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花朝城

为什么要摊上这么一个小鬼呢?常常有缈神这么问她。

她会把自己心里排演了无数遍的台词讲给那些好奇的缈神们听:“我是提灯者,总改不了做老师的习惯。是,是的。对。这个孩子是很弱,但是他的能力很特别。嗯……这倒不是。风没什么特别的?你看你四周。”

“这些空气,没有被察觉过几回。当它们突然要绞杀你的时候,你逃到哪里去?”

每次她说完这些话时,识相的人就该离开了。但是有的人露出难看的表情,有的人不屑一顾。这时候柯洛就点头微笑,然后赤色的鸟雀就会化作火焰把不善之客赶走。

她其实也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孩子不是真正的三千舍,而是一只[风生兽]。

在这之前,柯洛很有名。她曾是那个著名的缈神菩提川叶月和三诗缭的提灯者,有很多坊主向她请教问题。她喜好赤红色,这种颜色纯净又热烈,疯狂又冷静,排斥万物又吞噬万物,是她的象征。柯洛有很多件红色长裙,上面都有白色的鹤与山水,于是她又被那些人称为“鹤先生”。他们说鹤先生只收怪胎,那些被选中的孩子会消失一段时间,等到再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就会变得聪明勇猛又狡黠机智。很多人慕名来找鹤先生,有的提着上千年的草药而来,有的是别的缈神引荐而来,有的跪在她门口一夜又一夜。这些人要么是来做学徒的,要么是找她帮忙的,柯洛不是全部都接受。她不想被别的缈神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她无情,但也不想有违本心做事。

那孩子黑发黑瞳,都是吞噬的颜色。他待在柯洛身边,也会收敛很多以往的戾气。她给他打了一把长刀,教他怎样与人更好的沟通,偶尔要耍小心眼但是决不能故意害人,不是自己的事情最好不要管,袖手旁观置身事外,这样才不会在这片混乱的火场里引祸上身。她教他格斗的技巧,如何取人咽喉,攻击弱点,如何隐藏自己,等待时机,趁人不备时突然一击。

她做这些已经不是一个真正的提灯者应该做的了。有人看不惯她这样,来找她麻烦,柯洛总是把那个孩子护在身后,认真地说:“我是他老师,该做的我都做了。其他那些,是对他的奖赏。”

她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罢了。

把一头野兽驯化成人,然后松手任他对世界肆意妄为。

她只是喜欢变魔术,把猛兽变成人,把人变成猛兽,把天真纯洁变成漆黑彻骨,把万劫不复变成干净单纯没有城府。她享受这个过程,她把人心拈在手里,称量轻重。什么人值得托付,什么人表面亲切实际暗自捅刀,什么人对你严苛冷漠其实对你抱有希望。她教给那孩子处事的法则,扮演严师慈母的角色,盼他成长为一个优秀的苗。苗长大之后变成什么她就不管了,是毒蘑菇也好是乔木也好,那时候就看他自己了。

但是柯洛千算万算,漏算了一个女孩。

“你们走吧。”

鞠秋岩无力的挥手,他的表情懊丧又悲切:“我没想到我任命的班长是这样一种人。你们去吧,离开学院最好。”

封绪又想说什么,嘴被巽捂住了。

这件事倒扣了一个大锅在他们头顶。“一年级的学妹被四年级学长学姐霸凌,浑身伤痕,施暴者竟然拒不承认。”巽咬牙,想把夏衣榛切成数块倒进沸水里面煮开。他不知道淞和李莞尔到底有没有参与,他暗自悔恨,那个录音笔打开的时候,竟是一片寂静。寄鹤说完那句话之后全部人都愣住了,除了夏衣榛。鞠秋岩气的摔了东西,域一直皱着眉,封绪差点要骂寄鹤,被问月拦住了。问月看着她妹妹,她正闭着眼睛,颤颤地,忍受着疼痛。寄鹤的脸是苍白的,和被单几乎一个颜色。问月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撒谎,或者说,她没有觉得自己在撒谎。封绪不懂寄鹤为什么要栽赃他们。他想了很久,立场,出发点,利益,权力,金钱,变态的心理。都不是。而且对方还是她堂姐长孙问月,寄鹤一点好处也没有。虽然她俩可能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矛盾,但是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

三个人都很愤怒,然而现实没有任何有利于他们的地方。监控是坏的,录音笔里一片空白,不利的人证,甚至受害者都说是他们干的。巽没有任何私下接近夏衣榛的机会,而他们的毫不知情被认为是执迷不悟毫无悔改之意,被寄鹤的班主任还有鞠秋岩愈发地鄙视。

“我要见张革。”巽这么说。

没人理他。

于是巽趁人不注意溜了出去,拿着匕首站在学校最高的窗户边上又说了一次,这下张革来了。

张革没说什么,巽先开口。

“您的学委夏衣榛平时是个怎样的人?”

张革一愣,然后意识到他用了“您”,两人的关系一下子变得冷漠又疏离。

张革眨眨眼。

“是挺呆的一个孩子,有时候固执又不知道变通。”

“是么。那他撒起谎来是不是也面不改色,把自己做过的事情颠倒黑白,披上无辜的外衣?”

“喂喂嘲巽,我们是来谈话的,可不是来谈仇恨的。”

“是谈话。”巽捏了捏手掌心:“只是谈一下夏衣榛这个人的人格问题,我没有说别的,也不想说。”

“那你觉得夏衣榛的人格有问题么?”

