无几的枯黄树叶从耳边窜过去,承载着阳光在地面上划过几道灰黑色的阴影。

脚步踢踢踏踏。他的暗淡金发被一条蓝丝绒发带束起,双排扣燕尾服,荷叶边,白领结与蕾丝手套,像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走出的绅士。他的左手挽一顶礼帽,灰蓝色的眼睛里面有狡黠的光。

在他那个时代,雾还是人类如影随形的梦魇。在雾中出生,在雾中死亡,在雾中失散流离,或醉生梦死。黑白胶片与镀上金边的蕾丝,那时候电影刚发明不久,大家都挤去改良过的摄影棚观看新奇的玩意儿。在那里他失去了自己的右臂,因为一个小小的争吵。

他热爱数学,尽管它只是人类自己发明出来的东西,他喜欢金属与血液的极致美感,他爱那个死掉的男人,他曾经自杀过却没有真正成功,还留下了磨灭不去的后遗症。但是他出门的时候一定会换上礼服,打不同颜色的领结或礼帽,白色手套把自己的机械手臂巧妙隐藏。换句话说,他是个精致的变态。

封绪在到达那人身后的同时把刀甩了过去,那人后退一步,落入问月的陷阱,水泥地面变得柔软,一只脚被麻痹动弹不得。无数的黑刺层层叠叠地伸出来,避开要害,但紧紧包围。夏衣榛捏着素描纸瞥了一眼巽,意思是轮到你了。

于是巽劈了一道风过去,把无相亭还有学院的卡片稳稳停在那人眼前。

“君山学院异端渗界解决小组,无相亭。你被捕了。”

那人轻轻地笑。他蓝色的眼睛里面闪过一抹光:

“Everything you see is not true.”

那人打了个响指,夏衣榛的牢笼化作粉末消散。他直直地向后仰倒过去,巽周围的风都不受控制的向那人身边涌去,发出金属切割的刺耳蜂鸣。问月疼痛难忍地捂住耳朵,蓝眼睛的杀人犯对着封绪微笑眨眼,然后看向巽。他薄薄的嘴唇吐出几个音节,顺着风扎进大脑里。

“你的同伴没有一个是同伴。”

“你相信封绪么?他可是你最恨的……”

巽猛地坐起来。

“嘭!”

“啊喔……”

“醒了。”巽在楼下听到封绪说了这么一句,下一秒声音和声音的主人就一起出现在了他面前。巽扶着刚刚被撞到的地方皱眉,眼前一片五彩斑斓的点。这个地方的设计很蹩脚,如果坐起来的位置靠近枕头,那么在起来的一瞬间就会被灯座狠狠地撞一下。

很疼。

封绪并没靠近,他按了一下床尾的开关,灯突兀的亮起来,刺眼的黄色,空气里飞着细小的灰尘,上上下下的在封绪的额头上面扑腾着。他对着光,睫毛在脸上投射下些许的阴影,眼睛因为光线刺眼而微微眯起来。

巽第一次觉得,他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

封绪眨了两下眼睛,有什么情绪的潮水褪去,露出之前那种不好意思的傻笑来。

“喂你知道么……你睡了两天。”封绪好笑地指指窗外:“现在天都黑了。”

“几点了?”

“现在……”封绪消失了一下又出现:“七点三十九。”

巽愣了一会,还在梦的余韵里面游**。他感觉后脑和脖子很疼,眼底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烧。他用力活动了一下面部表情,睡了两天把脸都睡僵了。然而封绪没等他继续说话,他把灯关上又啪的一声打开,巽的瞳孔被激的极速缩小,目光一下子集中在封绪身上。

封绪收了笑。但是笑的影子似乎还在脸上。

“夏衣榛走了。我跟过,跟丢了。”

“问月呢?”

“在楼下。她手臂受伤,已经包扎了。”

“怎么回事?她怎么……?”

封绪垂下眼睛。

“感觉好点了就下楼来吧。我们都在。”

“我们都在。”巽咀嚼这个短句的含义。表忠心或是隔离,一直等候着的同伴经历了什么,他一无所知,巽脑袋里面最后一个画面是那个假的绿缈举刀横在自己面前,一脸悲伤决绝,好笑得很。无论这个“我们都在”究竟是“我们一直都在”,同伴都在等着自己醒来的温暖友情happy ending,还是已经把自己踢出“我们”范畴了的绝望与冷漠,两种推测都不太真实。巽思考的头痛,脱掉身上已经两天没动了脏兮兮的衣服,生锈的大脑一点一点运作,空调呼呼的往身上喷着干燥的热气,他换上一件新卫衣,想了想又脱掉,换上睡衣,决定下楼洗个澡。巽掀开被子坐在床边,楼下封绪与问月说话声不轻不重的响,木地板吱吱的唱,切水果的声音一顿,换成冰箱门的尖锐长调,微波炉嗡嗡地转起来,一圈又一圈。

宋嘲巽想起那瞬间封绪看他的眼神,突然觉得自己愚蠢透顶。那不是兔子仓鼠一类弱小生物的恐惧,而是大型食肉动物遇到危险本能的反应。

那是,警惕。

“吃炸鱼糕么?我买了一些,不吃也不勉强哈。”封绪和往常一样,眉间是个开朗的表情。他脖子上套着那幅银蓝色耳机,手机屏幕上是游戏直播。封绪左手举着一个纸袋,半靠在灰色的沙发上,下巴指了指桌子上的面包和粥。

“你的。我觉得你不会很想吃东西。”

巽挑眉。

“谢了。”有一双拖鞋停在他面前。巽抬头,看到直直站在他身前的那个人,眼睛瞪大后退半步。她的头上钻出一只淡蓝色的长角,拐了一个弯指向斜上方。角的末端分了两条岔路,一短一长。靠近角那一边的眼睛透着萤蓝与深紫的光。问月那只正常的眼睛眨了两下,盯着巽,她的脸像是被分成了两部分,一半属于她的喜怒哀乐,而令一半不动声色,仿佛来自虚无。

“问月?”

“两天前就这样了。”问月偏了一下头:“角有一点沉,有时候不太习惯,不过慢慢的就好了。”

“从前你的角没有这么长的,怎么回……?”

“巽。”封绪站起来出现在他和问月中间,打断他的话。

“问月的亲哥哥去世了。”

巽死死盯住封绪。

“把我们困在那个房间的不是我们这次要找的人。他把我们四个分散在四个房间里面,目的不详。那个叫白泽的,是一个缈神,力量是见即通晓过去。他不会说谎,所有他说出口的,都是事实。我们看到的所有回忆都是他搞的鬼。估计他控制了犯人,给罗妙衣排演了一番假象,让那个石头小孩得到一个假的情报引我们出来。但是他说的话都是真的,这点我可以确信,所以……”封绪的眼睛向旁边微微的瞥了一下,又竭力控制住了。他用纸巾仔细的擦手,深呼吸了两次,把事情的经过重新给巽讲了一遍。声音慢条斯理,仿佛事不关己。问月在旁边静静的听,偶尔也插一两句,讲起她在房间里面的经过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干净的像雪,手里的餐盒已经快被捏烂了。

封绪清了下嗓子。

“……然后夏衣榛是缈神与人类的混血,他与你似乎有什么几百几千年前的往事回味。他来此地是为了见你身体里面沉睡的那个领主,不过这次事情一结束他就走了,我们没拦住,也不会再找他了。这次的任务不知道会不会失败,太多的因素穿插进去,白泽不能小觑,他代表的是缈神那一派,我不知道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就目前来看,已经有什么人在背后牵丝引线了。从那次去佛刹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一系列的事情被牵扯进来,大多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这是一个旋风的中心,风眼是你。”

“简单说就是。”封绪又戴上耳机,回到沙发上,这次换成了走路过去。“他们煞费心思地做了一番准备,为的是我们其中的一个。那个缈神,白泽,想见你。但是很有趣,因为另一个你把他赶走了。”

“白泽?”

“这个名字耳熟么?”

巽思考了一阵,摇头。

问月走过去盯着封绪:“你还没说为什么认识他?”

