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澧纭山

“……喂。哈喽。摩西摩西。”

“是我。隔了这么久你终于接我电话了啊,我还以为你死在佛刹利了。”

“我当然没死,如果我死了那岂不是有好戏看咯。”

“客套话先免了,我现在有点赶时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要进管理司的红房子里找个人,问他一些事情。”

“你帮不帮。”

“我不介意。只要能进去就行,之后我另有打算。”

“好。还有,如果下次接到我的电话而不是加密管道通话,不要接,以最快的速度派人过来。”

“最好是聪明点的,能打架的更好。”

巽把手机从耳朵上拿下来,但没有挂断。风呼呼地刮过,他听到那边的人以习惯的口吻叹了口气,一点都不像他外表三十多岁的样子,反倒是个历尽沧桑的老头子了。

“不空绢索永远待命。”

巽把手机重新放到耳朵旁边。

“永远这个词,只有孩子和骗子才会用吧,狐狸。”

“荔先生也说过。也对,她是孩子而我是骗子。”电话那边模糊的背景音唰啦啦的响,有什么东西被打碎,发出与地面亲吻的爆裂声。

“你在干什么?”

“出了一点小事故,正在解决。这次的客人十分热情,想和棱跳一曲双人舞。”

巽想起那个和荔桥下棋的男生,沉默了一会。

“别不小心把自己弄死了,你还‘欠我爸个人情’呢,昙心。”

穿灰色风衣的男人哈哈大笑,他扶了扶快要掉下来的蓝牙耳机,用力按住汩汩冒血的伤口。

“那是之前为了套近乎骗你的。先挂了。”

巽扯了扯嘴角,把手机放进口袋,想了想又拿出来按亮屏幕,对着虚拟时钟发呆。

“为什么没让他帮忙找问月?”

“问月是被伽绫佛的人带走的,昙心资格不够,不能触及第拾叁坊的事。”巽把手机放进背包,拿出望远镜:“我已经告诉老师了,她应该会帮我。喵葵屋的新坊主那桀和老师关系不是一般的好,那天我还见过他,拔了根羽毛当窃听器。”

“……伽绫佛是什么组织?第拾叁坊不是不对外开放么,怎么跑出来抓人了?”

“工程师,听说过吧。其实很弱的修理时空的怪物,它们在第拾叁坊的名字叫做伽绫佛,那边的语言和三千舍通用语不同,和缈神的古语比较接近。舞照天的坊主思维和正常人不一样,最近在搞一个比较大的动作,得想办法警告她一下。”巽伸手把封绪的耳机摘下来,指了指远处一个红色的点。

“目的地。能看清么?”

“他被关在这种地方?看起来可不像监狱。”封绪把自己的耳机拿回来套在脖子上:“办完事就赶紧出来。我感觉你又有什么计划没告诉我,到时候又被你拽着逃跑,万一我的能力又失效,你可能又要喊个什么神来救你出去。”

封绪一连用了四个“又”,巽锤了他胳膊一下。

“这次来真的了。棋子要开始自己下棋咯。”

他从悬崖边缘猛地跳下,风在身边聚成一个复杂的环。封绪叹口气戴上耳机,身影消失不见。

“许久不见,渊尺墟。牢狱生活还愉快么?”

墟抬起头,眼前的墙壁上有一个深色的人影。

“是嘲风大人啊,渊尺失敬。”那人停了手里的笔,挂在拱形的白色笔架上,撑桌站起来。墟回头,一身黑衣服的巽抱着臂站在他后面,身边静坐了一只黑色的小猫。

“啧啧。你总是穿的这么不讨喜。以前你就总是给我添乱,是不是后悔了?当年没杀了我,现在是不是抓耳挠腮的想要弥补过错?”

“您能不能别总是这么恶心。就算在管理司里住着,风格也没变吗?我怀疑管理司那帮人根本不敢把你怎么样,其实你随时都能逃走,只是根本不想离开,为什么?”巽环顾了一下四周,深红色的墙壁上面挂着许多装饰浮夸的扇子,白色的锦缎和羽毛,巨大的砗磲与珊瑚,显得华贵又浮夸。这是一栋三层的小别墅,被称为“红房子”,本来是关押一些能力特殊又身份显赫的犯人的。管理司的三千舍们特别的忙,因为最近时局动**又闹出了不少事,抓了很多人。但红房子一直是空着的,因为像渊尺墟这样的人,除了自愿被抓,否则很难给他们定罪。财力与人际他都不缺,能被软禁在这里的原因,巽想了很久。顺着涌进来的风向门外看,这里的后面还连有一个不大的花园,里面盆景重叠着高低起伏次第摆放,白色粉色的花在寒冷的风里不合时宜的开放着。

温室。巽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词来,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渊尺墟露出一丝诧异的笑,仿佛听到巽在问“为什么西的反方向是东”这种愚蠢的问题一样。

“因为我乐意。”

巽犹豫了零点几秒,决定还是按计划来。空气中一阵微小的波动,空间被瞬间的压力挤出涟漪。它在接近墟的时候放慢了零点几秒,接着恢复了原速,一道气压在那瞬间掐上他的脖子,带来巨大的冲力撞上墙壁。

巽低头看着嗔:“谢了封绪。”

“咳……!”

“不好意思,你要是不反抗的话痛苦应该会少点。”巽向上抛了个录音笔,看着它在空中极速的画着圈,猛地伸手抓住,笔尖指着墟:“管理司那帮人给你准备的这个小牢狱是你的领地吧,就和你在佛刹利的宫殿一样,你削弱了所有进入这个门的人对时间的感知,但唯独没有削弱你自己。这样人们的速度就会变慢,如果有像我这样的不速之客闯入,你就能确保自己一定能把刺客捆起来毒打一顿,是不是?”

“我没这么无聊。”

“可是我很无聊。”

墟脖子上的气压猛地增大,他被捏紧,想咳嗽又无法动弹,感觉自己血管就要爆开:“是,没错!”

“很不巧,封绪在这方面比你强一点。现在他的封印兽五米之内的范围都属于他的空间,刚好能压制你已经虚弱到不行的能力。你以为你躲在这个温室里就能完美避开一切外界的裁决?我清楚你在想什么,墟。但是管理司当真会顺你心意?他们给你提供的食物都是正常的么?”

巽紧盯着墟,但是后者显然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演戏真难。巽在心里叹口气。

“你想要什么?”

“你和花朝郢什么关系?”

“谁?”

“别装傻了,碧桃门第一区花朝城的城主,花朝郢。我在一个暗道里面发现了模仿《春秋百花卷》的壁画,而这本是几年前花朝郢送你的贺礼吧?你在这里表面是被软禁,实际上你还在三千舍居摸索,和花朝郢一起研究着什么东西。你杀掉的那些人其实都没有真正的死亡,而是被隐藏了起来做实验,是不是!”

墟的表情突然镇定下来,他想起了什么,笑了笑。

“你抓到Sorel了吧。他是个疯子,但很好用。他就是个普通三千舍,几年前出了车祸,除了他的那条早就装上了的金属义肢,其他的零件几乎都换成过其他人的,排异反应不大,很成功。”

嗔不满的喵了一声。

巽没说话。

“被吓到了吗小东西。”墟轻轻活动了下仍然被禁锢住的脖子:“想问什么赶紧问,我还没画完那幅画。”

“这样做的目的?”

“说出来有什么好处?”

“没有任何好处。但你一定得说,因为你没有什么选择,我就算在这里杀了你也没人知道。”

“你不能的,我死了的话,管理司也……”

“不太巧。我有个朋友在管理司,比较擅长埋葬死人。”巽眨眨眼,墙上有一把扇子颤动起来,猛地合上飞到巽的手里。

“像这样,先毁掉这把扇子,再放个一模一样的赝品摆上去。”巽扬手,那把白色的绢扇回到原地,他盯着墟的眼睛。

“你以为不空绢索被你打垮了吗,渊尺墟?”

