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伽绫佛

巽从另一密道逃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广场上的音乐声小了很多,但仍然有隐隐的旋律在流淌。穿着明黄色长裙的少女坐在倒水的女神旁边,鸽子轻啄羽毛,睡在她的手心。大理石,玻璃,青铜,钢,这座城市用常规的材料搭建出一个无机冰冷的假象,荧蓝色的光和绛红色的影,无人机转过弯飞过海洋,月亮投射下巨大的谎言,地下的齿轮生出银色的角。

太多感情堆积到一起反而会变得冷酷,太多选择出现在眼前反而会变得满不在乎。然而真正的灵魂蜷缩在冰冷的水里,从头至脚全部冻僵,患得患失妄自菲薄,外表看起来随意妄为,看似风淡云轻,其实就只是个假象而已。

他敲敲耳机,听到晚风呼啸。

“封绪?你在哪呢?”

听筒里传来鸽子的叫声,树叶摩挲,然后又归于沉寂。巽心里掠过一丝不悦与紧张,抬头看,远处一处钟楼的歇山顶戗脊上,有一个黑色的人影。

巽张开手。风混合着花瓣和清泉的气味,谛讯而来。

封绪扶着檐角坐在琉璃釉面小兽的后面,血已经不流了。他咳嗽两声,抹掉残余的黑色**。嗔小小的身躯环在臂弯里,金色的眼睛认真地警戒着。刚刚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窃灵者黑色的血腐蚀了那一片草地,然后缓缓地划归于虚无。他的能力失效了一段时间又慢慢恢复,封绪清理了现场,把沾有血迹的草地用匕首掀起来,拿别处的土盖掉。他看了一眼氤氲着光芒的结界,棕色头发被冷风吹下来遮住眼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了?”

那个声音还是在身后响起来了。他脑中蹦出一个中年男人叉着手严肃地说:“犯人封绪,死刑缓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执行――”

“啊唉,遇到变异兽了,没躲过。”封绪侧过一点头,用余光看那轮月亮,“它们一点声音也没有,幸好你先进去了,我动作这么快还被咬了,要是你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呢,嘿嘿。”

“不是有毒么?没事吧?”

“我把被咬的地方处理了,放了放血。”封绪回过身给巽看缠在左臂上的绷带,“我口袋里空间可大了,绷带手术刀消毒水棉签都有,要不是怕摔我就把家里那台游戏机带着了。”

巽嗤笑一声,在他身边坐下来。在他们旁边,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行什,十只琉璃釉面小兽严谨而有序地排列着,站在钟楼一角,庄严地注视着碧桃门的五个区,晚风吹来岿然不动,不带一丝感情。

“我去那里面见到老师了。花朝灵是柯洛做出来的,一个违反了时空守则的人偶。在我让她去求助的那个时候,老师不在,是去杀她了。”

封绪睁大眼睛,看巽:“什么意思?”

“花朝灵不是工程师,也就是伽绫佛杀掉的,而是老师杀掉的。伽绫佛会把看到的一切消息传回总部,而这么做,是要给第拾叁坊的那位坊主一个警告。似乎是柯洛用来耀武的手段了。”

“虽然我不太懂……但这是怎么回事?要开战了么?”

“是啊……开战。”巽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轻轻地叹息,像一个失去希望的绝症病人。

“封绪,你是窃灵者么?”

封绪挑起一边眉毛:“啥?”

“在叫做‘封绪’的躯壳里的灵魂,是封绪本人么?”

“我们在讨论自我本我和超我的问题吗?弗洛伊德的书我没看多少――”

“别装了封绪,你是不是忘了,只有我和你爸妈能看出来你在说谎。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每次骗人的时候,都是这副讲故事的蠢表情。”

风越来越紧,撕裂耳膜,传出鸣金收鼓一般的尖叫声来。衣袍猎猎,嘶吼翻滚,天上暗色的云翳来了又去,月亮的光泯灭又复生,那一秒钟仿佛时光老去又新生,朝代更替,千般流水匆匆而过,只留下檐间两人身影。

“宋嘲巽你干什么……”

“你,是不是。”巽闭上眼睛又睁开,花费了几千年的力气,吐出那三个字。它们落地铿锵有声,把什么东西砸出不可挽回的坑洞。

“窃灵者。”

封绪低头看嗔,三只耳朵的猫回望,眼睛里是漆黑的倒影。我果然是这样的生物吗,愚蠢又邪恶,肮脏又龌龊。几百年来被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天生的伪装者与骗子,没有被认可过的,低贱下作恶心的一团影子。如果你杀了我,把我的心脏掏出来看的话,会不会感到,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难过?

十年的友情抵不上三个字,两眼轻瞥,一个称呼。

封绪笑起来,呛出一口血。

“是。”

尖锐的啸声混合着摩擦刀刃的响声在身边窜过,那是钟楼被风刃切削的声音,一波一波的回响。封绪头痛欲裂,嗔在臂弯难耐地埋下头,又突然跃起眨眼不见。他躲过看不见的凌厉利刃,可是对面比他动作更快一步,潦草系住的绷带被轻松地割裂,随风扬至天际。那下面的皮肤光洁完好,一丝伤痕也无。

“看呐。你连这个都骗我。”

一把青色的刀在空中甩开,光层层叠叠,凌厉风声混淆视听,如暴雨般疯狂肆虐。封绪用了最快的速度闪躲,风几度扑了空,被掐住脖颈,发出呜咽的声音。

“什么时候?封绪?”

“一开始。”棕色头发的少年眨眨眼,“我说十几年前,你信么?”

巽沉默一瞬。

“你是自觉没错么?为什么不走?”

“逃走吗?”封绪的脸颊被划出一道伤痕,这次变成了鲜红的血。

“逃走有用吗?”

“我要把你从封绪的身体里逼出来。”巽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嘶哑陌生,“从这里滚回你的世界去。”

“好笑。那我要是不走呢?啊?嘲风。”

封绪打了个响指,用了“隆重登场”的手势,一只巨兽带着沉重的压迫感,在钟楼下面像座小山一样缓缓升起来。那怪物豺身龙首,中生一角,浑身披着漆黑的鳞甲。它的眼睛凝炼着地狱里最深的仇恨,金色的瞳孔里是盛放不住的怒气。月光被黑雾所遮挡,有什么东西像水一般蔓延上来,覆盖了澧纭山中所有建筑。

“睚眦。”封绪转身冷漠一瞥,口气却是轻佻畅快:“嗔这个名字很棒吧,它的本名太响了,也不好听。”

他走到钟楼檐角,一个踏空,身形已经坐在了那重檐庑殿的正殿之上。封绪倦怠地挥了挥手,于是那座山一样的睚眦瞪圆了眼睛,朝着巽的方向猛烈地扑了过去。少年的身影被黑暗吞噬,被怒吼撕碎,无数黑色的潮水像触角般涌去,争相穿透瘦弱单薄的身影。风声被掐碎,青色的刀染上血渍,哀伤与恨意一同盛放,辉映夜月黯淡无光。

封绪托着腮看着与睚眦缠斗的巽,在话筒里清清嗓子。于是巽的耳机里传出那个有一丝无奈的声音,混合着杂音电流的质感,穿透进大脑里。

“你知道吗,我爸妈知道我是窃灵者呢。那孩子四岁那年,免疫力不行,得了重感冒,发烧加上心脏病,已经快要死了。我和他做了个交易,他把躯壳和灵魂给我,我呢,帮他养猫,是真猫喔,不是你面前的大怪物。帮他照顾好父母,帮他照顾好这个世界,代替他活下去。”