“他少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

“他不要脸。”

“喂喂……”张革轻声笑了起来:“嘲巽你这是人身攻击啊。这里也没有别人,我就直接和你说吧。你是无辜的,这件事和你没关系,但这件事是上面嘱托,但告诉你也无妨。夏衣榛这是对你好,我们都是对你好。”

“怎么可……”

张革敲敲沙发扶手站起来。

“我之前说了,你若一直这样下去,今后的路可能不大容易。”他细小的眼睛里面是个巽看不懂的表情,嘴角翘起一丁点,像是在嘲笑巽,脸上的横肉熠熠生辉。巽上前一步想抓住张革,他却像鱼一样滑走了。张革溜到门口,伸手关门,又回头看巽,最终走掉了。

巽跌坐回小沙发。

这事有问题。至少张革是知道的。

被扣学分还是小事,他们三个被迫回家反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上学。于是有了开头那一幕,鞠老师对他们彻底失去信心,气愤的同时还有自责,自责自己怎么教出了这样一群学生。但不知道是什么老师背后可怜他们还有问月的苦苦哀求,域居然松口,让他们三个去第伍坊碧桃门抓捕一个犯人。算是用异端渗界的任务弥补过错了,如果能够达到S的话,就能把学分补回来。

封绪一口答应,问月犹犹豫豫,巽一口拒绝。

“宋嘲巽。你不去的话我们两个也没办法挣回学分。”封绪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叫巽的名字,脸上的表情正经的有点可怕。

“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被诬陷的,虽然不知道长孙寄鹤那孩子脑子里面长了什么泡,和那个贱……但是这次不知道校长抽什么风,这个异端渗界能加多少分你平时也不是不知道,这是一个平反的机会。”

“我看你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吧,被人虐了之后给你一块糖都这么高兴。”巽冷冷的说:“域凭什么给我们机会?他又不是闲的没事干,吃饱了撑的。他那是有利可图,这个任务不简单,可能会死人,要命还是要分?而且完成了之后学院还能给自己贴金,至于我们是不是被冤枉的就到时候再说吧。”

问月:“我……我只是不懂寄鹤为什么要干出这种事情来。为什么那些人要拿她开刀?为什么她一口咬定犯人是我们啊。”

“你自己不也说了吗,她就是这种表里不一的人,说不定她就是看不惯你,自己倒霉也要拉你下水。”

问月痛苦地摇头。

“封绪,这没道理。就算寄鹤她真的是这种人,也没有理由把你们两个都牵扯进来。她都疼成那样了,还……”

“还想把你这个‘幕后凶手’给供出来。”巽冷冷地看问月:“张革和我说这件事有内幕,是夏衣榛故意这么做的,背后有什么人在牵丝引线,可能和域有什么阴谋。即使如此你还想去这次校长为我们铺好的陷阱么?”

“我只是……”

“会死人的。你死了就没办法报仇,也永远没有办法查清真相了。”

问月:“那……我不去了。”

“天啊问月,不是,巽你不能这么想。”封绪跳到桌子上,难过地皱眉,脸上的五官挤到一起:“我们不一定会死,抓不到人的话我还能带你们逃走,我们没有坏处。”

“是的,那次进塔的时候你少了一条胳膊差点没命,最后还是我把你救出来的。怎么,你不带我们一起逃走么?”

封绪没说话,盯着巽。巽说完话就没再动作,两个人脸上都是平静的,没有愤怒,没有轻视,没有任何表情。窗帘被冷风吹开,灰尘被阳光照出原形,茫然无措的在空气中乱窜。

封绪跳下桌子:“好吧那随你。但只有我一个人的话也要去。”

“只有你做不了什么。我和你们一起去。”

三个人看门口,夏衣榛走了进来。

桌子兀自摇摆了一下,从巽的眼里看它是自己动的,实际上是碰到桌子的人快的没有被看清。封绪从他刚刚待的地方瞬间消失,出现在夏衣榛背后,挥手就是一拳。夏衣榛弯腰躲过去,转身时封绪已经不在那里了,封绪在空中出现,侧身踢夏衣榛的后脑,被他的手臂挡住了。封绪后跳,在空中消失,再出现时手已经抵上夏衣榛的脖子,却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挡住了。夏衣榛的手里握了一张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速写。封绪一拍旁边的桌子,那些铁质的桌腿瞬间都向着门口砸去。巽瞳孔一缩,空气出现粘腻的感觉,夏衣榛的行动明显变慢了。他站的不是很近,但是风刃狡猾的像一条鱼,切割开夏衣榛的头发,企图擦进脖颈,将黑色的尖刺悉数切断,夏衣榛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动作,他只是不断地躲闪,但还是被巽的风刃擦出脸上一道血痕。

无数根长刺从夏衣榛身上生长出来,层层交织缠绕,封绪瞬间后退,巽单手撑地翻转落下,堪堪躲过。

“你不怕我们杀了你么?”巽嗤笑:“独身一人前来,怕不是来讲和的吧?”

夏衣榛点头:“我说,我要和你们一起去碧桃门。”

“切。抱歉啊,我们不去了。”封绪抬腿从原地消失,坐在桌子上微微一晃,昂起下巴:“校长那边什么想法我们不清楚,但是这么危险的陷阱我们不会参与的。”

问月抬手:“你……”

封绪回头看她,问月却闭上嘴没说话。巽思考了两秒钟,点头。

“好。你和我们一起去。”

“宋嘲巽!”

巽转头看封绪,嘴角竟然有一弯斜度:“在路上杀了他,然后惊慌失措地完全不知情,只是任务太过危险导致的。”

“……”

“告诉他也无妨,他本来就对我们有防备,只是下一个预告,通知一下‘无辜’的受害者。”

巽脸上的表情很奇怪的扭曲。夏衣榛完全不为所动,他拽了拽袖口上的折痕,抬头看他们。

“那就这么决定了。”

夏衣榛直接转身走掉,敞开的教室大门像一个缺牙的老人嗤笑着三人。封绪惊的移动到巽面前:“巽爷你疯了吗?!”

“我只是气不过罢了。对那种小人只能采取这种手法,况且你看他那个样子,没有半分把我们放在眼里不是么?如果想知道真相的话,就在路上好好折磨他。”

“而且要复仇的话,就选最方便的捷径吧。”巽推开封绪向门口走去:“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都是懦夫的借口。我们都是小人物,哪来那么大的气节隐忍。要能动手的话早就动了,还等什么眉毛胡子都白了来个一笑泯恩仇,都是不得已的自我欺骗的借口。要杀要剐就趁现在,光明正大的使阴招也算夏衣榛的手法。我们只是以牙还眼,以手还嘴罢了。”

“他们班主任张革就这么教他们,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做坏人?”