“我没想打垮你们。”墟看向那面白色的扇子:“我只是想让你的光芒暗一点,晃到我的眼睛了。”

“你们为什么要做实验?”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大家受到上边的鼓动开始干同一件事,但目的不同。拾叁坊的人很擅长蛊惑人心,为了达成目的唆使不同的人,他们编织一个个梦境,给他们光,让那些可怜人为了自己心里那一点希望努力为他们做事,但最终收益的不是那些可怜人。他们不怕秘密泄露,因为弱小的同时也意味着强大到无畏,那么多人要同时保守秘密,这很难。如果他们那么轻易就能成功了的话,那么售卖神也就不是一件难事了。”

“详细说。”

墟翻了个白眼:“我从现在开始觉得你无趣了。Sorel想长出新的手臂。花朝郢应该是为了他儿子。而我是纯粹觉得有趣。Sorel的陈年旧事我没想去管,那老头子和上世纪一个什么人扯上点联系,与我无关。花朝郢的儿子花朝无寻确认死亡,那个机械迷城的主人哭了很久,当时很多人都在,我没在场。我只是个享乐主义者。”

“花朝无寻死了?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或许很久了。花朝郢是个愚人。”

“幕后主使是拾叁坊的坊主么?”

“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巽挑了一下眉。

“那么不空绢索里那个真正的莲象在哪?”

“她就是莲象。”

“说话别拐弯。”

“窃灵者。”

空气静了两秒。

墟的左手腕传来清脆的咔嚓声,他不受控制地大叫出声,巽的眼神里面刮过了一阵仇恨的风,旋即又恢复清澈。

“你们把莲象调包了,然后抓走了长孙问月?”

“那个小姑娘……不是我下令抓的……”墟疼出了一层薄汗:“是……”

“是第拾叁坊的指令,那个假莲象是伽绫佛派来的人,它们一窝都是窃灵者,对不对。”

“……”

巽撇撇嘴:“问月被抓去哪儿了?”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鸟雀总要回巢。”

“你就不觉得自己危险么?在浑水里跑是有代价的。你只不过是一枚棋子,用之即弃的那种。或者你很清楚自己的定位,知道自己在管理司不会被别人怎么样?”

“小可怜。”渊尺墟摇了摇头,眼里透出无限的悲悯,仿佛手腕断了被钉在墙上逼问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是个享乐主义者。你们想要做什么,打打杀杀,尔虞我诈,你恩我怨,都和我没关系。我只是想看着你们在戏台上面拿着刀跑来跑去大声叫喊,谁砍掉了谁脑袋,谁救了谁谁又爱上了谁,我只是想看戏而已。于是他们把我放在这里,我答应帮你们监视他们,同时又帮他们做一些事,都是因为我乐意。即使我现在告诉你,谢千绡,第拾叁坊的坊主被离月真所寄生,她的本意是杀掉你们所有人而且还想要永生,你也无法扭转那么大的局势。即使你曾经是风向界的领主,那个时代也已经过去了。”

“我曾经是。”巽重复了一遍墟的话:“但现在我活在这个时代里。我也只是一枚棋子,但和你不一样,我自己会走。”

渊尺墟突然笑起来,他想弯下腰,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之后,笑得更甚。他的嘴咧成一个不可思议的长度,眼泪从浅灰色里迸出来,声音震的墙上的扇子簌簌作响,笑得浑身颤抖,大口喘气。

“我赦免你了……我赦免你了。比之前的故事好太多了,真是我听过的最有趣的笑话……棋子会自己走?失去自由的人信誓旦旦的说能统治宇宙?没了翅膀的幼鸟想要和鹰一决高下?这不是我们的棋局,亲爱的嘲风大人,收起你可怜天真的幻想,你顶多算个能做很多事的将,但是对弈者轻轻一推,局势还是会无限翻转。”

“你在拖延时间。”

“你又何尝不是。你的问题答案你心里早就有数,只是来找我确认一下。”渊尺墟活动了一下完好的那只手腕,眨眨眼睛:“你还是那么仁慈,我的右手还没画完那幅画。”

“管理司会治好你。而且你们不就是在研究永生。Sorel去抓了白山,那个变异兽可以无限愈合,但是副作用也是明显的,细胞不断分裂,最终会越长越大。”

“那件事我真的没管。但是你们的小兔子长孙问月被抓走,是有原因的。那边消息比你们准确多了,他们早就看出了没觉醒的小兔子是个时间掌控者,既然不能改变自己身体的特质,那么就从时间上称王。”

“……”

墟露出好笑的神情来。

“第一次看到你如此软弱,嘲风。”

“你没有资格直呼我这个名字。”巽厌恶的皱眉,松开了渊尺墟:“那么现在你有新任务了,把问月找到。或者把那些抓走他的伽绫佛的行踪告诉我。”

“我有什么好处?”

“我可以保你不死。你要知道,现在你的头,可比当时的我值钱。”

“我可是在管理司的监狱――”

“那么就相当于是开放的。”巽歪头:“不然我是怎么来的?我没有用什么通行证,小小的一个昙心就能做到畅通无阻,你以为不空绢索的大家平时没事干就只下下棋打打架吗?”

渊尺墟突然笑起来。他身上的白色绸缎映出门外白粉色花瓣的光。墟没说话,用力盯着巽,皱眉。空气里杂乱的灰尘簌簌飞舞,有风吹进来,在屋里回转盘旋,吹进清新的气息。

“那我再加一个条件。我要看着你们不空绢索解散。”渊尺墟笑容随风消逝:“我要看着你们溃不成军,仓皇逃窜,你和你爱的人都置于水深火热的痛苦里无法挣脱……只有这样我才会可怜你,告诉你可怜同伴的地址,看着你们眼泪汪汪的相认,末了她捅你一刀是再好不过。然后你们胜不胜利我都管不着,只要看着你痛苦就是我最大的慰藉,你陷入自己布置的混沌陷阱里痛苦而无法自拔,一遍一遍的悔恨曾经做过的每一个决定,我才会仁慈地拍拍你肩,告诉你,你真的是个蠢才。”

“那么就算是成交了。解散这事我们之后再议。”巽转身准备走出门外,嗔窜上他的肩膀,转过头看着墟。

渊尺墟拿起笔,在宣纸上继续涂抹着赤色的山水。

“我猜你还不知道窃灵者最大的弱点吧。”

巽没回头。

“是什么?”

“你知道三杞玉么?他们最害怕的东西。更换躯壳次数越多的窃灵者越会被里面的幻象纠缠,美好的邪恶的真相,梦的影子,痛苦会放大无数倍,这种撕裂的感觉会把他们直接从躯壳里面拽出来,变回肮脏邪恶的本体,据说是一团比虚无还要黑暗的影子。”

“给我个相信你的理由。”

“我有求于你,不是么?领主大人。”渊尺墟弯起一边嘴角讽刺地笑笑。

“你从你那小搭档身上试试不就知道了。这一路上不会没人提醒过你吧?你最憎恶的,就在你身边。”

红房子里传出一阵木料碎裂的声音。巽已经进去了很久,远处穿着斗篷的工作人员有条不紊的巡逻,没看到待在隐蔽之处的他。封绪坐在远处的屋顶迷惑地听着,嗔传递回来的声音受到干扰,他听不懂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

夜色依旧很凉,空气里有金属,花瓣与糕点的味道。两个人坐了管理司的专用礼鸟回去,朱红色的栏杆晃着淡黄的灯光,影子一摇一摇。这只礼鸟叫做“明楼”,通常是护送一些身份特殊的客人的。一个带着兔子耳朵的小哥送他们出来,拽了四下入口的铃铛。明楼平稳地上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在穿过坊与坊的界限时发出轻微的“噗”声响,像是捅破一层泡泡那样细小。