巽生生接下睚眦的一击,凛风缭绕,反手劈了回去,被那支长角抵住,后退半分。他在耳机里的声音低沉模糊,听不出情绪。

“冠冕堂皇。”

“随你怎么说吧。啊其实,我爸妈早就看出来了,关于我其实不是他们儿子这事儿。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想要的只是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一个像从前一样无忧无虑的封绪,而不是一座死掉的灰色墓碑,一束鲜花,和每年的哭声眼泪。我能给他们想要的,如果我不进这个躯壳,那孩子也活不了几天了。于此痛苦挣扎,还不如把过去忘掉,把记忆尘封重新开始。于是我们也算是各取所需吧,我又没干其他坏事,只此一件。”

“强词夺理。”

“是是是,嘲风领主。不过等会这个名字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记得你的弱点是缺失空气与……菖蒲对吧?等会等你累了,我捅你几刀,租个礼鸟把你送去眠镇,那里面有片湖应该是专门关押你的地方,到时候就好走不谢,不用找零啦。”

巽震惊地转头看他,封绪站在晦暗的月亮下面,笑语嬉顽,脸上的表情朦朦胧胧。那只巨大的爪趁这个空隙猛地侵入,怒吼声震裂天地,将少年的身影钉在屋脊上。巽用余光看那根刺入锁骨的角,咬紧牙关没有出声,睚眦金黄的眼睛里燃烧着灼尽一切的大火,喷着滚烫的气息一丝丝贴近。

“等会,先别杀他。”封绪从半空里跳下来,看着躺在瓦间不能挪动一分的巽,居高临下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抚摸着睚眦身上坚硬的皮毛,那双棕色眼睛里里有什么东西像狡猾的鱼一样划过,巽没看清。

“我虽然是演戏出身啊,但是也不是什么角色都接的。这个世界也有好人和坏人,善与恶我也能看的清楚。有些人太过严肃刻板,有些人太过游手好闲,这样的灵魂都不好吃。我喜欢那些笑容明亮却阴狠狡诈的人,喜欢嬉笑顽劣却认真的可怕的人,这样的灵魂有着不一样的气味和口感,引人喜欢。但是也有特例的,有些人你永远也无法成为他,无论你怎么模仿,如何装扮,费尽心力的揣摩每一个动作,你都无法真正的成为他。你可以是一束花,一株草,一棵树,一介蜉蝣,一尊金佛,你也可以是人类三千舍缈神或者窃灵者,可是你永远无法成为他。我做到了99%,可差了那1%,我就永远不是。”

封绪俯下身子,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看到那边来帮你的那些人了,他们应该也知道了我的身份。现在我把你钉在这里,方便我逃走,也给你一个台阶下。我知道你不忍心杀我,要是你用了全力,我可能十秒都撑不过。你恢复了多少力量,放了多少水,我大概也有数。但是我啊,很自私也很固执的,自己坚持的路,说过的话,就一定要走下去。”

封绪直起腰,脸上的表情恢复冷漠,只是声音里有什么东西婉转深沉,悄然改变。

“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了,嘲风。”

封绪后退一步,打了个响指。于是漫天黑影收缩为一线,金色巨大的眼睛合拢,那只钉住他的长角变成头上的第三只耳朵。黑色的猫咪落入怀中,巽伸手去抓,封绪在那个瞬间咳出一口黑色的血,消失不见。巽用力拔出那根尖刺,它贴在脖颈大动脉处刺入锁骨,没有伤及要害却又使人短暂的丧失行动能力,是一个温柔的警告。巽呼出一口气站起来,月亮在云翳后胆怯地露出头,澧纭山恢复原有的光亮,钟楼的声音雄浑壮阔地奏响。它在二十多年前原本是城主执行宵禁的工具,早晚响上九次,作为启闭城门的信号,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而现在由于“怪物”已除,所以钟楼也变为接近废弃,隔上几年才会自动地敲响,就像在唱一首无人听懂的歌谣。那钟敲了九次,广场上突然一阵欢腾鼎沸的声音,欢喜激动地喊着。巽这才想起来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也是他,作为一个小小的三千舍的年纪来说,十八岁的生日。旧历已过,新岁来临,几千年的时光一跃而不见,白色的鸟低低地飞过雕刻五瓣花的广场,从那边传来晚归的孩童们的笑,像楔子般砸进心中一角。

巽从完好无损的瓦片上跳下来,刚刚破坏了那么多东西,现在全部变得崭新如初。他想起来睚眦刚刚出现的那个时刻,有水一样的结界悄悄覆盖上来,蔓延至整个广场。

巽看到那边在黑暗处不停呼喝企图吸引他注意力的人群,他们其中有的人看不见刚刚那只黑色巨大的兽,正在为新年而欢欣喜悦。而有的人看到了,也只是垂眸,低头不语。花朝破拎着刀向这边挥着手,苏荔桥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一边和昙心说话,一边笑着看这里。涣言在和涣越一起捉弄棱,瘦高的男生像只猫科动物一样羞涩捂脸,被Kio拨到身后,给了涣言一巴掌。赤色的小雀停在他肩膀上,巽回头,柯洛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不悲不喜,垂着眼眸,丹唇里吐出珠刀翠影。

“走吧。”

“要开战了,嘲风。”

―――――――――

午后的雨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昙心从门外回来,把大衣挂在门口,掀起一阵清新潮湿的空气。室内点了香炉,香的名字叫做云黄理鹤,闻起来是松间露水的味道。香炉里蓝色的火苗微微抖动着,巽看着刚刚蹲在炉子旁边,把自己袖口点着正在拼命甩手的棱,想起奶奶家的天然气灶来。

不空绢索的到来使巽微微地惊喜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平寂。几个人在澧纭山的广场上简单碰了面,又伪装成闲散的游客,三三两两地离去,从不同的路径离开花朝城,离开碧桃门。

Kio,棱和荔桥去了西边,涣言想和巽乘一只礼鸟,被昙心笑眯眯掐住脖子拽走了,同时拽走的还有企图溜走的涣越。昙心一手拎一个慢慢走远,于是剩下花朝破,和一身脏污的巽。

破冲着巽挥挥手,示意他跟上来。

柯洛一面走,一面变成之前那个爱尔兰小女孩的模样,黄棕色的短卷发,蓝眼睛,细密的雀斑,苹果一样红扑扑的脸颊。三个人走了很远,经过几条暗巷,在一个涂满荧光广告的小店里租礼鸟。小女孩踮着脚费力地把钱袋递给窗口里只有一英寸长的老婆婆,看她翘着尖利的绿色指甲数硬币。

“名字?”

“Lmogen.”

“多大了?未成年不允许租借礼鸟的。”

“我三百五十一岁,按照我们族的年纪应该算是成年吧。”

“喔?”老婆婆摘了老花镜看她,“你是哪里人?”

“第柒坊煜锦州,溪鸾镇,离这里很远。”柯洛歪头指指巽和破,“新年来找朋友玩。小姐姐这么晚了还不下班?我听说今晚《遗忘平衡》更新,不知道你追不追剧呀?”

老婆婆浅粉色的眼睛一亮。

“我很喜欢想杀男主的那个人。”她闪开一角给柯洛看,桌子旁边是一个和她差不多长的平板:“上夜班没办法,我在这里等更新呢。你要去哪?”

