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舞照天

[第拾贰坊烛九灯仓,第一区貔殷馆]

“温度适宜,空气中水分含量中等,不算理想状态。如果有可燃性气体放出的话,我可以让58%的区域都覆盖上火。”

“稍安勿躁。”

前、后、左、右。荔桥看着黑暗里走出来的四只猛犸,它们每只都有五六米高,浑身包裹着暗紫色的**,巨大的象牙从两侧伸出,闪着金属的光芒。

那个穿着白色袍子戴面具的小男孩赤着脚走出来,在他身旁,层层叠叠的红叶席卷开,裹挟着湿润的泥土,散发出腐臭的潮气。

“欢迎仪式很隆重啊。”荔桥折了折宽大的袖口,脸上挂了平时轻快的笑,坐在石头上摇晃着双脚,“坊主大人隔了七座大殿派来使者迎接,不胜荣幸。我是有耐心的,但如果您沉迷游戏的话,耽误太多时间就不好了。”

荔桥话音刚落,前后两只猛犸同时嘶鸣,音波掀起锋利的红叶铺天盖地袭来,直冲两人身影而去。棱在那一刻打了个响指,一片橙黄色的火海冲天而起,将风势吞噬殆尽,被烧灼过后的叶片簌簌掉落在地,发出死掉海鱼的腥臭气味。

“三兄弟八散塔,荼璃,芩。每人说一句真话,一句假话。”

空中有个老人的声音响起来,沙哑又无奈。远处突然出现三个男孩的影子,仿佛从地下生长出来的一样。

左方一只猛犸踏着混乱的脚步冲了过来,眼睛是猩红色的混浊光芒。棱掏出那柄匕首,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闪过从右边袭来的一击,左手一撑,借着弯曲的象牙跳上半空。猛犸撞上棱在半空划出来的乳白色痕迹,由于重力而向前扑倒。那留在半空的刀刃随着它的动作戳刺进巨兽的身体里,汩汩的涌出深紫色的**来。

猛犸发出撕裂耳膜般的哀鸣,跪倒在地,缓慢地像蒸发一样消失了。

“荼璃在和我走失之后就被猛犸象杀掉了。我没做成国王,但活了下来,流浪去了远方。”最左边的八散塔说。

棱在空中跳下,打个滚站起来。他呼出一口气,把只剩柄的匕首随意地丢掉,左手还燃着未灭的蓝色火焰。

荔桥盯着那三个穿袍子的小男孩。他们的身高完全相同,分不清年龄差别,也看不清脸。

“我与八散塔走散之后,没被杀掉。芩则被人救了出来。”中间的荼璃摇头叹息。

剩余的三只猛犸开始焦躁地跺足,发出浑厚嘈杂的声音,棱在那片红叶扫过来的瞬间挡在荔桥面前,橙黄色的火焰将叶片燃尽,离荔桥的鼻尖不足十厘米。

“你们乱讲就别带上我了,反正我没死啊。荼璃也没死,他做了国王,被猛犸驮了出去。”最左边的芩欢快地说。

猛犸同时发狂,棱的左手在空中劈了一道蓝紫色的热浪,几匹燃着火的狼从缝隙里钻出来,向着滴落着紫色**的巨兽狰狞而疯狂地奔过去。棱猛地后跳躲过象牙一击,回头在她身边加了一层橙黄色的火圈。

“三兄弟只有最年长的活了下来。”那个老人幽幽的叹,“下面,只有一人说真话。”

荼璃:“我不是长兄。”

八散塔:“我是长兄。”

芩:“荼璃骗人!”

三个男孩一齐说。

“请说出真相。”

棱差点摔了一跤:“我为什么要跑这么远来听三兄弟吵架……”

荔桥抬袖遮了遮火光,看着猛犸身边那三个长相酷肖的男孩,心里电光石火一闪而过。

“荼璃是长兄,面对猛犸活了下来,做了国王。八散塔走失流浪,而芩,则死去了。”

那片烧了一半的红叶已经越过了结界,直直冲着小女孩的心脏刺过去。荔桥说完那句话之后竟然生生停了下来,在空中旋转了半圈,被小女孩挥手拂开。

三个男孩一齐开口,声音欢快沉稳各不相同。

“为什么?”

“第一个谜题,简单一看会出现两种情况:八散塔说的是先假话后真话,荼璃是真话假话,芩是假话真话,和,八散塔真假,荼璃假真,和芩真假。第二题有两人互相矛盾,那么一定都是说谎了的,所以荼璃是长兄。长兄活了下来,也就是说第一种情况是正确答案。”

一片寂静。

荔桥耸了耸肩。

“这个谜题是新手引导吧,没有一丝难度啊。所以真相是三个兄弟去了猛犸出没的地方,荼璃活了下来,被奉为国王。八散塔迷了路,流浪去远方。而最小的芩则命丧于此,长眠不醒。”

最右边的那个身影抖了一瞬。猛犸重新嘶吼起来,四周的树木被暴涨的外力刹那撕裂,红叶像刀雨般疯狂肆虐。

“你说的,没错。”

“可是我觉得并不是这样吧?”荔桥打断他们的话,“你们三个小孩子,为什么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三人一起行动的前提下,为什么八散塔会迷路走失?为什么芩死于猛犸的攻势,而荼璃活了下来?”

“这只是个谜题而已。”

小女孩笑起来。

“并不是的吧?是国王,你们的父亲选择继承人的方式有些古怪罢了。荼璃知道前途的危险,找了个理由支开了八散塔,而芩在最后关头选择替哥哥死去。国王担心失去兄弟的荼璃做出什么不测之举,迫不得已停止了这场荒诞的搏斗。你们的父亲想要测试你们之中谁更强,可是他不知道的是,猛犸的意思,是‘地下潜伏的事物’,那四头猛犸被人做成了咒,会困住接触它们的灵魂,永远束缚在地下。”荔桥环视了一圈,“就是这里了吧。”

最小的芩尖叫起来:“你骗人!”

小女孩叹口气:“你们这么多年了,一直徘徊在这里,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么?”

三个影子开始扭曲着膨胀变大,嘶叫声不绝于耳。荔桥与棱对视一眼,一片湛蓝的火光在瞬间直直地扑过去,哀怨的喊声过后,周围的一切都开始融化。荔桥甩掉鞋子上的灰烬,踩着紫色的血走到那三个男孩站着的地方,空无一物。三个影子已然消散掉了。

荔桥叹口气。

“第拾贰坊……还有不少秘密在腐烂着啊。”

“什么?”

“‘猛犸’的确是一种咒的名字,只不过它来源于一个死去的王后身上的象牙坠饰。有人利用了那四头猛犸想要复仇的灵魂,杀掉了国王的儿子,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你怎么知道的?”

“看新闻啊。不过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记忆有点模糊,重新想起来花费了一点时间……”

“你这是作弊吧?”

“当然不是!”

小女孩叹口气。

“那三个人类的男孩死了少说两百年了。这个坊主想要和我们玩解谜游戏来拖延时间,也是个很寂寞的人了。”

荔桥挥手,径直穿过低声号泣的影子,手腕间铃铛清脆的一响。

“辛苦你了。谢谢。”

棱微一愣:“没事的。”

“这只是第一关,你可不要轻敌呀。反正我们还有时间,慢慢来不着急。解谜什么的,我来做就是。”她回头看棱,“吼吼哈嘿”打了两下拳法,眼睛笑成两弯月牙。

“你忘啦?玩游戏时一定要严肃活泼,认真地博弈才会带来快乐,不是么?”

[第肆坊若睢池,第一区恣酒扉]

“放屁,我怎么冷静。”

“你能不能靠谱点,这东西还好不好使了。”

“那只狗杀了两个人啦!嗯?恕念出去五分钟了,还没回来,等他回来我帮你转告一下。”

“涣越?我让他混进迷宫里追那个女生去了。”

“我还没露馅……大概吧。现在在原地等着,一会那只狗说不定会回来……有人过来了,挂了。”

涣言把手机塞进口袋里,捏紧手里的布偶,小心的贴墙站立,屏住呼吸。他打昏了一个大人物,做了个人偶变成他的样子观看坊主开办的烟火祭典。不料祭典上出了岔子,有只封印兽突然发疯了,从迷宫里钻出来不停的咬人,这会估计在撕扯第三个倒霉蛋的身体。

这些敌对坊的坊主脑子都有病吧……涣言翻个白眼,掏出那只机械鸟,用虹膜解了锁。机械鸟的眼睛亮了一瞬,飞到高墙的上方,从耳机里汇报着方位。

“西南方,三人,速近。”

那三个人身高,身形,动作一致,黑衣黑面具,各持一朵金色的莲。

涣言跳到阴影里面,静静的听。

“右!”