巽用力带上门,走了。徒留封绪和问月在教室发愣。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门那边的少年关上门后,顿了一秒,露出知晓一切的表情,咬着牙用力奔跑。他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颤抖着一捶墙壁,风在墙上瞬间爆开切削出无数的伤痕,悔恨懊丧和忧伤交织着穿梭在他脸上。

他听见夏衣榛临走时说的话,像根根长钉砸入胸口,令他呼吸堵滞血液冰结,大脑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却无法挽回无法补救。

夏衣榛轻轻的,在门口说了四个字,那四个字顺着风飘过来,在巽耳边落下轰然一击。

“逾界不扰。”

*风生兽:《海内十洲记·炎洲》:“炎洲在南海中,地方二千里,去北岸九万里。上有风生兽,似豹,青色,大如貍。张网取之,积薪数车以烧之,薪尽而不然,灰中而立,毛亦不燋;斫刺不入,打之如皮囊,以铁鎚锻其头数十下乃死,而张口向风,须臾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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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world does not leak because death is not a crack."那小牌子上写了这么一行字,巽再想仔细看时,已经闪过去了。

汽车行驶过黄昏的街道。

说是黄昏,其实天色已经暗的差不多了,大部分的灯已经亮起,模模糊糊的闪成一片。车里面乘客不多,二分之一的人都已经睡着了,呼噜和衣服摩擦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响着。

封绪换上了一件棕褐色的长袖,背着背包带着棒球帽,低着头看手机。他的脸上带一点婴儿肥,外套领口**着脖颈,露出白皙的皮肤来。坐在他旁边的女生总是忍不住偏头。他的侧脸新鲜美好,就像是目光澄澈的外国少年,鼻梁不是那么挺拔,但是睫毛很长,嘴的形状很好看。他还是一个很可爱的男孩子的,如果忽略掉那两个下巴的话。

问月第三次被后排人磨牙的声音吵醒,干脆睁着眼睛看起窗外的灯光。巽坐在问月前一排,他没有睡意,一直在捏隐客局的手环,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夏衣榛离三个人远远的,坐在最后一排。

问月透过座位的缝隙戳了戳巽,男生回头,看见问月一脸邪恶,还是很认真的那种。她晃了晃手里已经空了的小密封袋,眼睛睁的大大的:“我刚刚在那个白毛变态的水里下了毒。”

巽脸部肌肉一抽,他瞟了一眼汽车后面那片白色,想象出夏衣榛喝了水之后口吐白沫手脚**,然后他们三个欢欣鼓舞兴高采烈。巽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的说:“干得好。”

“但是我没见过他喝水……”问月思索着,摸着下巴:“有可能他已经警惕我了。所以等下我要在他的背包里面的放上虫茧。”

“加油。”巽笑,然后回过头从书包里找了找,掏出一个工具箱上面的小镜子递给她。

“你脸上有泪痕。做梦了?”

“唔……”问月一缩脖子,躲到巽座椅后面的盲区,拿手背胡乱的抹脸。

“没有。只是打哈欠流下来的。”

巽看了她两秒,回身看着窗外。

“一会可能就到了,再坚持一下。”

“嗯。”

碧桃门的风格很混乱,5个区的边界并不相贴,甚至有区与另外一个区重合,不过彼此互不影响。这里是信息之城,虚拟的东西比较发达,但是仍旧保留了古代的建筑,所以也比其他地方更加诡异古怪,等级制度并不是那么严格。除了第一区花朝城在进入的时候必须通过结界之外,其他区都不需要通行证,里面都有官方特定的悬浮岛中心站,可以去买到区域转换器和翻译机。

第伍坊碧桃门只是坊内的三千舍对它的叫法,他们生活在这里,对碧桃门的一切早已详熟。而其他的三千舍则叫它机械迷阵,幽灵海,记忆之城……这里科技比较发达,半植物半机械的机关运转支撑着很多地方。至于还有三千舍叫它第二个花舞之都什么的(第一是第拾叁坊舞照天,里面的三千舍擅长歌舞),只能是贬义了。因为第一区的花朝家极擅绘画,和一些见不得人的“巫术”。其实当真要说起来,那不空绢索的暗杀术在花朝家面前,都小儿科的不值一提。

四个人下了车,谢过司机后,拉着行李向一个小镇深处走去。他们现在在第二区竹溪桥,这里离第一区近,房租也……比较便宜。因为这次出行的费用学校不给报销,四个人只好分摊车费还有省吃俭用。在其他区通用的卡在这里变成一张薄薄的废纸片,不能取钱,不能透支,不能转借,导致三个人都很郁闷。这里面最生气的是封绪,明明他可以随时回家取钱,却因为管理司的规定不得逾界,连碧桃门都出不去。

蓝白色的房屋到处都是。这里靠海,远处有白色的风车,因为太暗看不清轮廓,慢悠悠的转着。白色的胖鸽子笨拙地飞过广场,小商店里亮着一盏盏暖色小灯,照亮里面精致的小物件。雕像脸上看不出离合与悲欢,垂着眼眸站在门前。街上人很多,大部分的都是三千舍。四个人从一个三千舍开的商店里面租了代步车,小小的一辆,打开进去后里面却有很大的空间。一个有三个孔的悬浮球在循环播报着天气,封绪嫌烦,于是把它关掉了。

问月和巽在后座吃面包。封绪从车头瞬移到车尾,又瞬移到车头。夏衣榛在开车。封绪落地的声音咚咚的响,车里面放的摇滚很吵,一片锋利的钢板斜斜飞过来,钉在封绪刚刚离开的地方,发出嗡的颤抖声。

“你想杀了我么……!?”

