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秦淮有月飞入梦

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

绕水恣行游,上尽层城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金陵城内十里秦淮,有金粉楼台、画舫凌波,河北岸黑压压一片官式建筑,乃是应天文庙、国子学与贡院所在。隔河对望,有一楼卧波矗立,高有十丈,将中山王府与对岸学宫尽收眼底,乃是应天颇有名气的“登赋楼”。

丽日临空,照的四下温热,此刻正值晌午,楼外来了一白面青年,那青年不过二十五六岁上下年纪,衣着简谱,面含轻愁,少时踱进楼中,此刻早有店家迎了上来,打躬不迭道:“谢学士谢大人,您老可是有日子没来了。”竟是颇为熟捻。

那青年略略颔首,那店家也不赘言,引那青年径直上了二楼,寻一阔处,那青年凭栏而坐,店家早沏好了一壶顶好雨前茶,又不待那青年吩咐,切了一盘盐水桂花鸭,小心置于台上。

那青年心绪似乎不佳,冲那店家摆摆手,那店家不敢冗言,讪讪退下。那青年拿起筷子,吃了几片鸭肉,便停箸不食,旋而起身凭栏远望,长吁短叹。

忽然间,只听耳边响起一声问候,声音爽朗道:“谢大才子奔放洒脱,表里洞达之高士,何故如此忧愁?”话音一落便有五六人登上二楼,来到那青年身边。那青年闻言扭身回望众人,匆忙施礼道:“解缙何德何能,劳大家来此相送。”

当先一人四十上下,略养胡须,拉住他道:“你我虽非同年,却是同乡,我又痴长你几岁,我丁忧期满,才回京师,你就要归乡,当哥哥的说甚么也要见你一面。”那青年匆忙回礼,拉起那人的手道:“练子宁练大哥公务繁忙,解缙乃微末之人,不敢有劳大驾。”话音一落,便有一瘦高汉子笑道:“你前些日子还告诉黄子澄,说君子与世沉浮,恪守本心,便近道矣,如今已得道之三昧,如何还长吁短叹,岂不让众人笑你志短?”那青年闻言面似滴血,匆忙还礼,以手掩面道:“黄子澄休来嘲笑我。”

话音方落,不防看到一人,匆忙上前拉住对方手臂道:“齐德齐尚礼也来了,我如何敢当。”那人三十岁上下年纪,闻言笑道:“我可不算什么,你且看我带了谁来给你送行?”说着拉住一人,那青年惊呼出声道:“莫不是去岁应天秋闱的许解元?”话音一落,便有一白衣青年上前作揖道:“学生许观许澜伯见过谢学士。”

那青年见他长身玉面,英貌含威,虽一副文士打扮,却颇有些不敢让人逼视,脸上一红,扶住他道:“你我同道中人,又年纪相仿,尚此虚礼岂不见外?”顿了顿,又道:“况且谢某如今已非翰林学士,我乃一介布衣,你不出旬月便要参加春闱,圣上殿前策问于你如手到擒来,这一届的状元,我看非你莫属。”那白衣青年姓许名观,闻言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谢先生激浊扬清,为韩国公仗义上疏,国子学中的学生可都敬佩您这份义胆,把您当成读书人的偶像。”

那青年闻言面色一黯,回味道:“解缙不通世故,但凭书生意气,惹怒天子,使老父蒙羞,思来使我中宵难寐。”原来此人乃洪武二十一年戊辰科进士及第,江西吉水人解缙,因上疏言辞激烈,乃被革职,今上又召其父亲入京,告以:大器晚成,十年后大用未晚也之语。故此才离京归乡,不期亲朋来此相送。

练子宁笑道:“你若世故,我们几人便不来吃你这一杯壮行酒了。”此间他年岁最长,说话间,换了二楼一张最大的桌,招呼齐尚礼、许观与黄子澄依次落坐,又唤来店家道:“伙计,给上一桌最好的席面。”那伙计闻言笑道:“几位爷爷都是文曲星下凡,等下喝的高兴,可要为咱小店吟诗作赋,掌柜子兴许还能免了您老酒钱。”

黄子澄笑骂道:“你这厮休败酒兴,叫你上菜,你快去安排。”那伙计也不生气,脚底抹了油一样向楼下去了。少刻,只见几位伙计快步上楼,将山珍海味,珍馐美食依次送上,偌大的方桌登时摆的琳琅满目,堆如小山。又送上几坛陈年佳酿,开了封口,酒香四溢,醉飘秦淮。

解缙望着满桌美味,颇见铺张,失笑道:“练大哥点这么多菜,闹得有点过了。”练子宁尚未答话,黄子澄笑道:“你方才没听店家说嘛,这才子赋诗,可换酒钱。”一言落下,众皆笑出声来,解缙也略展愁眉。

许观也笑道:“俗话说李白斗酒诗百篇,练大哥乃是斯文饕餮,酒林仙官,若无琼浆,如何写就华章。”功夫不大,众人酒足饭饱,店家又送上香茗果品,服侍的愈发周到。

众人正当品茶之际,忽见楼梯走上一人,众人望去,只见来人年近四旬,气质儒雅,衣着甚为朴素,行走间不紧不慢,贵气逼人。几人见他俱惊了面孔,齐齐起身,便欲跪倒。那人快步向前,伸手搀住当先练子宁道:“都说君子不过文德桥,不期于勾栏酒肆与诸位相遇,还是不声张为好,否则有失朝廷与皇家体面。”

一语落下,便有数位带刀侍从转上二楼。当先一披甲卫士唤来店家,耳语数声,那店家冲那儒雅之士远望了一眼,露出骇然之色。旋即小声张罗,将二楼数桌食客请退楼下。众食客虽有不满,望见几位披甲侍卫,俱不敢冗言,匆匆下得楼去。

此情此景,解缙尽收眼底,情知贵人此行为己而来,虽是寒冬,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膝盖微微弯曲,谦道:“罪人解缙不日即将返乡,不曾向殿下辞行,万死!”那人却不理会他,伸手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席间,招呼几人落座。

几人惶恐,半天才将半边屁股挨在椅边上,气不敢长出,大为拘谨。那人自斟一杯香茗,饮了一口,见解缙仍旧站在原地,冷着面孔道:“解缙朝堂之上谏诤君父,不惜己身,未曾软了骨头,今日见到本王,反屈膝气短,却是何道理。”

解缙惶恐道:“解缙近日偶感风湿,腿脚不太利索,太子殿下乃是仁主,莫要责怪太甚。”原来此人乃今上嫡长子,主位东宫的皇太子朱标。朱标见他汗出如浆,眉毛一挑,说道:“那很好,你既是腿脚不好,如何能出远门,不如在应天留些时日,我差宫中御医给你拿方抓药,待你养好腿脚,再上路不迟。”

解缙愈加惶恐道:“罪人微末之躯,万死不敢有劳殿下。”朱标上下打量他几眼,将手中茶盏重重顿在桌面,冷哼一声道:“还不快坐。”解缙这才怏怏坐定,心惊汗流,再不敢出声。