他一蹬墙壁,翻了个跟头,落在远处。那条蛇吐着紫黑色的信子,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原先站在最中间的那位在那瞬出现在涣言身后,无数的黑蛇从那朵莲里面涌出来,睁着金色的眼,有不忿的怨气从里面涌出来。

涣言从口袋里掏出个像俄罗斯套娃一样的人偶,往地上一摔。那娃娃在破裂的同时放出一阵烟雾,一个穿着绿色对襟褂子的小孩子站起来,她的头上有一只角,开着白色的花。

小女孩伸出手,那蛇猛地扑上去,却在触到指尖的那一刻碎裂了。蛇鳞簌簌掉在地上,碎片向上蔓延,粉碎了那人的大半条手臂。那人躲闪不及,涣言掏出匕首向前一挥,把那戴着面具的头砍了下来。头“咚咚”地滚落在地上,却没有冒出血,里面是木制的机械。

“派假人来和我打么?”涣言笑,却没看到身后的刀。

那黑金色的文字像开到180迈的云一样斜刺过来,掀起一阵狂风。那些咒文是没有实体的,只不过听到的同时会直接在大脑里形成恐怖的画面,让人畏惧。那咒击中了挥下来的刀,偏了一点,削了涣言的袖口。站在远处的那个人张开嘴,“禁”“裂”二字同出,那两个戴面具的假人瞬间粉碎了。穿绿色衣服的小女孩飘过去拾起两朵金莲,化作烟雾钻入了更小一点的套娃里面。

恕念重新带上口罩,一边走一边把墨镜摘下来,金绿色的眼睛在夜晚一闪一闪。涣言松了口气,上前一扑,油腻腻的爪子直接蹭到恕念的麂皮外套上,留下几点明显的痕迹。

恕念面色不改,伸手去摘口罩,被涣言好声好气(低三下四)地阻止了:“大哥您歇着,我还不想死……”

恕念收回手,胸口别着的蛇代替他张开嘴,发出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

“坊主不在这里。之前看到的,是替身。不能擅动,那只封印兽吃了人,突兀且不安全。”

“喔。”涣言脑袋里有个拨浪鼓咚咚的响:“有可能是陷阱。我们其实也不一定要找到坊主,也不一定要杀人,只要把伽绫佛从这里赶出去就行。那么就得挨个确认身份再杀掉,就很麻烦……”

声音从耳机里传过来,涣言点点头,把假贵族的人偶放出来在后面跟着,爪子再次扯上恕念的外套:“有个拎刀的人过来了,我们走。”

恕念没动,涣言迎面撞上一堵墙,向后退了两步,被一双手扶住。恕念把黑色的口罩向下扯了扯,他的嘴唇上有两道凌厉的伤痕,上面用红色黑色金色的笔写了梵文,密密麻麻的一大片。

“哥!”

涣言捶了下那新砌的墙,它紧实坚固,菱形的花纹像动物的牙齿。他回头,涣越被一道黑影抓住,跌跌撞撞地被向前推了两步。那个抓住他的三千舍浑身是红色的坚硬肌肉,粗布缝制的衣服颓然堆在身上,上面有可疑的深色痕迹。他身后跟了一条两米高的长毛白狗,那狗灰色模糊的眼睛癫狂地向外凸起,舌头耷拉在外面,流着上一个不轨之徒肮脏的血。

他愣了两秒,想起刚才电话里那个女人嘻嘻的笑声,在心里问候了隐客局技术开发部所有人的祖宗。他扯了人偶的线,那个贵族慢悠悠转过身去,坚硬的金色长枪磕出沉闷庄严的回响,震的人耳膜生疼。机械鸟还在空中放哨,那个红色的怪物没看到它。涣言眯了眯眼睛,看到涣越身上正在漏气,随影人偶的“壳”被划破了,再等下去涣越可能就会废掉,那是他绝对不允许的。

涣言眨眨眼睛,那个贵族开始说话。

“这畜牲是怎么回事?”

那个浑身红色的三千舍没有动,涣言的手心全是汗。如果出了半分岔子,恕念倒是可以全身而退,但要是再救自己和涣越,结果可能是玉石俱焚。

“他们,谁?”那个三千舍没有回答,提出一个疑问,模糊的发音好似三岁孩子的牙牙学语。它混浊的黄色眼珠瞪圆了看着他和恕念,后者金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手已经放在嘴唇上了。

“迷宫里捡的小动物。让那只狗离我远点,你手里的那只是从迷宫里抓的么?让他过来。”

“谁?”

涣言不悦的吸气,长枪在地上一磕,那个三千舍痛苦的捂住耳朵。

“是人质。把你手里那个孩子给我。”

涣越被推搡着跌跌撞撞跑过来,涣言扶住他,在他身上漏气的地方打了几个治疗用的绳结。他回头看恕念,摇了摇头。

“今晚我要失陪了。”那个贵族依旧盯着三千舍,“带我回去,迷宫里的比赛乱成一团,没心情看。杀人也没什么意思,和那边的人说一声,改天我请他们喝酒。”

粗壮的三千舍点点头,从口袋里扔了块脏兮兮的肉,浑圆的臂膀抡起来,扔过了几堵高墙,过了好久还没听到落地声。那只流着涎水的狗飞扑过去,脏兮兮的后腿蹬起一阵烟尘,像只乌云划过头顶。

涣言舒口气,搂住涣越的肩膀准备走,听到身后有人刻意地清了清嗓子。他回头看,那堵墙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一个穿着一闪一闪花纹衣服的人抱着臂,慵懒地站在那里。

“哟,终于注意到我啦。编号#31704,发现入侵者,开始肃清。”那人笑眯眯地走出来,帽子上的铃铛一晃一晃。

“喝茶还是牛奶呀,小朋友们。”

[第陆坊业神殿,第五区松杉笠]

夏衣榛把炭笔收起来,合上巴掌大的速写本。三只小小的蜘蛛从刚刚的地方爬出来,悉悉索索的钻进黑暗里。

他单膝跪地蹲在角落,闭上眼睛静静地听耳机里的声音。

那敲击的声音响了三下,换成尖锐的摩擦与抓挠。什么人在求饶呻吟,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变成痛苦的尖叫声。鞋底缓慢的摩擦,一响一停,是在踱步。夏衣榛很有耐心的托着腮,听耳机里面那个女孩痛苦恐惧的呼吸声,还有一阵温柔地低语。他听了一会扶膝站起来,头发被晚间的风轻柔地托起,露出低垂着的白色睫毛。

声音消失了。

夏衣榛在那个瞬间跳出去,只用了两步就到达了,而他手中的闪光比他更快,直直刺入那片黑影的内部。地上的蜘蛛迅速生长扭曲盘绕,抓住那个流着血的三千舍女孩甩到一边。夏衣榛踢开地上倒着的一具尸体,把速写本拍到地面,四面巨大的墙在刹那拔地而出,将黑影困在里面,时间不超过五秒钟。黑影左突右击挣扎了几下,突然看到什么东西,畏惧地缩在角落,不敢再动弹。

“一直待在学院里真是委屈你了。”

夏衣榛画了张医院里的病床,化形之后看着那个人走出来,他怀里抱着刚刚那个浑身是血的女孩。

“你也是啊,太攀蛇老师。”

张革哈哈笑了两声,走过去把女孩放到**。她浑身是伤,已经昏过去了,但还是有微弱的呼吸,支撑着最后一丝生命。

“你先想办法给她止血吧,我去问问那个窃灵者。”

“好。”

张革笑眯眯地走到牢笼旁边,掏出个黑色的本子。他咔哒咔哒地按着圆珠笔,思考了一会眨眨眼睛。

“伽绫佛?”

那窃灵者不说话。

张革露出个惊讶又为难的表情,拍拍困住它的牢笼,其中一面顿时变成了一扇屏风,上面绘着松树和肆虐的风雪。

窃灵者战栗起来。

“你还有五秒时间好好思考一下,小不点。你的同伴什么都不知道,已经在这里了。”他给它看自己的衣兜,“我杀过的窃灵者比你吞过的灵魂还多,就别在这种事情上犹豫了吧?”

窃灵者一动不动,张革甚至觉得它在皱眉。

“哎哟。那对不起了啊。”

张革敲敲牢笼,转过身去。背后传来痛苦的嘶吼和无数的尖叫声,老人,小孩,女孩,男孩,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正在绑绷带的夏衣榛还听到了马类的嘶鸣。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里,混合着无数生灵的凄婉惨叫声猛地爆发出来,尖锐与浑厚混杂着,钻进人的耳膜。

一双手拍上三杞玉,冷霜咔嚓咔嚓地爬上画面,凝结成弯曲的藤蔓花纹把原来的画面遮盖掉。男人的脸不悦地贴上来。

“停一下,你太吵了。”

牢笼里全是黑色的**。那个小小的窃灵者神色涣散又重新凝聚,它挣扎着向后蠕动起来,靠在没有画面的其中一扇墙壁上,雾气聚起又散掉,在光滑的平面上反射出张革不耐烦的脸。

他咔哒咔哒按着圆珠笔,又在本子上戳了两下。

“啊,迦――伽绫佛,写错了。记录上写了你在两个月之前吃掉了嘲巽那个……那个组织里的一员,名字叫做兴空颜。然后用这个名字侵蚀了‘清酒’的内部,策反了他们来反对坊主设立三杞玉区间通道?”