他们出来的时候不知怎么的,被管理司的三千舍逮个正着。刀已经架到脖子上时,渊尺墟竟然从红房子里面探出头,一只白色的纸雀悠悠飞过来,在巽面前呼的自燃,一点也没剩下。

墟高远的声音在上面响起来,他的声音刺破重重屏障,像光一样降下,仿佛穿过了辉云流水,空谷深花。他的脸上是个深不可测的笑,墟摇着扇子斜倚在门边,腰间玉佩碰撞叮铃一响,让人想起他曾经还是个喵葵屋的摄政者,佛刹利的领主。

“我记得我有一个特权还未使用,是么?”墟用扇子遮住半边脸,露出那双灰色的眼睛。

“是的,只要在条款之内都可以。”

“那么。”渊尺墟冲着两个人扬扬下巴,“放了。然后用最高的礼仪,送他们出去。”

封绪在栏杆上面坐着,在虚空里晃着两条腿,脚下是数百米的高空。嗔在他怀里缩成一个黑色的毛球,因为气温低的原因,有点哆嗦着,但是身躯仍然温暖的烫人。封绪捏了捏自己发凉的指尖,把手伸到猫下面,换来一阵不满的挣扎。

他感到呼吸不畅,咳嗽两声又收住,一只手捂住胸口。

巽挂了电话从屋里走出来,两只手插在兜里。他看到坐在栏杆上驼着背的封绪,挑了下眉,明楼上的风霎时小了很多。封绪回头看穿着斗篷的少年,黑色的头发长了又短,晒黑的皮肤渐渐恢复原貌,气息被什么东西沉淀,打磨,吹掉散落的粉末。其实砂纸只有两种作用,一种是磨去本质,一种是展现本质。封绪不知道巽是哪一种。他转过头去,挺直了背,身后的暖光焕出一个被隔离了的温暖假象,很容易让人忘记寒冷。这种安乐乡很容易上瘾,让人忘记所有,挣扎的悲痛的,咸湿苦涩,死去的海洋,夭折的花朵,枯萎的心声。封绪被突然的冷风吹醒,回头看那个半陌生半熟悉的人,后者的脸上逐渐堆起一个苍凉的笑,衣角在冷风里猎猎,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于是封绪回到原先的姿势,只不过又晃了两下腿。

“好吧。”

巽看他。

“这次真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冷风渐收又乍起,灯笼一摇一晃,踟躇于缱绻幻梦里。巽的耳边响起离离歌声,他闻到青色石板路和雨,听到树叶婆娑,看到涂着朱红色漆的木屋,鹤,白莲,氤氲山雾,戴眼镜的兔子展开卷轴,引他看向那个战火焚烧之地。爱恨,喜悲,都不重要了。他垂下眼睛,觉得自己做的这些事要是让学校的老师们知道,够他们笑上一整年。

“见我者即杀。”

“爱我者天罚。”

巽呼出一口气。

不必回头去看,那个故去的世界已然成佛。身边人走了又来,小小的心脏坍缩成一个点,向着未来那个地方不倦又坚定地颤动着。

巽的手搭上栏杆。

“你相信我么?”

“嗯?相信啊。”

“你这回答太快了吧。”

“所以你问这么小女生的问题干嘛……”

“你还好意思说我多愁善感小女生了。”

“嘶……诶,巽爷你这是人身攻击。我和你说,我可不是从前的我了,等会你把我惹毛了我就把你从车上扔下去。”

“好啊我等会试试。”

两个人不自觉的恢复了之前吵架拌嘴的状态,或许他们意识到了,或许没有。问月不在,没有人帮两个各怀心事的人点明道破,于是气氛就这么沉寂下来,还未说出的话永远地被掐死在空中,金鱼死掉的鳞片簌簌地掉落下来,划出一道白色的伤痕,反射着月亮热切的目光。

巽突然弯起嘴角:“如果这件事过去了,回到学校里,你猜张革会怎么说?”

“干什么突然提那个变态老师?”

“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封绪从栏杆上跳下来。

“你觉得他们会怎么说?四个人的队伍,现在一个失踪,一个生死不明。问月还在对方手里。夏衣榛走了,不空绢索,花朝城,你老师柯洛,舞照天,还有……离月真。那么多地方藕断丝连,同盟的同盟,勾结的勾结。一些人想要杀了一些人,一些人想要保护一些人。而我,只是想回学校,回家,回我房间,看电影看漫画,打那该死的游戏。”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呢。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和我们不一样,宋嘲巽。你是个缈神,是课本和故事里才出现的那种,和我们这弱小可怜的三千舍,不一样。你是风眼,是核心,是个神。而我从来都是你的陪衬,被你救过来救过去,是一个拖油瓶。”

“你是我搭档。”巽撇嘴,眼神却无比认真:“是无相亭的一员。没了你那能力我们早死了,哪儿都去不了。如果小时候我不认识你的话,现在的我应该是另一个人。所以再妄自菲薄我也把你从这里扔下去,大不了一块死啊。”

封绪转头看他。嗔的尾巴在空中有规律地一弯一折。

“除了你我没有信任的人了,封绪。”

风突然胡乱地刮起来,灯笼闪了两下灭掉了。明楼上一片黑暗。两个穿着袍子的小童慌忙跑出来,笨手笨脚地拿出新的灯笼换上。

礼鸟上一亮一暗,封绪没有动。他的眼睛在黑夜里反射着暖黄的灯光,灯笼在瞳仁里凝聚成两个看似充满希望的亮点。

“走下去就一定会有路的,宋嘲巽。你还有你老师,还有昙心,还有刚刚那个女孩,还有不空绢索里的那些人在帮你,没理由放弃的。遇到野兽打就是了,论实力还是我们比较强,怕什么。你又死不了,我的特长就是逃跑,拾叁坊的谢千绡再排棋布阵,该担心的也不是我们。”

“是啊……”巽去抚摸嗔的头顶。三只耳朵的触感奇妙,小小的一团挣扎了两下就温顺地不再乱动,任男孩的手在头顶揉乱它黑色的皮毛。

“棋子吃棋子,但是不一定谁更大就能吃掉谁,未来怎样还不可知呢。”

“我猜张革会带领那些戏精少女们疯狂造谣吧,等结束了这件事之后。”封绪突然扯回原来的话题,拍拍他肩膀:“奖学金别指望了,该上课上课,说不定还会来个突击考试什么的。那个百物学的教授特别严,估计给我们全部记旷课。异端渗界史上最倒霉小组的名号栽到无相亭头上,你作为班长和组长一定会被无数人嘲笑,到时候在学校里走路都抬不起头来。”

“鬼扯。”

“谁知道呢。”封绪手搭凉亭望了望栏杆外鸦青色的远山,它们沉睡在模糊的地平线上,看似静谧沉寂岿然不动,是还未展露出崭新牙齿的小兽。

“谁也不知道。”

“你不放心他?”

花朝破合上两扇竹青色的纸门,背后传来一声筝响。那个温柔的声音像一把匕首贴上她的后背,顺着凉意慢慢爬进袖口。

“他的能力没有三先生期望的那么高,任谁都不会放心的。”破回头,三诗缭又推了茶案,有一着没一着地拨弄黛色的弦。

“焰儿想要什么呢?如果你想要花朝城的话,完全可以去找柯洛。现在人心所向,要么是黑,要么是白,喜欢灰色的人大都是个叛徒。”

“先生这是在赶我走?”