“是的。”夏衣榛专注的开车,头也没回。其实那都是自动化的,他只是稍稍控制下方向不让车撞上突然冒出来的行人罢了:“再和蚂蚁一样乱窜我就把你削了。”

“你相不相信在那之前我会先杀了你。”

巽站起来,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夏衣榛微微偏头,顿了一秒,又继续开车。

“随你。”

大约八点多,他们终于到了学校预订的旅馆。但是学校只是联系好了旅馆,并没有帮他们付钱。登记上了封绪和巽他们组原来的名字,无相亭之后,四个人住在两个房间里面,封绪,夏衣榛和巽住三人间,问月独自住一间。除了夏衣榛,封绪和巽都很担心问月,一个女孩子独自住在陌生的房间,大家都觉得不安全。于是封绪把回城放到问月背包里,另一半就放他们房间,有危险随时过来。老板娘是希腊人,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几个人还没买翻译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夏衣榛走到柜台前,流畅地和老太太交谈。那看起来有六十多岁的老人柔和地笑起来,给他两把钥匙,夏衣榛把头歪向一边,闭了一下眼睛,然后朝三个人挥手。

“上楼。”

“你会希腊语?”

“不会。”夏衣榛指了下耳朵,上面黑红白三色的菱形耳钉一闪一闪:“是翻译机。”

“我没见过这样的翻译机。是哪个研究院生产的?”

“你没见过的多了。”夏衣榛回头把其中一把钥匙递给问月:“我不需要也没有义务把什么事都告诉你。”

“我能现在就捅死他么。”封绪皱眉看着巽,后者点头:“可以,只要你能打的过。”

这个小旅馆叫MARINER,距离市中心的悬浮中心站有十多公里远。问月累的快睡着了,于是封绪和巽就代她买了翻译机,银色的小挂坠,可以夹在什么地方。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封绪直接扑到**,巽本来在收拾东西,直接把他拎去了洗手间。他们的房间是分两层的,夏衣榛的床在楼下,封绪和巽住在阁楼上,两层通过一个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小楼梯连接。床单和被子都是灰蓝与白两色的条纹,配合他们现在的境况就像是进了监狱的可怜犯人,而夏衣榛是跟着他们出来放风的监狱长。

半夜巽被吵醒了。窗户边传来笃笃的敲击声,他拉开窗帘看到窗外扑腾着的东西,愣了一下,换好衣服轻手轻脚的下楼。巽穿了一身的黑色,领口别了那个银色的挂坠。他没开灯,路过夏衣榛的床,白色头发的男生背对着他均匀的呼吸,被子只盖到胸口。空气中有一丝凉意,巽想了想,决定不去管他,拿了钥匙轻轻地开了门。他站在门口回头望了一眼,转身出去了。

夏衣榛一动没动,在黑暗里眨了一下眼。

天气有些凉了。巽穿的有点单薄,他把帽子戴上,双手插在卫衣兜里面,盯住前面那个红色的小亮点,慢慢地跑。有人拿着饮料经过,晃晃悠悠地走路,嘴里说着混乱不清的话语。巽小心地避开他,没有跟丢那个红色的点。街上没什么人,两边的建筑有的有半圆形的顶,有的房间还亮着模糊不清的灯光,远处的教堂比所有的建筑都高,反射着月光和来自别的世界的问候。

巽突然想到一个不着边际的事情:这时候的大海,也是晦暗的银色么?

那红色的光点拐过一个拐角处。巽跟着跑过去,是一个空****的小巷。有声音从天上传来,他抬头看,从旁边的房顶上飞下来一只红色的喜鹊。

巽单膝跪下。

“老师。”

“这里没有别人,行礼就免了,巽。”那红色的喜鹊张了张嘴,传出的却是柯洛的声音。

“你似乎有很多问题。”

“我的问题哪有老师的大局重要,我不过是一枚被拿捏在手里的棋子,什么时候去死还得凭您的心思。”

那喜鹊用一个翅膀挡住喙,咯咯的笑。

“原来你认为你是棋子。”那喜鹊放下翅膀站好:“妄自菲薄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从前你就这么软弱,现在这毛病似乎更严重了。我为你做了什么,你清楚得很。”

“是的。我清楚,太清楚了。老师在我去第拾坊之前一个星期就打算好了。让域给我布置异端渗界的任务,通知昙心在当天引那两个小孩子进去,帮他们推开大门。我真的怀疑不空绢索到底是不是我的人,他们居然做到这种地步。先是苏荔桥不顾自己生命危险也要带我出门只为‘偶遇’芒炽,后来封绪对那佛刹利塔好奇,钻了进去,涣言居然帮他掩饰,这一切都是为了拖延时间引起我怀疑,让我进塔吧?然后我们能安全从塔里面出来也是那枚红羽起了作用。至于那座塔里面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估计也是老师设了一个连接的通道。渊尺墟也是曾经见过我的人,青青罗坊主的拉拢对以后的大局很有帮助,所以我找回了一部分记忆,又疏通了人脉关系,一石二鸟,老师这算盘真是妙啊。”

“能一次完成的事情,不要分两次做完。小荔桥耳上的‘妃玉’是我给她的。你在那边不安分的很,我不是很放心。”

“老师何必费那么大周章。直接把我的记忆取出再重新拼凑不就行了,嘲风的角色再重要还是得听老师的指令,这样费心费力让我恢复记忆,真是苦了老师了。”

巽用了“嘲风”这个名字,话语直直地吐出来,尖酸的很。红白两色的喜鹊一翘尾巴,话语突然犀利:“看来你在人类还有这些三千舍之中活的太久了,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吧。你是嘲风也好宋嘲巽也好,我是断然不可能舍弃你的,那样做和对待一个木偶有什么区别?你是我的学徒,我要对你负责到底,因为未来会发生很多事情,你得历练一下,不能总在学校里安逸地躺着。以后让你痛苦的事情可能还多的很,那些缈神也好三千舍也好一个比一个机灵,现在只是预热一下罢了。”

“是,但是我竟然没想到你居然把问月还有封绪一起牵扯进来。那寄鹤的事情不是我们做的,为什么栽赃到我们头上?你是不是对寄鹤也做了什么,导致她现在这个样子?我知道夏衣榛也是你的人,有可能那天他根本没去寄鹤那里,凭他的能力画出三个人偶是很轻松的事。可是为什么牵扯到封绪他们两个?就因为我违反了‘逾界不扰’,管了不该管的事?”巽捏紧手心,微微出汗:“这几天你是不是去了域那里?然后派我们来花朝城?”