窃灵者抖动了一下。

“我当你承认了啊,不好意思你现在这样子……”张革用笔指着它在空中画了个圈,“看不出来五官。”

“你们老大在哪?我估计你们正在逐步替换掉所有成员吧?麻烦告诉我负责你们这一块地区的所有窃灵者方位,我去打个招呼,安全社会需要大家共同维护嘛。”

那团影子没有动静,张革背后响起脚步声,窃灵者还没来得及动弹就被三杞玉的光芒再次照耀。那上面的冰霜渐渐化掉,露出模糊了的图画,一边是傲雪的松,一边是地下腐烂溃败的根。夏衣榛面无表情合上速写本,看着在那里扭曲挣扎着的窃灵者,话语比冰霜还冷。

“问不出来就废掉它,然后引那个头目出来。”

张革挠挠头:“我还想采取更温和一点的方式呢。”

“没必要,我还有事情没做,不想浪费时间。”

“你想去找嘲巽么?”

“我不想让他死了。”

“你不想让他死了……”张革哈哈大笑,朝天呼出一口气。

“几年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远方传来啸声,大大小小的黑影接踵而至。黑色鸟嘴面具和披风,混沌的雾气,秒针走动的声音。张革抬头看,乌云黑漆漆地压下来,捂住月亮的嘴。世间俱寂,七八个伽绫佛肃然站立,好似在水中还未洇开的墨滴。

张革轻轻笑起来。

“你瞅瞅它们啊,一个个剑拔弩张,不知道享受生活。我不算是个和平主义爱好者,因为拳头抡狠了敌人才知道害怕,知道闪躲。但是有些时候,你开始关心这个世界,有了想要完成的事情时,才能知道,其实放开手不一定是逃避,还有可能是最温柔的办法了。”

夏衣榛用陌生的眼神看他,仿佛这是他们第一天认识一样。

张革走到夏衣榛的背后,两人相背而立。

“还记得我之前怎么教你们的吗,学习委员,夏衣榛同学?”张革敲敲白色头发男生的头顶,嘴角露出一抹笑来。

“考试时间到。”

*张革:在做君山学院的教师之前,曾是地下秘密组织“银靴子游乐场”的一员,负责抹杀那些胡作非为的窃灵者。在这之前,伽绫佛未出现过任何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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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我曾看到什么。

我说,火。

她问我曾恨过什么。

我说,求而不得。

她问我曾爱过什么。

我不知了。

于是她笑,把手指向那片繁芜空城。我看她的眼睛,里面映着光和云朵。有人说空和晦暗是近义词,有人说天上的人一千年才会哭一次,有人说,爱非人间万物,然而具体是什么,谁也说不清。

下雨了。

我没见过雨点诞生时的夜,也没见过人声鼎沸的长街。

火和羽翼,笑与悲怆。风向界里是什么呢?面具下面是什么呢?长刀后面是什么呢?棋子脚下是什么呢。

什么也不是。

我抬头看,看到那双眼睛,里面盛着一片春末的湖水。风和羽毛划过眼睫,白色的莲,青色的房檐。梦里的书卷和兔子,梦里的山与花枝,梦里的灯火明灭,梦里的三千棋子。

我睡去,听到她徐徐走远。

我醒来,看到他们都在我身边。

九皋弦歌总是警告他逾界不扰,然而嘲风没觉得这世道有什么不安稳。风向界算是比较巨大的一片土地,什么样子的缈神都有,人形的兽形的,无形的庞大的,隐于黑暗的和屹立不动的。南边还住着一位老者叫做大椿,是古树的样子。嘲风小时候很喜欢在她的枝上**秋千,然后总免不了被倒挂着吊起来晾上许久。最后的结局总是嘲风认个错,坐在枝杈上喝个茶,看天边的赤乌一点一点沉下去。

那时候嘲风没在乎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三诗缭和老师的裂痕。他有时候去找白泽下个棋,听他用不同的语言讲百兽的故事。有时候在街上遇到那桀在和老师说话,男人的脸是微红的,老师淡淡地笑起来,抬手将长发别过耳侧。他也曾听过老师的好友迦陵频伽轻启歌喉,在那之后,音声清婉,和雅微妙,绕心三日而不绝。

他见过听过很多事,欢喜颓丧过很多事,却都在菖蒲丛中一点点忘却了。

过了几千年之后,他又重新想起来,模模糊糊地觉着,要是没遇到绿缈就好了。

因为恨而想要舍弃爱。嘲风跪在脏污血迹前,悲切的风涕泣着,惊慌的鹤的长鸣划过耳边。那只握住他的手的手,握住一柄长刀,斩断所有对未来的幻想。

他以为她能认出他来。

可是她没有。

他以为她爱他。

可是她也没有。

后来嘲风变为了嘲巽,变得更加沉肃而寡言。嘲巽认识很多人,又不认识很多人。有些人交好十年从未看清过,有些人初次见面便义无反顾,有些人不明所以地离开,有些人明目张胆地背叛。但是更多的人慢慢地聚集起来,在身边形成一个吵闹的圆。老师担心他,教他冷酷,教他疏离,教他隔岸观火,唯一没教他爱人。巽每每想起柯洛来,苦涩一笑。叶月因为爱而受刑,三诗缭因为爱而背叛,嘲风因为爱而死去。忧愁的鹤扶额叹息,说,是因为当不好老师,才造成这样的后果。柯洛不是不知道,这世界比弱肉强食更有说服力的,是爱。比逾界不扰更坚固的,是冲出去对他们说,我们是在一起的。我们是同伴。

老师知道,但她从未说过。

佛生万象,理容万物。厮杀,相伐,决断,狠戾,然而爱如同烛台生莲,如此难得。

舞照天的风是微冷的,细密地拂过皮肤上的汗腺,带来轻微的酥麻感。这里的天空和枯园很像,是清冷的暗紫色,沉重与妩媚,广阔与狡黠,混合着交叠着,叫人忍不住去探寻那云朵下面还藏了几颗星子进去。

花朝破换了把刀出来,依旧靠在栏杆上等他。巽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背了之前的包,用帽子遮住面容。他出来的时候有晚风扫过,一只金黑色的豹子妖娆地走过去,转过街角变成了一个浑身缀满金饰的女孩。

老师说不能打草惊蛇,也不能坐礼鸟这类会留下追踪痕迹的东西。要进入舞照天的话,通行证是不管用的,得有坊主开具的证明。那桀给他们签了四天的游客申请,红色的眼睛担忧地盯了他们好久,最终没说什么。这个街道上四处绘着金色狭长的眼睛纹样,转过隐秘的拐角还能看到墙上喷涂着的壁画,人类看不到那只且飞且鸣着的鸟,它长长的尾羽点缀着光,巽仿佛听到几千年的歌声从那里缓缓流淌出来。

“公交车开过四趟了,宋嘲巽。”

“抱歉。”

花朝破耸肩:“其实没事。”

两个人没说话,慢慢地往都城的方向走。有透明的东西在空中缓慢地游过,擦到花朝破的手臂。路边排着长长的队伍,有三千舍拿着闪着光的球类物体在过安检,栏杆尽头是一座博物馆,里面亮着米白色的光,映亮玻璃后面的巨大油画。

巽把背包放进门口的兽嘴里,一个眼睛上蒙了麻布的三千舍拿着仪器扫了扫他身上,挥手示意。

“时限十五分钟。”

两个人进了博物馆,晚上的人还是很多。他们绕过人类和摄像头,买了一处偏僻地方的展票,在那副绘着小溪与古楼的水墨画旁边拉开一道门,钻了进去。

木制结构的房间里只有一只铜鹤,肚子里燃着香。

“朽铜燃戾鹤。”

“煞雪刻归人。”

铜鹤的眼睛眨了眨。

“小不点巽。”

“老师,您那边没事吧?”

“有事。抓到一组小队,但对方出现的理由很正当,它们在检查街上的时空排异问题,不好下手阻止。”

“您想和窃灵者讲道理?”