“第壹坊灼缈宫,第五区,青堇小街。要三人间,带桌子那种,型号随意。”小女孩笑起来,“麻烦了。”

进了那尾锦鲤的肚子里柯洛就恢复了她原本黑发长裙的形象,疲惫地靠在软垫上。意识到巽瞥来的问询的目光,柯洛风淡云轻地说:“你和她身份都太特殊,容易被人追查到。那个人是第四区的,种族名叫做芥枭。他们生来就是老人的样子,年级的增大只会改变眼睛的颜色,由浅到深。你应该多了解下三千舍种族,学校选修课没有么?有些小不点儿们很有意思的。”

破抱着长刀,正襟危坐,一脸严肃。

“之前不是说去第拾坊汇合吗?劳烦您亲自来接,出什么事了?”

“其实不算大事。那边……情况有变。青青罗醒了,她在愈伤的睡梦里放出了魇,伤了几个不知是敌是我的人。那桀正在安抚贵族们,不能接应我们了。”

“青青罗?”巽向前坐直,“她怎么样了?”

“她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不过那些想要离间我们的人打进来的话就不好说了。”

“那些窃灵者?在第拾坊么?”

柯洛瞥了巽一眼:“它们哪里都在。”

破一哂:“居然派伽绫佛里的窃灵者来离间,真够狠的。”

巽想起假莲象那碧绿色的虫子和眼睛,厌恶的情绪慢慢涨起来。他又想到什么,心跳一抖。

“老师,您能帮我找那个叫长孙问月的孩子吗?”

柯洛轻蹙眉。

“我知道那是你同学。当时破和我汇报之后,已经派人去跟着了,但是还没有消息回来。那个吃了莲象的窃灵者钻到虚无里去了,但是伽绫佛是属于第拾叁坊的,那孩子能力不小,应该会被带到总部。”

柯洛敲敲明黄色的沙发扶手。

“有什么想问的快问吧,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我们没有时间了。”

巽皱眉。

“花朝灵。那孩子究竟怎么回事,您对她做了什么?”

“我救了她的命。”

“然后再杀掉么?”

柯洛抬眼看巽。黑色头发的男孩眼睛里是抹不开的阴郁,愤怒,与一小撮仇恨。

她垂下眼睑,装作没有看到。

“花朝灵本应该在十二岁那年被一场意外夺去生命。我短暂地回溯了时间,把她的灵体抽了出来放置在一个崭新的,处于意外之后的时间线的躯壳里。躯壳是克隆的,所以没什么问题。但是那个晚上,那孩子的时空排异反应已经很强烈了,一个不被命运写在日记里的灵魂活了太久,被虚无的灵魂之流吸引,过了这么多年已经是强弩之末。于是她恳求我杀了她,或者让她自杀。我阻止了那孩子,可是那天晚上伽绫佛的人还是来了。她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也清楚自己随时有可能面色苍白地倒在街上。等我赶到的时候,她没撑住,灵魂消散了。换句话说,她从未真正活下来,已经死了很久了。”

巽盯着柯洛。

“我该相信您吗?”

“选择在你,或许你可以去问花朝郢,他向我提了建议。”

柯洛捞起桌子上的旅游广告册看了一眼,又放下了。

“……”

花朝破看巽,没有说话。

巽想了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希望老师问心无愧。”

柯洛抬起头来看他,缓慢地眨眨眼睛:“我之前选择对你隐瞒一些事,是为了保护你。在没恢复记忆前知道什么秘密的话只能徒增你的痛苦,因为你什么也想不起来,没有能力,是一颗废子。现在你有目标了,我就不会再隐瞒什么,你知道的越多反而更清楚走的路是怎样的艰辛险阻。”

“如果说,我没有目标呢?”巽靠回沙发靠垫,眼睛里是个挑衅,“如果我只是想回学校上学,然后平凡的过一生呢?”

“那也是漫长的一生,嘲巽。要收网了,很快就会打起仗来,你是个缈神,会看到你的那些小朋友因为寿命限制一个一个死去。而且,如果你真选择这么做了的话,”柯洛轻蹙眉,眼里流过墨色丝绸,“我也会帮你挡掉那些想找你谈心的人,除非把我也杀掉,完完全全,从头到脚,从里到外。”

巽噗嗤一笑:“没见你这么认真地开玩笑过,老师。”

“不然呢?我还真的要为了救你牺牲我自己?那真是太亏了,对不对?我的目的是世界和平,一切小利益都要服从大义,学徒的死活不在我的利益列表内?”

柯洛蹙眉,眼睛里却流过不一样的光来。

“在杀了那个窃灵者之前,我好歹也是个提灯者啊。你把我当什么了,巽?”

“我还以为您是个无情的领导者呢,长孙寄鹤那件事让我从学院里灰头土脸的跑到这里,一个两个,死的死,走的走,该在的都回不来了。您是提灯者,我算什么?老师,我算您的学徒么?”

锦鲤一个甩尾,柯洛的身形猛地晃动了一下,轻轻扶住扶手。巽双手撑在桌子上,花朝破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只一瞬又放开了。

伪装成风铃的玻璃吊灯晃晃悠悠,叮的一响。

柯洛抿唇。

“伽绫佛杀了长孙漆纭,那是我们的人。他们钻进寄鹤的梦里给她制作了[冥虫巷],那是使人陷进某一循环梦境的匣子。寄鹤那个小姑娘因为冥虫巷的缘故神情恍惚,以为自己杀了漆纭,从楼梯上摔下来。域给我打电话,我们策划了这场‘事故’。夏衣榛那个孩子是个好人,他从来不解释什么。他太想见到你了,他想杀你,又无能为力。对你造成伤害我很抱歉,但是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还会这么做。这不像是提灯者的作风,我知道,所以我不会希冀你的原谅。只是为局势所困,我就必须让你这么做。这种事情我们谈的多了,只是有一点你可以确定,我不会让你走危险的路,对我失望、愤怒、冷漠都好,我不管,但是,如果有人想要杀你,我会先让他深陷泥淖。”

巽眨眨眼睛。

“劳烦您费心了。”

“现在敌对不是什么理智选择。”柯洛垂眸不去看他,“这种事我不会再说了,你自便。破,有什么想问的吗?”

花朝破清清嗓子。

“鹤先生,谢千绡那边有多少人?”

柯洛看一眼破,挥手。空中突然出现几只红色和白色的纸鹤,叽叽喳喳的落到桌子上,聚集成小小的两群。

“目前的状况是,那个吃了谢千绡的人想继续几千年前的计划:清洗缈神,顺便把现在新诞生的强大三千舍也杀掉,只留下人类和弱小的三千舍,保护它们窃灵者的生存。可是过来这么多年,那个人愈发虚弱,于是又开始寻找延长寿命的方法。缈神之间的联系并不紧密,所以我过了很多年才发现谢千绡被吃了。谢千绡的真身是妙音鸟,缈神的古语叫做迦陵频伽,是第拾叁坊舞照天的坊主。”柯洛把那只最大的白色纸鹤放到一边:“原来我们六个关系都很好……丹顶鹤柯洛,孔雀嵇明蓝,鹦鹉阿难,舍利呼岩,妙音谢千绡,共命姬门石泉。石泉还活着,其他的,都已经不在了。”柯洛神色暗了暗,拿起那只最大的红色纸鹤,放在桌子一端,其他的小雀呼啦啦跟了过去。

“谢千绡目前有至少一个坊的势力,还有时空修理组织伽绫佛。第拾坊喵葵屋的领地之争目前算是我赢了,但以后怎样还未可知。”她拿起那只白色纸鹤:“我,这边有小不点巽,巽有不空绢索。我还有那桀,他有一个佛刹利,或者说,喵葵屋。目前有四个坊是支持我们的,第壹坊灼缈宫,第陆坊业神殿,第拾坊喵葵屋,第拾壹坊紧那音都。加上碧桃门算是四个半。而其他的,或是敌对或是态度模糊。”小小的白色纸鹤被分为几波,柯洛想了想,手心里多了只灰色的大纸鹤:“这,算是中立的坊,第捌坊香罗海,第玖坊枯园,第柒坊煜锦州。还有――”柯洛不自然的顿了一下:“三诗缭。”

花朝破咬住下唇:“三先生她……不肯来。”

“也好。”柯洛神态平和镇定,缓缓拢着纸鹤:“依她那个秉性,肯出来才怪了呢。她要是愿意出那片湖,就不是那个拿刀指着我的小姑娘了。”

“先生想怎么做?”