封绪细微地皱了下眉,低下头。“我心脏不好,一直是他在给我提供药物,帮了我很多。”

“嗯。”

封绪睁大眼睛。“你不信我。几年前我认识他的时候,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神父。他只是把我们当做小白鼠与取乐的玩具,我不想和他扯上关系也不知道他的事情,但是我的心脏……我当时需要他,但他也只是给我送药而已……”他的声音低下去:“后来我知道他是缈神了,但是……”

“我……”

问月低头看着封绪,没说话。她的手指颤动了两下,又恢复平静。

“没事。我相信你。”

封绪把耳机摘下来。他的眼睛里面没有波光粼粼,眼眶却红了。他想把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抬到半空又放开了。

“这件事过去了。继续说你的推断。”问月转过身,把牛奶放进微波炉里面,捉住黑色的旋钮。她的角顶了一下橱底,偏了一下。

封绪思考了一阵,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头。

“嘲风。”

巽感到有个0℃的绳索套在了脖子上。

“白泽,他想复活你身体里的那位缈神。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你自己。他说,你们是两个人,可是真正的事实只有你自己知道。如果你变成嘲风之后想要与我们为敌,那么我不会有任何犹豫。”

巽瞳孔一缩,下意识地聚拢起风。他眼睛里面有条青色的龙打着闪电游过,额发被吹起又轻轻落下。

巽透过封绪看到站在他身后的问月,淡蓝色的角一明一灭,那只不属于她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一毫波澜,平静的就像死去的湖水。她很伤心,巽想。她甚至没有再用隐客局的手环,因为她的外貌就是哥哥设计的。

至于封绪……

巽一愣,把环绕的风收了。封绪耸肩。

“抱歉,这些事情你没有经历过,拿来勉强你实在是太混蛋了。我只是……”

“不不,有很多人这样找过我。”巽把手里的衣服向沙发上一扔:“我知道我活了很多年,不是三千舍不是人类也不是缈神,是个怪物。很多纷争因我而起,而我之前死过一次,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你和白泽的事情我不清楚,我相信你不是敌人,但是不代表以后也这样。现在我正在逐渐恢复记忆,不知道这个预兆是好是坏,也许我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也许会和你们反目,但是只要我还活着,这个意识还存在,只要在这里,就没人伤的了你们。”

封绪张口想说什么,巽又补上了一句话。

“但不管是我还是他,有一件事是一定要做的。我要弄明白很久之前发生在我身上的真相,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窃灵者。”

封绪张着嘴,没发出声音。微波炉打破沉寂,叮的一响。问月转身回到洗手池旁边搅拌牛奶,白色毛衣上的绒毛柔顺的飘,她身上拢着一圈微光。

“复仇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是。”巽拿起沙发上的卫衣,转身进了浴室,门被哗啦啦的关上,传出模糊的声响。

“我没想过杀了他们偿命什么的。只是想要问问为什么而已。”

巽闭上眼睛,温热的水从头顶上面淋下来。有什么东西,或者是情绪,或者只是一团水蒸气,缓缓升上来,盘旋在天花板上,执着地不肯散去。他其实意识清醒,变成嘲风的时候他依旧能看到一切,能听到一切,但是无法动弹,仿佛自己只是一个窃居在海螺里面的小蟹,被紧紧束缚几乎不能呼吸。他看到那只黑白相间的兽,看到画卷里的洛神,七十二柱恶魔,看到长着角的问月与罗妙衣,看到封绪捂住心脏。他不能做任何动作,局外人一样,被困在“嘲风”这个缈神的外壳里面,做一个弱小的普通人。

柯洛,域,韩清鲤,昙心,苏荔桥,白泽,夏衣榛……

相信谁,舍弃谁,把命托付给谁……?

“对不起。”

巽回头。

那个模糊的声音蹑手蹑脚钻进耳朵,随着那团不知名的情绪冲向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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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一个人坐在楼顶,看着下面的灯光流水一般向远处逃走,晃**着两条腿。

风很冷,她用那条带着红色棱石的带子把一边的长发盘起来,左边落下的发梢被吹到肩上,蹭她的脸颊。夕手边有把小小的匕首,上面雕着几朵五瓣花,风吹过来的时候像呼吸一般一亮一暗。她的眼睛没有聚焦,盯着远处藏匿起来的云,暗蓝色的天空被月光扎破一个洞。夕抬头,看见黑色的巨大影子从云层中飞过,两只手安静的放在裙子上面,任风声刮过耳廓。

这个世界有很多东西人们看不见。比如石砖缝隙里的小草,比如死掉的燕子幼鸟,比如悄声暗语爱恨情仇,披着明亮外衣的萎颓与逃避,使人迷惘疑惑,陷入无法救赎的混沌泥潭,自欺终日不被察觉。

她们两个人长的一模一样,那个女孩是她死掉的双胞胎妹妹。两个人都穿着红色有着大袖子的衣服,红色是她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必须的颜色,家里规矩很多,从走路说话的方式到接待外族的手势,管理严格。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露出什么样子的笑容,什么时候该缄默,什么时候该辩解,什么时候好整以暇的隔岸观火。从小就被扣上面具,强迫它与自己融为一体。

夕和妹妹从小就被训练,虽然是双胞胎,但两个人的性格完全不同。妹妹像小蛇一样狡黠又诡计多端,而她看不惯一切以不正当手段取胜的战争。这导致了很多人专捡她这个软柿子下手。因为对花朝家这个权利与政治繁杂的地方来说,活着就是战争。

她母亲悄悄叹气。这种性格,注定是会被抛弃的一方。

但谁输谁赢,不到最后一刻也无从知晓。

城主的规矩森严,但是只要小心翼翼就不会被罚。她和妹妹一起吃过很多苦,从几岁开始就跟着家族里的叔叔出门。他们杀人的时候从不捂住女孩们的眼睛,反而带着像炫耀般的表情。那些温热的**像番茄汁一样溢出来,缓缓淌着,濡湿裙角和鞋底。夕帮妹妹捂住眼睛,那些大人们惊讶的转头看她,轻轻地笑:“害怕就别来了,小姑娘。”

然后下一秒他们就不说话了。因为夕给那个挣扎着爬起来的人补了一刀,这次让他永远地倒下了。

“你很有天赋。”那个叔叔捏了捏她的骨骼,又拍她的头顶。“如果城主看到了,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夕眨眨眼睛看着妹妹,摇头又点头。

那些人笑着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轻松地聊天。她攥紧灵的手,不远不近的跟在大人们后面。那时候还没有花朝无寻,没有各个坊的激烈纷争,没有母亲的死。所以她不知道,那些看起来温和无害的话语背后,藏着怎样的淋漓鲜血。她不知道叔叔说的话隐喻了什么,不知道所谓的天赋到底是什么含义。那时候的夕天真又自大,无邪到近乎愚蠢的程度。她不明白花朝家背后的那些暗语,看不懂壁画上面的文字,不知道人们背地里都如何露出沾着鲜血的微笑。还未见识过世面的幼崽,总是以为如果再努力一点,以后就可以像那些了不起的人一样,光芒万丈,受到人人敬仰。

但是最重要也是最无力的一点是,父亲根本看不起她,从一开始就是。

夕擦了两遍刀,检查了身上带着的小暗器,看着那个人戴着卫衣的兜帽,走到路灯下面。夕从楼顶站起来,抱着臂看了一会。他的样子看起来不慌不忙,甚至在树影里面做起了热身运动,一点也不像是被人威胁,被迫在零下几度的寒风里面等了十多分钟的人。

花朝夕从二十层楼顶跳下去的时候还扶了扶头上的发饰。柔软的羽毛与花瓣划过手边,她把手放在刀上,认真的想。

如果把宋嘲巽杀掉的话,不算违反族规吧?

巽感觉自己快要冻死在异国他乡了。

半夜十二点不睡觉,不在温暖的房间待着,在这个人迹罕至的郊外等了那么长时间,还不知道来者是人是神。巽把兜帽放下来,露出额头,看了看那个闪着亮光的路灯,一板一眼的做起了热身运动。远处间隔有序的灯像一排暖黄色的刺球,戳在半空里,照亮参差树影,显出冰冷世界里的一毫米温柔。巽想起来那个全是灯与欢声笑语的朔月节,喜鹊与闪光的金鱼,白纱与长着角的三千舍,黑塔与铃铛,诳语谣言与人心叵测。只几个月过去仿佛变得恍若隔世,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到自己身上的鬼魅,有些惶惶然,然后很快被局势冲淡。巽自己好像很能适应现状,别人都在慌张与踌躇的时候,他已经哼着歌看清了现实的每一根柱子上的雕纹。有几次和朝灵的异端渗界任务险些失败,老师笑着说他“你这孩子太安逸了没有一丝紧张感。几乎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总是到时候再想对策,以后绝对会吃个亏,掉到人家精心准备的陷阱里。”听了这话,还在看书的巽嘴唇弯出一个礼貌的弧度,躬身浅一礼后离开。他知道老师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只是提醒他不能再懒散。他心里其实早有打算,只是没到施行的时间的话,谁也看不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所以显得那些似乎都是毫无计划的临场发挥。

当初在不空绢索的小木屋里面,韩先生给了他几摞的书要他看完,涣言抱怨他不怎么出门,不爱说话,和封绪相比显得闷声无趣。巽记得在房间里面听到昙心是这么说的:“嘲巽他不是很喜欢和人打交道,但如果他愿意,他能和所有人都成为朋友。他不说话,却比所有人都会蛊惑人心。他没有这么做只是因为你们没有太显著的价值,不足以成为他道路上面的分岔点。嘲巽不愿意做的事,谁也不能强迫他。但只要他真的想,他就一定能,而且,会比任何人做的都好。”