铜鹤的肚子里传来一声叹气,回音嗡嗡的,和着木料燃烧的声音,哔啵作响。

“我们不能随意行动,你不要担心灼缈宫这边的事。浣羽集和拥趸三诗缭的一部分人已经去支援了,有一位去了舞照天。但是那位不会和你碰面,人越少越安全。等这件事结束了,无论你成功与否,一定要迅速离开,他会接应你出去。”

“好。”

“目前他们还没有消息传来,你先完成眼下的任务。就算无法杀了它也要把它困在一个结界里。等有什么动静我再联系你。”

“还有,拿上这个。”铜鹤肚子里香料燃尽,用力发出最后一声脆响,没了动静。鹤的背部,镂空的花纹咔哒一声打开,最后几丝烟气徐徐地冒出来。

巽向里一看,一枚红色的羽毛静静躺在灰烬里。

“时候到了的话,就把最后一个封印解开吧。但是那时候会发生什么,我也没办法保证……”

巽皱眉又舒展开,把红羽小心的贴身放好。

“多谢老师了。”

铜鹤静了一段时间,眼睛里的光缓慢的灭掉。柯洛在那边垂眸长叹,过了半晌才幽幽地说:

“替我向离月真打个招呼。”

巽笑,推开门走出去。

“我会替所有人,和它打个招呼。”

“你什么都没和他说。”

“我怕那孩子心乱了。心一乱的话,就连路都走不好了。”

“第拾贰坊,第肆坊和第贰坊已经派人去支援了。其他也分别请了几位去以防万一。”

“这样也好。只是别分散主力了。”

“如果巽知道这些人都是用来转移视线的话,估计又会赌气一段时间。”

“不会让他知道的。”柯洛站起来,推开窗户。月亮的四周雾蒙蒙的,天空中的云像巨兽一般推涌至夜幕一角,聚合又离散,决裂又相拥。

“窃灵者的军队什么时候来?”

“大约再过半个时辰。”

“之前我和你说的那件事呢?”

“那个孩子找到了,她的定位点出现在灵都的镜面空间,娉婷。路线很直,身边没有其他信号,应该没被挟持,且独身一人。”

柯洛的呼吸停滞了一秒,尾音明显的发颤了。她停了一会,走出门去,听到竹叶追逐着风,打着旋冲上天空。

“那桀,巽现在就在娉婷的街上。”

“我知道。”

“现在派人过去来不及了。”

“是的。”

“都怪我啊……”

“不怪你。”那桀理理羽毛,站在屋檐上看街上走过的数个黑影:“你已经尽力了。是他们利用了之前那件事,反下了一着棋。我已经告诉白泽了,如果打起来,他会善后的。”

“如果他下不了手,那就……”

“你不可能一直想要赢棋啊,小鹤。”那桀扯出一个苦笑来,展开翅膀飞进深深的夜空。

“别太勉强自己了。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第拾叁坊舞照天,第二区灵都,镜面空间娉婷]

在冷清的街道上走路很催眠。两人的脚步在路上敲出鼓点,和耳机里的歌声两相契合。远处白色的光一闪一闪,行人很少,风流淌过指尖。这个时候巽就很容易做梦,有时候梦见黑色鲸鱼,梦见三弦琴,有时候梦见红色斗篷,梦见故人,角,和秒针嘀嗒。

巽歪头,躲过那枚飞过来的细针。

花朝破看向屋檐上方,眼神凌厉起来。

那人黑色齐耳短发,白色面具,红色斗篷上刻着与面具上相同的银色眼睛花纹。巽在那人甩过来第二波细针的瞬间抽出刀来,尖锐的风声呼啸赶来,将闪着银光的针反向抽了回去。猩红色的布料迎风扬起,然而那些针却在面具前十厘米左右的地方停住了,叮叮当当掉在地上。

那人一笼衣角,发出猎猎声响。

花朝破皱眉。她反身闪过巽的风刃,一甩袖中匕首攻了过去。那个人只是侧身躲过,并没有转而攻击她。巽单手握在空中,挡掉所有角度的攻击,在斗篷甩过来时向右一撤,抓住扑空的手腕,将那人按在地上。空气仿佛凝固了起来,两人动作变慢,巽来不及回头,背后气流涌动,他抽刀一挡,只听到上下都发出“叮”的一声,花朝破替他挡了上,他的刀横在下,银色的针在两人刀上留下伤痕。

什么时候到后面去的?

花朝破回头甩出四枚带着红线的薄片,那人躲闪不及,被切掉一半斗篷。巽打了个响指,游鱼一样的风从四面八方赶来,擦过那人身形却不取其要害。花朝破一扯手中红线,本应收网时,诡异的感觉刹那间扑上来,眼前的身影又消失了。

空间类型的能力么?

但似乎不是……

巽翻了两个跟头,小心地躲过去了。他看向那个女生,白色面具上是一只金色的狭长眼睛,C级伽绫佛的标志。黑色短发,黑色的皮衣,碎裂了一半的红色斗篷被扯了下来,随意地扔在地上。他没有使用全力,在躲闪的间隙看那人的动作。反应很快,但是动作青涩而不熟练,被两人围攻的时候还会显出几不可闻的惊慌来。

“是为了拖延时间而派出来的小兔子么?想法未免也太天真可爱了。”

花朝破迅速向前虚探一着,被躲开了。她再度皱起眉,从刚刚开始这个人就一直在躲她,后退、防卫、闪避,尽量用全部的时间来面对巽。她不知道这是精明还是有意而为之。如果是来杀巽的,反应不应该如此奇怪。而且那时空扭曲的奇异感觉……令她十分不快。

花朝破俯身踹巽的脚踝,男生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出,踉跄半秒。

半秒里匕首已经贴在脖子上了。

花朝破没有浪费这个停留的瞬间,上前劈了一刀,不偏不倚划开面具。

那人微微惊讶,收了刀往回跳几步,远远的落在黑暗里。有什么东西缓慢的生长出来,在黑影里一亮一灭。

巽看见那抹萤蓝色的闪光,心口漏跳一拍。

风乍起。

花朝破猛地向后退了一步,避开巽身上暴涨的气。天上的云竭力地涌动起来,草丛中的小兽发出尖锐的哀鸣,草叶树丛疯狂地摇动身躯,挣脱束缚被卷入天边的巨兽口中。巽眯起眼睛,旋风像刀片一样围绕着,将周围的一切绞杀粉碎。

“窃灵者?你吃了长孙问月?”

花朝破没看清。下一瞬巽已经把刀按在那个女生脖子上了。两人的头发被风肆虐,巽挥手,女生奋力挪动手腕,被巨大的气压猛地向下一砸。她抑住出声了一半的痛呼,咬着牙躺在碎裂的石块上面,眼睛死死地盯住巽。

巽面无表情,站起来,把刀收了。

“你对问月做了什么?”

她认真地盯着他,一眨不眨。

巽盯着那双棕色眼睛,那双眼睛……原来是那样静淡平寂的么?

她的头发颜色从深栗色染成了黑色,变得利落干练的短发贴在耳侧。她还是原来的样子,但除了发色,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一同变了。纯良无害到万劫不复,白兔到灰猫,莲到火,雪到碎裂的树木土壤,蝴蝶到蜂群,静谧,到更加死寂的星球。带着锁链的鸟嘴面具从她身后展开,黑色的斗篷层层涌现,翻滚不息。

花朝破睁大眼睛――她看清了,那深掩于平静表象下的什么东西。那怪物伸出甜蜜柔软的舌轻声引诱,安抚着迷途的旅人,拢入愈发漆黑的怀中。

那是“绝望”。

巽感到空气扭曲一瞬,被人从身后捏住脖颈。女生手里的针安静轻柔地抵在动脉的地方,暗流和着心跳声,汩汩,汩汩。

汩汩。

然后下一秒,那个声音给他判了死刑。

“对不起啊,班长。为了复活我哥,我必须杀了你。”

―――――――――

“问……月?”

花朝破从空中猛地跳下来,问月敲了一记巽的脖子,拽着他躲开了。巽的身体麻痹一秒,接着反手拍上她的肩膀,强烈的风乍起,将两人弹开六七米的距离。

“你和谢千绡做了交易?”

“‘交易’的话,一般是指等价的事情吧?”问月活动了下手腕,露出一个灰色的笑容,“这叫什么?你的命和我哥的命,在别人眼里看来,似乎不一个价值吧?”

“但是。”问月低头,头顶的角缓慢的生长出来,尖端分了叉,发出淡淡的光晕。

“在这里,”她抚上心口的地方,“是长孙漆纭赢了。所以对不起啊……真的对不起,嘲巽。”

她在原地停了一秒,然后直直地冲过来。四周的空气突然呈现奇异的凝滞感,巽没看清,他下意识压缩空气,胡乱地挡下了那甩出的四枚细针。花朝破的长刀在空中画了个圈,问月后退两步,脸上的表情由于逆光而看不真切。

“她是谁?”花朝破皱眉。

巽叹口气。

“是很好的朋友。”

“我记得你之前没有能力的。”巽躲开那一击,却没有攻过去:“谢千绡对你做了什么?”

问月利落的转身,躲开花朝破的一击。

“还记得之前那个用斐波那契数列预告杀人日期的Sorel么?那栋楼一到十二点就会消失,我让那栋楼的时间暂停了一个半小时。”问月手下动作没停,“是封绪告诉我的。那是我第一次大规模的停滞时间。”

“后来在那个工厂里,是第二次。”问月摸了摸自己的角,苦笑两声。“我发现,只要想起我哥已经死掉了这件事,我就能自如的使用这个能力。”

“当然,很痛苦就是了。不过不要紧。那个缈神都活了那么多年,她一定有办法的。”

巽捏紧拳头。

“你为什么不说……”

“可是没人帮我啊。没有人啊……我爸妈都是普通的三千舍,也没机会认识什么大人物。我知道死人不会复活啊,宋嘲巽!如果你曾经死去的同伴能活过来,只有这一个机会,近在眼前了!你不抓吗!你不会抓住吗?!”