“不是。”三诗缭笑了一声,扶着纸鹤站起来。

“我是想让你明白,我们不属于任何一方,我们不会失败,也不会成功,是一群躲在树丛里观望的人。你要走便走,我不会留你,除了暴露我的位置,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会相信任何人,让嘲风做的事情对两边都没有任何好处,仅仅是一个对后辈的略加关怀,仅此而已。”

“我想去帮他。”花朝破上前一步。

“目前唯一能杀死嘲风的地方,是眠镇,同时也是老师的领域。你觉得,为什么柯洛要挑这么一个地方居住呢?就算是缈神,也难以忍受没有空气的地方啊,焰儿。”

“您是说……”

“柯洛早就对嘲风有防备了。她担心有朝一日保不住自己的命,而目前能杀掉她的,除了舞照天坊主妙音鸟迦陵频伽,就是她的学徒嘲风。你看看,这是什么样的老师啊,给自己学徒的坟墓都准备好了。柯洛要是真有心杀嘲风,你去帮他,也是死路一条。”

三诗缭轻轻靠在纸鹤桥上,悲悯的叹。屏风里一只小鱼儿受了惊,扑通一声扎进湖底,漾起两圈波澜涟漪。她拈起一只米色的纸鹤,雕着流水藤蔓的窗棂外是永远的蓊郁树丛,绿荫打着旋融进温婉的湖水里,湖面之下,是一层层化不开的,从未吐出的话语。

只是那些话……三诗缭低头看自己空了一块的裙裾,回头去看站在原处的花朝破。那孩子还年轻,爱和恨都还稚嫩新鲜,阴谋的铁羽还没有过多的在她身上留下伤痕。三先生想起当时紧随老师学习的岁月,那时候缈神们其乐融融,与人类隔绝开来。光芒流进每一个窄小的角落,没有什么隐晦不明的道义和诉说不清的心绪。她想起很久之前那个赌气的夜晚,大雨下了很久,在她的心里冲刷出一片深深的湖泊,她失去了右腿和信仰,而老师则收获了一颗破碎的心和一个背叛的学徒。

只是那些话,一旦犹豫,就再也没机会说出口。

三诗缭冲着花朝破淡淡地挥手,她的眼前有一团朦朦的雾气,没有焦点。这一挥仿佛挥去了几百年前那个软弱无力的身影,他们随风伸展双翼,在阳光下面慢慢地,轻柔地散去。

“你去吧,做你想做的事去。”

―――――――――

疼。

灵魂像是被拉扯着撕裂了,每个创口都浇上沸水一样疼。

封绪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地上灰头土脸地躺着,嗔已经回到裂缝里了。他翻身坐起,胳膊上多了一大堆划伤,骨头断没断还不可知。四周的树木密密麻麻地阴鸷站立着,把夜晚的天空遮得密不透风。

他听到耳机里巽的喊声,确认两人平安无事之后,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来。

按照原定计划,他们从管理司所在的区域向第伍坊碧桃门行驶,在礼鸟“明楼”上待了一天,今晚是溜进花朝城宴会的日子。明楼上面原本是挂着通行证的,却在遇到边界的时候,像是遇到了大型的绞肉机一样,瞬间化作齑粉。明楼在一霎那,按照遇到边界的顺序有条不紊地粉碎消失,两人被结界恶狠狠弹开,飞到半空里。封绪抓住巽的手,把嗔塞进虚空里的裂缝,开始转移。可没想到在到达地面,还未稳住身形之时,大地突然裂开,一张巨兽的嘴带着腥臭之气张开将两人身影整个吞没。他们直直地滚落,能力失效,一路磕磕碰碰,砸到更深处的地底。

怎么回事……

回城的亮光闪过,巽的身影出现在封绪身旁的空地上。从同伴脸上的表情来看,两个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事吧?”巽低声问。

封绪弯腰捡起地面上的碎石,一眨眼石块又回到了原位。

“没事。能力也恢复了。”

四周没有光,漆黑的树木笔直地指向天空,一层层阻挡望向天空的视线。封绪移动到树顶,没坐稳差点摔下来。他堪堪抓住树枝**了过去,惊起一小群叫声凄婉的鸟类。

巽敲敲耳机。

“看到什么了?”

“一个闪着粉色与金色的巨大气泡……我们在地底呃……大约,二十多米的位置?花朝城被一个保鲜膜一样的结界封了起来。”

“看样子像个欲迎还拒的陷阱。”

“你可别再直闯进去了。保鲜膜目前在我们的东边……我看不到其他东西,这里地势太低。不过上面亮的灯火辉煌,城主的宴会应该就要开始了。”

“我知道了,你下来吧。”

封绪出现在空中半米的高度,轻轻落地。黑色的嗔踩在他的头上,不满地喵了一声。两个人向东边慢慢地走,轻柔地拨开暗色的树丛。走了几步,远处的草地“喀”的一响,待在头顶的嗔突然躁动起来,一爪蹬在封绪的脸上,冲着黑漆漆的树林呲牙。

封绪还没来得及回头,一阵饱含着不甘与憎恨的呜咽在他们背后响起,有什么野兽在哀怨地低吼,又仿佛在挣脱什么桎梏,那声音凝结了无尽的悲惋,一步一步靠近。

巽皱眉,眼前的空气立即形成压缩的风墙,它们形成两层壁垒,前面是紧实的盾,后面则是疯狂的风刃,它们会毫不留情地撕碎一切想要闯进安全区域的物体,无论它有没有生命。

然而什么也没有,低吼声越来越近,几乎贴到耳边,可是风墙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封绪突然消失,又从巽背后出现。

两人背靠着背,巽听到封绪狂乱的心跳如鼓。封绪的呼吸声被压的很低,但巽仍能感受到背后的人受惊颤抖。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眼前的黑暗,听到自己心跳也不可控地快了一拍。

“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封绪又深呼吸,心跳放缓了一些,但声音仍然受惊得像只兔子:“刚刚有东西袭击了我……可能是只变异兽之类的。它直接穿透了你的屏障,我感到有风,它在我脸前不到两厘米的地方擦过……我差一点就没躲过。”

“这不可能,什么样的变异兽能穿过压缩了的空气!?没有实体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巽突然反身一把按住封绪的脖子,两人身形拉低,堪堪躲过新来的那一击。封绪把嗔塞到缝隙里面,在不远处出现。巽一个前滚翻站起来,侧身躲过前方赶来的呼啸风声。然而他们甚至连变异兽的模样都看不见,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预警,这是一场不动声色的厮杀,力量悬殊的争斗。隐形,且不惧怕任何形式的攻击,敌人就像虚空一般无处可寻。巽的手臂上被划了一刀,他吃痛,用手电筒去照,有黑色的血缓慢地渗出来。

居然还有毒。

看不见的敌人最为可怕。巽的右手渐渐麻掉,眼前的树林变得愈发幽暗,胃部率先**,视网膜看到的画面带着白色的雪花亮点,像奶奶家的大头电视出现了故障。他看到封绪像坏掉的灯泡一样闪来闪去,竟然扯了一抹笑留在嘴角。他看到红色与黑色像丝带般从树林中柔顺地飘出来,速度像箭一样快。有张本应死去的脸在视野里晃过,嘴唇抿得死紧。巽再也撑不住,他向后倒去,却没倒在布满石头枯草的地面上,一个人接住了他。

过了不知多久,那个影子迅疾地给了他一巴掌,在那人要打第二下的时候,巽猛地睁开眼睛,右手捉住了那只打他的手。

“喔,醒了。你快扶他进去吧,我不能停留太长时间,会有人起疑的。”

“感激不尽。”

那人扭过头来看他。

“宋嘲巽你能放开你的救命恩人了吗。”

巽清醒过来,看到花朝夕头发上长长的红黑缎带垂在自己胸口,自己的右手还紧紧抓着人家的手腕,上面的毒已经退了。

封绪咳嗽一声:“你俩认识?”

巽撑地站起来,花朝夕后退一步让出空间,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睛。

“刚刚袭击你们的是城主饲养的变异兽,它们生活在虚无里,身体也是虚无,可以从任意地方打开通向我们这个世界的缺口,所以普通的攻击是没用的。今天晚上这里戒严了,没有邀请函就强闯的会被结界烧成粉末或掉进地下,成为它们的养料。你们还算幸运,如果我没路过的话可能就死了。”花朝夕没看巽,低着头,话音刚落上前一步,一把暗色的匕首瞬间逼上脖颈,将空气划出一道锐利的伤痕。夕盯着巽的眼睛,有规律地一呼一吸,匕首上的五瓣花反射着结界金色粉色的光。

“你。来这里干什么?”

封绪看巽,巽瞥了一眼封绪,神色没变,目光又回到花朝夕脸上。

“受人所托。”

“谁。”

“你不认识。”

“来搞破坏么?还是来杀人?你……不空绢索?”