“关键不在我。”柯洛看着巽,目光又回到花朝**上:“我只是从棋笥里拿起子,再把你们摆好位置。现在对峙已基本成型,到时候就看你们的了。”

“花朝郢呢?”

柯洛对故意装作冷漠的巽淡淡一笑:“那是个总是妄想自己能揽大局的双面间谍。他在我和谢千绡那都想捞一笔好处,哪有那么容易。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和谢千绡那边的关系。研究白山,是谁叫来的人我能不清楚?况且他想复活他被窃灵者伤了的儿子,不会变成敌对关系。能利用就利用,而且……花朝无寻,在我手里活的好好的,花朝郢不知道罢了。”

巽睁大眼睛。花朝破摩挲着刀柄上的绳结,不出声。

他突然想起什么,又不敢开口。柯洛指使小纸鹤们去倒茶了,花朝破把那个绳穗拽开又用不同的方式绑好。咕嘟咕嘟的小炉子停止话唠,有着圆胖肚子的白花茶壶用蒸汽欢快地顶着自己的壶盖,一下又一下。

“之前我让昙心断了你的联系方式,没来得及告诉你。因为两边都有危险,担心他们顺着绳子反向找到你的位置。那边的房子被不知道什么人侵入了,那只守界兽,貔,被杀了。”

巽被水烫了一下,感觉高温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其他人没事吧?”巽想起来那只性格脱线的石狮子,张嘴大笑的姿势碎裂在脑海里,他倒抽一口冷气。

“有昙心在,基本没事。打了几场,打不过就跑。有棱,Kio和佛生佛奠护着,问题应该不大。我让他们去第陆坊业神殿躲了,之前你在花朝城里面胡闹的时候,他们去了很多地方。我告诉昙心收拾完杂事就来澧纭山,然后去青堇小街,就是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

“你不是住在眠镇么?怎么改住青堇了。我以为你一直在提防我,在那里我连只拟形兽都打不过。”

“提防你?的确是有点。”柯洛吹吹茶沫,浅啜一口:“你前几年一直想要杀了我,你忘了?那个地方的结界是姬门石泉建构的,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坚韧的结界之一了,没人能打破。虽然我可以搬出眠镇,但是我原来的宅子就在那儿,有很多熟悉的小机关,弃了太可惜。”

“你原来的宅子?”

柯洛放下空了的茶盏,落在木头桌面,沉闷的“咔哒”一响。

“风向界的旧址罢了。”

到青堇的时候正是下午,天空被低矮的小宅挤成个细瘦长条,期期艾艾飘着泪雨。小街上四处是喝茶的[不醉楼],看起来两三层的高度,实际上是沿地表对称的,在地下的部分叫做[肆方休],是喝酒的场所。露天的楼顶施了避雨的咒,穿着素色衣服的三千舍楼上楼下,进进出出,肩膀上都停着一只白鸟,身上的花纹各不相同。那是类似电话一类的东西,叫做[链兽]。不过也有三千舍的链兽不是鸟类的型号,比如刚刚,巽就看到一个白色皮肤的女孩牵了一只虎走过去,那只吊睛白额大虎用撒娇小女生的声音在和女孩欢畅地聊,声音很大,估计是开了免提,听得巽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远处有人拨弦模糊地唱,唱一支明快又哀伤的曲子。这条街被分为很多的部分,人类的街区与三千舍的街区,有一层看不见的结界。如果有什么人钻进结界,他会马上跳过不属于他的地方,从另一层结界里走出来,感觉不到丝毫异样。花朝破把长刀绑在马尾上,撑了一把白色的竹伞跟在柯洛身后,柯洛变成了一个有着火红头发的男生,脖子上戴一串珠子,眉心纹了金色的纹路,正大声地朝着茶馆的老板打招呼。

他们进了一家不醉楼,沿楼梯去了地下,打开一道暗门走进去。那是一道彩虹一样的楼梯,里面飘着白色半开的花骨朵,直直的伸到天上去。柯洛示意他们跟在身后,走了五十多级台阶,从布满云雾的地方闭上眼睛跳下去。

巽睁开眼,一处红瓦木屋闯进眼底。柯洛亲昵的抚摸飞过来的巨大白鸟的脖子,转过头看着巽和花朝破。

“我们到了。”

―――――――――

“你怎么去这么长时间?不是说买个蛋黄酥就回来的么?”

“喔,你还要蛋黄酥么?我忘了。”昙心面不改色把那一大袋东西往桌子上重重一放,“不好意思我,忘,了。”

涣言嘤嘤哭泣起来,就要往棱身上靠:“噫呜呜噫他欺负我……”

棱踹了一脚桌腿,整个人瞬间后撤,涣言那爪子伸过来的时候他人已经在两米开外了。涣言失去支撑点,倒在Kio身上,然而下一秒他就像小女生那样尖叫起来,因为一盏茶水泼在了他的大腿上。

通过狭长蜿蜒的三杞玉走廊,巽进屋的时候恍惚了一下。回忆看的多了,烂熟于心的同时还能发现很多不曾注意到的细节,谁在背后指指点点,谁离开却又不舍情分,谁笑着滑下一滴泪水。长桌旁边坐着昙心,荔桥,Kio,棱,涣言,涣越,一个带着蒸汽朋克眼镜的男人,他抱着一只穿着和服的狐狸,一个带着黑色口罩的人,还有一对黑皮肤的小孩子。两个小孩垂着眼睛不说话,看起来七八岁,像是龙凤胎。

没有座位了,花朝破打了招呼在沙发旁坐下,Kio起身把甜点端给她一份,紫色眼睛的女孩笑,说了声谢谢。昙心把袋子打开,里面什么蛋黄酥也没有,全是一大袋各种工具和机械零件。棱拿了一把看起来像匕首的东西,挥了两下,却在空气中划出乳白色的线来。

荔桥笑着冲巽点头:“好久不见了,小不点巽。”

柯洛在巽身后走出来,左手搭了一下他的肩膀。满屋喧哗(主要是涣言和涣越喧哗)在柯洛出现之后一下子归于平静,荔桥的眼睛在看到柯洛的那一瞬间欣喜的亮起来,唇红齿白的小女孩开心地笑。

“九皋!你没死呀!”

柯洛弯弯嘴角,笑着接住像团子一样扑过来的荔桥:“你每次见我都要这么说。妃玉还好用么?那桀没欺负你吧?”