“可那是你的仇人啊!你不知道吗,是谢千绡的人杀了长孙漆纭!不是寄鹤,她是被利用的!”巽抑制不住地大吼出声:“谢千绡什么都做不到,她已经快死了,她也在利用你!我被杀掉还会复活,这是她下的一步棋,你只是个被当成笑话的弃子罢了!”

“我有什么办法呢?”她歪过头问他,却更像是轻声的喃喃自语。

“宋嘲巽,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呢?”

“花朝灵……本应该早就死去了,是老师复活了她,所以她才能来上学……我帮你去找柯洛老师……我……”

问月摇头轻笑,她突然出现在巽的背后,长针刺将过来,被花朝破震出两米远。

“你在天真什么啊。花朝灵已经死了。你本来可以保护她的,你让她往另一个方向逃,是为了不让她看到你杀掉工程师的样子,不是么?况且我被当成笑话,那你呢,巽?”

问月突然停了。她站在原地,有什么东西滑了下来,反射一点白光。巽第一次看见她毫不掩饰地哭泣,上一次还是在前往碧桃门的客车上,用打哈欠掩饰了过去。问月就这么站着,没有发出声音,没有任何动作,她睁着眼睛,眼泪就这么直接地,一股一股从里面涌出来,无声地砸在夜晚空旷的街道上。

“那封绪呢?他不是总和你待在一起么?他现在在哪?”

巽沉默一阵。

“他离开了。”

“为什么?”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他是窃灵者。”

问月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

“什么时候?”

“从……一开始。”巽抬起头。

“从他四岁那年开始。”

问月叹口气,在原地抱膝坐下。

“巽。”

巽站着看她。

“你恨窃灵者是么?我很抱歉,因为我没有被窃灵者吃掉的,特别在意的人。我只知道,工程师的大家都对我很好,心里也都有阴影肆虐。他们努力的工作,努力的笑,努力的躲藏。他们也想像平常的三千舍一样,平凡的活下去,仅此而已。”

“听你的口气,努力躲藏的人就无罪是么?”花朝破听了许久,还是开口了,“只想活下去的人就是弱者了么?谁也没办法决定自己出身,但如果你一出生就是错的话怎么办?存在就是威胁,谁会管你是不是善良无害,他们只会杀之而后快。”

问月终于转头看花朝破。

“那怎么办?破罐子破摔么,自暴自弃么?”她染成黑色的短发被风吹起来,柔软的贴在脸颊:“本来就已经受尽嫌恶了,还要做个缩头乌龟,躲进角落里么?”

“还是说,你怕了?你害怕被人看到,害怕被人指点,害怕被人杀死,所以就躲在角落等着,等着最终命运的判决来临么?”

“不。”花朝破低头,眉心被烙上的五瓣花沉默,用伤痕画出一个苦痛挣扎的过去。

“你说的对。是我太软弱了。”

问月突然张开双臂,空气中的风刹那停滞。巽暗呼不妙,黑暗中有闪光转瞬即逝,锁骨,左右手,左腹,两侧膝盖,六根针刺入皮肉,带来酥麻痛痒。

巽挣扎了一下,发现手抬不起来。花朝破中了两针,刀掉在地上,在不远处扑通跪坐。

“你能原谅我吗?”

巽盯着她,摇头。

“我明白你的理由。我不会生气。”

问月眼睛睁大了一瞬,发着光的角黯淡下来。她的脸是苍白的,慢慢浮起一个柔弱的笑。她没露出过这种表情,看到最后一份果冻蛋糕被明目张胆地抢走,或是心爱的小兔子白露被赶出门的时候,都没有。路边有颗冬碧蛾的虫茧噼啪爆裂,巽想起那个吃到甜食会激动地捂住心口的问月,心里有什么地方被残忍的割开,溢出痛和苦涩来。

“如果开枪能让你哥哥复活的话,就去做吧。”

问月吸吸鼻子,枪好沉,手腕好酸。

她垂下眼睛,喃喃自语。

“宋嘲巽。你真是个大傻瓜。”

砰!

有一个影子突然在空中出现,扑在中了一枪的问月身上,奋力夺过她手里的枪,扔出十多米远。一个熟悉的声音嘶喊起来,震穿巽的耳膜。

“宋嘲巽你还装什么痴呆!快起来别躺了!”

巽跳起来,把花朝**上的针拔掉。他身上的针过了几秒就失效了。巽看见封绪的手捂在问月的腹部,那上面洇开一大片深色的痕迹。

“她真朝自己开枪啊……你俩都够傻的。”

巽皱眉,没有说话。

“巽爷!醒醒!”

巽拨开他在眼前使劲儿晃的手:“你来干什么。”

“我?”封绪的头被嗔踩了一脚,小小的猫露出尖利牙齿,卷曲尾巴,冲他不满地吼。

“我们他喵的来帮你忙!”

封绪回过头不再看巽,小心的掀开问月的衣服一角。

“问月她……你为什么不阻止她啊。”封绪看着昏过去的问月,在空中劈开一道裂缝,手腕伸进去再拿出来的时候,握着他之前说过的消毒水棉签和止血绷带。

封绪换了种情绪,低低地开口。

“她说那些话都是给这附近的伽绫佛听的。我花了好大劲才摆脱了它们的纠缠。她怎么可能朝你开枪,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巽爷。”

封绪抬起手,手心里躺着一枚染血的子弹。

“我有时候也不是演戏,是真的喜欢这个世界。你说我自来熟也好,说我脸皮厚我承认,但是因为一些没意义的事情就此离开,看着同伴受折磨,这事我办不到。”

花朝破咳嗽着走过来,蹲在封绪旁边。

“我来绑绷带。”

巽看着男生站起来。封绪直直地站在他面前,吸气呼气又吸气,然后给了他一拳。

打完他拼命甩手:“哎呀真爽……”

“……”

封绪眼睛突然睁大。他突然下蹲,右手抓住花朝破的手臂和问月的手臂,左手攥紧巽的脚腕,在那道黑色的镰刀劈过来时身影消失不见。四个人加一猫出现在另一个街区,巽看见远处有无数戴着黑色鸟嘴面具的影子缓慢漂浮,一个一个的现身。巨大的镰刀在地上拖动着,迸出火星来。

“它们一直在监视么?!”

封绪拍拍嗔,把小小的黑猫从脖子上扯下来。

“听着,这里走两步就能遇到一个A级伽绫佛,逃跑没有太大意义。我的能力被镜面空间娉婷压制着,不能传送太远。”他拍拍身上的土,直起身来,眼睛里多了决绝的神色。

“我只能传送一个人进去谢千绡的能力管辖区域里面。毕竟她不仅是舞照天的坊主,也是我们窃灵者的王。我受到等级差距的直接压制,说实在的,还能站在这里就已经很乐观了。”

尖锐的啸声追逐而至,巽反手劈了一道,震退了其中一只。他瞳孔一缩,身边环绕起一圈一圈的云气,压缩空气组成的障壁瞬间形成,将四人身影护在里面。

封绪没有放松警惕,他巡视了一圈,接着说:“我和这个小姐姐在外面帮你拖住它们,同时照顾好问月,你自己进去杀掉离月真吧。之后我再给你解释……我的事情。”

他说的轻巧至极,好像是在说“你先进去喝口水”一样随意。巽却皱起眉。

“我没想问你的事情。”

“你爱听不听啊,我还不乐意说了呢!”

风的屏障突的破碎,黑色鸟嘴面具狰狞地伸进来。花朝破猛地跃起,长刀如雨点般落下,街道上响起凄厉的哀鸣。

封绪突然出现在巽的左侧,一把带着黑气的刀插进了他的胳膊里面。

“封绪!”

封绪抬起左手艰难地打了个响指,空中突然折射出彩色玻璃碎裂时的质感。嗡嗡的声音密密麻麻的在耳边震响,好似飞舞着的蜂群。封绪咬牙一推巽:“再磨蹭我们就都会死了!”

巽回头看一眼收刀的花朝破,睁开眼睛的问月,以及冲他大喊大叫的封绪,眉眼柔软无奈地垂下,露出的却是一个坚定地笑。

“我讨厌骗子。”

“哈。”

“回来收拾你。”

封绪转过头看他,明亮狡黠地笑。

“Checkmate!”