喜鹊又笑:“你背地里做了不少调查。域虽然不是缈神,可是他心思很活,和那些三千舍不一样。我让你来这里,是为了解决之前那个死掉的孩子的事。”

巽皱眉。“是……朝灵?”

“花朝灵。那孩子当初可是因为你的疏忽而死的。你以为自己能够打败工程师,就让她向另一个方向跑了?我也赶时间,就明着和你说吧。”喜鹊叹了口气,它飞到一旁的雕像上,啄了啄自己的羽毛。

“那工程师就是来找花朝灵的,你让她向另一个方向跑,反而是把她向深渊里推得更远。工程师只对两种人进行追杀:一,违反时间守则的人。二,应死未死的人。它们同时追杀了你们两个,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冷风呼呼地在背后吹过。巽的身上已经寒冷的失去了知觉。他听到自己心跳如鼓,血液喷涌不竭,他觉得浑身**从大脑撤退,变得空空****。眼前那只喜鹊红色的尾巴一翘一翘,让他想起朝灵红色的小扇子来。

“我……”

“闲聊要到时间了。我这次来是要警告你的。如果我不让你们来这里,花朝家可能会找到你们学校里去,那时候会更加危险。一,你们这次抓的连环杀手擅长布置人心陷阱,搅乱事情脉络,不要被他动摇内心。二,这次你会历一大劫,一人杀你一人帮你一人背离你,你要处理得当,不能乱了阵脚。三,从你们下车的那一瞬间,就有人已经盯上你了,万事小心。但是记住,你是棋子,也是执棋者。”

“你知道一切秘密,为什么却让我自己找寻真相?”巽瞬间压缩空气,想要抓住那只喜鹊,可是柯洛先他一步飞走,空气旋转着爆开一阵红色的漩涡,无数羽毛出现又消失,一只黑色的喜鹊从漩涡中冲出,身上的红羽尽数散去,纷纷消失。但是有一片羽毛固执的不肯消散,于是风带回来一片坚硬的红羽,落到巽手上,和那天她递给他的如出一撤。

巽捏紧那枚锋利的羽毛,坚硬的边缘几乎要划伤他的手掌。他缓缓地蹲下,抱住膝盖。喃喃地说了什么之后他站起身来,向那家叫做水手的小旅馆用力地跑去。路边的黑猫盯着他身后,尾巴有节奏地一摇一摇。晦暗银色的海洋照亮他的影子,那是由犹豫彷徨而转变为坚定不渝的少年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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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心的电话仍旧打不通。他想着是不是快该把他给辞掉,再另找一个帮手。

巽偷偷把红羽藏了起来。知道这一切都是柯洛做的之后他就不是那么憎恨夏衣榛了,剩下的只有警惕和冷漠。封绪仍旧天天找夏衣榛的茬,问月一直在动小手脚,但始终没有影响到夏衣榛。那个扑克脸的白头发只是一声不吭的把看起来无色无味但实际上具有强腐蚀性的“饮用水”倒掉,把书包里面还没裂开的虫茧掏出来,把自己要坐上的椅子用能力修好,把里面带毒的钢针拿出来扔掉。他没说什么,任凭问月满怀着怒气做这些把戏,没有揭发也没有报复,平静的就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巽很服他这一点,问月无孔不入的致死致残小东西太多,他都能发现然后默默的清除,换成巽或者封绪的话可能早就拎起那人的领子了。

正事要紧。他这样劝自己。

管理司的小姐姐穿着学生裙戴着兔子耳朵,笑眯眯地检查他们的通行证。花朝城一点也不像它的名字那样新鲜可人,蓝灰色的天,地上翘起砖瓦一角,树木伸出病怏怏的绿色蜷缩的叶子来。现在时间还早,街上人不多,风冷的很。悬浮着的监视器在低空缓慢的飞行,它们梭形的身体还未真正醒来。马路上新画的标记十分新鲜,那是透明的颜料,干透了之后就会变成像镜面般光滑的固体,带着荧光一闪一闪。

他们要找的人是一个惯犯。不清楚年龄不清楚性别不清楚长相。只是有一个连环杀人案,被杀掉的都是长得漂亮娇小的女高中生。一开始是两个月一个,后来变成一个月一个,两周多一个,现在一周就死掉一个人,监控器拍不到那人的身影。而且有目击者说,那人似乎是个男人,肩膀很宽,却穿着女生的衣服。本来这是应该是警察局什么的来管的,人类也好三千舍也好,可是域横插一手,把任务给了他们。

巽手里拿了那个红黑两色的纸叠成的兔子。临行前学院的集讯者亲自给了他们这个讯息,巽感到很意外。

集讯者一般都不会出门见人的,他们的感官的灵敏程度都是普通三千舍的几百倍,稍稍有一点强于阈值的刺激就会让他们受不了。他们看不见任何事物,但是听觉和触觉无比灵敏,是三千舍中的特殊者。有的三千舍说他们是变异个体,也有三千舍说这是人为的后果。那个长着白色羽毛耳朵的集讯者住在巨大的黑色鸟笼里面,他的眼睫毛还有头发都是白色的。巽独身一人走过去,作为组长接受任务,封绪,问月还有夏衣榛都不被允许进入。那个房间是黑色的,墙上爬着白色的植物藤蔓,蜿蜒着伸展到整个地板。那个集讯者慢慢转过头来,用没有焦距的银色瞳孔盯了巽许久。它用歌唱一般的嗓音对他说话,仿佛是神祗看到一只将死昆虫的叹息。

“舍弃一切。不然,你必死。”

那堵墙很是诡异。它被漆成砖红色,上面有七个大小不一的孔洞。浅色的颜料在上面绘出眼眉一样的问路,看起来像是小孩子无心随意而成的画作,其实那都是有规律可循的。封绪敲了敲那堵墙,里面似乎混合着金属与不可言述的蜂鸣声。它高不可测,不知从何处而来,仿佛地域冒出的一众魂魄。

“别动。”夏衣榛用右手把封绪扯回来。他左手戴上了一只黑色的手套,上面银色的链子发出细碎的磕碰声。

“你干什么?”