“他和我说,要是不听话就捏我鼻子。我当时正有要紧事呢,没回他。我也是三百多岁的人了,不和他一般见识。”

巽走到沙发旁边坐下。

“九皋?”Kio看昙心。

“九皋弦歌,那是鹤先生的缈神名字。”能直呼鹤先生的本名,看起来荔桥与柯洛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好了。

昙心站起来,把椅子让给柯洛。她摆手,一群叽叽喳喳的赤色纸鹤在空中出现,形成一把椅子。柯洛轻敛裙角坐下,环视一圈,眸色认真起来。

“我们时间不多,客套话就免了吧。这个居所是那桀的一处小楼,只能暂时救急用。一旦伽绫佛发现,情况就不好说了。敌人会从至少四个坊下手,不能坐以待毙。”

“我们要从哪里开始?”问话的是Kio,她放下手里的零件,神色焦急又悲哀:“不空绢索这边已经损失了两个人。莲象和兴空颜都已经被吃了,不能再增加敌人了。”

“我们分开,不会一起走。”柯洛蹙眉:“敌人会从四个坊进来,聚在一起目标太大,那些中立的地区也有危险,不能肆意妄为。”

“分开?”涣越挠挠头:“分开走的话反而更容易被吃吧?”

昙心“嘘”了一声:“先听先生说。”

柯洛想了一会,抬起头:“今天结束之后,每人从我这里拿一块妃玉,保持联络。我去请姬门石泉,让他给你们几个咒,让伽绫佛的人看不出你们的真身来,看不清灵魂就没办法吃了,至少在这方面是安全的。”

“鹤先生不用屈尊吧?”戴着蒸汽朋克眼镜的Gasthof说,“两块三杞玉制成的护心镜就有效果了。”

“那样不行。三杞玉磨成小小的一块就只能当做一般的护身符来用,防的是那些弱小窃灵者。”花朝破皱眉,“伽绫佛那种级别的,只能麻烦鹤先生了。”

众人沉默。

“我看这样吧。”荔桥甩甩袖子,从凳子上面跳下来:“三杞玉备一块,妃玉也备一块,咒能有就最好,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整个伽绫佛,高阶窃灵者的确是很危险的。但关键不是这些,普通窃灵者不会扑上来就啃,还是会打架,会排兵布阵重要。”她嘿咻嘿咻爬上桌子,从高高的书架上费力地拽出一张地图来,小手在上面指指点点,“我们已知的是,我们有什么优势,坊一共就那么十三座,再推断出敌人占据的地点,逐一攻破就行了。棋案上什么最重要?不是王孙公侯,是只要士兵还在,这盘棋就能活。”

巽看着荔桥的身影,想起在那个茶馆里给他分析佛刹利领主势力的荔先生,心里泛起一阵柔软的钦慕和酸楚来。

柯洛拢拢袖口,走到地图前。

“我们,目前在灼缈宫。这里是比较安全的地区。因为这里缈神最多,是最强也是他们最大的目标,伽绫佛不会轻易派人来,但是如果来,一定是些大人物了。第陆坊业神殿,比较混乱。那个坊主手下分裂成三个帮派,“笛”,“清酒”,“竹角”,其中“清酒”是怀有二心的,但是一直想叛不敢言,胆子很小。第拾坊喵葵屋,混乱程度次之,那里有那桀在,他手下有几千人,还有青青罗的亲信势力在那里,不用太过担心。第拾壹坊紧那音都,比较安全,但是有消息说那里有个暗杀组织[不吝恶]已经到达,准备血洗第三区,也是缈神比较多的区。”柯洛微笑拒绝了龙凤胎中妹妹低头推过来的水,“这是我们目前所得知的,友方。看起来平和实际上也很危险,更不要说那些敌对或中立的坊了,那些地方走两步就有可能遇到伽绫佛的人。”

“不勉强。”柯洛摆手,“她要是真不想来的话你就别劝她了,我清楚她的性格,认定一件事不会轻易改变的。”

“我还欠她一席话。”巽走到桌前,“我可以请她。”

“不必了,她……”

“而且您还有[浣羽集]不是么?用您权杖的身份去找她,我不相信有谁还会骄矜固执到这个地步。”

柯洛终于回头看巽。她惊讶了半秒钟,露出欣慰的表情。

“你想起来了?”

“一点。”

柯洛沉下脸:“那就应该知道,三诗缭和我的决裂是不可挽回的。她能帮我,更好,但我不会去请她,更不会缺少她的力量。在这一点上,你逾矩了,嘲风。”

“我没有逾矩,老师。是您说的,能利用的都要利用,现在敌对不是什么理智选择。”

柯洛深吸一口气。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老师要赶他出去了,或者用道理来羞辱他一番,毕竟嘲风这个名字都拎出来了,难保不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可是柯洛没这么做,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那你去吧。”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别说是我同意的。”

巽微笑一礼。

“好。”

昙心用记号笔敲敲木头桌面。

“我认识[埙八尺]那边的人,他们从佛刹利出去云游四方,我救过其中一个人的命,他们会帮的。”

“好,那么。”柯洛放了几只赤红的纸鹤在地图上面:“四个坊,加上迟早会归顺的碧桃门,四个半,另外半个,算是不定时炸弹了。我们这边是不空绢索,浣羽集的几十缈神,另外还有那桀的人,埙八尺的人,勉强算上三诗缭……也不够。对方是杀了几万缈神的恶魔,我们胜算不大。”

“杀了几万缈神,可是它还是孤身一人,不是么?”涣言把撑着脸的爪子放下来,“鹤先生您有这么多人呢,都在这努力的想办法。您还有几十位缈神在支持您,我这辈子就见过两个缈神,一个是您,还有一个是丢了记忆的废柴前社长。”他冲巽挤挤眼睛,接着说:“我们这些三千舍啊,在您们缈神的眼里,和普通人看小麻雀有什么区别呢,但是世界毁灭什么的,就算是小麻雀,也得啾鸣一阵,联合起来啄瞎秃鹫的眼睛啊。而且就算啄不到眼睛,也得阻止它们吃了这个世界。”

荔桥笑着学昙心敲敲桌面。

“鹤先生继续吧,不用理他。讨论正事呢,哪有功夫伤春悲秋。”

巽看到她暗地里给涣言比了个赞许的手势,嘴角一弯。

柯洛啜了口茶,眉梢是柔和多了。

“谢千绡在舞照天,那里和第拾壹坊紧那音都挨得很近。但是相比之下,紧那音都就像只柔弱可欺的小白兔了。这里,”柯洛指了指舞照天的第一区,它被其它区包裹着,像一个睡在襁褓里的婴儿,可实际上却是掐死过恶龙的Boss,“是她的王城,很大,很空旷,而且除了几个伽绫佛的人,没有什么人能进去。我们得在她独身一人的时候杀了她。妙音鸟迦陵频伽尚在壳中即善鸣,其妙音和雅,听者无厌。我们只能派一人进去,那人必须不受蛊惑,杀了谢千绡,或者把那个人从谢千绡身体里逼出来。”

“鉴于安全问题,各个坊都要派人。各位缈神已经在路上了,你们,也要被分到不同的地方。灼缈宫和喵葵屋不必担心,去业神殿的,要杀伐果断,冷酷和柔和,一糖一鞭子,一红一白。去紧那音都的,没有别的要求,特别强就可以了。其他敌对的坊,排除掉中立的,还有四座,也要派四组人去,因为大家认识的人都不同,所以更要谨慎。第贰坊落钺观,需要油滑狡诈的人。第叁坊竹宴港,需要健谈开朗但会背后捅刀的人。第肆坊若睢池,去的人不一定要多强,但是得机灵聪明,善于随机应变。第拾贰坊烛九灯仓,需要聪明人。这些地方要去的人,要么很强,强到不需要说话,要么善于调控大局,看穿人心。”