―――――――――

过了屏门,垂花门走进内院,才发现这里的天是晴白耀眼的。香炉上迤逦盘旋的蟠螭纹,朱红色檐柱下是合莲卷草重层柱础。门口吊着淡色的纱,用五彩的线系了,在无风的空中飘着。四套花镜里栽了春夏秋冬配色的植株假石,飞檐矜骄得意,伸向接近九重天的地方。

巽跟在天外后面慢慢地走,想起刚刚看到的影壁上面,绘着红黄蓝绿四色羽的舞鸟。

脚步是静的,却还是听到仿佛有三日前的歌声回旋。

封绪把他送至一处大殿里,巽感到天旋地转,不能呼吸。那殿里荒凉破败,绘着花纹的地砖也碎掉了,金色的鸟笼蒙了几层灰,变得暗沉。墙上的壁画被人为地铲掉,面目不清的女子和鸟,脏兮兮的羽毛和纱,残破不全的太阳与湖泊。柱子里露出了石块,岌岌可危。漆黑一片的王座上,零星散着几根羽毛,巽把它们用风托起来一看,是蓝色和金色的。

一个穿水绿色外衣的小孩子从破败的帷帐后走过来,深一躬,用的是对缈神领主身份的古礼。

“嘲风大人,请随天外来。”

巽略微惊讶,不过也没有惊讶太久。离月真怕是早就知道他要来,所以在别的地方等他么?不清楚这个叫天外的小童要带他去哪里,巽回头看一眼破败的殿,总觉得有些眼熟。时机,地点,人数他都不知道,就这么跟过去了。他钻入一扇小门,过了碑界,一直走。老师总说他有时候太过老实随性也不好,老老实实地钻圈套总有一天会真的掉进去,然而在这里动手的话,就见不到那个窃灵者了。

离月真在巽眼里,除了放了一把火之外,和其它窃灵者并无太大分别。

只是这把火,烧干净了他的心原。

天外出了第一区韶颜乐的城,半路竟然没遇上伽绫佛,七拐八拐上了山。他一直和巽保持一定距离,巽走快几步他就加快速度,巽故意放慢,天外就停下来等他。于是巽不再试探他,跟着小侍童飞快的爬阶梯。上了半山腰,进了那三出四合院,巽这回是真的惊讶了――离月真这几年,就在这里躲着?

想了想也不奇怪,离月真那副身体,应该是很虚弱了。只不过她就这么直直的把自己引到她的住处,不怕死么?

到了一处红色的正房前,天外停住了。

“请。”

动作恭卑谦逊,却生出一股别样的冷逊来。于是巽还了半礼,左脚踏入那扇轻灵的门里。

巽在记忆还很模糊的时候,曾经梦到过那个人。黑色的长发,黑色的翎羽,黑色的刀。淡、冷、清、疏离,和之前那个女孩完全的不一样了。那时候她应该已经不是绿缈了,可是那天真的气息还停留在她的神色里,缭绕着,檀香,羽毛和蚕丝的气息,让他犹豫一瞬。

然后,刀起刀落。

闲庭落花。嘲风曾经抚摸她的发,问她:“你喜欢看君山的斜影晖晖么?”

她答:“不喜欢。”

“那竹林佛刹寺呢?那里新修了座十四层塔,还没完工就是了。”

“也不喜欢。”

嘲风就无奈地笑。

“你喜欢这风向界么?”

她抬头,看那双黑色的眼睛,也笑。

“想要在角落的小城里,种上一些赤将离。”

将离便是芍药了。嘲风那时候不知道,很多年后,她不仅种了赤色的,还种了墨色的。赤将离烧尽之后,便是带着无尽绝望的,废土和心脏的灰烬。

第一次见绿缈的时候,他乘了蛮蛮,从妙玺城去往中央的上拾叁天,在敛婳镜门口看见她。素色的纱和裙裾,铃花钗,蓝钿步摇。绿缈在柱旁与人略急切的争论,捧一摞厚书,微蹙眉,又忽然开朗,轻轻后仰,淡淡一笑。

拨琵琶的伶人开始奏一首未曾听过的欢快曲子。

她听到送行的礼乐,惊讶好奇地往这里瞥了一眼。

他没见识过那样的眼神。那个头上有长长翎羽的女孩子,他想走进她心里,把新开的莲欢喜地递给她。

很久以后,巽不得不承认,柯洛老师的正确之处。逾界不扰的真正含义是,即便是再熟知的事或物,一旦越过了那个界,就会变得危殆而凶险起来。

爱使人强大,也使人目盲。

那人亲切而熟稔地和他打招呼,仿佛他们认识了很多年一样。

喔,的确是认识了很多年。

“你来啦?”

巽没客套,寻了一处椅子坐下。

“我来了。”

谢千绡,或者说是离月真淡淡地翻着书,坐在窗户边上,日光闲散地晃进来,照亮她一半脸颊。她戴了几根简单的银钗,挽着及地的长发,那上面有着四色的翎羽,在光下遥遥一闪。离月真披了蓝色缀金线的外衣,脖颈清癯,左手藏在袖子里,右手托书。她又看了未看完的段落一眼,这才抬起脸来看巽,目光可以称得上是温和柔软。巽没怎么见过这张脸,只是在年末大祭的音台上远远的看过几次,之后便没了印象。有印象的,只是她唱过的那些曲子,弹过的箜篌或丝竹。

云门穿着金红色蝴蝶纹的小褂,走过来倒茶。她的双手虎口上各有一个金色的眼睛纹样,头上盘了一对花苞,倒是和佛生头上的很像。巽接了茶,也没怀疑里面下了毒什么的,喝了几口,看着里面青色粉色的花瓣摇摆,放在桌子上。

两人都没说话。

过了许久,离月真噗嗤笑出来。

“你当真是想来杀我的么?”

巽也笑。

“说是的话,也不是。”

“喔?怎么讲?”

“你还用着迦陵频伽的脸,没有在九皋老师追杀你的时候逃走,加上你这几年的动作,应该是无力再更换身体了吧?况且,院子里的四套花镜,这件屋子的摆设,茶的味道,包括你读的书――都是绿缈的品味。也就是说,你想借此,来赌我心软了。”

“这又如何?”

巽垂下眸。

“这没什么。我想说,如果我真要杀你,凭你现在的状态,在别人眼里看的话,是没有胜算的。但是在我看来,你把我引到这里,就已经说明了,你想我死,是么?”

妙音鸟忽而一笑,明艳动人。轻纱拂动,窗外“冬”色的白花,缓慢地开了。

“九皋那女人,教了个很不错的学生啊。”

有风乍起,穿刺过窗户,在离月真的脸前稳稳地停了。巽用刚才那眼神盯着她,手依旧放在杯子上没动,而后一秒,窗外“春”“夏”“冬”的花与木纷纷折腰,散落一地,露出娇嫩新鲜的创口来。

“你不配提老师的名字。”

离月真就笑。她拢拢袖子,露出左手长了羽毛的白骨来。

巽心下一震。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掉你们缈神么?”

巽没出声,只是盯着她。离月真也不恼,接了自己的话说下去:“是为了保护我们窃灵者的生存。当然,私欲,也有一些了。”

“几千年前,我吃掉了碧落宫的摄政者涅悠悠。之前那个人啊,野心很大,很敏锐,但是能力不行,不够聪明。他是最早发现我们这个种族的缈神之一。因为窃灵者的能力很特别,修复,探测记忆,完全的伪装,都能做得到。他和当时还是一只猫的我说,‘求您帮我。’”

“帮他当王。帮他杀了那些缈神,帮他复仇。”

巽转头看她,眼神渐渐混合成惊恐和凛然的颜色。

“他求我帮他,不惜一切代价。他求我给她被处死的小女儿复仇,说她不该死,说她天真活泼,如此可怜。于是我把他吃了,在那边杀了一些缈神。”离月真叹口气,“包括那些他想杀的,和我想杀的。”

“为什么?”

“为什么。”离月真重复巽的问句,却没有一丝疑问的口气。

“我还想问你们为什么呢。凭什么你们杀了那么多的窃灵者,洋洋自得记上史册,就不允许我在风向界放上一把火了?”

“我是有错。可是你也杀了无辜的人。”巽的神色恢复成原来的冷淡,“诛窃灵者是五个领主一同决定的,因为你们太过放肆,扰乱了人,缈神,虚无三界的平和。挑起暗地的战乱是无奈之举,可我们没有胡作非为,依旧在保护你们种族。但是放了一场火,牵连了众多无辜这事,就完完全全错在你了。”

离月真仰天大笑。房屋震了几震,巽听到幕布后面的乐器纷纷发出凌乱的和音来。

“把责任推的一干二净啊,嘲风。真是可笑,当初不应该那么简单就杀了你的。风生兽的灵魂肯定更有趣是不是?当初要不是你的力量太过于强大,我没有把握,还真想把你给吃了的。”

巽反倒笑了。

“流浪的歌者不会返乡。蒙尘的残页不会返乡。残破的云翳不会返乡。那些丢了的东西,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你们无视章法,胡乱作为,那我们也只能一业还一业了。这件事,大家都有错,就不能坐下来谈谈么?”

“所以我才放了一把火啊,你看,这几千年,和平多了吧?有来有往,有得有失。这样才公平不是?”

“还是说,你觉得我们私下解决,更好呢?”