巽盯了花朝夕两秒,突然笑了出来:“据我所知,你们花朝家的人都极擅暗杀吧?要是真在你们的地盘上动了手,班门弄斧,我还真没把握逃出来。”他转头看了一眼封绪,眼睛回到夕身上:“而且你是希望我去和你的父亲,花朝郢正面对峙的不是么?因为那样的话你就省事了。因为花朝郢性格恶劣,想杀他的人很多,也包括你。”

夕绛色的眼睛里窜过一丝恼怒。她突然跳起甩出匕首,巽下意识躲过,那把刀擦着他的脸颊插进背后的结界上,吱吱地鸣叫起来,把保鲜膜撕裂出一个大洞。

花朝夕跃进结界。

“刀不用还了。”

“你怎么认识城主的女儿?”

“……喔。”封绪扭过头去,想了想,又觉得不对:“那后来呢?”

“后来?”巽摊手:“我这不是好好的活着么。”

封绪咕咚咽了一口,没敢笑:“不是,她手段特别狠,刚刚拿匕首捅变异兽的时候,和只凶残的野兽没差,面无表情目光狰狞,我害怕她下一个杀的就是我或你。”

“因为心里有爱或恨做养料吧。”巽看着花朝城半明半暗的夜空:“在阴巷里生长出的芽,总是有很多办法让自己活下去。”

巽和封绪穿着斗篷走在街上。这里的三千舍大都穿着绛红色的斗篷,笑着在街上走着,走向不同的方向与不同的人亲热地打招呼。空中浮着一些发着光的五彩颗粒状小灯,有节奏地一闪一闪。越靠近城主的宫殿气氛越是欢快,音乐喧腾着冲上夜空,和佛刹利流动的百客宴有些相像,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热闹的地摊。小商店一片黑暗安静,只有一些大的建筑还灯火辉煌。无人机在路边疾驰,路面的荧光涂料有条不紊地亮着红灯或绿灯。店铺大都关了门,但是屋顶上却挂着纷繁的彩灯,放着城里的庆典歌曲。

封绪假装无意地靠在几个正在对话的行人边上,听到城主要宴请的不仅仅是今晚会来的大人物,还有对花朝城所有的市民。人们可以尽情欢愉而不用付钱,城里的气氛是沸沸扬扬的。巽暗自皱了眉,路边精密的机械无声地拼接扭结,在一片笑声中唱起赞颂艺术的歌谣来。

“我不明白花朝郢要做什么。用庆典的方式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其实不用明白。”巽戴上斗篷背后的兜帽,混入人群:“在这条街的尽头是一个叫做澧纭山的广场,那里会有我们进入宫殿内部的密道,进去看就知道了。”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这座机械迷城的地下,那崭新的名为“仇恨”的齿轮,徐徐开始它千百年来的又一次转动。

―――――――――

它刚出生的时候有着黑色的瞳孔,没有身体。

它在风里飘**,在雨里飘**,在昏聩者的梦里飘**。它听了很多说书人的故事,见了很多在夜里保持清醒的人。它看到白色翅膀的鸽子被钉在钟楼上,黑色红色的铅笔,表情阴祟的路标,还有下雨时透明的雨伞,和不被人爱恋的海洋。

它被人抓住,又狼狈地逃到这个地方。那些表情高贵的生物说着陌生的话语,口音有的凌厉有的亲切柔和,它把唯一的眼睛紧紧地藏起来,身上落了什么样的鞭痕,它不知道。它趁那些生物不注意的时候偷爬了出来,看见一只奄奄一息的猫。黑色皮毛,疲惫的眼神,尾巴还在不甘地摇。猫的左爪受了重伤,无力地搭在混合着泥水雨水的路面,半透明的胡子微微抖动着,充满希望地等待死亡。

然后它吃了猫。

后来的事情逐渐清晰起来。它变成了他,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左爪也不再疼痛。他看到这只猫流浪的过去,看到那束白色的花,下雪的墓园,和鲜艳的垃圾场。他走过了很多地方,嗅闻着新鲜的空气,那是从前的它所闻不到的。他给那个孤儿院的孩子叼去装着大把零钱的信封,把贵重的花瓶砸在那个秃头大叔的面前,然后从窗户缝隙飞速地离开,躲在街角听他脾气暴躁地怒吼。

黑色的猫舌尖柔软,轻轻地笑。

然后他看到有双小红皮鞋停在面前。打着透明雨伞的女孩子弯腰,帮他遮住天上刺来的肆虐暴雨。

她说:“还记得我一穿就会下雨的小白鞋吗?现在我有一双一穿就下雨的小红鞋了。”

他不想记得,他不愿想起,他想离开但不能离开,在那个沉闷的下着暴雨的傍晚。世界形成一道环状的链,把所有人禁锢在里面,后一个咬住前一个的尾巴,流出来的鲜血沉闷地洒在地上,升腾而起,作为这个吃人世界最好的养料。

旋转木马上面的彩灯亮起,碰碰车发出放肆地开怀大笑。明亮温暖的话语看起来友善可亲,但是有些人不知道,在游乐场最深层的地下,埋葬了多少人尚未冷却的尸体。

后来他变成了她。

那是一场车祸。

他跑到马路中央,看着她在眼前一点点的死去。灵魂在濒死之前最容易受到袭击,她在转变之后躲了起来,慌张地逃离。那时候她还不能进行任何一场优秀的表演,不懂得如何操纵完美无缺的面具。所以她躲到另一座城市,那里的三千舍没认出她的真身,对她友善地笑,给她食物和居所,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误闯进来的弱小三千舍。她也曾在大雪飘落的时候坐电车回到那个墓园,那里面多了两座新坟,一大一小,上面放着小雏菊和百合,而名字都是她,或者他。

她抱住那双小红鞋,脸上并没一滴眼泪掉下。

那是它杀的第一个人,和一只猫。

澧纭山的空地上聚集了很多的人。黛色的天空上飞过鸟类,叫声被淹没在音乐声里。金属雕像在彩灯下反射着斑斓喧闹的光,那端起水壶倾倒喷泉的女神此时反倒显得庄严宁静,岿然不动。广场侧面矗立着几个大大的棱锥,里面坐着只有一个小臂那么高的人,打着租借礼鸟的广告。地砖上凹下去几朵白色红色的五瓣花,滑轮滑和滑板的小孩子笑着从上面经过,压到刻痕,传来咯噔咯噔的声响。

巽和封绪对视一眼,两人没有传送到密道入口,而是混进了人群慢慢地走。此刻他们的手上都有隐客局的手环,改变了身高和体重,从外人的眼里只能看到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跑进人群。

两个人跳到东边的小树林,摘下手环扔进背包里。巽回想起三诗缭和他说的密道,向那条看不清的线扔了块石子,一丝轻微的“噗”声传来,石子触到一个看不见的屏障,变成灰烬散落到地上。

“哇,真狠。”封绪在原地活动手腕脚腕:“这个结界和外面那个保鲜膜是一样的吧?等等,这里会不会还有外面那种变异兽……”

巽推远紧紧抓住他手臂的封绪,左手甩了把匕首过去。那把暗色的匕首不知怎的失了重心,打着旋飞过去,反射着他们背后澧纭山的一点灯光。它的身上裹缠着微弱的电流,在遇到结界的同时迸出金白色的火星,然后齐齐消失掉了。

巽瞥了一眼封绪,低头钻进结界:“别说话。”

“所以你是不是也害怕了。”

“……闭嘴。”

那下面是一个很高很宽的台阶。在两个人推开门的一刹那,无数精密的齿轮无声地转动起来。机械鸟眼中的烛火旋转着一直亮到最下面,拐了个弯探向不可知的深处。墙上的壁画竟然是活的,绘着春雨夏叶秋霜冬雪,一轮巨月从小镇的天空上升起。河面上漂浮着无数的纸灯,亮着朱红色的火光,分不行现实与幻梦。长有长角的巨兽,四只翅膀的小鸟和披着轻纱的女子,摘水果的小童嬉笑着跑过去,巽听到他们手腕上丝带系着的铃铛悦耳清脆地唱。

封绪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走着,脚步像猫一样轻,巽听不到他的声音。他挥了下手,两人前面空气扭曲,两面风盾已经形成。巽回头,把棕色头发的男生推到盾的后面,自己站在最后。封绪诧异地看他,深棕色的眼睛里面映着火光和雾气,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怎么了?”