“那么涣言,带着你弟去若睢池吧。”荔桥歪歪头,“第肆坊现在这个状态就是为你准备的。你要是害怕的话可以叫上恕念去保护你俩。”

“恕念他都不说话!我肯定要被憋死的!”涣言生气的拍桌子,看了一眼带着黑色口罩的恕念(后者正用金绿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气势慢慢弱下去“他一张嘴就是咒,真的能要人命……”

“那么我和Kio去竹宴港。”昙心自嘲地笑了一声,“背后捅刀我是有那么一点经验的。”

荔桥点头:“那我就大言不惭的指名烛九灯仓了。”

“荔先生您脸皮是有点厚。”涣言噗地笑出声来。

“我和您一起去吧。”棱抿抿唇,“您一个人风险很大。”

“不空绢索第二强和第一聪明组队吗?”Gasthof笑笑,搂紧了怀里的狐狸,“第拾贰坊有好戏看。”

“哇虽然棱很羞涩,但他真的很强的,你总是在外面做任务,不了解也正常,不要这么说他。”涣言撅嘴,“上一次他救了涣越的命呢。第一是谁?”

Gasthof挑眉:“社长。”

涣言眨眨眼,露出一个假笑:“你说的对。”

“第拾壹坊紧那音都,让佛生,佛奠去。”柯洛摸摸黑皮肤的小男孩小女孩头顶,“花朝破,你和小不点儿们一起。”

花朝破迟疑了一下,颔首:“好。”

“不用的。”团着两个花苞头的佛生开口,一金一黑的眼睛眨眨。她哥哥佛奠接着她的下半句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仿佛他们是一个人。

“我们自己可以的,来帮忙其实会很麻烦。”佛奠垂下头,佛生脆生生的开口,“被人看到杀人的话,妈妈会不高兴。”

花朝破挑下眉:“你们嫌弃我咯?”

“不是的……”佛生看起来快要哭了,佛奠猛地摇头,“只是,妈妈说了,杀人的时候不能被看到……”

“那我去业神殿?”

柯洛摇头低笑:“不用,业神殿我已经有安排了,只是他们今天不在场。你和巽组队吧。”

“那么我去落钺观。”Gasthof打了个响指,换了个姿势在椅子上坐着,“要是能和韩先生一起就好了。”

“韩先生年龄大了,不便出行……你可以去问他老人家。”昙心皱眉:“先生在佛刹利的旧址,进门之前先和兔子们说一声。”

“不了不了,我也不愿意跑那么远了。”Gasthof用手扶一扶蒸汽朋克眼镜,“我们人手好像不够喔?那碧桃门只能让锦倌柔去了。”

他怀里的那只狐狸跃起,一点桌面轻轻落地转身。一个穿着和服的女子恭顺地垂眸站在那里,木屐清脆一响。两点殿上眉,一点朱唇,眼角漾着菡萏清波。她忽然抿嘴一笑,两个酒窝调皮地蹦出来。

柯洛不着痕迹地皱眉。

荔桥看他:“不要开这种玩笑,Gasthof。你要派你的封印兽去?”

“不然呢,鹤先生?您有什么好办法么?”Gasthof招手叫狐狸过来,锦倌柔乖顺地跪下,伏在他身上。

柯洛不悦地仰起头。

“无寻,出来一下。”

那个绛色头发的男孩从帘后走出来时,没人说话。花朝破攥紧了沙发扶手,白色的布料被指甲划出尖锐的伤痕。巽把手放在花朝破的肩膀上,那双紫色的眼睛不忿地转过来,里面燃起一阵模糊的火。

花朝无寻穿着白色的衣服,带着银边无框眼镜,手里还抱了一本书,整个人干净的像雪。巽看那个眼睛,那一双瞳仁平静无波地转过来,是一片被雨融化的雪原。

那个小侍童。

巽心一惊。柯洛居然大大方方地把花朝无寻带到花朝郢目前,而最可笑的是,花朝郢并没认出他儿子。

“碧桃门,我一个人就可以了。”无寻微动唇角,露出一个淡笑,但眼睛里仍然是一片寂静无声。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珠看着Gasthof,锦倌柔小声鸣叫一声,变回狐狸的样子,胆怯地蜷缩在男人怀里。

“你有什么异议么?”

“没有。”Gasthof笑,伸手顺狐狸毛,“完全没有。”

无寻温和地笑笑,一屋子人鸦雀无声。

“那我继续看书去了,你们继续吧。”

“那就谈妥了。”柯洛回到椅子上坐下,“再过几天,朔月时分就出发。我会尽我所能给你们提供人手,有什么需要的,和我提就好。尽量别死了,但就算死,也不能被窃灵者吃了。有危险就用妃玉回到这条街,但是,不能进入这座宅子,明白么?”

众人点点头。

巽没出声,事实上从刚才开始,他就没有再说话。大家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跳过巽这个名字,因为他们都明白,去舞照天杀谢千绡的人是自己。他看一眼花朝破,破起身去拿柯洛手里的妃玉,眼前场景被无限放慢,风小心地从香炉旁边经过,云黄理鹤的香气被慢慢吹散。他不敢问,不敢打破在脑海中的幻想,那是一个安乐乡,是沙发与枕头,风扇与地毯,是夏天的凉面和冬天的馄饨,是装满书的红木书柜,锡兵小人,是韩清鲤幻境中的灰房子。泛黄记忆像储存了很久的书页,一碰就碎,碎成加钙饼干渣,露出下面不近人情的簇新的油墨印儿来。

“我要回趟家,枯园。”巽环视一圈,发现都是“你疯了吧”的表情,然后更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给我半天时间。”

*能划出乳白色痕迹的匕首:昙心从街上带来的匕首,可以在脱鞘之后把刀刃的物质以利刃的形式留在空中,匕首被分解完毕之后就不能再使用。

*十三座坊:十三座坊分别是:第壹坊灼缈宫,第贰坊落钺观,第叁坊竹宴港,第肆坊若睢池,第伍坊碧桃门,第陆坊业神殿,第柒坊煜锦州,第捌坊香罗海,第玖坊枯园,第拾坊喵葵屋,第拾壹坊紧那音都,第拾贰坊烛九灯仓,第拾叁坊舞照天。

*浣羽集:一部分缈神,三千舍以及其他人在大火之后形成的组织,与离月真以及其他势力持续的对抗着。有总部存在,但实际上却很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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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温暖的青堇小街一下子回到寒风凛冽的枯园,巽没反应过来,连打了三个喷嚏,赶紧把手里脱掉的衣服又穿上。佛生和佛奠,那对龙凤胎闭上两只金色的眼睛低声念了什么,在面前劈开一个黑色的屏障把他推了进去,于是巽一睁眼就站在小区门口。凉亭和长椅还在,紫藤干枯盘虬的枝干绕着掉了白漆的柱子,眼前被翻新过的灰色居民楼上了砖红色的漆,一栋挨着一栋。一楼防盗窗上的电线还凌乱地散着,空调外机徐徐地转,上面落了昨晚未化的余雪。

巽松了口气。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

他绕到后面那栋楼,推开大门上了一层,手指关节磕上有点生锈的大门。敲了三下没人应,巽愣一秒,还是翻出钥匙开了门,进屋翻腾鞋柜,扒出自己的棉质拖鞋。奶奶听到声音,从厨房惊讶的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把蔬菜,还一点一点滴着水。

“呀,嘲巽怎么回来了呀,也没打个电话――”

“学校放了半天假。”巽笑着过去抱抱瘦小的奶奶,“沈姨呢?”