离月真摇摇晃晃站起来。巽看到她的裙子下摆,露出了一双鸟类的脚。她走了几步,每一步都叮铃响起一个音符。宫商角徵羽,巽身边的绕云粉青釉杯子突的碎了,眼前泛起暗色的湖水,视线开始变得昏沉。一呼一吸一瞬,离月真走到巽身前,缎带妖媚如蛇,缠上巽的脖颈与身体,甜蜜缓慢地绞紧。

巽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于是离月真笑,捏了一枚黛色的玉,变成绿缈的模样。

柳荫下面,蝉声如流火。

两人坐在桌前,那个女孩假装一本正经给他剥石榴,抿嘴笑嘻嘻问他:

“为什么呀?”

那是个秋天。

他与其他四个区域的领主共商之后,颁了道法令。

“遇不轨窃灵者,诛。”

却也是出于无奈了。有缈神的亲戚突然失踪,再回来时,虽然性格外貌都没变,却开始无端生出灾祸出来。这家死了人,那家死了兽或仆人,障业像野火一样蔓延,又查不出原因。作为风向界的领主,有怨声起了,他不能不管。

然而就算是管,也得顾忌大部分明面上缈神的意见。嘲风又是个散漫性格,争不过那些言行都激烈的缈神,一来二去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暗地保护一部分,明白处理一部分。剩下的,好生劝说,让他们安分守己,不要去吞那些明道上的缈神,尽量选择没有能力的人类。

它们怎肯。

他们怎肯。

嘲风没想到,在这种问题上,是无论如何也会造成怨愤的。

他更是没想到,那个他喜欢过的女孩,会变成窃灵者,变成他必须亲手杀掉的一类。

嘲风化生之后,没受多少人间疾苦,让他来做领主是不合适的。九皋弦歌尽全力教他,酸味苦味咸味都让他尝了之后,手腕仍是不狠。不够冷酷的话是要吃苦头的,会让别人觉得你这块肉柔弱可欺,任人宰割而并无怨言。

“想要活下去。”

它们想不想呢?蜉蝣想不想呢?燕雀想不想呢?规则是没法改变的,食物链一旦形成就无法打破,那我们呢?

能不能离开规则,活下去?

他想起来他和叶月对坐那一晚,清风月黯,反倒显得群星似流水长河。

叶月说:“我不后悔。”

嘲风给他倒杯梅子酒。

叶月说:“请你放了夏清楠。”

嘲风把自己那杯喝了。

叶月抓住嘲风的手:“谢谢你赶来告知我,但我不能走。”

嘲风手一抖,酒撒了。

“为什么。”

叶月抬头,看黯月,看群星。

“清楠病了,没办法离开这里太久。谛宴还太小,被人发现的话也是死路一条。”

嘲风一眨不眨,盯着他。

叶月说:“我知道你不会帮我,但是求你保护清楠,可不可以。”

嘲风放下杯子,看他的师兄。

细碎的蛐蛐声不安地响起来,瑟风刮过,乱蝉鸣了半声――停了。

他说:“哥。”

嘲风低头。

“对不起。”

人类是怎么看锦鲤的呢?宠物?食物?仅供观赏的玩物?

缈神是怎么看待窃灵者的呢?

窃灵者眼里,又是怎么看待人类的呢?

“这个世界,从不存在明晰的界限。”

绿缈问他:“你为什么要关起来那一批人呐?”

他那时只能笑笑,并不能说什么。

“要想毁灭这个世界,你得先学会去爱她。”

听起来不易,又是那么简单明了。

但嘲风知道自己,并没做到。

“好了,不为难你了。”离月真把书合上,放在一旁。巽看到那上面用金色的篆描了《妙法莲华经》,细细的横折撇捺犹如蚊脚。

不论贫贱富贵,人人皆可成佛……么?

“谈这么久,歇够了,可以开始打了么?”

巽半天没动,看着绿缈的脸,又笑。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中了毒,又被勒住脖子失去了空气,快窒息了。

风解开他青黑色的袍角,有把刀露出来。

“哎呀。”离月真略微惊讶,“‘将离’?你把它带来了呀。”

巽被裹得像个绢纱皮儿人肉馅粽子,小脸憋的通红。他嗫嚅两句,离月真没听清,凑上前去。

“你说什么?大声一点。”

巽又张了张嘴,这次离月真听清了。

他说:“对不起啊,绿缈。这样的我,还是让你失望了。”

咔嚓。

有青黑色的气直冲云霄。那兽头顶两角,状如龙角,赤色的眼珠旁层层叠叠盘旋着青色花纹。有红色的绸甩出来,随着云气飘摇。狂风聒噪,席卷天上地下一切有形之物。风生兽趴伏又立起,吞吐风光云气。有雄浑的乐音响起,金色青色的光在身后显出一个环,上面是碧山清水风云流转的纹样。

离月真看着眼前的兽,不受抑制地狂笑:“终于现了正身么?可是力量越强,弱点也就越明显。你身体内的菖蒲,清理干净了么?”

巽从风生兽的背后走出来,拎着将离那把刀。

“这只是我意识的投射罢了。把我,把这个灵魂一分两半,一半为巽,一半为嘲风。”男孩无奈笑了下,“在封印解不开的情况下,这是风险最小的办法了,像是精神分裂对吧?老师就是这么恶趣味呢。”

离月真背后伸出红黄蓝绿四色的翅羽,清灵婉转的乐音激起一层看不见的浪。妙音鸟迦陵频伽手持箜篌,赤脚坐于彩云上,身上披帛五彩飘**。她微张嘴,一曲长歌似高崖流水,把风生兽背后的光生生压制。

“没用的,这盘棋,终究是你们输了。你的三千舍小朋友们死的死,伤的伤,九皋在那边腹背受敌,根本抵挡不住伽绫佛的。”

巽摇摇头。

“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我在人类的世界长大,有时候我会做梦,梦见人间烟火,梦到上一秒还在说着温馨的话做着幸福的事的人们突然变成流着血的恶鬼扑过来。恢复记忆之前,我从没见过天上神繁华的市街,没见过那么多能够执掌云雨力量的缈神。我就是个再平凡的不过的人了啊,失去了记忆又再次长大,就会变得完全不同。但是你说我对以往完全不在意么?也不是的。我恨窃灵者,恨那些随意吞噬他人幸福的窃灵者,但是我知道世人有好坏,善和业都是同时存在的。所以我会尽量去做,不能放手,哪怕就剩我一个人了,我也得把这个安和的世界,努力维系下去。”

“所以啊。”巽微微抬头,目光柔和的看她头上逐渐伸出的黑色翎羽。他歪头微笑,伸出手掌,把那根坚硬的红色羽毛,清脆地捏碎了。

“过了几千年了,你能够原谅我了么?绿缈。”

世间的一切,都不存在明晰的界限。白的茶花,热闹的蜂群,顽皮的女孩子们撑着洋伞在日光下走过。喧闹声渐渐响起,隔壁书房主人的女儿又开始练琴。弦音和着木门吱扭一推,老婆婆狡猾精明地探头,脏水泼出来,湿了对面红色翅膀的三千舍的尾巴。天上的礼鸟飞过去,和远处的鸽子混在一起,小孩子大呼大叫,他的窃灵者母亲温柔地喊他吃午饭。女孩养的封印兽静静在树荫间窥伺,忽的一动,吃了那只七年蝉。一位缈神在林间赏风月花影,他的人类爱人靠在怀里,轻柔地睡去。

嘲风当时看见老师和那桀在一起的时候,还暗自笑过他俩。爱如泡沫幻影,抓,遥不可及。可那种感觉是什么呢?空,挣扎,思念,在身影出现的那一瞬感到饱胀与满足。那是什么感觉呢?想看到你,想握住你的手,靠在你身边。

“规则”什么的,都是那些人,害怕自己变成其他的样子,而与自己订立的契约。

老师交给他的最后一片红羽,包含了两枚钥匙。

那枚心脏,在静寂了多年之后终于开始柔和地跳动,一如春风拂过月间的弯弯柳梢。

它能冲破障孽。

一善一业,皆有其因,皆有其缘。

他向前迈出一步,风生兽在他身后低低地嘶吼。

巽走上前去,抚摸绿缈的脸颊。

“你怎么可以迟到这么久。”

“因为惹你生气了呀,我害怕,就躲起来了。”绿缈闭上眼睛,迦陵频伽的歌声慢慢减弱,云气消散,留在原地的,只是一个黑色头发,瘦弱的女孩。

他低下头,还是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滑出来了。

女孩微微笑,握住他的手,摇头。

“不行呀。我要是留在这里的话,你也就走不动了。刚刚不是你说的,就算独身一人,也要把这安和世界,努力维系下去么?”