“后面危险,有可能有那种变异兽进来。我死不了,能挡一下。”

“你怎么了?”

“我没事,快走。”

封绪皱起眉看着巽,没动。他的鞋尖由于惯性磕了下地面,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巽一个恍然,仿佛看到他们刚开学的时候,两个人一起走向教室的那个瞬间。棕色瞳孔的猫缓步走来,露出躲藏在幕后的尾巴。那张脸给人的感觉是蜂巢,白巧克力,桉树与鞘中匕首。那是一份躲藏在男孩外壳下的成熟冷漠不露锋芒,而现在风吹起了衣袍一角,壁画上摇铃的小童轻轻一笑,安顺的白鸟飞过小楼,然而那份冷静已然刺破嬉顽的水面,鱼跃而出。

巽伸手想抓住那条鱼,鳞片在手里滑了滑,溜了。

“行啦我知道你害怕,我走前面。”封绪挑眉一笑转过身去,把自己的后背留给巽:“但是等会儿遇到危险了我可就跑咯。”

台阶在一个措手不及的地方冷不丁消失,封绪半截身子已经掉下去了,他惊呼一声,出现在巽背后。巽皱眉向下面看去,那个地方仍旧是灯火通明的台阶,壁画上的花朵次第开放,然而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不知何处投射下来的全息幻影。

封绪在心里把花朝郢剐了一千遍,想了想又捅了巽一刀。

“我觉得你就是在陷害我。”他冲着巽嘟嘟囔囔。

然而话还没说完,身后台阶轰隆隆塌陷,两人一起掉入不可预知的黑暗里。巽听到封绪吃痛叫了一声,伸手去抓,什么也没碰到。掉落持续了很长时间,巽感到大脑充血,试图调动身边的风稳住身体,却发现使不上力气。眼前是无垠的黑暗,或许比虚无还要黑一点。巽听到小铃一步一摇,白色黑色的羽毛扬起碧波,看到有青色的纱从头上飘下来。层层叠叠的光炸开了一瞬,空气发出叶脉的清香。他的眼周出现青黑色的纹路,穿梭的风环绕在脚边,淡色的云气在身后出现。

巽轻轻落地,风消散了去,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然后下一秒,耳机里传出封绪同学的尖叫声。

“什么情况?我怎么回到地面上了?”封绪的声音在耳机里沙沙地响,信号时断时续,电流声勉强拼合出几句:“巽爷你没事吧?先说好我不是故意跑的……这结界又闭……”

巽下意识的想用回城传送到地面上去,可是花朝夕给的匕首没了,结界闭上的话他就再也进不来了。

可是封绪还在外面,万一他被那些来自虚无的变异兽攻击……

二选一。

他担忧地看向前面的黑暗,敲了敲耳机,仍然是一片静电干扰的声音。设计这个陷阱的人意图十分明显,这里一次只能进入一个人,两个人进入的话会被随机传送出去。巽顺着旁边的墙走了两步,拧亮手电筒,脸上的表情凝固了起来。

这是一条深不见底的走廊,而被手电筒劣质灯光所照亮的墙壁,是两面三杞玉。

它作为“他”的时候,也曾去过那个没有空气的小镇。

三千舍中有一个种族可以随意地改变自己身体的构造,能更好的融入人群而不被发觉。这个种族的三千舍寿命很短,数量稀少,分散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他们的头发基本都是红色的,像极细的玻璃丝那样光滑又坚韧。他们天生喜爱四处游玩,到达的地方越多他们的能力就越强。这个种族的人可以把与人接触的时间转化成能量,谈话,握手,擦身而过,紧紧拥抱,接触的人越多就可以自如地转换越多的形象。有些人管他们叫做偷走面孔的小偷,而有些人敬畏他们,把他们称为“寻鞘使”。

它很喜欢寻鞘使,觉得这个名字和自己很像。那个寻鞘使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就快要死了,二三十岁的年纪,还未真正老去就要离开。它跟踪了他两周,这三千舍住在一个老掉牙的小巷深处,没什么人经过,也没什么人关心。那时候的它对猎人与兔子的那一套已经十分熟稔,一唱一念一应一和,拿着甜言蜜语的胡萝卜一步一步地引诱,然后在那人点头的一瞬间,把他给吃了。

他到达那个小镇的时候是下午七点。红色的桥,红色的小舟与桨,红色的游廊与长亭。这里到处都是结界,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身处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空气,石柱上却有着风雨侵蚀的痕迹,珊瑚状的树木使他感到不知名的亲切,虽然它们会不时扭动,仿佛沉睡中的婴孩。

那片沉碧色的湖水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十分刺眼。他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来,盯着在水里扑腾的红色喜鹊,翻出面包认真地吃晚餐。

“眠镇冷冷清清,寻鞘使不应出现在这里受罪的。”

他回头看,手里还捏着半块面包。那女子披了一件石榴红的羽织,里面穿了一件米色刺绣的长裙,手中拈一盏未点亮的小灯。白色的鹤绕着云水,头上一点朱砂,月明松间小溪潺潺,她的发间随意地挽了一支白玉花簪,几根长长的翎羽柔软地飘下来,在耳边微微打着颤。

他望着女子黑色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不还是在湖边遇着了沉鱼落雁么。”

“沉鱼就罢了,这湖里的鱼怕是早就死了。”女子看着湖面上一丛一丛的菖蒲,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寻鞘使还是请回吧,天色要暗了。眠镇的三千舍们一睡就是几年,冷清凄惨的,逗留无益。”

“这湖底有什么东西?”他装作没懂女子话中直白的送客意味,看着幽深的碧水。那里掀起一阵微小的波澜又回归沉寂,那菖蒲丛兀自摇了两摇,水底下便再也没了动静,仿佛这整片湖是一个巨大的阵,而菖蒲是一个阵眼,压制着水下的什么怪物一般。

女子笑笑,转过头去。她的手微一振,那盏小灯盈盈地亮起来,橙色的火苗被纸罩笼着,晃出模糊昏晦的光晕。她没说话,抬头看着湖面,之前在水里嬉闹着的喜鹊们忽的燃烧起来,三三两两的聚着,顺着不知来自何处的推力茫然地驶向深处。天空在那一个瞬间黑的彻底,阴兰木发出淡淡的光,天空上喜鹊连成几排,映亮这座不善言辞的沉肃小镇。暖或冷,爱意或凛然,沉鳞或飞羽,睡在菖蒲下的孩子看不见湖中眼泪,火光映亮小兽紧闭着的睡眼,风与爱与恨在这里被沉眠捆绑,缱绻迷离而不知归处。

用沉默诉说眼泪的话,或许就没人发现了。防止让朽木又生新芽的方法是,将它的心锁起来,在布满菖蒲的湖里,沉到没有呼吸的水底。

有喜鹊缓缓沉下去。他站起来,在那个时刻看清了湖里的东西。

柯洛在火光里冲他笑笑。

“我知道你的真身是什么。”她缓缓蹲下来,指尖轻点着了火的湖面,一缕光灵巧地钻进幽深湖底。

“什么?我……”

柯洛摇摇头。

“你的身份我不会追究,都是为了活着,也情有可原。但是这里的事情,你不该管。你不该吃了这个寻鞘使的,想必你在他的记忆里也看到了吧。他在第壹坊灼缈宫认识些大人物,后来越了界,被赶了出去。”柯洛转身,红色的鸟雀发出悦耳的铃声,白色的鸟雀翩然起舞,化作微光,柯洛挽着纱的手里摇一把团扇,步摇微微一甩,慢慢走远。