涣言笑着戳昙心胳膊,说他太正经,从来没见过这么夸人的,简直和狼护崽一毛一样,然后被Kio揍了一棍子。巽想起来当他即将要去渊尺墟的万灯宴上的时候,Kio看他的眼神。她眼睛里面有80%的信任与19%的怀疑,剩下的1%来源于昙心对巽的态度。她很喜欢昙心,虽然不是那种喜欢,但仍对万年老狐狸昙心关注的人感兴趣。事实证明巽的确有这个能力,从塔里面出来后Kio就不再怀疑。那天去救封绪之前她的确一直在观察他,Kio没有坏心,她发现了涣言的小把戏,想知道巽是什么反应,然后开始担心他出什么意外,所以跟着去了塔里。在塔里面她模糊的明白了巽与昙心可能的关系,这片焦土的诡秘,还有巽这个名字本身代表着的含义。那天去万灯宴之前她主动退出,把同伴的位置还给封绪。她眼睛里坚定是占大多数的,那小小的1%是经过察言观色之后,一个被隐藏起来的好奇。

巽学不来这个。他有时挺羡慕那些有坚定的心的人,他们做事干脆果断,偶尔犹豫但从不拖泥带水。这可能就是所谓的自信与强大?巽在原地活动手脚腕,年轻的骨骼发出清脆的响声。以前和现在已经大不一样了。换作三年前,遇到这种情况的巽可能会第一时间传讯息给老师,然后要么在原地躲起来,要么逃走,而不会像现在一样若无其事的在这个用意明显的圈套里面悠闲地乱转。以前的宋嘲巽总是落进陷阱,不堪一击,动不动就陷入自我否定与怀疑,难过的想要化成**流进什么地方,把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或思想都藏匿进虚无里面,安稳地过没有人打扰的日子。

有什么东西把他敲醒了。

于是大脑开始冷静下来。从封闭的现实中解冻冰融,尝试看起来更合理更优雅的解决方法。有时候冒险赌上一把,有时候赢了,有时候没有。笑容变多,有时候出自真心,有时候不是。这么做导致的是身边的人也跟着变多,然而有的是朋友,有的不是。

又想多了。巽敲敲自己脑袋。他穿的并不是很多,寒冷一丝一丝浸透两层卫衣,巽感觉自己的大脑皮层都在疯狂的突起鸡皮疙瘩以产生热量。不会是个恶劣的玩笑吧,他想。然而很快沉寂就被打破,在他放弃做俯卧撑,准备弯腰压腿的时候,一把很小的匕首从斜后方直直的飞过来,巽偏了下头,把它抓住了。

“这封信,你写的?”巽举起一张纸对着还在远处躲藏的来客。那张单薄的纸上面只有一个地址,粘着一张照片。

但是那张笑脸巽再熟悉不过。

花朝灵。

“你是来复仇的么?”巽扯了扯领口:“要打的话我可以奉陪,但是朝灵的死,我已经尽力了。该说的我都说了,被罚的是我,应该跪下道歉的也是我,如果还给你们带来不快,你们可以提要求,我尽力做到。但是,他们说的有关这件事的所谓真相,无论是什么,都与我无关。那晚没有目击者,我把回城给了她,推她去了有光的地方求助,把工程师引开了。”

“……”

巽心里叹口气。

“……你要是不相信,我说的话都可以在管理司那里查到,当初他们盘问了我两天,正叙倒叙都用上了,我没说谎。贸然动手的话对双方都不好,毕竟想亲手杀了我的人能从这里排队到第叁坊。我是无所谓,倒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得了……毕竟血迹很难清理干净。”

巽拽了一下卫衣上面的绳子,笑着看向那个人试图躲藏的方位。那女生向前走了几步,脸从树的阴影里面渐渐浮出来。巽看见那张脸,心里突地跳了一下,笑容立刻消失了。那个人的一边头发攒成花苞,另一边自然垂到腰际。她的脸上婴儿肥还没完全褪去,却比她妹妹更少了一份类似孩子气的东西。白红相间的靴子碾碎枯草,暗红色的斗篷贴紧又扬起,巽看着那张脸,后退一步,眼睛里面青色的电闪雷鸣炸开,荒原上面风忽然变的异常凶猛,裹挟着微小的刀片,抨击着脆弱的耳膜。

“朝灵?!”

“我是姐姐,花朝夕。”夕冲他一笑。

刀与密集的花瓣从天而降。巽躲过了匕首,却被花瓣划破血管,血止不住的流。那些金属制的花瓣太小太轻,速度极快,普通的风根本吹不走。

巽捂住脖子,有血从指缝里面渗出来。

“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有点急功近利,毕竟血迹很难清理。”夕抿嘴笑,眼睛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睫毛轻颤投下一点点深色的阴影。那张脸……巽闭上眼睛。

“你调查过我。”

“宋嘲巽,君山学院四年级四班班长。前年加入异端渗界解决小组,能力是风,体能差,智商一般,搭档是封绪,没有固定的身体模式。表面为人平淡和善,然而背地里是个连自己学妹都下得去手的变态。”

“喂喂。”巽弯起嘴角笑起来。

“那件事我可真不知情。”

“无所谓。”花朝夕手在空中虚握,风和花瓣混合着旋转起来,那些红色的利刃小的不可思议,却迅速地切削,连风向都因此改变。

“我摸清了你的所有弱点。进攻方式,方向,躲闪与花招,你做过什么,你想做什么,你在隐藏什么,我都知道。你以为那些小心思别人看不出来么?我受过很多训练,见过很多像你这样的人。以为自己聪明的像个天才,实际上行为模式都是固定的,能一步一步活着走到现在,要么靠运气要么靠队友,剩下的,只有敌人对你的怜悯了。”夕身后一片金属光泽的红色长河,脸上却开始泛起悲伤的涟漪。金属花瓣点在巽的各个动脉处,安静地威胁无法挣扎的猎物。“你做过的那些事,我都帮你一笔一划记下了,你这个杀人凶手。”

巽眯了下眼睛。

狂风乍起。那些花瓣突然都碎了,金属的味道还没来及散开就被凶猛的风吹得分崩离析。夕没看清那个黑色的影子,仰面摔倒在地,反应过来时,肩膀上被撕裂的伤口一阵一阵的疼。她睁大眼睛看着半空中出现的那头巨兽,青黑色的气,发着光的纹路,一呼一吸都有风涌出来。

“你不是说摸清了所有弱点么?怎么没查到这个?”巽抬手,那只风生兽也跟着抬起前爪,风声呼啸,巽的脸背着灯光,那只兽发出低吼,它的眼睛里面涌过风云万千,是个警告。

“你妹妹的事情,我很抱歉。是我没有保护好她,但这并不能说明我是杀人凶手。没有下次了,工程师想要抓住谁,就一定会做到,没有人能够真正逃脱。它们不会出错,毫无情感,是拾叁坊的一群冷血机器。所以,我再说最后一遍,朝灵的死,我其实毫无责任。”巽定定地看着他,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他皱着眉,嘴角却捎了一弯弧度,眼睛里面黑黑的,看不清楚。

“你在撒谎。”

巽耸肩:“随便你怎么想。”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夕被黑色的气压住,无法动弹分毫,只能狠狠地瞪他:“我听说了那些传闻,你的敌人很多,第拾坊被你掺了一脚之后换了新的政权,那里新上任的领主不知道要做什么大事情,闹出了一些不太好的传闻。我之前只是把你当伪君子来看,我没想到,你的本性更加肮脏。”

她顿了顿。

“看来我来对了。”

“随你怎么说。”巽挑了下眉,转身,那只巨兽也跟着转身,喉咙间发出低沉的雷声。枯草发出簌簌的哀鸣,摩挲着寒冷的地面。夕挣扎起来,黑色的气缓缓松开,巽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你想要复仇?”他低下头,风声渐消:“这是个恶心别人也恶心自己的工作。我不知道你对我了解多少,那些想要我死掉的人比我都了解我自己。很久以前的事就不提了,他们总想着一报还一报,总想着让犯错的人也承受相同的痛楚。张革也说以牙还眼以手还嘴,可是我开始有点累了,漩涡太大,夜色太重,我担心自己再也出不来。”

“这并不能成为你脱罪的借口。”

“是。”巽转身盯着她:“但这也并不能成为你昏庸无知的理由。”

“我?”

“你做了多少准备?情报的获取来源可靠么?连一个完整的计划都没有的话,你凭什么认为,一定能杀掉我?”

“凭你杀了花朝灵。凭我是她的双胞胎姐姐,她能做到的,我也能。你从工程师手下逃脱过两次,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能够救她,却没有动手。”

“是么?”巽被气的笑了出来:“只凭信念就贸然行事?我有什么理由救她么?”