朱标这才望见许观,面有喜色道:“你莫不是应天乡试第一的许观许澜伯?”许观闻言正欲起身,朱标将他摁住,许观半边身子悬在空中,惶然道:“许观见过太子殿下。”

朱标点点头道:“我听方孝孺提过你的大名,说太学生三千,数你许观才思敏捷,最有孝名,乃是学生领袖,我在宫中也读过你的文章,写的确实是别开生面,颇合我心意。”

许观直起身,长施一礼道:“殿下谬赞,草民实在愧不敢当。”朱标笑道:“这次春闱你若中进士,金銮殿上,本王定要好好考问于你。”许观道:“草民殚精竭虑,不负殿下厚望。”朱标摆摆手,许观才重新落座。

朱标转望解缙道:“却不知你此次回乡,有何计划?”解缙道:“家父在吉水鉴湖畔略有薄田,又有座书院,此去晴耕雨读,侍奉老亲,余务尚未做打算。”

朱标点头道:“我知你颇精通于史论,又以修书治学为生平大业,此去乡间,不妨校改前朝史书,以为后世之戒。”解缙起身拜倒,说道:“解缙谨遵殿下之命。”朱标道:“宋景濂修《元史》太过仓促,其中多有疏漏,你若有心,或可重新修定,也不失为善事一件。”少时又道:“我朝以忠孝礼仪立国,若有闲暇,也可重修《礼记》,或可为天下法。”解缙闻言惶然道:“殿下期许太过,解缙才学疏浅,万万不敢当此重任。”

朱标笑道:“治学如打仗一般,当以勇字为先,我朝重开科举,启用年轻人,便是希望你等能一扫前朝文坛颓势,给官场注入卓然清新之风气。”众人闻言齐齐起身施礼道:“殿下仁慈殷勤,雄才大略,堪为诸臣表率。”

朱标示意众人坐下,笑道:“都说太子仁慈太过,这雄才大略确是头一遭耳闻,我读书不如诸位贤儒,治军不比几位皇弟,你等休说虚辞谀调奉承本王”练子宁听闻此言,有些慌神,忙道:“我等不敢有半句虚词,圣人有言: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仁者克胜,此万古不变之理,殿下乃仁义之君,来日必兴王道之治,以雄才大略论,实在不为过。”

朱标脸色微变,旋即叹息道:“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公卿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少时深色沮丧道:“说起仁,我便有许多感慨。”又望着解缙,深情道:“你是我朝仁臣,却让你受委屈了。”

解缙闻言红了眼睛,望着朱标,一时泫然欲泣,少时长身而起,五体投地,哽咽道:“殿下能体谅解缙一片苦心,解缙虽死无遗憾了。”众人匆忙将他拉起,都勾起心事,静然不语。

少时,朱标才一扫悲伤,起声道:“你等都是有才学的人,不是解元,便是榜眼、探花,本王昨日也作了一首诗,你等为我斟酌一二。”说着起身向北,凭栏而立,少时声音儒雅道:“昨夜严陵失钓钩,何人移上碧峰头。虽然未得团圆像,也有清光照九州。”众人闻言登时抚掌赞叹,黄子澄笑道:“殿下文采清新雅健,独步秦淮,若是参加来年春闱,许解元黄金榜上必失龙头望。”

许观心思敏捷,稍一琢磨那诗,忽变了脸色,心中悸骇不以,偷偷打量朱标,只见他满面欢情,向北远眺,心中暗道:“作者无心,读者有意,此诗若给君父听闻,定惹龙颜不悦。”干笑两声,说道:“殿下高才,许澜伯甘作白衣卿相。”旋即低头,默然不语。朱标听他口气生硬,眉头皱起,问道:“许解元这话说的勉强,莫非我这首诗作的不入你目?”

许观一怔之下,不觉屏气息声,垂下头去。便在这时,忽听一爽朗声音自楼下传来,高声道:“日月为明,月缺非是吉兆,况如今朝有正臣,野无遗贤,我大明不复有严陵之失,殿下这诗君父听了定然不喜。”话音一落,旋见一人身着交领襴衫,头戴四方平定巾,颌下疏须飘洒,笑着上楼。

侍卫识得来人,也不阻拦,拱手作礼,让开来路。那人与朱标年纪相仿,来到近前,俯身就欲施礼。朱标一把托住他笑道:“方先生所言不差,昨夜父皇确实是闷闷不乐。”那人笑道:“殿下虽为储君,亦是人臣,君父之前不畏天威,敢于肺腑发此清音,是我大明之幸啊。”

朱标哈哈大笑道:“方先生真乃本王知音。”旋即回望众人,笑道:“方才我不过以此诗,试问于诸位尔,可惜此间高贤无数,专擅谀词,独许解元闷不做声,想是必有独见。”许观闻言跪在地上,惶恐道:“殿下谬赞,许观实在愧不能当。”

朱标将他托起,把臂笑道:“读书人能有自己之见识,先不论对错,单此一点,便高此间迂儒许多了,无怪乡试把你为解元,我看金榜之上,你也定为头筹。”此话一说,众人皆羞红了脸,齐刷刷跪在地上,惶然道:“谨记殿下教诲。”许观更是惶惶叩首,不敢多言。

少时,朱标将他扶起,许观复正衣衫,转身冲方孝孺跪地拜倒,额头贴地,半晌才抬起头,望着那人道:“学生许观拜见老师。”

那人略微颔首,将他扶起,笑道:“《周礼》谓‘九拜’,稽首乃是大礼,多少年没见人将大礼行的这么周正了。”朱标笑道:“方孝孺逊志斋教出来的学生,岂能差了?”原来此人姓方,名孝儒,字希直,宁海人氏,年岁不长,却素有学望,乃当今天下名儒。今上太孙朱允炆便师从于他,多入逊志斋听他讲学。

练子宁笑道:“殿下说的是,缑城先生乃是海内外齐声盛赞的大儒,**出来的弟子定然也非等闲可比,远迈俗流。”一言既出,众人交口夸赞,解缙与齐、黄俱执弟子之礼以交,方孝孺匆忙还礼不迭,半晌才齐齐落座。

解缙见群友相送,堕泪道:“解缙此去千里,再不能与诸贤阔谈,从此难以聆听高论了。”黄子澄笑道:“君不闻: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许观也道:“是啊,谢学士当知王子安之离别,格调高昂,豁达而不悲伤,学士才学不输前人,心胸也要有所超脱才是。”

解缙悲声道:“果如方先生所言,朝有正臣,野无遗贤,解缙老死乡间,亦无憾矣。”朱标笑道:“谢学士若在乡间,这野无遗贤却从何说起?”众皆大笑。解缙心中感动,起身保拳道:“殿下、方先生与诸君高义,谢大绅没齿难忘。人言失势则恩情俱休,如今我已乡野草民,众位高朋不拿俗眼看我,甚暖我心,谢大绅复有何求?”一语刚罢,满上美酒,一饮而尽,双目通红。