“在里面洗菜。嗨呀,家里水管坏了,没人会捣鼓。打电话叫维修工,来了个小年轻,研究半天也没修好。那边还有点水,你先去洗水果吃,我叫你沈姨多做点饭啊,嘲巽。”

巽应了好几声,走进卫生间准备洗手,推开门发现已经有人了。那个人戴着帽子,穿着蓝色的运动卫衣和外套,毫无形象地蹲在洗手台下面,白色的手套里攥着一根弯曲的管子。那人用钳子剪断了什么,抬起头,灰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巽的影子,挑了下眉。

“……”

“……嗨。”

巽连退几步撞上墙壁,才发现没有后路了。间谍?不是。谋杀?不是。老师派来的?看着他认真敲敲打打水管的样子也不像……奶奶和沈姨还在厨房忙活,抽油烟机的声音盖掉了很多细节,他决定私下解决这件事。巽愣了半秒,思考了三秒,最终大步走过去,蹲下揪住那人的运动服领子。

只是变了发色的男生眨眨眼睛。

“你奶奶让我进来的。”

“我不是说这个。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坐公交车。”

“啧。”巽放开夏衣榛的衣领,“赶紧把钳子放下。”

“马上就修好了。现在不能打电话叫修理工。”

巽皱眉:“为什么?”

夏衣榛咔哒拧上什么东西,把工具放进箱子里,站起身来打开水龙头,水流正常。他淡然地关掉,一边脱手套一边俯视着他。

“任何地方都不安全。”

巽盯着夏衣榛平静的脸,弯下腰,把自家的工具箱放进柜子里。

“我们去屋里谈。”

“老师让你来的?”

“不是。我只是想确认这边的情况。你们家的电话已经被监听了,以防出什么意外。伽绫佛很有可能拿这个来威胁你,派个人在这里稳妥一些。人类不在他们的肃清范围之内,你不靠近这里就比较安全。”

“你还是来这趟浑水了。”

“是,也不是。”夏衣榛摘下帽子,头发颜色退回到原先的纯白,“我只是觉得这种事情上面,不能太过自私。”

“可你并没有任何理由回来。”

“我找到叶月的住址了。”

巽浑身一凛。

夏衣榛移开目光,看着巽房间里的书橱,撇了撇嘴角:“那宅子外面有一层结界,是鹤先生做的。墓在后院里,落了雪。我把妈妈留在那里了。”

“你打算怎么做?”

夏衣榛眯起眼睛看那双黑色的瞳孔。巽没有问他“为什么”,也没有说“对不起”,也没有冷嘲热讽或是沉默。在过去的几千年里,他还用着“菩提川谛宴”那个名字的时候,曾拜托鹤先生让他沉睡了一段时间。他对世界大失所望,对缈神们大失所望,对自己大失所望。他其实也逃避过,所以对之前总是东躲西藏的巽提不起太多好感来。总是蒙住眼睛,捂住耳朵,踉跄地向后退的话,总有一天会被自己杀掉,被不断前进的泥沙淹没。

“我打算把罗妙衣留在这里。然后去第陆坊业神殿。”夏衣榛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黑色的石头,上面有一弯月亮形状的刻痕,“还有另外一位会和我一同去。你在这个时候回家,鹤先生那边应该已经谈过了吧。”

“刚刚谈过。”

“那么,最后的收尾,只能由你来做。离月真在被阵困住时,杀的最后一个人是你,此后它就逃走了。它其实并没有理由这么慌张。你想没想过,如果绿缈还活着,活在离月真的意识里?”

巽站起来,盯着他。

“你什么……意思?”

“只是猜想。”夏衣榛摇头,“我之前是不知道的,后来从鹤先生那里听了一言半语。为什么大家都默认,去杀离月真的一定是你?因为风向界?因为鹤先生?因为不空绢索?都不是。那个人很强,心机、手段、实力,方法、拥趸。而你连我都打不过,怎么可能去杀第拾叁坊舞照天的坊主,那个血洗了缈神的窃灵者。”

“你对我的评价很高。”

“当然,我说的是之前你还是三千舍能力级别的时候。”夏衣榛面色不改,抚摸罗妙衣那块石头上浅浅的弯月刻痕,“现在你怎样我不清楚。我今天来并不想继续我们上次见面时的话题,那没有意义。我说的是实话,如果从缈神的实力来看的话,你算是中等偏下,那为什么鹤先生执意让你去杀离月真,你想过没有。”

巽感受到气流涌动,抬起头,纱窗漏了一条小缝,窗台上面的绿萝被微风拂动。那双灰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肯定了一个他一直以来,又希望又恐惧的事情。

“绿缈……”巽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身体深处涌出来,打碎风声,把它们的哀鸣生生关在窗外。

“还活着……离月真虚弱到无法活动,想要绿缈一族的能量来维持,而等她死去这个过程,持续了几千年?”

“只是推测而已。说不定鹤先生只是不想面对妙音鸟谢千绡的脸,毕竟那是她之前最亲密的好友了。”

面前的人没有说话,夏衣榛皱眉。之前他没看出来,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

“你怎么了?”

巽站起来。

“没什么。你该走了。”

夏衣榛戴上帽子,另一只手伸出来,拦在他面前。

“小心点,别死了。实在做不到的话,就放弃吧。”

巽看了他一眼,突然温和一笑。

“我尽量。”

“嘲巽?”沈姨的身影从门口探出半边,微卷的头发有一缕散下来,垂在耳旁。

“过来吃饭了……诶,小伙子,你俩认识?”

夏衣榛微弯了下嘴角。

“嗯。我们是同学。”

“哎哟……之前你怎么不说呀,过来一块吃晚饭吧?”

“谢谢您,不用了。”夏衣榛点头,“我该回去了。”

巽拦住几欲再次邀请的沈姨:“他真的还有事,晚饭就等之后再说吧?”

“那好吧。今下午辛苦你了啊!”

“没事的。”夏衣榛从巽身边走过去,开门,回头看一眼,关门走掉。沉闷的防盗门声音震下看不见的灰尘,巽把双手插在兜里,盯着沈姨走掉的背影。少年回头,看见窗户外面枯枝残影间,略过金属羽毛的锋利一角。

他和奶奶笑着说起学校的事情,用勺子舀起一勺汤。

这是最后一次逃避了。他想。

从公交车下来之后,远远的看见了靠在围栏上观察树叶的花朝破。深棕色的长马尾垂在腰际,用红色的细线捆起来,上面微微发着光。冬日的天空是白色的,云朵被风撕裂自己灰色的身体,徐徐的向天边涌动着。远处的斑马线已经斑驳了,信号灯上面贴着三千舍居租房子的荧光广告,有个左耳打了两个耳洞的女生牵着一只两尾的蜥蜴站在下面看,她掏出手机记了什么东西走开了,但是人类站在那里的话,只能看到一张褪了色的纸。路边一家面包店的玻璃门缓慢地打开,一只奶牛猫从缝隙里灵巧地钻出来,黄铜制的风铃欢快地碰撞自己的身体,和着烤炉里温暖的奶油香气入侵耳廓和鼻腔。

“哈喽。”

“你来早了。”

“在附近走了走。”花朝破拿出一个不大的盒子来,“昙心给你的,昨天结束后他拜托我转交。”

“喔。”

“生日快乐。”

巽挑了下眉:“喔?”