他皱眉,看着逐渐消失的红色衣裙,不知道她说的是这个身体还是眠镇,或许两者都有。那双黑色眼睛里乍一看是平静无波,可是探寻进去却是被压制住的汹涌惊涛,那是大火燃尽之后的余波,是歇斯底里之后死去的涟漪,是经历太多的光与影之后,竭尽全力的保护色。

很多年后的封绪回想起这一刻,仍感到惊心动魄,不能呼吸。他仍旧不知道那湖面下的孩子为何被菖蒲锁进眠镇的水底,不知道那女子的身份和来历,不知道几千年前那一场燃尽所有灵魂的大火。可是当他在澧纭山的树林中无力地跪下时,那个手脚都被捆住的孩子的脸又浮现在他面前,清晰地刻在脑海里。死去的猫,死去的女孩,死去的寻鞘使,死去的小孩,连同他之前呆过的所有躯壳濒死时的记忆,笑语癫狂,贪婪妄想,明明暗暗的线交织缠绕,扭曲挣扎,嘶吼虬结,封禁在名叫“封绪”的男孩身体里,再也无法挪动半分。

封绪吐出一口黑色的**。那是窃灵者的真身受到伤害时才会流出的血。他从嗔的眼里看到了两面三杞玉,那上面有大大小小的脸,空洞冷漠,一阴一阳两面墙都是。窃灵者没有美好光鲜的未来,只有肮脏窃贼一般的过去,它们背着光走,影子投射在前方,脚下永远都是腐烂发溃的阴影。他骗了巽,在那一瞬间逃了出来,还是没躲过体内灵魂与回忆的纠缠。封绪换了个姿势艰难地躺在杂草丛里,变异兽也好结界也好,都不重要了。嗔从裂缝里不受自己控制地钻出来,小小的头搭在他的肩膀上悲切地叫。封绪拍拍嗔毛茸茸的头顶,闭上眼睛。自己的生命即将在无人可知的树丛里悄悄地缈然逝去,心脏猛烈地收缩,窃灵者的血从眼睛和耳朵流出来,他随手抹了一把,手臂无力地摔下。那血黑色无味,却能腐蚀灵魂,是世界上最肮脏丑恶的影子所构成的。

那是巽最恨的窃灵者的血。

那是它的血。

―――――――――

巽看到有人背对着他在笑,赤红色的衣裙灼出一个鲜艳的伤痕。他又感到头疼欲裂了,深黛色的雾厚重地压下来,平静中一双眼睛直直地锁死他的身影,巽感到无处可逃。蛮蛮的叫声从远处飞来,他挥挥手,看到山下的火光和婉月一齐飘上来。绿缈坐在他的身边,黑色的发凉如水,浅色的衣裳落了几颗星子,和那双眼睛一起,温柔地盯着他。

他握住那双手,黑色的翎羽柔软调皮,在耳边起舞。空气中有菖蒲的香气,纸鹤轻声唱着小铃的曲子,落进湖里,两只蛮蛮化作小童,恭顺地站在身后。

“醒醒!走神啦?快点拿走,怠慢了贵客,城主大人可是要罚的!”

巽从黑暗里回过神,面前是一片光。他揉揉眼睛,看到了几百只白色的蜡烛,正随着那扇雕花木门的一开一关瑟瑟抖动着。

“快去给城主大人送去。那位贵客据说是第壹坊的大人物,城主这是用最高的礼仪招待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巽跟着其他束着长发的侍童们低头走着,白袜在光滑的木地板轻轻打滑,没出一点声音。悠长的烛台一座接着一座,照亮墙壁上新鲜的白芍,美好洁白的花瓣完整地掉下来,掉进烛光的海里,碎裂成泡沫幻影。

巽在二十分钟前钻进了这间全是侍童的房间,他用隐客局的手环变成了像那些男孩子们一样的长发和身高,换了张花朝城普通男孩子的脸,瞳色也改成了绿色。他对着那个主管浅施一礼,笑盈盈地说要去那边帮忙。

主管疑惑了半晌:“我没见过你。”

巽赶紧低下头:“是我的不对,我以为您需要人手就擅自来了,我这就出去。”

“不用了。”那个整张脸都被涂成白色的主管看着巽的脸,搓搓手,弯起一边嘴角,“城主大人应该会喜欢你这样的,你到那边换衣服,去吧去吧。”

回忆结束。巽在持烛的队伍里感到一阵恶寒,打了个哆嗦。

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事了,拿刀逼我我也不干。这种恶心程度对封绪来说才是信手拈来,我在后面打架就成了,演戏什么的真的不擅长……

想到封绪他呼吸一滞,也不知道他被变异兽袭击了没有。

巽眨眨眼睛,强迫意识回到脚下的路来。

空气中有奇楠香的味道,悠远又纯净。穿白色小袄的侍童们低着头,鱼贯地进入大殿。巽感到脚下异样的感觉传来,凝神一看,竟然是雪。那双白袜很好的隔绝了寒气,使他感觉不到一丝冰冷。这个大殿庞大的离谱,如果忽略掉四周的屏风的话,倒像是一个小小的园林了。此时正值凛冬,堆在四角的白石上零零散散地落了雪,假山与栏杆,石阶与盆景,几株白梅从烛光照不到的黑暗一隅伸出来,轻柔光洁的白色细瓣映在屏风上,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世界。每面墙壁上都立了三块巨大的屏风,将墙壁整个覆盖,十二块屏风上六只丹顶鹤或引吭高歌或垂首低吟,它们怡然自得,仿佛四周烟气缭绕,身处异境。蓝色金色的缎带缠绕着白色的羽毛,墨色晕染的大地上,一轮红日从正中央冉冉升起,它的四周缓慢破碎,分离出赤色的鸟儿们,在洁白的雪上肆意欢快地啾鸣着。

巽张嘴愣了很久,直到身后的侍童敲敲他的头。

“你想什么呢……快点去摆好烛台呀!”

他猛地抓住那个侍童的手,小男孩痛得抽气:“干什么,你,你捏疼我啦……”

“花……城主大人要请的贵客,是鹤先生?”

小侍童担忧地看着前面那个人脸上一阴一晴的变化,然后乌云褪去,露出灿烂一笑。

“你放心我不会说的,也不会被割了舌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地方,难免有点激动对不对?我们去放烛台吧,走。”

小侍童看着前面那个轻快的身影,心里更担忧了。

巽跟着侍童们将高高矮矮的烛台堆在假山旁边,那些雪冒着冰冷的寒气,与蜡烛上的火苗正成明显对比。那堆在地上的冬意没有融化,反而映射出一圈淡淡的光晕,融进温暖美好的假象。烛台边缘落下一滴浊泪,冷不丁摔进雪地里,连个脆响也无。

巽想起来他死去的时候,大地也没吱一声。

那个总管踱步进来,挥了挥手,侍童们摆好手中的烛台,又重新低着头鱼贯出去。巽慢悠悠排在最后一位,前面是刚刚那个小侍童。在经过总管身边时,一双粗糙的大手随意地一拦,巽抬头,对上那双老练狡猾的眼睛,那双眼球已经不知在世俗风尘的染缸里滚了几番,全是一片混沌油滑的灰色。

“你俩,留这儿吧。该听到什么,不该听到什么,自个儿心里清楚么?”

小侍童惶恐地弯腰,巽也跟着照做,眼角却瞟向那边的屏风――

他数了数,发现了第七只鹤。

把门关好之后又等了不知多久,花朝郢进来了。若是在灯下看去,他有一头深绛色的头发,接近黑色又不是黑色,残忍危险却又装似平易近人。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袍,上面用暗纹绘着五瓣花。巽和小侍童冲他恭顺地行礼,看到他眉头一皱。

“谁让你们俩在这里的?”