“你没有。但是见死不救不是你的风格。”

“见死不救?谁知道呢。”

巽想起来很多很多年前,他还是个三千舍小孩的时候,那个教他用拳头数月份的邻居大叔。他们一族生活在最贴近虚无的地方,那里与人类的地界只有薄薄一层结界,三界不时重叠,几乎交融。那里的时间与现实并不一样,一年有14个月,比普通人类多出来的两个月仍旧是冰天雪地,为了保护人类以及不误踏入虚无之中,他们选择进入休眠状态。这时候人类以及他们的建筑会被冰霜覆盖。迎接新年的时候不允许到人类的地盘闲逛,当人类的时间解冻时,必须退回到三千舍居。他们的皮肤苍白,毛发是蓝色的,这个种族的三千舍休眠时会产生[觉],是生活在虚无中的某种生物极好的养料。因为这个体质的特殊性,整一个种族的人被拾叁坊的某些贵族抓起来当做卑仆驯养,给那些宠物提供食物。巽看着那个长着蓝胡子的大叔被那些身材高挑的人抓走,那时候正值凛冬,12月底,他们就要开始休眠,这已经成为了种族习惯,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整个身体就会土崩瓦解。人类看不见他们,听不到嘶哑地呼喊,也不知道一向乖巧的巽为什么突然疯狂地歇斯底里。那些身材高挑的人带着深色的兜帽和面具,指甲尖而长,生生把巽拽开。一个穿赤色衣服的人偶扶住了巽的肩膀,看似纤细力道却大的惊人。它冰凉的木制手掌强迫巽冷静下来,保护着他,然后看着那些人悄无声息地走远,渐渐消失。

这是巽第一次那么讨厌“逾界不扰”这个词。

但是老师说的没错。世道就是这样的,打不过当然要逃,残酷的世界没有无偿奉献的生存法则,柔软只会害了自己。同情怜悯都是害人的噱头,为自己而活才是永恒的真理。弱小不是错,但懦弱是。当你忍让时,他们会变本加厉。当你学会以牙还牙时,他们反而会尊重敬畏你。虽不能说怜悯致死,但是无情一点,并没有错。

巽艰难闭了一下由于紧张而干涩的眼睛,想起来那只红色的喜鹊。老师用鸟类的声音咯咯地笑了两声,尾羽轻轻拂过阴暗的街道。那个女人此时可能就在不远,却不用真身来见他,只用喜鹊来传话,不知道为了掩什么人的耳目。柯洛活了几千年,巽承认,他从没见过比老师更细微谨慎的人。

他想起花朝灵,心下一沉。

“那工程师就是来找花朝灵的,你让她向另一个方向跑,反而是把她向深渊里推得更远。工程师只对两种人进行追杀:一,违反时间守则的人。二,应死未死的人。它同时追杀了你们两个,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应死未死的人是我。巽想。本该死掉的我因为风生兽的能力在那场战役中活了下来,那么朝灵……

他看向夕,眼中漏了一丝怀疑。

―――――――――

“你妹妹可能不是你妹妹”还没说出口,夕已经不见了。那是一个瞬间的事,比抽刀断水的时间更短,巽回头只看见了红白相间的残影,然后下一秒,喉咙里一阵腥甜,背后风生兽的气被生生冲散,发出“噗”的一声轻叹,在空中辗转着消逝,什么也没留下。

背后传来一声笑,浅浅的,带着轻蔑和惋惜。

“虚造声势。我差点就信了,用云气在空中投射虚影,再连接自己的本体意识?这是七岁小孩子才玩的把戏,早就过时了,宋嘲巽。”

薄薄的金属花瓣形成铰链锁紧他的每一个关节,不轻不浅的扎进去,一动便刺的更深,身上被捅了无数窟窿,因为有金属片挡着还无法愈合。巽皱眉。

“我没想杀你。”

“可是我想。”夕甩出匕首,在空中打了个旋又抓住,横在巽的太阳穴处:“实际上我的任务是将你完整地带回去。但是我改主意了,毕竟带回尸体也是完整地带回去,至于你的死活,由我决定。”

“还以为你会手下留个情?”巽深呼吸了一下,竟然笑了出来:“我和你妹妹也认识很久了,你们两个简直一模一样,看着这张脸杀掉自己真违和。”

“闭嘴……!”刀刺入了一点,红色粘腻的**泌出,巽稍稍偏了一下头,眨眨眼睛。

“我觉得还是担心下你自己更好一些。”

“嗡……!”

匕首被瞬间的冲击力肢解,碎在枯草上面,滚到很远。金属蜂鸣的声音在耳边炸裂,一声一声音浪鼓噪耳膜,巽用力地皱眉闭眼,耳鸣声突的袭来,使他晕眩。巽摇了两下身体,深吸气。

“夏衣榛,小心她的花!”

那抹白色的影子闪过去,巽身上铰链崩开,一根一根碎落入泥土。巽一时间站不起来,身上被扎的千疮百孔,自愈的能力恢复的极快,细小的痒与疼痛像蚂蚁咬遍全身,巽抬头,用风把自己托起来,堪堪站立。

夏衣榛的速度比花朝夕快了不止一倍。他嘴里叼着两张纸,上面画着的东西在昏暗的路灯下面看不清楚。女孩柔软敏捷,出刀的角度出其不意的刁钻,几次直逼夏衣榛的脖颈。后者手上巨大的钢爪已经打落了无数次短刀,夕不知又能从哪里甩出一把匕首直捣要害。她手腕翻转,无数的金属花瓣形成巨大的蜂群呼啸而来,破空音尖锐的穿刺过耳畔,将夏衣榛层层包裹。

巽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夕回头跳跃到巽身边,“下一个就……”

咔哒。

女孩踩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巨大的牢笼拔地而起,无数钢铁关节扭曲拼合,形成密不透风的三面黑色墙壁,将方才灵活跳跃的夕锁紧。夏衣榛面无表情的从一堆金属废屑里面出来,嘴里叼着的白纸已经不见了。地上残留着强酸的刺鼻味道,发出呲呲的响声。

夏衣榛看了一眼那个黑色的三棱锥,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笔记本,画了几笔,抬眼打了个响指。

牢笼开了一个透明的窗口,夕的脸不甘的露出来。

“出刀的速度,力量,角度……都很强。”夏衣榛记了几笔,没有抬头,“但是一出手就是要人性命,花朝家的人都这么心狠手辣么?”

“为了达到目的,总要走最近的路。”

“很好。”夏衣榛点头,转头看还在空中飘着的巽。

“交给你了。”

巽落地,踉跄了一小下,活动了下脚腕,向前走过去。他看了一眼黑色的牢笼,确定夕已经跑不出来了,转头看夏衣榛。

“为什么回来?”

“偶尔的助人为乐而已。”

“你救的是斩去你父亲一切力量的凶手。”

“无所谓。”

巽咬咬牙,换了个话题:“寄鹤的事你清楚多少?我是说,她为什么会答应你演这一出戏的前因后果,你是否都清楚?”

“我不知道全部。我画了你们三个人的影像去了长孙寄鹤那里,剩下的就是淞和校长在做,我不知情。”

“你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一个许诺。”

“什么许诺?为了见嘲风?”

“你也太自恋了。我不能说。”

good。巽深吸一口气,接着问。

“你留下了李莞尔和淞的声音在现场,为什么录音笔里一片空白?”

“你听到的并不是现实。你忘了淞的能力。”

“长孙寄鹤真的受伤了?”

“一半一半。那些伤口不是我做的,那个小姑娘精神恍惚,从楼梯上面滚了下来,躺在医务室里不能动,我只是让它们看起来更逼真了一些。”

“你在套我话,宋嘲巽。你其实想问这件事到底是不是鹤先生一手规划,以及目的是什么。”

巽抿了抿嘴,深呼吸。

“是。我是在套你话。回答我。”

“的确是鹤先生做的。”

“还有呢?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正在走的路,到底是好是坏。”

“喜忧参半,大概。假如你恢复记忆,对鹤先生很有帮助。”

“目的?”

“你以后会知道的。”

“好。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巽带上自己的兜帽,拽着上面的白色绳子:“明天那个杀人犯又会回来,你不再去一趟了么?”

“我该走了。”

“为什么?”

“没有想做的事情了。”

“我还没……”

“宋嘲巽。”夏衣榛揪住巽的领子,眼睛里面的警告是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发出冷冷的光:“看清楚你现在的处境。什么人值得托付,什么人应该警惕,你不清楚么?你活了那么多年,思维上还比不上一个小孩,是时候独立思考了,不够聪明的弃子会有什么下场,你清楚得很。”

“苏荔桥?”

“我谁也没说。”夏衣榛放开他,“鹤先生为你做了很多准备。只是暂时不能告诉你这个计划而已。”

“这个准备包括长孙漆纭的死么?包括花朝灵的死么?包括白泽么?”