朱标也豪情万丈,举起酒杯,意动道:“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本王敬谢学士一杯。”一饮而尽。方孝孺亦依次与之把盏,不大会功夫,解缙已连尽数杯,熏然欲醉。

少时,解缙拉住朱标双手,方孝孺大惊,正欲阻拦,朱标却摇头示意。方孝孺愣在一旁,却听解缙醉眼蒙蒙道:“殿下,谢大绅微才不足以傲世,但一片赤子之心尚足自矜,今有幼年时所作拙劣诗章,今日诵与殿下听,殿下当解大绅之意。”说着起身朝河岸纵声狂歌道:“斫削群才到凤池,良工良器两相资。他年好携朝天去,夺取蟾宫第一枝。”

声音高亢,在千百学宫上空久久回**。众人一时酒兴大起,此间亦多饱学之士,当下便招呼店家取来笔墨纸砚,各仗胸中所学,挥瀚泼墨,题诗作赋,叙论离情。解缙感动无以复加,不觉又泪洒高楼,将情谊永留心田。

众人畅饮良久,至晚,朱标方归,解缙泪眼相送至登赋楼下。未久,方孝孺不胜酒力,亦独自离去,众皆起身相送。齐尚礼、黄子澄因有公务,也早回家中。独许观一人无公职在身,陪解缙饮酒畅叙,竟至深夜。直到店家小声催促了三次,许观才架着谢大绅,跌撞下得楼去。

此时太阴渐满,星瀚无云,四下喧嚣早去,四夜重归一片安宁,现出天地间最原始的景色。许观出了登赋楼,抬头望见一轮清辉洒在秦淮河上,在河面映出勾栏倒影。用手摇晃怀中解缙,笑着唤道:“谢大才子,此间有人间一等的风情,你快与诸君吟诗作对,以助酒兴。”解缙此刻早醉成一团,口中含混应对,许观半晌也不知他所言为何,一时苦笑,架起解缙,摇晃着过了文德桥,压着河岸,向解缙家中行去。

半晌,二人来到一处敞阔的府院之外,许观向前敲开大门,一门童探出头来,惊道:“谢老爷如何喝了恁多的酒?”匆忙而出,与许观架着他,向府内行去。折腾了半晌,一家人才将他安顿妥当。许观这才辞了解缙老父,孤身出府,向国子监行去。

方才一阵闹腾,许观满身是汗,虽是寒冬,却不觉冷,有微风吹过,一时酒劲涌上来,更觉浑身燥热,惺忪醉眼。伸手扯开衣衫,尽弃斯文,沿着河岸,踉跄前行。才行不过一里远近,来到文德桥下,忽见桥上孤零零站着一人,那人身材消瘦,萧索站在冬夜里,背影萧索。

许观摇晃着向前,歪歪施了一礼,问道:“已是深夜,足下何以在此。”那人闻言缓缓转身,上下打量了许观一眼,摇头道:“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阁下也是夜半不眠。”许观醉眼朦胧,向前两步,才将他看清。只见他身材消瘦,着一身破旧僧袍,头上寸长的青发,杂乱无章,确是个潦倒僧人,失声笑道:“和尚亦解太白高韵否?”

那僧人亦笑道:“青莲洒脱不羁,意旨清畅辽阔,其诗玄旷清远,鬼神莫测,可谓空前绝后,书剑亦是当时翘楚,乃是在下一生偶像。”许观歪着脑袋,啧啧称奇道:“和尚不爱佛祖爱太白,当真奇怪。”又问道:“却不知你还知何人,读过何书?”

那僧人低声道:“国破山何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许观笑道:“还知杜工部,想来是个雅僧。”那僧人道:“太白虽是我偶像,杜子美却是我师。”许观闻言击掌赞叹,又起声问道:“和尚以仁者为师,不怕佛祖降罪于你?”

那僧人皱着眉道:“我不是僧人。”许观笑道:“你不是僧人,却是什么?”那人苦笑道:“我与你一样也是国子监的学生,我叫沈文谦,山东人氏。”许观一愣,惊诧道:“你这一身僧袍胡发,有辱斯文,天底下没有你这样的读书人,许某不相信。”沈文谦一脸凄苦之色,无奈道:“我认得你,足下姓许,名观,字澜伯,贵州上清溪人,乃是庚午年应天乡试第一。”

许观听他说的分毫不差,酒登时醒了一半,颇为忌惮,半晌才问道:“你却如何知道在下?”沈文谦笑道:“我在登赋楼下等了足下半日,早知许解元才高八斗,酒量出众。”许观冷声道:“足下好耐心,却不知深夜拦我,所为何事?”沈文谦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不对,是你与我说话在先,我却不曾主动骚扰于你。”

许观此刻已然全醒,斜眼四下打量,只见四野寂静,不远处登赋楼亦灭了灯火,心中犯愁,壮胆问道:“阁下所为何事,但说无妨。”沈文谦见他神色慌乱,忙上前笑道:“许解元休要误会,在下不过有事欲求于你。”说着掏出信证,许观接过手中,展开来看个仔细,这才神色稍缓,皱眉道:“在下不过一介书生,亦无一官半职,你也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却不知我何以帮你?”

沈文谦道:“我想拜入方先生门下。”许观笑道:“国子学中俱是当世大儒,你欲求学,自有当世一等一的明师教你,何必非老师不可。”沈文谦道:“方先生学问醇深雄迈,乃宋翰林门下学问第一,其文直追韩愈,冠绝海内,我瞻仰先生大名久矣,此生励志为学,仅慕先生一人,只愿尊先生为师,还望许解元成全。”说着抱拳下拜,执礼甚恭。

许观道:“你若想从老师向学,明日自去逊志斋便是了,老师常开斋讲经论道,便是贩夫走卒也能听得,都可谓他的弟子。”沈文谦摇头道:“方先生轻文艺,重教化,以扶文心,传正朔为一生之任,我虽不才,也希望继承方师衣钵,传薪火于后世。”

许观悚然动容道:“你这人口气倒不小,竟然想传老师衣钵。”

沈文谦再度一拜,诚恳道:“还望成全。”许观道:“不是许某灭你雄心,你可知这应天太学生三千,明师大儒亦有数百之众,老师虽不敢为当朝之冠,但功力也足位列三甲,你没真东西,想传他衣钵,怕是艰难。”

沈文谦笑道:“我此时形貌,你不以貌取人,我就知道足下非寻常之士。”许观笑道:“古人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我何敢以俗眼看人,贻笑于大家。”沈文谦闻言心中赞叹:“应天府解元,果然名不虚传。”目露感激,沉思片刻,旋背过身去,望着秦淮水道蜿蜒至极远处,喃喃道:“吾生以格物致知为基址,以身体力行为堂奥,一心向道,虽死不辍。”