夏衣榛没说话,他突然用力按向那面墙的某一个地方,那极细的链子突然伸长,“叮叮叮叮”砸到那七个孔上面,本来应该钉到表面的链子全部钻了进去,夏衣榛整个人被银链吊起,上升到那孔洞的高度,距地面十米左右。但是从巽他们这个角度来看,夏衣榛更像是飞上去,而不是被左手的力道提上去的。他左手套上面的链子像是活着的蛇一般缠绕,绞紧他的手臂,另一端咬进墙里。夏衣榛蹬在墙上,低头对他们说:

“你们,离开我刚刚站的地方。”

那地面突然弹开了,一个浑身漆黑的孩子缓缓升上来。夏衣榛跳下来,单膝跪地作为缓冲,站起来向那个孩子走去。那孩子闭着眼睛,眼睛周围的纹路和墙上的相同。他穿着红黑色的袍子,头发已经拖到地上,有一轮弯月悬在他的头顶。

“我需要知道这附近的一个人。不清楚任何身份信息,只知道杀了不少女高中生,作案有规律,而且喜欢Cosplay。”夏衣榛看着那个孩子:“你有线索么?”

那孩子转身,指向那面墙之后,用封绪他们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段话,然后鞠躬,退到墙里面去了。那面墙像水一样将那孩子包裹进去,连同那轮弯月,一起吞没了。

“你刚刚做了什么?”封绪走过去想摸那面墙,伸出手去顿了一下,又缩回来了。

“我只是问了一下犯人的线索。这面墙叫做[罗妙衣],是父亲留给我的,算是情报网一类的东西,本体在这里,但只要有墙的地方都能进入。”夏衣榛把左手的手套脱下来,装进背包:“它刚刚说犯人行凶的时间大约是晚上11点到12点,经常穿颜色鲜亮的衣服,经过的固定场所是两条街之外的一座公寓,在12点之后消失。”

“陷阱?”

“还是说,是老巢一类的东西?”问月弯腰系鞋带:“这里不是有很多场地都有是重合的么?杀完人之后切换场地跑路再方便不过了,不是么?”

“是的。但是罗妙衣目前还不清楚犯人的行动轨迹,以及公寓里面究竟是什么。”夏衣榛挥手,那面墙像气泡一般碎裂,消失在空气中,却发出齿轮转动的节奏声。

“去一趟就好了。”巽开始活动手腕:“打不过就跑嘛。我们还有封绪,是不是?”

“巽爷你说什么?瞎扯的能力真是越来越强了……”

他们俩都没意识到,越到大敌临头的时候两个人就会变得出奇的一致。人越是紧张就越喜欢开玩笑,越是要死了越是要谈论生命。在看不到希望的时候总是下意识的寻找那么一根被水浸烂的枯黄稻草,然后假装笑着说:“看,这不就有救了么?”

问月帮他俩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走到两人中间,把他们隔开了。

“那今晚收拾一下就去吧。我来带路。”夏衣榛转身走。

“今晚不行。”巽看着记录本:“发现尸体的间隔是一周一次,现在距上一个案子才过了五天,那人暂时不会有所行动。”

“今晚必须去。”夏衣榛停步,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是个冷静的怀疑,仿佛之前一直觉得巽很聪明,今天才发现他是个傻子一样。

“你没发现吗?他作案的日期。第一次和第二次之间相差了34天,第三次与第二次相差21天,然后是13天,8天……”

问月眼睛一亮。

“没错。斐波纳契数列(Fibonacci Sequence),又称黄金数列。虽然只是倒着的,但是看来那个人是个有强迫症的数字疯子,又喜欢布置陷阱,非要做一些有规律的事情。”

“女装大佬?”封绪一闪,人已经在五米开外的夏衣榛那里了。他双臂环在脑后,对着夏衣榛笑:“抓住他之后是不是就可以杀了你咯?”

夏衣榛没有笑,他撇了一眼巽,眼睛又淡淡的转回来,停留在封绪身上。他举起那本厚厚的速写本,封面有擦不掉的脏污痕迹,里面画着无数的机械,野兽甚至七十二柱魔神,都是他之前练习留下来的画作。夏衣榛眯眼,看着比他矮了小半头的封绪,眼睛里是漆黑的湖泊。

“你可以试一下。”

四个人分食物和水,分武器。在速递网站买了几块四人份的回城,用小锤子仔细的沿缝隙敲开。大冷天的,问月换上了弹性很强的长袖T恤,牛仔短裤和棉质的长袜,把运动鞋的鞋带打了个死结。巽在细细的楼梯扶手上面坐着,细小的风围绕在他身边,掉不下来,他盘着腿抱着臂,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封绪在门口检查自己的外套口袋,那个衣服的侧兜看起来小的似乎装个钥匙都能掉出来,实际上里面的空间能装下一辆重型卡车。

钥匙孔发出声音,木门吱呀一响,夏衣榛背了一个巨大的画夹从外面走进来。那画夹从他后脑勺一直延伸到腿部,高120cm,宽90cm,厚厚的保护壳是藏蓝色的,上面画了三个细长的金色叶片,扭曲着呈“川”字形排布。黑色的带子年代古老,似乎随时都会碎裂,化为尘土。

“收拾好了就出发。快到时间了。”

巽从楼梯上跳下来,活动了一下脚腕,盯着夏衣榛背后的画夹。

“那是什么?”