意料之中的,夏衣榛嘴角**了一下。巽抓住这个不自然的神态,风声和话语一起涌入耳朵:“老师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无视现状,一次一次伤害我的朋友,瞒着我所有的事情,口口声声说着逾界不扰,却什么事都要掺一脚。自私自利,冷漠的不近人情,眼睛里只有她的那盘棋局,而我连要面对的敌人都不清楚。”

你害死了风向界几乎所有人……你害死了朝灵……封绪和问月几次命悬一线,你就是一个行走的祸,所有人都会离你而去……

巽弯下腰捂住耳朵,然而越是逃避越是清晰,那声音在脑中狂叫,嘻嘻地大笑,逼得巽几乎崩溃,他眼底发干,心脏处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却无从倾诉,堵的他几乎窒息。巽几乎是迫不得已,他闭上眼睛,视网膜上五彩斑斓的点晃动着,令人感觉深陷漩涡。“我没有同伴,一切全是虚伪的关系,没有人愿意听我打开真心,全都是在临场做戏,我说我累了想永久的安眠,而他们只是说,再坚持一下,你就可以去死了。”

夏衣榛的手动了一下。又恢复平静。

“我如果没把你当做同伴,就什么都不会和你说。我只会告诉你只管大步向前跑,这样你怎么死的自己都不明白。”

巽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

“你真的把我当同伴?你是觉得我们之间的账结清了是么?你救了我两次,毁掉我所有的名声,然后就翻过一页,开心地说,我们还是好朋友?”

巽看着他的背影两秒,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用风刃劈了他的翅膀一刀,不轻不重,让夏衣榛转过身来。

“我昏迷的时候,你都和白泽说了些什么?”

“封绪没告诉你?”

“说了。可我认为这并不是你的字面意思。”吱吱嘎嘎的声音响起,巽瞥了一眼正在撬金属墙壁的花朝夕,淡淡地说:“我能想起来一些事,菩提川叶月先生的制裁确是我所为,但是那时我迫不得已。你要是也想杀我,我不反对。我知道我做过的那些事,我欠你很多,不配做你的朋友。但是你就想这么走了,我会把你打昏。毕竟你还欠封绪问月他们的,债不还就跑,我不允许。”

“我只是回君山而已,你还能找到我。”

巽仰天大笑:“怕的就是你不回学院。你背后的力量不比我小,想去哪里都有人心甘情愿为你准备。但是你不会加入任何一方。我知道你要去哪里,祭奠?斩月桥已经倒塌了,清楠的墓无迹可寻,能接纳你的只有鹤先生,到了最后你也会变得和我一样,昏聩地发疯,变成一枚被拿捏的棋子。执迷于过去从来没有什么好下场,菩提川谛宴。”

夏衣榛盯着巽,没有说话。荒原上风呼啦啦地跑过,冲撞着两个看似年轻的身躯。路灯昏黄,拉长两人的残影,风声之外并无它声。夏衣榛的个头比巽高一点,灯光为他白色的头发蒙上一层暖色,但整个人的气质依旧沉寂。他看了巽很久,额发遮住眼睛又甩开,在竹溪桥郊外的小公路上渐渐冻僵。两个人直直站着并没说话,直到夜晚两点的风把手指吹凉。

巽心里晃过很多几千年前的老掉牙旧事。那个被人毒打的少年。那只青色的蝴蝶。游龙惊鸿的洛水河畔,张皇与爱,贫瘠与饕足,惊恐与嗤笑,隐忍苟且与意气风发,风云流转的大人物,躲在月亮上的孩童。他的身体里抽离了什么东西的根基,彻底倒塌无一幸存。风声消弭后乍起,心声与衣袍猎猎,十二月份的冰虫沉湎于温顺的草叶,不知内心早已腐烂发溃。

夏衣榛眨眨眼睛,转身离开。

“永别。”

巽看着他在路灯上面奋力一跃。沉重的翅膀带来巨风,吹拂着光秃秃的枝条与枯草,席卷着不可名状的情绪向半空冲去。夏衣榛没有再回头,他的身影坍缩成一个黑白两色的小点,在空中消失。巽一直盯着漆黑一片的夜幕,直到再也看不见什么,才无力地坐下,背靠着囚禁夕的牢笼,脸埋在双臂里面。风停了,寒冷不再切削骨骼,话语已经把人心蚀出一个大洞。

“你故意赶他走的?”

巽没说话。

“你不想让他再掺和你的浑水,于是把他赶走了?这样的话你有可能会多一个很强的敌人,你不知道吗?”

“谢谢,不需要你来提醒,我清楚的很。而且他本来就要离开,也不是我的原因。”

金属牢笼里面静了一会,然后那个女孩的声音怯怯的响起来。

“我为朝灵的事向你道歉。”

“真心的么?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在故意演一出戏,好让你原谅我?”

“……”

“你并没有错。”巽抛出一枚硬币,却没有接,看着它直直地摔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很远。“是我多管闲事惹祸上身。那些罪名都是理所应当。我的确没有保护好朝灵,寄鹤的事是我太大意,作为一个半苏醒状态的缈神,我什么都没有做,你来杀我是对的,虽然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刺客。”

“家族里的任务只是让我把你带回去。”夕咚的砸了一下黑色的三棱柱,“因为我恨你,所以只想带回你的尸体。”

“我得罪了你们花朝城主?”巽拾起硬币站了起来:“我上辈子究竟干过多少好事,被一个一个有权有势的贵族们轮流盯上,一个个的还都想要我命。”

“不……”

透明的窗口里露出一张脸。朝灵,花朝夕。两张脸长的酷肖,但仔细看却有不同。夕的眼角略下垂,嘴死死的抿着,一脸警惕的样子和朝灵一点也不一样。巽又想起那晚老师警告他的话,心下一沉。“违反时空守则”,这样的人不去管他也会渐渐消失。巽想起在佛刹利见到的喵葵屋坊主青青罗,她的残像只存在了短短半个小时便不复存在,可朝灵和自己同学几年,从小和夕一起长大,怎么可能是违反时空守则的幻影?不空绢索的涣言,他用自己的能力造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弟弟涣越,可是那根本不违背时空法则。巽越想越乱,风夹杂着混沌的情绪扭着狡猾的步伐,令人气躁。巽赌气地张开双臂,风忽然变大,夹杂着气压挤成的风刃,一刀一刀切开沉寂。许多野草再也不受土壤的牵连,拔地而起,树木被纷纷吹断,枝条和枯草被瞬间爆发的力量冲刷到高不可及的上空,金属牢笼生生挪动两分。

“你在干什么?!”

“刮个小风。”巽放下手,转身,脸上是个明快的笑容:“太久没大规模的使用能力了,憋着很难受。”

“你别撑着了。难受就哭出来吧。我是来杀你的,不是来看你笑话的。”

“你这话说的一点信服力都没有。”

夕在金属牢笼里面叹了口气:“快要崩溃的人,脸上总有这样的笑。真的憋成了个疯子,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那我把你放了,别再来烦我了吧。”巽双手插进兜里面,低头看凌乱的枯草地。

“那样就不好玩了。”巽拉伸了一下骨骼,做了个熟稔的侧空翻,稳稳落地:“那个白头发的男生看我好戏很久了,不流点血怎么引他出来。”

“你为了实现计划能搭上自己的命?万一他真的没出来,我把你杀了怎么办?!”

“那就是我倒霉了。”巽眯眼看着自己的手:“没有赌注怎么玩游戏。老师说了,我是棋子,也是执棋者,命运从来都不可能让别人随意拿捏在手里,棋子也可以在战场上厮杀一切,吞噬原主,只要足够聪明,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少年挥了挥手,朝着来时的方向走远。夕一愣,气的在牢笼里面大喊:“你先放我出来!”

“谛宴的水平没有他父亲那么高超,牢笼最多再过十分钟就自行消失了,在那之前先委屈一会吧,毕竟你让我也等了那么久,这外面很冷的。”巽抬头看竹溪桥黑漆漆的天空,这里是碧桃门二区,离花朝城有一个小时的车程,阴谋诡计却离了有一个银河那么远。巽的眼睛变成了青黑色的琥珀,一缕风从发间钻出来,消散在空气里面。昏暗的机械迷城还在寒风之中未曾醒来。橙蓝两色的监视器闪着点状的光芒飞过,树木萧萧冷风瑟瑟,黑色的道路两旁种着会发光的植物路灯,年少还未展翼便被轻松折去,露出还未氧化腐败的新鲜骨骼。一片海与月亮清酒,稚鸟飞过透明橱窗,真正的暗影都被埋葬入美好皮囊,随风悄然生长。

“我快过生日了。好像。”少年嘟囔了两句,旋即大笑着招手,两只并排着的小鸟灵巧的飞过来,静静停靠。

“谁在意呢,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

“街上有人或其他生物吗,问月?”

“没有。”

“可能真走了。”巽放下望远镜:“现在公寓那里还是空****的,现在都十一点四十了,一个砖块都没冒出来。之前遇到雪的时候实在是打草惊蛇了。”

“还是有声音的。”封绪看着嗔飞速地从街上跑过,耳机里面传来几丝不正常的摩擦声:“这边收集到了类似衣服摩擦和什么人走过的声音,只是什么也没看见。”

“封绪,声音可以在不同的场地传播么?”

“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是衣服摩擦的声音也……”

“和鬼魂的诞生原理相似吧,也许。”巽摘下耳机,从一栋小教堂的十字架上面跳下来,轻缓的落地:“狡兔三窟,有几个躲藏的巢穴也不奇怪不是么?”