许观先是一惊,肃然起敬道:“好一个身体力行,虽死不辍,你有此卓识,可入老师门墙。”沈文谦转身复施礼道:“还请徐解元成全于我,使我有进身之阶。”许观道:“你既在楼下等了我许久,想必也是看到老师的,为何自不去寻他。”沈文谦摇头道:“在下形容丑恶,万不敢唐突明师,玷辱斯文。”

许观见他情真语切,饶有兴趣看了他几眼,满心欢喜道:“难得你有尊师重道的心,这个忙,许观帮了。”沈文谦匆忙称谢。许观拉住他道:“你别谢我,要谢就谢老师,这些年老师开斋讲课,便是有汲汲孜孜,以求贤俊之心,你若真有才学,不愁老师不青眼看你。”沈文谦再三道谢。

许观又道:“看你这身打扮,可是尚无落脚之处?”沈文谦默然点头。许观道:“我在前面乌衣巷有处宅子,你若不弃,便与我同去。”沈文谦婉谢道:“虽承雅爱,但你我初次见面,在下如何敢如此叨扰?”许观虽已清醒,但酒意尚在,一把拉住他道:“我虽不知你遭了什么事,但猛虎落陷阱,壮夫时屈厄。我这双眼便看不得人受委屈,你遇上我许观,我岂能旁观?”

话音一落,拉起沈文谦,向家中行去。少时二人下了文德桥,来到一处十字街口,只见朝南一条阔巷伸向远处,许观笑道:“这便是鼎鼎有名的乌衣巷,想必你是听过的。”沈文谦暗暗打量,随他入了巷子,才觉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地上青石铺地,左右林立高墙,露出飞檐楼角,俱镂空图案,幸而四周皆一色玄青,未施彩涣金朱,此刻高天挂起一轮辉月,洒下流光,倒映出几分幽深雅意。

沈文谦心中赞叹不已,随他前行。少时来到巷子深处,许观才指着一处宅院,笑道:“这院子门头不大,但里面颇为宽敞,乃是老师的逊志斋所在,常日逢单开斋讲经授课,多有士绅平民来此,或是听高言大义,或是来此消磨时光。热闹的很。”又道:“若是遇双,老师则闭门不出,或者修身,或者读书,偶也出门访友,宴会亲朋。若逢了节日,便更热闹了,书斋中高朋满座,俱是国子监中学子与儒林高贤,诸君于此畅论经义,以文会友,有时连翰宫中的老翰林也来此与老师谈经论道。”少时顿了顿,又道:“偶有朝官来此,也谈朝政,不过当朝锦衣卫名义上虽废弃不用,但其党羽尚在,故众官所谈多流于表皮,不切根本。”

沈文谦立在阶前,凝神望去,神色恭谨,少时弯下腰去,朝正门深深一拜,许观静静看着他,良久,沈文谦才直起身子,心中默念道:“假以时日,我沈文谦必在此处扬名。”许观见他望着高墙默然发呆,见他神情激动,四肢轻颤,也窥出他心思,上前拉住他道:“都快天亮了,快快回去歇息,你若要拜,几日后便是上元节,此处定然学子云集,高朋满座,你真有才学,不愁大名不扬。”

沈文谦被他说破心思,脸上一红,幸而巷中昏暗,许观又饮了酒,看不清楚,惶惶随他而去。二人快步向巷尾行去,不久来到一处破旧宅院,许观笑道:“我因秋榜有名,应天学政的老爷才赐下这处陋室,虽然破旧,但好歹可遮风挡雨,庇护寒士。”沈文谦称羡道:“能和方先生比邻而居,许解元亦是我大明贤才。”许观笑着道:“你莫胡乱给我戴帽子,我天资钝顽,学问寡浅,只会在经义里下笨功夫,读死书,若说贤才,谢学士天资超众,才是翰林翘楚。”

沈文谦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谢学士虽有大才,但不如许解元定定如一,可为天下砥柱。”许观哈哈大笑道:“你这帽子越扣越高了,再说下去就没边了,许某全当没有听到。”沈文谦回望阔巷幽深,感叹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巷子千年风貌不改,却不知还有多少两晋风流在秦淮河上飘**。”

许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笑道:“你别看这巷子朴实无华,但其中腾蛟起凤,龙蛇不知凡几,若胸无点墨,怕是尚书侍郎也不敢轻入此巷,等闲朝官更不敢在此擅置产业。”沈文谦不由生了无限感慨,点头道:“面朝圣庙,头枕勾栏,大名文士果然雅骚非常,风流直追两宋。”许观拍掌笑道:“好一个雅骚。”

此刻远处传来鸡鸣,已是破晓时分,沈文谦怕他疲劳,匆忙催促道:“再说下去,恐怕天就亮了。”许观也兴致稍减,一拍脑袋,恍道:“关顾着说话,却忘了回家。”伸手入怀,走到门前。少时呆立不动,沈文谦走向前,打趣道:“许解元酒吃多了,莫非连家门也推不动了?”

许观讪讪一笑,摊开手道:“许是酒吃多了,钥匙不知丢在了何处。”沈文谦摇头叹气,走向前,只见一把熟铜锁制的枕头锁挂在门上,双手按在上面,就要发力。许观匆忙摁住他道:“许某家穷,无钱再添置新锁,你若扯坏了,我这一屋子书可都没将军把门了。”

沈文谦见他表情滑稽,笑出声来。手背一翻,抓住他腕子,脚下一点,轻飘飘跃起,落在墙头,放眼望去,却是一不大的院落,寻一片空地,这才轻飘飘落下。许观如何见过此等情景,一时目瞪口呆,落地半晌,似犹不可置信,望着沈文谦,怔怔道:“足下莫不是神仙不成,怎会腾云驾雾?”

沈文谦微笑不语,许观却好奇心大起,拉住他道:“我幼时常在茶楼听人说平话,故事中也有许多江湖豪客身怀异术,可登萍渡水,吐气杀人,我彼时年幼,以为是小说家杜撰,却不知世间果然有此奇人。”沈文谦笑道:“登萍渡水倒是不假,吐气成剑我却未曾耳闻,想来是说书先生杜撰。”

许观眸子一亮,拉住他道:“那你可得教我这登萍渡水的绝学。”沈文谦道:“此非正道,你是文曲星下凡,学这些岂不浪费天资。”许观却不依道:“我若是文曲星下凡,你便是武曲星君转世,你文成武就,许某可要把你当偶像啦。”趁着酒劲,便欲拜倒。沈文谦匆忙扶住他手臂,许观腰上用力,上身却纹丝不动,心中更添惊奇,笑道:“你瘦瘦弱弱,力气却不小。”

沈文谦将他扶起,双手笼在袖中,笑道:“不过蛮力而已,当不得真。”许观道:“我自幼偏爱斗鸡走犬,最好钻研旁门左道,说起来,读书科举倒是我的副业了。”

沈文谦笑道:“你当朝解元若说读书乃是副业,万千学子岂不是羞愧的要投秦淮河。”许观苦苦哀求,沈文谦只推脱不肯,许观见他无意多言,这才散了兴致,径直走到一间偏房之前,推开门道:“说起偏好,许某真是下过功夫,你进来一看便知。”

沈文谦好奇,走到他身边,向门内望去,只见一间雅室宽敞非常,四壁立满书柜,密密麻麻,摆满书籍,怕不下数千本之多,登时倒吸一口冷气。又见当中一墙上挂了一副未经裱糊的生宣纸,潦草写了三个大字“书林斋”。沈文谦剑眉舒展,赞叹道:“无怪你县试、乡试皆为头魁,原来在府中藏了万册图书,俱入你襟怀。”许观率先进门,转身将拉他入室内,笑道:“不过些许雅好,都是拿来与同好炫耀的资本,况且其中许多书我也未曾读过,于学问实无干系。”

沈文谦置若不闻,环望室内,双目盯住书林斋三字,只见字体瘦劲豪放,骨力嶙峋,三字虽未连在一处,但气韵连贯而不断,啧啧称奇,赞道:“看这笔力,怕是有三十年苦功。”许观笑道:“我今年还不到三十,莫非在娘胎里便开始练字不成?”