夏衣榛依旧盯着什么地方,没理他,转身出去了。他说话的声音和轻轻的脚步声在楼道里面空****的反射,像是对什么事物的无力叹息。

“一幅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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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车和行人都很多。便利店,服装店,路边卖多肉和小金鱼的小摊,买意面的小店热气腾腾的冒出白色的雾气,大型超市灯火通明,里面人群爆满。巽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这个被称为“机械迷城”的城市冷血又无情,人人脸上都带着金属的光泽,说话都能听见齿轮的声响。至少不是这样亲切又朴实。虽然那些人说着一口流利的外语,不带翻译机的话他几乎一个字也听不懂。

不像三千舍一样,人类的地界总是语言不通,结果在不同的地方住的久了,三千舍们的口音也变得不同。耶稣的故事里面说,人类在建立巴别塔的时候太过团结,引起神怒,于是上帝便打散了所有的人,使他们语言变得不通,于是人们便渐渐分居在世界各地。知道这个故事的人,有的埋怨上帝将他们分开,但是没有人想过,如果人们心中没有一丝怀疑的话,怎么会开始建塔想要登入天堂。上帝以彩虹与地上的人们定下约定,不再用大洪水毁灭大地。但是有人说:“没有理由要把我们的将来以及我们的子孙的前途寄托在彩虹上呀。”于是开始建塔,巴别塔高耸入云是不假,但这宏伟不是出自人类的团结,而是怀疑。人类还是怀疑这些约定和虚无缥缈的东西,怀疑一道彩虹是否真的能够保护他们。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大,想要做些什么使自己安心罢了。

怎么一不留神想起巴别塔来了。

他又不信这些神话故事,要活下去还是要靠自己,精神信仰什么的,他不需要。

四个人慢腾腾走在街上,像是出来逛街的中学生,中途还拐进了一家挂着彩色装饰画的小店里面吃空心粉。三个男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边拿叉子吃面。问月砸中了游戏机里面的棕色小熊,抱着玩偶开心地跑回来继续喝蓝莓果汁。这家店里面的墙上挂着绒绒的布毯,廉价的玻璃吊灯发着璀璨的光,让人很容易陷入美好困境。路过的人看到他们靠在巨大的玻璃窗旁边或安静或嬉闹,少年的脸颊反射着暖色的灯光,也不由得感叹起生活的美好来。

他其实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拐过街角,沿着马路一直走,走过斑马线。在第二个路口向左拐,看见了那个违反地球引力的消防栓。夏衣榛走上前猛然踹了它一脚,这力道要是放在奶奶家门口的砖墙上的话,他家可能早就拆迁了。但是那个消防栓却像人一样打了个哈欠,一边伸懒腰一边变长,最后变成两米多高的一个红发男子。

那人走了过来,步态阴柔,说白了就是娘炮。在二次元混的风生水起的封绪被突如其来的冷风逼的后退一步,感觉鸡皮疙瘩全都站起来在他脖子上欢快地跳舞。

“何事……?”

夏衣榛规规矩矩地鞠躬:“我们想去这附近的[沐月陵],向您请求通行证的使用权。”

“押金两千,每人一小时三十。”

那人眯眼数了一下他们的人数,歪头笑起来,露出一口细小又尖利的牙齿。他把四枚散发着冰冷光泽的徽章递给夏衣榛,接过后者递来的沉甸甸布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愿夜色保佑您。祝您玩的愉快。”

那徽章从正面看只是一只蝴蝶而已,但是移到光线下,稍微偏那么一点点头看过去的话,那蝴蝶翅膀上面的花纹全部变成了狰狞的藤蔓,缠绕绷紧一个挣扎着的鸟,那鸟张开翅膀与蝴蝶重合,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三人跟着夏衣榛进了一个窄小的楼道,里面的楼梯灰扑扑的,只有半米宽,看起来只能容一个人侧身经过,绿色的扶手脱落了表皮,不怀好意地呲着牙笑着。

夏衣榛随意地把徽章别在衣服上,走上台阶。

“什么意思?”封绪捏着徽章,并没有戴上。

“字面意思。”夏衣榛收回正要踩上第二个台阶的脚,回头露出不耐烦的表情:“[通行证],不懂吗?你们不会没有使用过通行证吧?辉虫幼虫,可以探知到进入场地里面的三千舍一瞬间所有的身体情况,化成另一空间的数据保存下来,因为坊主的喜好被制器师制作成各种形态。[沐月陵]是花朝城处于另外一个空间的重合场地,要进入那里必须使用通行证。”

“你怎么知道那座公寓在沐月陵?”巽把徽章别在斗篷的下摆,此时它正随着风一摇一摇。

“[罗妙衣]告诉我的。”夏衣榛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四个人一个一个的踏上台阶。当最后一个人,巽完全踩上去的时候,夏衣榛拍了三下绿色掉漆的锈铁扶手,那台阶突然缓缓的水平翻转起来,一层一层台阶交叠着扭转,完成之后,方向由斜向上完全变成了斜向下。楼梯扶手由残破的绿色变成了大大的红木扶手,台阶宽度也从不到一米变成了两米多宽。然而四个人虽然呈现了倒立的姿势,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这也就意味着台阶上面的重力改变了,他们不会被花朝城里面的人所看到,进入了另外一个场地,沐月陵。

“空间转换,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掉入缝隙里面的[虚无]喔。还是小心为妙。”

问月一下子就蔫了,小心翼翼地跟着夏衣榛向上走去,巽感觉有点好笑,还是没有发出声音。他望向门口,黄色的小灯泡照亮房门前一片小地方,什么东西的影子在上面划过,像幕布后面上演着离合悲欢,朦朦胧胧。

夏衣榛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走到那个公寓的时候,十一点的钟声刚好敲响。猫头鹰扇着巨大的翅膀从上空经过,掀起一阵不小的狂风来。

风很冷,问月哆哆嗦嗦捂住双臂,巽要把自己的斗篷给她,被她拒绝了。

“不要紧。进门就不冷了。”

那公寓很是怪异。像一个矮胖子,不高却很宽。公寓一共有8层,但是第一层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大门。巽数了下,每一层有21个房间,整栋公寓零零散散的开着一些灯,但是总的来说还是灭掉的灯比较多。

“女装大佬的公寓?”封绪搓了搓手,不知道是因为风冷还是什么:“这么多房间我们要去哪里找啊,过了一个小时这个房子可就消失了。”

问月摇头。夏衣榛低头思索,没有吭声。巽问他:“你那罗妙衣没告诉你这些么?”