“你是说这次那个杀人犯不在沐月陵,而是在处于相同地区的花朝城内?”问月仍旧趴在路边的灌木丛中没有动,眼睛盯着空无一人的道路,攥紧手里的枪。

“嘿easy,easy……”封绪比了个“放下枪”的手势:“我不是故意的。”

“你最好别吓我。”问月转过头继续盯着街道,“我现在可没有好脾气了,把你打个窟窿也说不定。”

“好的没问题。”

“走了。这里没有线索,去花朝城。”巽一只脚刚刚踏入街道范围,十二点整的钟声敲响,一栋高大的建筑突然拔地而起,没有任何碎石砖瓦的声音,像按了静音键一样,悄无声息地从地底升起来,割裂天空,在三人一猫前上演一出彩色默片。阴森的大门锈烂了三分之二,缺着牙哼着吱吱呀呀的歌曲,有什么黑色的动物从同样坏掉的屋顶飞出来。

“What the f……??”封绪带着问月跳跃到巽旁边,三个人站在那栋废弃工厂的正前方,像是在赴一个不怀好意的邀约。

“天哪。”问月不耐烦的捏了一下自己的角。

“我以为今晚上可以不熬夜了。”

“事实上你还不一定能活着出来。那样的话就真的长眠了。我从没见过如此难挣的学分。”封绪摊手,把嗔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出现在了工厂门口。

“嗔说里面没有东西。”封绪挥手。

“我们走。”

寂静。

时不时有铃铛清脆一响。

机械悄然运转的声音。

脚步与衣服摩擦声。

封绪悔得在心里猛拍大腿。怎么就想不开进来了。按照之前的性格,他肯定会拽着嗔往远处跑,越远越好,学分算个什么东西,我厉害起来连考试卷都不写,你们怎么骂我都不要紧,还是命要紧。

开玩笑的。希望学校里的集讯者没有听到他的心里话。

封绪尝试着瞬移出去,心下一空。时空错乱的感觉令他头晕目眩,他睁开眼,一片黑暗像沉默的湖水,已然生生将三人溺死在这里。

出不去。但是可以在里面使用能力。是结界么?封绪安抚了一下黑色的小猫,它抖着三只耳朵,在自己的肩膀上跳来跳去,没有一点身经百战的变异兽的威严,一点也不像以前那样安分。如果拿下来一直抱着的话胳膊肯定会断的,从暑假开始这坨肥肉就在飞速变沉,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为冬天囤膘。封绪强忍住了把嗔塞进另外一个空间里的念头,并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这只傻猫要是再长胖,就再也不给它罐罐吃了。

他借着嗔的眼睛看到工厂里面安静呆着的机器。蓝色黑色的漆,巨大的金属摇柄,红棕色的精细刀片。这些机器都太干净,没有一丝机油的味道,像是从未有人触碰过他们的身躯。但是这栋工厂又如此破败颓丧,让人愈发怀疑。

后来遇到宋嘲巽,封绪才收敛了一点对嗔的情绪,而在这之前,所有的热情开朗,明亮活泼,都是为了融入这个世界而作出的努力。

“如果你家猫和巽同时掉进水里,你会……”

“哇。这还用选吗我救嗔啊……!”封绪咚的一声放下碳酸饮料:“那个小祖宗怕水,上岸回来又要洗澡,怕不是要把我家搞成大型重度地震现场。”

“啧啧啧。”问月笑着摇头。巽写好了一张卷子,正在录入到黄叶蜻蜓里面:“我会游泳。”

“而且假设我真的掉进水里了,我选择在上岸之后把封绪踹下去。”

封绪:“??我做错了什么?”

“没什么。”问月用力憋笑,瞥了一眼封绪的手机:“喝你的冰阔落。”

那时候三个人都不曾想到未来的结局。越是单纯的越致你于万劫不复,永远不要被善良无害的外表所迷惑,世界上大多数的黑暗都生了一副好皮囊,它们匍匐在脚下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乞求爱抚,而是正在计算如何更加快速高效的取人心脏。

嗔和我挺像的,有时候封绪想。在都被困在一具比自己弱小很多的身体这方面来讲,他们俩确实更有共同语言。

嗔金黄色的眼睛吓到了问月,她心下一惊,拍拍封绪让他不要乱晃。伸手却扑了个空,眼前封绪的幻影还停留在视网膜上,手触到的空气却让她心下一凉。

何时?何人?

大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体突然被扑倒,问月吓得眯起眼睛,一抹白色从离她鼻尖二十厘米的地方飞速飘过,带着刺鼻的气味,在远方消失。

问月刚想出声,一只手捏住她的手,强迫她捂在自己嘴上。

“别动。”

是封绪。

问月心里一万句问候封绪祖宗的话奔涌而过,最终挑了一个最简单明了的问题。

“目前没有谁,是陷阱。我们不应该进来。”封绪没看她,黑暗中的厮杀最让人绝望,问月感觉到封绪突然身形一顿,紧接着他们从另一个地方的半空摔下,采取了腰先着地的姿势。白色的什么东西咯咯笑着从刚刚他们呆着的地方飘过,问月恨不得把自己身上带着的匕首都掏出来,管他什么陷阱先揍封绪一顿再说。

“巽呢?”

“那边。”封绪指了指偌大的工厂对面,那里有一扇小窗,投射下暗淡的微光,旁边有个坐在地上的人影。两个人都用了气音说话,即便如此也显得刺耳又张扬。

封绪回头看工厂的铁门,却发现即使是嗔的眼睛也看不清那边的黑暗。从一开始就布好了局么?封绪暗自皱眉,果然应该提前跑路,明明知道是陷阱还钻进来,是巽的风格,而不是我的啊……!他真的很强而我只能逃跑啊亲爱的圣母玛利亚!

在心里乱吼一气之后,封绪又发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问月你听着,等会我一捏你的手你就努力让时间静止,这样我就能看清那个白色的是个什么东西,OK?”

“我……?怎么可……”

“你可以的。三天前你让整栋公寓的时间暂停了一个小时,我们十二点从公寓离开,只坐了半个小时的车,但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两点多了,你忘了?”

“什么?这怎么可……”

“来了……!”

问月努力盯着那个白色的点。它在视野中一寸寸变大,翻腾的幻影像缥缈的烟雾,若隐若现。问月感觉自己就是在干巴巴的使劲,没起到任何作用,她眼眶生疼,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被捆绑,被束缚,被禁锢,她想起漆纭,白泽入侵了她的大脑,让她直接看到那景象,如临其境。她相信了,她不得不相信,那个痛苦挣扎着的人是她许久未见的亲哥哥,那个成为她光芒的,在背后照耀着她的太阳。

啪,灰飞烟灭。

问月痛苦的大叫出声,她的角在那一个瞬间发出淡蓝色的光,白色的影子收到光芒的撼动,迟疑了一秒。在同时,封绪站起来伸手去碰那团白色的虚影,然后下一秒,两个人从原地齐齐消失,白色的一团猛地炸开,啪的碎裂一地,嘶嘶的声音响起,把地板腐蚀出一个大洞,里面似乎装了高浓度的强酸或强碱。

问月大口喘着气。

三个人此时都在窗口旁边,最阴暗的角落里。

“那是个白色的晴天娃娃。”封绪低声骂了一句:“里面有强腐蚀性**,还会笑。”

巽皱眉。

“问月怎么了?”

“她的能力很强,但是有什么东西把她封印了。”封绪把衣服上沾了**的部分用小刀割掉,扔在地上:“有人想让我们再也走不出这里。但是显然,他在避讳着什么,没有直接动手。”

“嘘。”

空气又安静了。小铃铛的声音依旧每过十秒叮当响一下,撕开黑暗羞赧的外衣。三个白色的娃娃狞笑着出现,还未接近就已经在半空爆炸,洒落一地**。巽撇了下嘴,突然站起来,封绪只来得及抓住他的衣角,轻轻一挣便开了。

“宋嘲巽……!”

巽回头,他手里抓着什么东西,封绪闻到鲜血的味道,惊恐地睁大眼睛。

“我……不要……紧。”巽用力一扯,什么东西的尖叫声响彻整个废弃工厂,工厂里面的灯一盏一盏的接连亮起,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巨大的枝形吊灯,和苍白的灯泡形成一个审美怪异的空间,里面新鲜干净不带血腥味的机器,被铁制荆棘捆绑的巨大人鱼,白色肿胀的晴天娃娃,被挖去眼睛的肖像画……这不是一座工厂,这是一个还未使用就已经被废弃了的,庞大的实验室。

“崭新的杰作。还未完成你们就冒失的闯了进来,没有一句道歉么?小羊羔们。”

巽盯着在旋转楼梯上面走下来的人,手里还抓着铁丝网。有血从他手里缓缓流下来,手心里看不见的伤口却在瞬间愈合。那个人有双混沌的灰蓝色眼睛,暗淡金发被一条蓝丝绒发带束起,双排扣燕尾服,荷叶边,白领结与蕾丝手套,像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走出的绅士。他用一口流利的英腔说话,举着一只长长的白色蜡烛,脸上是一个熟悉的笑。

我认识他……还是只做了一个梦……?巽感觉到头疼,他看向封绪,又看还坐在原地的问月,问月头上的光芒已经熄灭,她惊慌失措地盯着那个死相残忍的女人,眼睛里面流露出恐惧和厌恶。

那个被铁丝网捆住的女人只穿着紧身的绑带束胸,下半身却是条巨大的鱼尾巴。刚才的地板上面什么都没有,是被铁丝网从吊灯上面吊着,一开灯这才被放下来,像条死鱼一样被扔在地面上,腥臭气一阵一阵的钻入鼻腔。

那个人轻轻摇流下烛泪的白蜡,火光跳跃着,映亮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你们就是君山的学生?”他露出一口整齐的白色牙齿:“快回去写家庭作业吧,这种事情不是你们这种孩子就能承受得了的。”

“你要做什么?”