“里面是什么?”花朝破好奇的凑过脑袋来看,想了想又保持了一定距离。巽拽开蓝色的细丝带,打开盒子――

一只青色的小鸟。

“链兽么?”花朝破失望地撇嘴,“还以为是什么捉弄人的东西。没趣。”

巽弯了下嘴角,把盒子又小心地扣好,放进背包里。

“你带了什么?等会万一打起来,会很累赘。”

“奶奶和沈姨塞进去的衣服和零食什么的。我回学院旁边的房子里拿了点东西,背包用学院之前给的咒扩容过了,能放很多东西,就是沉了点。”巽拉开背包给破看,“没办法。要是执意拒绝的话我可能走不出那个门。”

花朝破耸肩。

“走吧。”

他们租了一只叶形的双人礼鸟,应该是第三区最快的型号之一。在枯园租礼鸟比其他坊要贵上一点,外观也较为单一,但是除了使用量较少之外,速度还是可以保障的。这里的领主倡导“回归社会性的人类生活”,说白了就是“古老的人类群居方式”,所以很多地方不设有租礼鸟的亭子,还在使用高铁地铁一类在陆上行走的多人交通工具。有些三千舍过安检比较困难,坊主还会派一些隐客局的三千舍担任人类交通工具的安检员。

他们在枯园边界下了礼鸟,破把那枚红白两色的信封递给最左边的那只猫。烟灰色的猫拆开信封扫了一眼,中间盘着的那条蛇张开嘴,右边的那只猴子拿出印章在两人手上盖了个透明的印,打了个响指。

“专员专道,确认无误。”

两人踩进背后的氤氲结界里,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从不远处慢慢传过来。

“这片湖有名字吗?”

“没有。让你失望了?”

巽笑起来。

“这倒也没有。”

湖外下了雨,翠色的树叶被坠落的雨点当做跳板,沉闷地打着鼓。花朝破说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暗语,从另一个角度钻进充盈着潮气的地下。两面三杞玉依旧沉默,让他想起一个总是笑着的人影。

三诗缭接过纸雀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神情舒畅许多:“辛苦你了,嘲风。”

“我可没想到三先生让我做的竟然是这么一份苦差事。”巽假装把杯子掼在桌面,“下次不答应你了,差点丢了命。”

“那可真是危险。不过好处还是很多,不是么?”三诗缭把棋谱翻过一页,对比着棋盘,移动了一枚绘着长刀的黑子。

巽摩挲着右边被吃掉的一堆废子:“教训倒是不少。老师想要收网了,越过界的棋子准备喊着将军,没越过的看好了家门,剩下没挪动半分的棋子不知道在等什么,或许在等着最后那声响,赢个不属于自己的结局。”

“你看,得不偿失。”她点点那枚弃掉的车,“车很强,横冲直撞的,它是行动力最强的子。炮就属于暗处使坏的那种,借刀杀人做的很好。这边最强的车太过于得意忘形,以为吃掉了对方一点子就可以直冲到将面前了,可是这后面还有人等着收拾他,一露出破绽,连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就死了。”

“三先生以为最强的是车吗?”巽看着三诗缭悠悠然端着棋谱,自己与自己下棋,说话之间转眼又吃了几枚子,“如今这河界两端还剩下什么?除了将和帅,最多的不还是兵卒。我认识的一个朋友说,只要士兵们扑成团,那么就算车来了也没有办法。因为兵和卒都是没有退路的,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向前走,直到死亡,或者将军为止。”

三诗缭笑着摇头:“你这是强词夺理。这些弱小的蚍蜉想要撼动大树,可不是抱成团就能像蚂蚁那样滚过火海那样简单。”

“所以需要您啊。”巽拈起黑方那枚始终没有挪动过的车:“我顶多算个象,而您才是车。以为自己身处不红不黑的灰色地带,实际上早已被人划清界限。敌方将您提上清理的名单,而这边的将却迟迟不敢挪动您的位置。再等下去是要出事的。您以为这里的人都听老师摆布吗?不是的。实际上每颗棋子都是守在自己的位置做自己的工作,局面是大家共同造成的,与自家的将并无太大关系。”

“但是和下棋不一样的是,就算将军了我们也可以杀去对方的老巢,那么多像我一样的兵卒等您差遣,您在担心什么呢,师姐。不是为了死守着的矛盾,而是为了恰好相同的敌人,不是么?我不相信您像我一样的闹小孩子脾气,一定是有原因的,可是再等下去,等到对方的炮暗中把您吃了,那时候就不好了。”

三诗缭微微仰起头来看他,那个带了点傲气的表情让巽愣了一瞬。她和柯洛很像,不是指外貌,而是指能力,气场,说话方式,不知是耳濡目染还是刻意而为之。巽在心里叹口气。讲通一个道理很简单,但是捅破那层窗户纸却很难。他恢复了大半记忆,但老师和师姐决裂在他认识老师之前,所以他还是不清楚原因。巽想起来很久之前固执的自己,老师把那青色的刀点在他的脖颈,荒原的风迷茫的跑过凄草丛丛,在远方呼啸至九重天际。他在心里排演过一百遍,右手提刀,右脚后撤屈膝,左手佯攻风刃,跳到背后把青色的刃刺进喉咙。一刀一势一退一进,白色的鹤身着染血红衣,握紧他的手。巽笑上一瞬,那时候的嘲风还是稚嫩荒唐,不懂得爱,不明白恨,装作不懂“自以为是”怎么写。而现在荒原上的枯草渐渐复苏,他拎着刀坐在原来那个铺满变异兽的血的地方,抱膝看晚上的星星。巽明白自己迁怒了好多人,闭目塞听了好多事,然而从现在起行的每一步棋,他不能再放任下去。

“你看,师姐。只要车开始行动,我们是可以赢的。”

三诗缭看着巽,男孩黑色的眼睛里映出她湖蓝衣裙。纸雀啾鸣两声,茶盏叮的一响,她想起来自己刚认识柯洛的时候,作为一尾小小的寐鱼,从水里走出来,被轻柔地抚摸头顶。

“你的资质很好,来我这里学习浪费了。”白色的鹤狡黠地笑,端了杯茶给她,“要不是妙音鸟迦陵频伽不做提灯者,我就要把你推荐过去做个[伽绫佛]了。”

三诗缭惶恐地垂首,以为老师不要她了。

柯洛突然展开扇子笑起来,抓住她的手,牵到屋外的阳光下面。小小的寐鱼用另一只手遮住眼睛,对着剧烈的光呼出一口干涸的气。

“别紧张。他们说寐鱼是‘水中君子’呢,我才不让妙音那家伙掳走做她的小音童。”柯洛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将她遮住眼睛的手轻柔地拿下来,让她看清在阳光下面的世界。

“在这里你要忘掉一切。忘掉身,忘掉名,忘掉所有牵绊你的过去。失去了就失去了,碎裂了就碎裂了,但是未来应该拿在手里的东西,一件也不能少。在我这里啊,不要做好人也不要做坏人。拥有果敢锐气再加上一点仁慈的话,只要你冲过去,就可以赢。”

三诗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陪我出去走走吧,嘲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