沈文谦扭脸细看他脸色,似有不信道:“书而有法,行笔大有傲意,此字果真是你写的?”许观见他吃惊,笑个不停,摆手道:“我叫你看藏书,你却专揪住这几个破字,舍本逐末。”旋即点了灯火,沈文谦执在手中,来到书架前,细望之下,惊道:“竟有如此多孤籍善本,想来下了不少功夫。”许观面有得色道:“那是自然,这几年都没吃过一顿饱饭,钱都砸在这芸阁之中了。”

沈文谦心中羡慕,目光在书间留恋,半晌难舍难分。许观见他是爱书之人,笑道:“应天藏书大家颇多,若说数量之丰,品格最高,当属老师逊志斋莫属,若有机会,你可去斋中一观,定然叫你大开眼界。”沈文谦闭上双眼,鼻翼鼓动,只觉淡淡清香入肺,沉醉不以,半晌方叹道:“此心欲化庄周蝶,只爱书香不爱花。”

沈文谦流连忘出,许观怕他沉迷,匆忙将他拉出芸阁,带到卧房之中,又取了被褥,自己先和衣上床道:“我这也无客房,你我今日便抵足而眠罢。”沈文谦又是一阵感激,才上了床,钻入被褥之中。

此刻许观却谈兴不辍,坐起身子,拉起他手,笑道:“你我年龄相若,道亦相似,今日许某酒醉未醒,你若不嫌,便于我畅谈一番,何如?”沈文谦初逢贤才,亦是满心欢喜,匆匆点头答应。一时二人逸兴遄飞,抵足相谈,俱心醉神驰,早忘了光阴流转。待得红日高升,满室光明,二人都大笑起来,彼此深情凝望,俱生钦佩之情。

其后两日,沈文谦便在许观宅中不出,每日与他促膝相对,无所不谈,颇觉酣畅。对许观之才学推崇备至,引为生平知己,许观亦感叹沈文谦文思通达,每发真知灼见,使人茅塞顿开,有不凡之才,对其也大为钦佩。

不觉两人感情日浓,相互称兄道弟,有相见恨晚之意。

后两日,许观忙于俗务,沈文谦便常去书林斋中阅览芸阁藏书,他自幼家贫,室无藏书,如今看到许多书籍,直是如鱼得水,每日只埋头书间,用功读书。

这一日,沈文谦方读罢一本前朝古籍,在书架上翻阅,却见不少古籍残缺,缺章少页,心中痛惜,他是爱书之人,不忍见古籍受损,当下便向许观借来刀、笔与浆糊等工具,将残缺之书一一用心修补。才两日功夫,便修了十数本书,浑身沾满浆糊,直成了一个修书匠人。

这一日乃是正月十五上元节,日头偏西,天色刚暗下来,沈文谦仍在书林斋中埋头修书。许观走进屋内,笑道;“兄弟快把书放下,我带你去拜会老师。”沈文谦听了,手上一颤,刚补好的书页便又撕裂开来,当即不言不语,低头将书页黏补完好,才放下手中工具,抬头望向许观,目有欣喜道:“今日老师有空见我了?”

许观拉住他,哂笑道:“沈公子修书修的脑子都是浆糊了,今日是上元节,秦淮河两旁有春宵赏灯大会,你我先去灯会上逛一逛。”沈文谦道:“莫非方先生也去赏灯?”许观笑道:“老师赏不赏灯许某不知,但晚间老师在家中设宴,邀我前去,你陪同我去他府中,就可见到你偶像了。”

沈文谦摇头道:“这里还有几本书要修补,灯会我就不去了,你回来后,我再陪你去拜见方先生。”许观见他兴致不高,笑道:“真是个书呆子,你寒窗苦读,不就为了扬名,今日官宦子弟,才子佳人齐聚秦淮两岸,每年都有分曹射覆,赏灯猜谜的习俗,你十几年穷经尽义,今日正是一展抱负之时,若表现出彩,说不得也能在应天士林中留个美名。”沈文谦道:“我读书乃是向内求个心安,又不是拿去向才子佳人卖弄,即便沈某有名利之心,也当施展于方先生这等高贤之前。”

许观一撇嘴道:“方先生当年也是年轻过的,你尚青春,怎就如此老成?今日这灯会你是非去不可。”拉着他就往外走。沈文谦被他连拉带拽,出了芸阁,无奈摇头笑道:“认识你几日,都不见你翻过一本书,也不知你这一肚子墨水是从哪偷来的。”许观笑道:“我说是文曲星君梦中所授,你信不信?”沈文谦听他所言荒唐,摇头苦笑道:“我这一身浆糊,先换身衣服再说。”

旋即转入室内,换了一身许观衣衫,二人书生打扮,相携出门。

少时来到巷中,此刻乌衣长巷早已人头攒动,各家各户门口挂满灯笼,沈文谦抬头望见许观院门两角也挂起大红灯笼,歪歪扭扭吊在门梁之上,笑道:“许大哥家中什么时候也挂了灯笼,这等小事,叫小弟办便是了。”许观说道:“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翩翩佳公子,这等粗活,许某怎敢劳烦于你。”

沈文谦心思一动,忽想起钱满楼,不觉神色黯然,默默叹息。许观兴致颇高,拉着他向巷外行去。说话间,二人出了巷子,来到秦淮河边。此时天色黑了下来,沈文谦与许观立在文德桥上,向左边看去,只见南岸勾栏处处张挂彩灯,水中画舫也洒下五彩光华,照的秦淮河水波**漾成一片花海,望来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许观伸手指向北面,笑道:“兄弟快向北面看。”沈文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学宫门前大照壁处更挂起巨大灯轮、灯柱,高有丈余,临河贡院街边树上亦挂满花灯,与远处灯火连成一片,映得满城火树银花,直把高天满月也比得失去光辉。

正此时,对面一群人登上文德桥,齐齐冲许观行礼问好。当先一人衣着华贵,白面微须,摇摇冲许观打躬,笑道:“许解元好雅兴,今日细风院花魁雅歌姑娘亲自出阁与众才子猜灯谜,听说得中头名者,可得姑娘含香荐枕,许解元名动勾栏,乃是快活林中的魁首,莫非不打算去凑个热闹?”