小侍童吓得舌头打结,低着头不敢出气儿,过了好半天挤出一句:“城主与贵客在此殿踱步,侍童在一旁捧壶倒茶也是应当之事……”

花朝郢不悦地眯起眼睛,缓慢地抬起头来。巽看到他手里多了片闪光的东西,心一惊,刚想替小侍童去挡,听到背后有一声鸟雀啾鸣,一个高远的声音响起来:

“城主大人这是要在先生面前为难下属么?”

花朝郢转头换了个歉疚的口气:“这侍童愚钝,让鹤先生见笑了。”

巽抬头去看,那边衣裙摇曳,朱唇黛眉,对这边瞥出一个疏离的表情。鹤先生罕见的拢了一身白裙,裙边染着点点淡墨,就这么站在雪地里,对着花朝郢温和一笑。

巽仿佛又看到几千年前那个穿着白衣的老师,是了,柯洛在那场大火之前,偶尔也着白色的裙衫。那时候的鹤头顶一点丹红,尾羽是黑色的,是高洁神圣的雪。而现在的鹤全身包裹着热切而又疯狂的赤,那一点红色经由那一星一点蔓延至全身,将她层层包裹。纯净的爱和纯净的恨都是瞎子,是燃着的大火,是不剩理智的疯狂。她很少想要去不顾一切的爱和不顾一切的恨,因为那成本太高,而且结果一文不值。柯洛对爱和恨的边界把控的很好,那最炽烈的情感的边缘,总有个透明的罩子扣着,你能够看见它,但是伸手去碰的时候,她就会悄无声息地,把它们轻轻挪开。

“我在结界外面看到你小女儿了。”柯洛一面走一面漫不经心地折袖口,没看花朝郢。

“我给了她通行证,不过来不来就是她的事了。”花朝郢不着痕迹地皱眉,“之前那件事对她打击太大,到现在都不敢把真相告诉她。”

巽的耳朵竖起来,洗茶的动作慢了一拍。

柯洛轻笑一声。

“你不知道宋嘲巽是我的学徒?那件事本就与他无关,但你仍旧派你女儿去杀他。我倒是不担心死不死人的问题,只是这传出去,不太好听吧,花朝郢。”

花朝郢的脸凉了半截,慌忙摆手道:“这是我的问题了,不知道那孩子是鹤先生的人。花朝某只是想锻炼我那小女儿。她处世未深,还需要足够的鲜血支撑才能更好的生存。再说了,她功败垂成,还是赶不上鹤先生教出来的好学徒啊。”

“城主大人连伽绫佛都不怕,还谈什么生存。小麻雀才渴望生存,像你们这种有权有势的,怕是猎鹰人了吧?”柯洛微一用力,折下一枝白梅,在怀里拥着:“谢千绡那边怎么说?”

“那边没有动静,不过根据第拾坊的动向来看,应该是慌了神。毕竟我们抢先在他们面前杀了花朝灵的[壳]。”

“是一个下马威。我们要告诉谢千绡,她不能做到的,我们早就做到了。不仅比她早,而且在她眼前,把这个违反时空守则的灵体毁掉,让那个自大到猖狂的人知道,我们比她强。这样才能逼她乱了阵脚。”

“是。鹤先生还打算继续么?”

“先放一阵,眼下还有更严峻的事情要处理。”

小侍童伸手在巽眼前晃晃,小声地说:“喂你没事吧?”

巽推开他的手,看着那一黑一白的身影在雪中慢慢地走,像两枚棋子。老师刚刚说的话他听懂了一半,懂得是花朝灵不仅是他们制作出来的耀武的工具,而且杀掉灵的不是工程师,而是老师一行人。他不懂的是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给谢千绡一个下马威,老师到底在盘算什么?花朝灵,相处几年的同学突然变成了从未活过的工具,一个人造的人偶,一个违反时空守则的躯壳。巽想起来那个穿着红色裙子有着圆圆眼睛的“朝灵”,那孩子天真单纯,都是做出来的假象么?

他心下一痛,重新看向他的老师,眼睛里多了些模糊的恨意。

花朝郢沉思一秒:“现在以鹤先生的能力,只能做到花朝灵那样的么?起死回生或者是无限自愈做不做得到呢?”

柯洛脚步一顿,黑色的眼睛看向花朝郢。

“你想复活花朝无寻?”

“我……”

“目前还没有办法。”柯洛的眼睛有意无意瞥向正在煮水的巽,“不过已经有天生的实例了。”

“关于白山,我听说你那边有人在研究?”

“不是的……”花朝郢愣了一秒,“白山……这个我早就派人去查看过了,后来取了一点细胞用于实验,发现失败之后,就终止了。”

“我知道了。”柯洛若有所思地点头,脚步转了个圈,在几只姿态各异的鹤前停下了。

“这屏风,不会是特意安排的吧。”柯洛弯起眼睛笑,袖口轻拢唇角,露出欢喜的表情,下一秒说出的话立刻让有点得意的花朝郢冷了脸,“有点喧宾夺主的意思了。”

花朝郢立刻道歉:“抱歉让鹤先生感到不快了,先生不喜欢,我这就换掉。”

“不必了。”柯洛把折下来那一株白梅轻轻放在白石一角。花瓣支撑不住簌簌落下,掉进雪中,没砸出半点凹痕。

“花朝城四处都是华美的壁画与屏风,我很喜欢。这里的三千舍们也热情可爱,叫人不禁想多呆一段时间。只是城主大人也未免太过谨慎了,通向这大殿的走廊我也走了几回了,全都是三杞玉做的墙壁,您就那么害怕窃灵者么?”

花朝郢一愣,身上微微的怒气一层一层地涨开,脚下的雪融化了一圈,他的脸上阴郁沉闷,有化不开的黑色在里面,汹涌骇然。

“窃灵者都应该去死。那个伤害了无寻的窃灵者死的太轻,应该让它的灵魂坠入万火煎熬的虚无之地……”

巽的手松动一瞬,圆胖肚皮的茶壶直直落下。一旁的小侍童在那半秒之间弯腰接住,轻轻放回巽的手里,像放了一片柔软的羽毛。巽侧过脸看那双澄澈的蓝色眼睛,那里面干净的像落了雪的海,纯净坚定,不带一丝犹豫。

谁?

小侍童冲他眨眨眼睛,视线移开了。巽思寻无果,想到窃灵者这三个字,舌尖一苦。

幸好封绪不在……

他一愣,开始苦笑,封绪什么时候变成窃灵者了。这一路上的流言蜚语太多,想要离间两人也得先动动脑子吧。

巽不知道,他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害怕了。他害怕自己嗤笑了很久的危言耸听,变成事实。

“我就明说了吧。”柯洛微颔首,“这件事上你放心,谁也不能阻止我亲手杀了窃灵者的王的决心,除非踩在我,和所有的缈神已经腐烂的尸体上,拎着刀冲所有人大喊:‘桂花糕有咸无甜,势不两立!’”

花朝郢皱起眉。

“看你紧张过头了,开个玩笑,别当真。”柯洛缓步走下台阶,走到石桌前款摆腰肢坐下,浅啜一口新沏的茶:“我只是尝试着想让你明白,这世间除了我和谢千绡之外,其他的人都是棋子。你也是,我的学徒也是。这是我俩之间的对弈,鹤与妙音……到最后就看谁能舞好这弹了几千年的曲子了。”

柯洛放下茶盏,冲花朝郢无声地笑笑。

“花朝无寻的事,我一定会负责的,您放心。”

花朝郢眼里突然涌出无限的失落与悲怆,他点点头,想说什么,柯洛却先他一步站起来,向着门口走去:

“城主大人的茶不错,叫侍童给我包上几两带走可好?我这是贪心发作了,谈个心的功夫,就想顺走花朝城城主喝的茶呢。”

花朝郢笑了:“鹤先生想要什么茶,想要多少都给,还怕先生您不满意。”他看着巽和小侍童,“快去给先生包茶,动作快些。”

巽跟着小侍童低头出了门,脚下一滑没有站稳。柯洛在后面扶了下他的肩膀,步摇叮铃,柔纱婉转,穿白裙的鹤轻声地叹。

“留神点儿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