“它不知道具体情况。而且说真的,能提供给我们这些信息就已经很不错了。普通的情报网根本做不到这一步,可能还没靠近就死了。”

“呵呵。”

夏衣榛瞥了一眼封绪,后者把双手插进口袋,眼睛眯起来看楼上的灯火,没看他。

“我们先进去吧。”问月冷的受不了:“只是进大门又不会有什么,之后我们可以一层一层的找,四个人待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好吧,这么干看着也不是办法,只要不走散的话没什么问题。那我们就先上去,再……”

“不用。”

封绪转头看巽,后者说完那句话之后,脸上浮现出了一个了然的表情。巽打了个响指,语调轻松畅快,像是要赢了游戏的孩子:“准备一下,我们去顶楼。”

“为什么?”

巽的嘴角微微地弯起来,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只是一个小圈套罢了,你说这个人擅长数字与陷阱,我就稍微留意了下。这个窗户的布局,其实是摩尔斯电码。”

他指那几扇拉着窗帘还关着灯的房间:“仔细看的话,这样的房间一共有十处。除此之外还有拉着窗帘开着灯的房间,和没有窗帘的房间。除掉第一层没有房间之外一共7层,7×21=147,是整个电码的字符数。”

“什么东西?”

“从顶楼开始看的话,房间的布局是这样的:亮,拉窗帘亮,暗,暗,暗,暗,拉窗帘亮,暗,拉窗帘暗,暗,亮,亮,拉窗帘亮,亮,亮,亮,拉窗帘亮……到了最后是一个亮着灯的房间,结束。如果灯亮表示横,灯暗表示点,拉窗帘开灯表示字母间隔,拉窗帘熄灯表示单词间隔的话,翻译过来就是……”

"The world does not leak because death is not a crack."夏衣榛面无表情:“泰戈尔的《飞鸟集》。但你为什么凭这句话就让我们上顶楼?”

“那是因为我把里面所有特殊意义的词都挑了出来:World,Leak,Death和Crack。”巽眯眼看公寓大门,那黑漆漆的大嘴欢迎任何误闯的小羊羔,它们新鲜可爱,活蹦乱跳,又任人宰割。

“四个单词的首字母是W,L,D和A。改变一下顺序:D,L,C,W。用希伯来暗语来解释的话,每个字母所真正代表的意义都向后推三个字母,那么DL就是go,C对应F,是floor,而W对应Z,zero。强行翻译一下就是:去零层。”

“零?”

“对,但是你别忘了,我们数电码的时候可是从上往下的。而且这个场地的重力也是相反的不是么?那个人真正的意思是,让我们去顶楼。”

巽抛出徽章,又反手把它接住了。他的身上有什么东西截然改变了,从愚钝变为狡黠,圆润变为尖锐,模糊不清变为黑白分明。深色的影子溺死在暗色的夜里,藤蔓被柔软的棉花刺的遍体鳞伤。星球,鸽子,毒药与蜜糖,齿轮与大海,狮子与穿上盔甲的稻草人。风裹挟着什么动物的呜咽穿过少年的斗篷,想在那里找出一丝一毫的犹豫,然而它们毫无破绽。

问月愣在原地,也忘记冷了,她微微张着嘴巴看着班长,感觉似乎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人。封绪低头微笑不语,白色的灯光一盏一盏的亮着,通过心脏电流和视网膜,模糊成一个一个晦暗不明的点。

夏衣榛颔首。

“先生说的很对。是我小看你了。”他挥手,白色的头发使他看起来像一个耄耋老人,然而背影露出的清晰锐角却是凌厉少年。

“我们去顶楼。”

他们进去公寓大门的一瞬间,有两个身影从旁边的树丛中显现出来,一坐一立。仔细看去的话那坐着的女子背后是鸟雀搭成的椅子。

“嘲巽那孩子,没辜负我的一片心意啊。”

“妄自托大。什么你的心意,他是我学徒,帮他打理好一切的也是我,你不过是顺我这片水推了个舟而已。”

“好好,鹤先生所言极是。”男人打趣着,把手里的丝线扯回,那上面是一只透明的小虫子。他轻轻的把虫子上的线绕下来,拿出一个小木盒子,把小虫放进去。

“按照预测的,他们上了顶楼之后会被分到四个不同的房间里面,房间的具体情况未知。这个恕我不能干涉,因为这个案子本身就不可预测,目前种种都是集讯者告知我的。”

“先生不想说些什么吗?您辛苦设了这么多圈圈绕绕的东西,其实您是希望那小子恢复记忆的,不是么?”

女子盯着那片公寓好一会,这才缓过神来,幽幽地叹气。

“此行凶险啊,虽然我也清楚总是这样看着不好,总该放他出门历练历练的,可是狼崽子不在身边,心里也紧的很。”

“性命危险是绝对不会出现的,域已经打点好……”

“不是的。”柯洛轻轻笑起来,她的笑声像是纤手细细的敲打小铃,把泉水鸟鸣揉碎在春风里。

“我是害怕,狼崽子咬了人又不好收拾,太过任性不知收敛,给别人添乱呢……”

域斜起一边嘴角苦笑。

“夏衣榛这一着棋,鹤先生下的妙。那小子能力很强,又仰慕嘲巽,再好不过了。”

柯洛摇头。

“是他自己要求的。一开始我是不同意的,可是这个孩子很是固执。因为他不服气,自己的父亲败给了这样一个人。”

柯洛站起身来,红色衣裙化作飞鸟翅膀,包裹着陆离光影纷纷离去,只有她的声音还停留在原地。

“菩提川叶月……的儿子,旧人新事,残局又奕,你说说,我怎么能不好奇呢?”

*The world does not leak because death is not a crack:世界并不会流逝,因为死亡并不是一个罅隙。出自泰戈尔《飞鸟集》第222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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