许观冷笑道:“蔡公子日日换新娘,夜夜做新郎,国子监谁人不知你乃青楼中的状元,章台上的宗主,说起低俗,无人可与你比。”沈文谦上下打量他两眼,只见他形销骨瘦,脚下虚浮,知他已被酒色掏空身子,一时心中叹息,暗暗摇头。

那姓蔡的公子却拉下脸色,难看道:“许解元文章写得好,嘴皮子也如此犀利,就是不知骨头是不是够硬。”说着身后众人便围了上来,狞笑连连。许观见几人虎视眈眈,却也不怕,冷笑道:“蔡公子文采斐然,莫非也如乃父一般,武略忠勇不成?”

那姓蔡的公子闻言狰狞道:“你知家父乃是朝廷六部正三品侍郎,却还敢如此嚣张,数次于国子监中中羞辱于我,坏蔡某名声,堵了你几次,今日终被我遇到,众兄弟安能放过你?”许观与他早有嫌隙,此刻见他来意不善,却也不慌,伸手挨个指点众人,冷笑道:“好大的排场,我看看都有谁。”说着指点当几人,出声道:“原来是福建按察使柳大人的公子。”

又望见后人一人,说道:“这位想必是守备大人的昆仲,还有一位……”说着伸手指向最后一位五短身材,又黑又胖男子,问道:“这位公子仪表不俗,却不知是哪位官老爷的须眉?”

那黑矮男子二十五六上下,高不及他肩膀,听他夸赞,双眼眯成一条缝,摇头晃脑道:“本公子家父乃是当朝从三品怀远将军王大高是也。”言语间颇为得意。许观闻言笑出声来,说道:“令尊果然好名字,却不知公子如何称呼?”那黑胖男子却听不出他言语中谑笑之意,兀自摇头晃脑道:“本荫生大名王高高,小名唤作黑牛,乃是国子监贡生。”许观心中冷笑道:“却是个凭先世福荫,入监读书的公子。”知他乃是不学之辈,有意奚落于他,拱手拜道:“原来竟然是学冠太学,名动秦淮的一代风流俊少王公子,久仰大名,今日幸识台颜,喜不自胜。”

那王高高颇为得意,拱手还礼道:“许解元客气,好说,好说。”面上颇为受用。许观哈哈大笑,少时又故意皱起眉头道:“阁下魁梧奇伟,仪表堂堂,不过这名取得不好。”王高高也沉下脸色,问道:“这名字乃是我爹给取,如何不好?”许观道:“阁下生的矮胖,却取名为王高高,人与名不一,岂不是有掩耳盗铃之嫌?”

王高高闻言楞在当场,疑惑道:“掩耳盗铃是个什么东西?”众人见他寡识,俱忍不住笑出声,王高高登感莫名,扭头拉住那蔡姓公子道:“老蔡,你莫非也知这掩耳盗铃是何意?”

旋即转问许观道:“这词听起来有点意思,谢解元快说与本公子,待来日国子监开课,本荫生入监讲与众人听,也不枉费你造这样的新词。”

沈文谦见他表情滑稽,不觉莞尔,方咧开嘴,正被王高高望见,后者登时怒道:“贼和尚,你笑甚么?”沈文谦不欲惹事,连连摆手,向后退去。王高高转拉住许观道:“你这厮快说。”许观伸手拨开他,骇然后退,摆手道:“蔡公子说的对,这是我杜撰之词,当不得真。”已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高高却不依不饶,连连追问。许观缠他不过,笑道:“阁下果真要知这掩耳盗铃是何意?”

王高高昂首道:“那是自然。”许观退后一步,笑道:“那本解元便告诉你。”王高高闻言竖耳听来,许观凑在他耳边大声道:“这掩耳盗铃乃取自欺欺人之意,也就是自己骗自己。”王高高耳边如生炸雷,被他震得一懵,半晌才听出他言语不善,少时回过神来,抬头冲他脸上看去,只见他表情蔑然至极,不觉雷霆大发,喝道:“好畜生,敢骂本公子!”上前一步,伸手就欲揪许观胸前衣襟。

许观向后一撤,王高高人矮臂短,出手不中。那蔡姓公子讥讽道:“王公子何必一意孤行,自取其辱。”王高高面色漆黑如墨,喊道:“老蔡你他妈别罗嗦,快帮我灭了这小子。”蔡姓公子闻言冷笑一声,逼近二人,却不动手。

王高高见几人俱不发难,怒骂出声,脚下使力,向许观怀中顶去。许观此刻正凭栏而立,桥上栏杆不过齐胯,若被他顶实了,定然要跌入水中,当下腰身一拧,躲开王高高。王高高身材肥胖,收势不住,登时一头撞在青石栏杆之上,惨叫出声,滚倒在地。

众人拿眼去看他,只见他额头碰出核桃大小伤口,不住流血。沈文谦见他在地上不住打滚呻吟,声音凄惨高亢,摇头微叹。蔡姓公子却阴森一笑,扯着嗓子冲游人喊道:“许解元与和尚杀人啦,快快禀告兵马司来捉拿贼人。”他人虽瘦弱,声音却颇为响亮,登时四处游人扭头观望。

此刻游人如织,闻言不知究竟,俱凑上前来,许观心头火气,正欲发作,眼见人越聚越多,心知不妙,强压住冲动,冲那蔡姓男子拱手,冷冷道:“蔡侍郎的公子果然是好手段,后会有期。”拉起沈文谦袖角,扭头便向外冲去。那蔡姓公子早防二人,见他转身欲逃,大喝一声道:“解元休走。”一把拉住许观,险些将自家带倒。

许观抬脚欲挣脱,却不敌王高高手上力气大,颓然挣扎半晌,王高高只抱着他右腿嚎哭。不过片刻功夫,文德桥上下已然围满人群,嬉笑指点不休。许观心中焦急,那蔡姓公子却爬起身来,纵声喊道:“你与这贼和尚合伙行凶,想要逃跑,天边也没你的去处。”一拳向许观面上捣去。许观见他拳速颇快,躲闪不开,情急间身子一侧,却被他一拳捣中胸口,此拳挨实了,似在他胸口点了一把火,竟是隐隐作痛。

也当即横下心,一把拽过那蔡姓公子,与他四目相对,狰狞道:“莫非欺负许某只会读书,不会打人,你的人率先动手,走到天边你也占不住一个理。”就欲动手。

那蔡姓公子见他双目带着冷意,被他揪住,反添了凶心,冷笑道:“你休要猖狂,等下兵马司中,蔡某叫你跪下来求我。”说着胆气愈豪,竟而放声大笑,声音更加响亮起来。许观心中一沉,说道:“看来许某非要使些手段了。”灵机一动,也学他纵声喊道:“蔡侍郎蔡裴恭的公子仗势欺人,殴打国子监的老爷啦。”声音传遍秦淮两岸,少时人群围的更密,竟将文德桥堵个水泄不通,人皆上下不得。