“一项伟大的事业。”那人举起双手,像是一个国王在欢迎他回来的将士:“一个新的组织,和洁白无瑕的未来。这些小羊羔都是幸运的受试者,Saligia的诞生与金色的史诗……”

封绪没听懂那个人在说什么。他僵硬的扭头:“巽,这个人怕不是和雪一样……”

“比他还变态。”巽自动把雪理解成“喜欢折磨人的变态疯子”,拽起铁丝网用风刃劈断,用力甩了过去。柔软的铁丝因为气压变得坚硬无比,直直的钉在墙上的壁画里,精准的刺入那人精致的蓝色丝绒发带里面。

铁丝钉过去的瞬间,封绪只在他身后出现了一秒,问月已经把手铐拴在他手上了,在那人察觉到有血流出的时候自己的手也已经在身边的水管上面了。三个人没有任何语言与表情上的交流,在两个瞬间完成了这件事,然后回到原地,用同一种警戒的目光盯着他。

那个人慢慢地睁大眼睛,嘴也跟着咧开,咯咯地笑,那尖利的笑声和装满酸液碱液的娃娃别无二致。他一边笑一边弯下腰去,在空旷的实验室里被来来回回的反射,再狰狞的传进耳朵里。

“我是个老三千舍,被困在这里两百多年,行动不便,让你们见笑了。”

他还在说,但剩下的英语语速快而低沉,巽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他劈了一道风过去,打断了他的话,把无相亭还有学院的卡片稳稳停在那人眼前。

“君山学院异端渗界解决小组,无相亭。你被捕了。”

那人轻轻地笑,灰蓝色的眼睛里面闪过一抹光:

“Everything you see is not true.”

他打了个响指。四个人一下子出现在寒风凛冽的楼顶,灰白色的太阳投射下惨色的光,呼呼的风吹得三人几乎站立不稳。

巽惊慌的发现,他无法控制这些来源不明的风。

那个人的眼光微笑着划过三个人的脸,他随着场景换了一身暗蓝色的斗篷,手上的手铐早已消失不见。他的脸变得苍老而皱缩,眼睛也变成了深蓝绿色,变得狡诈又傲慢。他轻轻摘下右边的手套,露出精细的金属关节。

“我警告你们最好别动。上次是一个缈神来打搅我的杰作,这次是三只小羊羔……喔……你们可不是普通的小羊羔……”

那个人察觉到异样,回头看时,封绪已经给了他后脑一拳。他抽搐着倒下,封绪回到原地,拍自己的袖口。

“I hate it。”似乎有什么人嗫嚅了一声。

然后下一秒,封绪倒地。

问月勉强抓住了倒下的封绪,巽去扶他,发现封绪并不是真的昏过去了,他眼睛紧闭,混沌不醒,像是做了噩梦一样痛苦。巽抬头看那个完好无损的变态,他站在刚刚倒下的位置,似乎从未移动过。

“你们难道没听说过,一个人在他自己的幻境里面,是不可能被杀死的么?”

“我是不空绢索的理梦师,Sorel,托韩先生的话给你。”

“我之前从没见过你。”巽警惕的盯着他。

“谁见过谁呢,孩子。”S咯咯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稀疏的牙齿:“你不会当真以为,一个影响了整个喵葵屋的暗杀组织,只有那天你见到的六七个人么?”

“还是说,你信了昙心的话,真的把那里当家了?”

问月扭头看巽,她的角安静着,没有任何波动。

巽的目光在老人胸口的叶子胸针上面胶着了一阵,点了点头。

他换了三千舍的语言,用颤颤抖抖的音,不紧不慢的唱。

“蓝色的桔梗是还在沉睡的可怜虫,浣洗的虫纱与青色的恶龙。赤色的鸟雀躲进倾颓的真空,三千伽绫把凡芜扯成婉转的瑰红……”

他笑着用拐杖指巽,金属手指慢慢颤抖。

“你这个不该存在于此世的厄运,总会有人走上背叛的道路,那里看起来前程光明,而不像你身边的深渊谷底。在你最孤立无援的前方,你的同伴没有一个是同伴……”

“你相信封绪么?他和那只睚眦一样,都是你最憎恨的……”

“噗。”

一枝笔斜斜刺入他的太阳穴,从另外一端飞速地穿过去。问月捂住鼻子,从老人的伤口处流出紫色的血,散发着蛋白质烧焦的恶臭味道。老三千舍软软倒地,却没再站起来。巽神色一凛,一个完整的风环轻轻炸开,护在三个人周围,散发叶脉被割开的清香。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来,是个女生。

“向后退三四步,我叫你们停你们就停。”

“我凭什么相信你?”巽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人,只有风声还在呼啸。

“凭我抓住了这个人。我最后数三下,你们不赶快的话我就坚持不住了。”

巽赶快扯着封绪后退,直到那个声音大喊一声:“停!”

一股辛辣的气味在鼻前弥漫开来,刺的大脑生疼。巽恍然回神,自己还在废弃的实验室里面,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玻璃柜子,自己刚刚从这里面退出来。他转头看了一圈,地板上的人鱼已经不见了,封绪动了两下,也醒了过来。

封绪一睁眼就看见了那个斜倚在楼梯扶手上,正在转笔的女生,惊呼出声:

“莲象姐??你怎么在这里?”

―――――――――

“我不能来救你们小命?”浅翠色头发的女生啪的一声把笔帽扣好:“本来是休假期,昙心却非得让我跑过来管你们这群不要命的小疯子,还不给加班费,真是……”

问月一缩脖子:“我听到她骂了句脏话。”

“嘿。”巽尝试着挤出一个友好的笑来:“你能不能给我们解释一下,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不乐意。”

封绪突然出现在她身边挡住她的去路,眼睛里面蹦了几颗星星出来:“好人做到底好吗?姐。”

“请你立刻,马上,离开我身边。”莲象被他的表情恶心到,轻轻一跃绕过封绪,顺着楼梯扶手滑下来,跳到光滑的地板上,朝着门口走去:“出来再说,现在情况还不是那么乐观。”

“那个so……什么的人呢?”封绪回到巽和问月身边,跟着莲象一起走过去:“你不是说抓到他了么?”

她走到那扇紧闭着的大门前,砰砰用力踹了两脚,门紧实的像是小兽的牙齿,用力封死无法撼动。莲象抬头看实验室的天花板,问月听到她似乎又说了一句脏话。

“呃……说实话,我们从外面看到的门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正常。Sorel是个理梦师,制造幻境的能力很强。虽然比不上韩先生,但是也算是三千舍中的佼佼者了。”

巽皱眉:“他真是不空绢索的人?”

“算是吧。”莲象用力的回想:“不过在你来这里之前,昙心就把他给开除了。当初韩先生还在清修,不知道这件事。”

“他在幻境里和我说……”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打断了他的话。问月用余光看着巽,抿着嘴摇了摇头。嗔在封绪的肩膀上瞪圆眼睛,露出尖牙低声警告。

“有声音。”封绪轻轻的说。

"The world does not leak because death is not a crack."