嘲风震惊地抬头。

绿缈温柔地笑着,握住他的手,把那把将离,扎进了自己的心脏里。

“在我接管这具身体的时候,离月真是不可能从我这里获得生存的养分的。等我死掉之后,才是你最应该集中精神应对的时刻。所以打起精神来呀,我还等着你,替天下所有死去的缈神,要回一个公道呢。”

剧烈的风刮起来,盘旋着,席卷上天空。绿缈轻柔一挥,那刀风化作清脆的雨点,落在身上。

她还是原来的样子。抿唇,蹙眉又展开,露出最后一个明朗的笑。巽恍惚一阵,仿佛又听到那日欢喜的琵琶跳珠。湖绿的眼睛里,盛了那片春末的碧潭。丝棉和日光的味道,羽毛和檀香的味道,潭水缓慢地溢出来,掉在长刀上,洇开一朵红与透明的芍药。

绿缈吻他脸颊,跪坐下去。

她说:“别哭了。是我不好,不应该让她说那句话的。”

“我真是错看你了,嘲风。”

“是我不好,对不起了呀……”

雨点直落而下,似长针刺进灵魂。

空气,是静的。风声,是静的。风生兽的气被雨点击碎又聚起,红绢破碎飘落,凌乱污杂。废墟之上,千年之前的嘲风,千年之后的巽,靠在失了生气的女孩身上,爆出几千又十八年来,第一个鸣泣的悲音。

而后他忽而退远,躲过那尖利的箜篌乐曲。

宋嘲巽看那辉映天地的光,迦陵频伽张开鸟喙,冷冷唱出第一声千年前的曲调。

“无论如何也是你们输了,缈神!”

少年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再会了。”

只是不知道说给谁听。

*花镜:庭院里布置成套的花草树木,一般以双数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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巽收刀走出那片废土的时候,正好是昼夜交替的时刻。这里的夜鬼灵又轻巧,柔媚地笼下来,又悄悄地滑走。紫色的纱渐渐离去,露出远方城镇上,淡金色与粉色交映着的天光来。他未擦刀,黑色的血一滴一滴,摔在地面上,开出暗色的花。一只喜鹊落在他身旁的房檐上,好奇地叫一两声,翘翘尾巴飞走了。空中的千云兽聚合又离散,无意识地撞击着自己庞大的身躯,和真正的水蒸气看不出什么分别。

他抬起头,那块千云兽飞到了太阳身后,不见了。

娉婷的街,冷寂又悲怆。

有人抱着臂,踉跄着朝他走过来,受伤的膝盖打着颤。巽一惊,上前扶住他。那人身上,黑色红色混合出一个腐烂的花叶味道,有的是他的血,有的不是。

巽皱眉,拍拍他的手。

“你别折腾了,赶紧起来,我送你回去。”

“你不问……问月和花朝破去哪了么?”

巽伸手拽他起来:“别说话了。”

他伸手,一男一女两个小童从云气里恭顺地落地。蛮蛮的两个头伏下来,巽把比自己矮了两厘米的男生用风托起来,往礼鸟上拽。

封绪艰难地喘气。

“我们把那些伽绫佛,都给杀了……把她俩送到君山学院里面了。我厉不厉害……希望这次鞠老头不会再骂我吧……我,咳,只能再转移两个人了……我实在是……累了。”

“你怎么了?!”

“你不应该抱着我哭么哈哈哈哈……”封绪艰难地笑,咳出一口黑色红色的血。

“心脏病啊。再加上之前三杞玉的伤。我的胃已经痛到没知觉了,左手也……我觉得好疼,离月真,是死了?”

巽沉默一秒。

“是。”

封绪长呼出一口气。久到巽以为他死了的时候,棕色头发的男生又笑起来。

“封绪那家伙,肯定很生气吧……结果我也没替他活下去……爸妈不知道会怎样了,我是不是有点自私呀。”

巽没吭声,蛮蛮飞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天边去,掀起一小阵千云兽的尖叫来。

“你怎么回事啊。想当英雄么?没人崇拜你这种的啊,上课打瞌睡被校长罚站的人也不会被编进课本里的,你死心吧。”

封绪又笑起来。

“我志向才没那么远大。之前是雪给我递心脏病的药。后来就没再吃,因为我讨厌他了。”

“你蠢啊。”

“是啊,我蠢啊。”封绪嫌弃地挪了挪屁股,“你身上脏死了,全是血,离我远一点。”

“再说话我就把你从这上面扔下去。”

舞照天的结界近了。巽站在最高的地方,左手利落甩刀,风呼啸席卷着,直接将结界撕裂。拖着彩羽的守界兽从远处鸣叫着,像黑云一样压下来,少年站在蛮蛮的背上,旋风在身边撕扯缠绕,什么都不看,只是一味的打,直到把那些鸟打碎成零散的木制零件。

“没人接应你回去么?”

巽没回头看他。

“不管。”

“你现在叫嘲风,还是叫宋嘲巽啊。”

巽剐了他一记眼刀:“闭嘴。”

“我很高兴啊。虽然还是没有吃遍全世界……”封绪把还能动的右手捂在脸上,“我那些周边宝贝们也要招灰了呜呜呜……但是你这么关心我,关心一个窃灵者,我还是觉得,这样很好。”

“我很开心。”

“别说了。”

“你以为我愿意说啊!”封绪像只上岸的鱼一样弹起来,在空中挥舞中指:“老子我很疼啊!我已经看不见了啊!”

“……”

“离月真死了,以后应该会轻松一些吧……你别自责了。和鞠老头说,我在转移的时候掉到虚无里了就行。张革老师那边……哎哟,一定要瞒住啊。”

嗔在他身上低声嘶喊。

“这头猪压死我了……”封绪翻个白眼,喘了长长一口气。

“嗔交给你了。封绪的心愿,我也算是推到你身上了。”

“对不起啊。”

蛮蛮向着第拾壹坊最近的三千舍医院冲过去。呼啸的风刮起来,人们纷纷抬头看,却看到太阳的后面,有什么迅疾的阴影滑过去了。

封绪蜷缩起来,不动了。

巽是真的慌了。他蹲在封绪身边,头发遮住眼睛。

“对不起。”

“自责吧你,我要去虚无里啦……离月真是不是也在那边,有点害怕。”封绪闭上眼睛。黑色的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是猫和女孩,还有几个模糊的形状。那个瘦小的小男孩伸伸胳膊,挠挠头:“搞什么啊,结果你这不还是像我一样的死了,大骗子啊。”

封绪虚弱地笑起来,他看着巽,焦点却不在他身上。他看着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和那个无比自责的脸,少见的吐出一个自嘲的笑。

“……谢谢。”

天空是晴朗而耀眼的。人群熙攘,放学回家的孩子们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走,三五成群。远处的街市,冷而热闹。白色的烟气从锅上缓慢地升腾而起,面条的香气,糖葫芦的香气,廉价珠子的香气。三千舍撑着伞从卖花卉的店铺面前走过,人们吵闹,交谈,温和或者放肆地笑,默然或者大声的哭。有时候相遇,有时候背离,有时候互利或是两败俱伤。庙宇,十四层银铃絮絮低语,女孩从挂了纸签的屋里静坐,看佛刹利的天。教堂里,识百语辨人心的男子正轻柔摆放圣洁的细长花瓶。春秋百花卷旁,男孩握笔认真专注,正描着茶花细细的花蕊,在隔壁的小间里,绛色头发的女孩正抱臂凝思,和父亲下棋。枯园,宋奶奶和沈姨拿着针开始缝过冬的新被子,红房子里那人在制一把白色的新扇,半山腰的小木屋书房里,穿袍子的兔子谦恭地站立,戴眼镜的老人捧着古老书卷,喃喃自语。天上的神或者黑暗里的人,都用同一双眼睛看世界,他们之间只有薄薄几层结界相隔,其余并无任何分别。

过了许久,有个人坐在他对面的棋案上,拿起那枚车,细细摩挲。

“将军了。”

“是的。”

“要听么?”

“听。”

“结束了。三诗缭带来了大量的支援。十三个坊,除了尚未清理干净的舞照天,其余的,都归顺了。缈神死了几位,但大体情况乐观。棱为了保护荔桥,身受重伤,现在还没醒。恕念死了,涣言现在还没被找到,但是涣越被妃玉传送到了这里。佛生和佛奠活了下来,Gasthof受了很重的伤,被他的封印兽叼了回来。昙心抱着Kio的尸体回来了。夏衣榛和张革没事,你的同学,长孙问月,已经在医院里了。”

“这场棋局,是惨胜啊。即便如此,为了世界上其他的人,也值得了。”

“您不是一直说逾界不扰么?”

“你什么时候听过我话?再说了,就算我可以冷眼旁观,可是有些事情,还是一定要做的。”

“如果大家能再坐下来,平和地听一次迦陵频伽先生的曲子,就好了。”

“你都想起来了么?”

“是的。”

“见到绿缈了?”

“没有。”

柯洛叹口气。

“不要再执着于过去了。离月真已经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是的。”

有风轻手轻脚溜进来,青柠和花瓣的香气。巽看着男孩和女孩们从门前笑着走过,新鲜美好的光投射在少年们的脸颊上,洇出一种神圣又年轻的幼稚欢喜。

他的脸上平静无波。

“我只是想回学校了,九皋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