那蔡姓公子见他也出声造势,恐怕牵连家父,一时心中慌乱,招呼身边人道:“快让这厮住嘴,否则此处人多眼杂,连累了你我亲眷,得不偿失。”话音一落,其余二人也惊了面孔,围了上来,前后锁住许观。蔡姓公子喝道:“将他给我掀入秦淮河。”口中狞笑,摩拳擦掌,就欲施以手段。

许观不过有些力气,却终是书生,不敌三人手段,眼看便要被三人抛起,匆忙扭头,以目视沈文谦,低声道:“兄弟救我。”沈文谦无奈苦笑,上前一步,抓住那蔡姓公子手腕,使出抖劲,一拨一带,那公子周身如遭电击,毛发尽竖,不由自主松开手,脚下一软,已然跌在地上。其余几人亦骨酥筋麻,倒在地上,滚成一团。

沈文谦拉起许观,眼见四处皆是眼睛,情知二人不早脱身,必惹祸患。当下展开身法,游龙般在人群中曲折前行。这一走才现真功。只见他拉住许观,展开浑身手段,二人一前一后在人群中奔走,或是肩胯一蹭,或者身子一抖,身周之人便浑身犹如过电般汗毛皆起,人也莫名奇妙的被弹开来,纷纷让出去路。沈文谦在人群中穿行,不过数息的功夫,二人已然穿过如潮人群,来到秦淮河南岸。

那人见他一身儒士装扮,张口叫破自家职位称呼,倒有些吃惊,说道:“乱贼倒有些见识,却不知是哪家的奴才?”许观施礼道:“在下乃是国子监的桂榜举人。”那锦衣千户上下打量他两眼,将信将疑,半晌才微微抬手,拱个手势道:“原来是举老爷,刚才本官凤来楼上看到你等在文德桥上与人纠纷,可是实情?”

许观皱眉道:“不过些许小事,此刻已然散了。”又道:“在下还有事,告辞了。”说着就欲绕过几人。那千户眼珠转动,俄而露出笑容,伸手拦住他道:“举老爷先别走!”许观拧起眉道:“千户大人还有何吩咐?”

那千户眯起眼睛,绽放精光,悄悄向前,笑道:“举人老爷看这灯会可还热闹否?”许观见他身后两个百户并一干士卒均挤眉弄眼望来,已知数人心思,心中冷笑,不觉后退数步,干咳一声道:“回大人的话,这秦淮两岸到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看得人眼花缭乱,可谓美妙非常。”沈文谦却皱起眉头,也不知几人意欲何为。

那锦衣千户见他不明事理,上前一把抓住许观手腕,反手轻轻一拧,许观脸色大变,冷汗落了下来,那千户面孔贴住许观,酒气扑鼻,笑道:“老爷说看得眼花缭乱,可是吃多了酒?”许观被他所制,强忍疼痛,回道:“在下不曾吃酒。”

那千户冷笑道:“不吃酒如何就花了眼睛?莫非欺骗本官不成?”许观告饶道:“在下万不敢欺瞒贵官。”那千户道:“既如此,不如随本官到登赋楼上吃几杯热酒,登高而望,看这灯火才真是眼花缭乱。”许观讪讪道:“在下乃是读书人,不会吃酒。”那千户手上用力,说道:“不会吃酒,想必肉是吃得。”许观强忍疼痛,问道:“大人究竟意欲何为,直说无妨?”那千户摇头叹息道:“竖子无识,不解风情。”手上用力,许观双手好似过电,周身酸软非常,低头看去,手腕已被他捏出青黑之色。

沈文谦见那千户一双枯手青筋绽出,知他有些手段,乃是江湖中人,正欲上前阻拦,那千户蓦地松开手,扭头向后行去,淡淡道:“郑百户,你曾是国子监坐班,与学生打交道,你最有经验,此事交于你处理了。”旋即身后一魁梧军官闻言向前。

沈文谦恍然大悟,心道:“原来此官曲曲折折绕了半天,确是要索要贿赂于我二人。”长叹一声,抑闷非常。许观早看穿他肺腑,但他虽小事不计,大节犹保,摇头道:“吏治之弊,莫过于贫墨,不禁贪墨,则民无以其生,想我大明立国不久,当朝天子肃贪倡廉,体恤万民,不料你等竟饮酒废事,公然索贿,如此蔑视王朝法度。”郑百户不料他说出此话,望见他面目威严,一身正气,仿似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心中忌惮,进退两难。

那千户此刻尚行未远,闻言勃然大怒,气势逼人,来到许观面前,周身凝起悍冷之气,喝道:“举人欺本官不敢法办你?”说着手上一抖,腰刀已然出鞘,露出锋芒。许观被那刀上冷气一逼,汗毛竖起,惶然退后数步。正此时,身后王高高与几人追到此处,许观心海沸腾,暗道不妙。那王高高却早看到那锦衣千户,露出喜色,向前笑道:“马世伯,小侄给您磕头了。”说着撅起屁股,恭敬行了一礼。

马千户猝见他满脸血污,狼狈不堪,忙上前道:“原来是王将军的公子,却不知是谁伤了你?”说着又向身后几位宦官公子作礼,显然是熟稔之人。那王高高捂着额头,扯起嗓子喊道:“刚才这厮要杀小侄,幸好小侄身手高强,这才躲过一劫,不料这头上,还是被这厮敲了个洞,马世伯定要将他二人扭送到镇抚司,帮小侄报仇雪恨。”

一言落下,那蔡姓公子走到马千户面前,大放悲声,声泪俱下道:“千户大人,我父乃是户部蔡侍郎,此次我与王少几人来此观灯,不料这姓许的伙同这野和尚偷我钱财,被高兄弟当场捉住,这和尚逃脱不得,出手伤人,将我等打倒在地,此刻在下浑身犹是痛不欲生。”王高高闻言颇为诧异,看了他一眼,与他心领神会,喜上眉梢道:“蔡公子说的好啊,便是一个痛不欲生!”说着用手在脸上一抹,鲜血涂满整张脸,恐怖狰狞,又滚倒在地,哀嚎起来。

沈文谦见二人心思偏狭,说话全无根据,凭空捏造,惊得竟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人。许观心神摇晃,暗道不妙,高声道:“二人信口胡言,大人方才楼上看得清楚,分明这黑牛先动手的,大人定要分辨一个忠奸贤愚。”

马千户心有早有计较,当即换了脸色,冲许观森然笑道:“举老爷放心,本官定然会还你等一个天理公道,是非对错,但还须各位老爷去我镇抚司衙门一坐了。”向后招手,便有两个百户提刀向前,欲捉住二人。许观心中大惊,说道:“若是进了镇抚司衙门,即使是天潢贵胄亦有死无生,我小小书生,安有活路?”一时惊恐,以目视沈文谦。

沈文谦扫了那刀一眼,轻轻阖上眼皮,神情肃穆道:“想我明教一脉,为汉人复国,辅朱氏登极,二十年殚精沥血,十万教民尽瘁驱驰,效尽犬马;而朱氏因功生嫉,烧我圣庙,灭我门户。明尊百战神功,竟至投崖,法王热血壮士,受辱于寒门草芥,使人热泪长流,含血喷天!说来朱氏登基,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尽屠勋臣故将,不过以恤民修政之实,使天下复劝赏畏刑之治;其于万民为功,于勋臣有罪,匹夫之交,尚不负心,何况朱元璋顶天立地大丈夫乎?重八负我明教,我心何甘!我心何甘!”