问月的角浅浅的亮起来,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我说,他能不能换一句话?每次都是这一句,真没趣。”封绪伸了个懒腰,盯着那个突然兀自摇晃起来的枝形吊灯,身影一闪一闪的,像没电了的台灯:“不敢正面上就派个娃娃来啊,这次我们有了莲象姐才不会输了。”

“去你的吧。”莲象甩出透明的笔墨:“是肯定赢。我能杀他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

水状的**甩到空中竟然和起了涟漪一样,融了进去。

“裂。”莲象轻吐一字,眼前的视野发出婴儿般的哭叫声,像被打碎的镜面一样四分五裂。那些白色的娃娃纷纷从吊灯上面坠落下来,摔碎在镜面那边的世界,有的娃娃冲破桎梏摔了进来,狞笑着冲向四个人,被迅疾的风刃穿刺而过,五颜六色的**在空中炸开,落到地上。

“这里面不是腐蚀剂了?”封绪诧异地低头看,被莲象一把拽回来。

“不想死就在原地呆着。”

那些五颜六色的**慢慢凝聚,像是沸腾了一般咕嘟嘟的冒起巨大的气泡。镜面那边碎裂的娃娃则毫无生气,没有破裂,也没有沸腾。像是被封印在水晶的那一端,被按了暂停键。

莲象看起来并不打算解释眼前的情况。封绪看了她两眼,想问什么又不敢,悻悻地闭上了嘴。

那些颜料突然变得灰暗起来,混杂着融为一体,显出一个不伦不类的脏色。气泡变得愈发的大,一个身躯从里面挣扎而出,似乎像是一只小狗。

封绪感觉到耳膜一阵蜂鸣,有人在他旁边开了一枪。

莲象突然动了。她敲问月的手臂,另一只手趁问月还处于麻痹状态时打飞了她的枪,在空中转了两圈,反手抓住。问月还处于警戒的状态没有反应过来,莲象已经把问月的武器放在了她自己的脑袋旁边。

“莲象你干什么!把枪放下。”

莲象甩了一下挡住眼睛的短发,狠狠地瞪了巽一眼。

“下次再随便开枪的话,会出人命。”她把那把袖珍的小手枪塞进问月的枪套,盯着地上已经再次化成一滩灰色**的不明生物,眯眼。

“为什……”

“因为我经历过一次。”莲象余光一瞥问月,睁大眼睛,拽下她的手,两个人一起摔倒。封绪推了一把巽,转移的时间慢了零点几秒,差点被那个庞大的拟形兽吞吃入腹。

“Damn it,我说什么来着。”莲象没有丝毫犹豫的跳起来,暗骂一声,转了两下手里的笔。

“你们两个去找Sorel留在这个幻境里面的核心,我和巽在这里对付阿琉伽。”莲象用不知道是什么的语言说了一个十分饶舌的名字,拽了一把问月,一推她的后背,看着封绪:“小姑娘交给你了。”

“去哪里?”

“去他的实验室深处找一个白色混沌的球体!然后破坏掉!”

封绪带着问月消失。莲象盯着那座扶梯宽厚的红木光泽出神,拟形兽的吼声把她的思维拽了回来,她盯着因为问月开了一枪而变成了两个的灰色犬类,又回过头看巽,扯出一个淡笑来。

“我们谈谈。”

“谈什么?”巽弯腰躲过长有灰色长毛的兽爪,转身挥手。巨大的气压将怪物瞬间绞紧,空气扭曲了两下,一把透明的箭从头穿透,灰色的**撒出来,拟形兽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嚎。它们一共长着七只兽爪,被问月开枪打的那一只黏连着,生长出巨大的肿块来。

“你离开第拾坊喵葵屋之后,那里换了政权,不空绢索快支撑不住了。”

“什么?”

“我不愿意再说第二遍。”莲象灵巧地做了一个前滚翻,一扬曲线优美的脖颈,笔中墨绿色的小虫子转动了半圈,她整个人没入了那边的镜面世界。过了几秒莲象闪出来,甩下一个灰扑扑的长着长毛的兽掌,在地面扬起几百年未扫的灰尘来。

名为阿琉伽的拟形兽痛苦的嘶叫出声。

“现在当权的人是那桀,你应该不认识。他同时掌管了佛刹利和喵葵屋的政权,而现在不空绢索内部,出现了叛徒。”

“查到了么?”

“还没。我们只是搬了个家。昙心带着其他人走,先生和荔先生不愿意离开,留下了。”

说完莲象眨了一下眼睛,摇了摇头。阿琉伽闯破镜面,它们已经重生了一个黑色的兽爪,六只全是眼白的眼睛牢牢锁定两人所在的位置,落下轰然一击。

她没看巽,在耳边做了一个手势。

隔墙有耳。

巽歪头笑:“新来的领主怎么样?”

“没有特殊的癖好。”莲象跳上第二只阿琉伽的后背,喘了口气,墨绿色的小虫飞出,化作锋利的匕首:“和原来那位相比,不花哨也不办万灯宴,无趣多了。”

“你们现在还杀人么?”

“我们从不杀人。”莲象在灰色的小山上跳下来,做了个前滚翻俯冲,转身看那两只疯狂失去了心智的巨兽。

“那些人,早就已经死了。剩下的,都是些禽兽而已。”

她把透明的笔帽拔开,笔尖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透明的**源源不断的溢出来流向空中。莲象伸手指向那两只冲过来了的阿琉伽,声音忽然变成一种高频的尖锐鸣声,使人忍不住捂耳后退。

“螟龙碎玺。”

无数的墨绿色小虫从悬在空中的**中嗡嗡地飞了出来,它们一边飞行一边退化成刀片的形状刺向阿琉伽,变成一朵密集的云将两只巨兽层层包裹。小虫在两只巨兽体内来回穿刺,阿琉伽挣扎着左冲右撞,两个人不断地闪躲,石块纷纷落下,声音震耳欲聋,然而碎石却穿过了他们的身体,落到一旁的地面上。巽和莲象对视一眼。

这片幻境快要完了。

“噫……”

封绪的声音从楼梯上面传来:“这么多虫子,好恶心啊……”

一个三厘米长的墨绿色刀片擦着他的头发钉到身后的墙上,吓得刚出来的问月后退一步。

“手滑。”

“呆在那里别动!”巽瞥了一眼坐上楼梯扶手的封绪,严厉警告。封绪耸了一下肩,还没出声,阿琉伽发出最后一声嘶鸣,无数的小虫从刀片恢复为长有翅膀的形态,向莲象手里的笔飞去。封绪身后的刀片挣扎着拔起,把他的头发又削了一次。封绪翻了个白眼,看着透明的**顺着最后一只虫子流回笔内。小虫身上的光渐渐消失,莲象啪嗒一声合上笔帽,扔到空中飞速转了几个圈,吹了声口哨一下子抓住。

“收工。”

她身后的灰色巨兽挣扎着变小,化作一只不断弹跳着的不规则生物,颤动幅度越来越小,最后静止,再也没有动弹。

“完事了?”封绪跳到那滩变成黑色的**前面,蹲下想要拿一个大点的碎石块,手却捞了个空。吓得他转头盯着身边那块灰色的石头,以为自己看走眼了。他身边突然落下了大大小小的石块,空中的镜面开始出现密密麻麻的裂纹,不断的有碎片掉下来摔得粉碎。

“幻境快失效了。”莲象把笔塞进口袋:“出去再解释。”

“从哪出去?”

“你。”

“我?”封绪一缩脖子反应过来:“啊那个,要是能出去的话我早跑了。我的能力只能在这里面使用,出不去。”

封绪:“那个……等一下……”

莲象的脑袋从洞口里探出来。

“你们都快给我上来,刚才救了你们是白救吗?别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你们不要很多人想要。”

问月照着莲象的动作爬上了水管,踉跄着滑了一下,莲象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拽向自己。封绪翻了个白眼叹口气,从原地消失,出现在那根岌岌可危的水管上,倒抽一口凉气。

“我的妈耶好高啊。”

莲象拽着他的胳膊拉他上来,没忘了在他身上踹了一脚。

“你爱上来不上来吧,再磨叽我拉着他们三个走了。”莲象诧异的歪头,巽像是被人从思维神游中拽了回来一样,猛地回头。莲象吓了一跳,她看不清巽的表情,但是那个人就那么站在那里,映的整个大厅的气氛都为之一凛。

巽直接起跳借着惯性飘到洞口:“我只是看看阿琉伽死透了没。不好意思走神了。”

“最好是这样。”莲象眯眼看了看已经在地上的两个人,直直地跳下去。

“我警告你,不要轻举妄动。”

四个人站在沐月陵的重合场地上。这里本是花朝城一处闲置的民宅内,经过空间折叠映射出另外一处荒地。莲象拍了拍羊毛风衣,向三个人昂起下巴。

“走了。”

“你还有话没有说完,莲象姐。”封绪拦住她去路,嗔在他肩膀上面喵着,一人一猫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

“所以我跟你们走啊。”莲象伸了个懒腰,不顾三个人吃惊的脸色,看了看手表。

“MARINER旅馆,是么?离这里远不远?不远我就直接跑过去算了,这里的代步机器里面都有一股奇怪的番茄味,还不如佛刹利的瓷莲缆车,就是有点冷。”

“……”

“让她和问月住一起吧。也放心一些。”巽偏头看身边的问月:“可以吗?”

“再加张床的话应该是没问题……”问月犹豫地绞着手指:“就是可能会有一点挤,你不嫌弃的话……”

“没事,谢谢你。”

“喂喂。”封绪的手在莲象的身前晃了晃:“有什么事情现在说不清楚吗?”

“说不清楚。”

“住一天就走?”巽看了莲象一眼,眼睛回到封绪身上:“她不是敌人,也没有恶意,明天把事情讲清楚就离开,不可以么?”

封绪看着莲象,后者瞥来一个冷漠的问询,眨了一下眼。男生不着痕迹的皱眉,脸上却漾开一个明亮的笑。

“那就走吧,可别把问月带坏了啊,莲象姐。”

莲象颔首,接过问月房间的钥匙,淡淡瞥了巽一眼。

她说了一句话便跳上夜色下昏暗不清的屋顶,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瞬间没了身影。

“嘲巽。说真的,如果我们真的开战,你会相信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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