他说话声音甚轻,此时四处喧嚣,众人皆不能耳闻,唯那马千户虽处得远,但仗着深厚内力,听得一清二楚,脸色遽变道:“你是明教余党!”沈文谦望了那千户一眼,见他神色大为紧张,轻轻一笑,手指将刀轻轻弹落在地,冲那千户道:“朱氏虽兴社稷,统万民,使我天汉华族坐享无尽太平之福,可惜朝廷习焉不察,又设锦衣卫毒瘤滋生在阴暗之处,以致四海侠义渐灭,忠烈不保,终究瑜不掩瑕,洪武怕是要遗百世恶名。”

转身来到河边,独对秦淮,长叹出声,似乎失望之极。

许观离他最近,也听得只言片语,面有迷茫,问道:“明教是甚么?”沈文谦负手而立,朗声回道:“明教乃是当年光复河山的侠义之师。是天下英雄藏身之所,义士庇佑之帮。”

许观问道:“你方才的一段话便是出自明教?”沈文谦听得此言,眼圈微红,点头道:“这话乃是我此生最敬爱的师长所说,他当年便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可惜后来豪杰遭戮,侠光泯灭,使他老人家二十年独坐苦禅,才使得如今锦衣卫得势,上鸩李伯升这等巨眼英豪,下欺我等学子生民,可怜天下英豪,俱入彀中,谁能幸免?”说罢失魂落魄,似精气神被抽空,连神色也萎靡下来。

正此时,忽有画舫游过河面,灯火中有歌女飞音清亮,语似流莺,其声飘到沈文谦与许观耳中,细听确是青莲居士李太白之诗: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路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王高高听见声音,眉飞色舞道:“这不是小水仙的声音嘛,哈哈,想死哥哥了。”说着拉住马千户道:“马世伯,这小水仙与小侄亲如兄妹,是秦淮画舫上有名的可人儿,您先处理了此间之事,等下画舫中,小侄定要陪您痛饮一番,您老爷享受享受。”说着向画舫高声呼喊歌女大名,手舞足蹈。

忽见王高高倏然高高飞起丈余,惊叫出声,在半空手舞足蹈,向河中画舫飞去。初时王高高惊呼出声,待发现自家所投之处,乃是河中画舫之时,忽现喜色,正欲张口,便觉周身一紧,急速下坠,噗通一声,落入冰冷秦淮河水之中,不住扑腾。

其余三少只见他信手一挥,不见动作,王高高便跌入河中,俱惊呼出声,不敢相信。那蔡姓公子更是不可置信,想起先前桥上怪事,见他一头乱发,登觉得恐怖狰狞,再不敢小瞧,急靠近那千户道:“马大人,锦衣卫的老爷都有绝技,您又是玄门正传,可莫要被这变戏法的给逃了。”躲在那人身后,惶惶发抖。

沈文谦望见王高高在水中沉浮,只觉心头豁然开朗,抑闷之情竟稍稍减弱,心想道:“未曾想恣纵任性,竟是如此畅快,无怪自古多傲类独绝,超脱俗法的洒脱天才。”有心放纵一把,也不约束本心,脚下一动,来到那姓蔡的公子身边。那蔡姓公子转身欲向楼内奔逃,不防后颈一紧,身躯如旱地拔葱般高飞而起,须臾落在王高高身边。

蔡、高俱落水中,其余两位官宦子弟也心胆折摧,转身便跑。沈文谦如电射出,贴在二人身后,轻声道:“有难同当,才是丈夫本色。”手上一晃,可怜金陵四少眨眼之间,俱成了落水之犬,抱在水中沉浮。

锦衣卫众人俱看得目瞪口呆,均知遇到了江湖巨匪,一身材高大百户更是有心躲开,扭头望见身后千户面目阴沉,按刀逼视于他,何敢后退?众人存了同样心思,少时钢牙一咬,俱生凶恶之心,呲嘴獠牙,执刀向沈文谦扑去。

沈文谦见锦衣卫如疯如魔,叹息一声,不退反进,抢入人群之中。锦衣卫众人虽将刀舞得快狠非常,似风卷落雪,沈文谦却腿似鹿奔,脚下生花,将鹿步梅花桩使得平淡中藏了几分难言之神韵。许观目瞪口呆,只在他人群中转了几圈,但听数声轻响,众锦衣卫冲天飞起,俱冲河面落去。

一时许观心中叹息,暗生羡慕:“我若一日也如他这般文成武就,定能青史标名,流芳千古。”对沈文谦已是生了钦佩之心。

沈文谦望见十几人在水中扑腾,花灯映照下的河面本堆着一片五彩柔波,此刻已被十几人搅碎。沈文谦见水花飞溅,忽觉心头一片轻畅通明,周身也觉轻快许多,仿佛有座大山自心头飞去,再也难见。此种情状,前所未有,殊为奇妙。

那千户此刻已成孤家寡人,见沈文谦举手投足间制住几人,骇然大惊,出声道:“你年纪不大,轻身之术却高妙非常,莫不是魔教妙风堂的人?”沈文谦闻言,忽而想起一人,那人个子不高,年纪颇大,形容猥琐,站在北固山甘露寺前侃侃而谈道:“轻功之妙,不唯身步之法,更曰心法,心法之妙,首重空松……或曰心空则意灵,灵则敏,敏而举重若轻,心有所往,无所不至……”

他乃由苏道泉初传道艺,又偶得《明王心经》砥砺所学,及遇高兴,又多受他传道调拨,二人乃是江湖一方亢宗,心经亦是武林无上宝典,又因他悟性尚佳,此时于武道一途已初有小成,修道时日虽短,等闲俗手亦不能与他放对。此刻沈文谦见玄门嫡传后人语谤明教,心中火起,有心与他较艺,一试所学,沉下声道:“明教末学后进,愿领受玄门高深。”

那千户将刀拎在手上,刀尖垂地,冷冷道:“年轻人报上姓名,马凤龙刀下不杀无名之人。”沈文谦胸中战意汹涌,拱了拱手,一字一顿道:“明教山东沈文谦,向玄门的道长问好了。”双目倏放光华,与锦衣千户马凤龙对望一眼,后者不防奇光入眼,脑中如被针刺了下,双眼也流出泪来,闭眼喝道:“魔崽子敢使妖术。”一揉眼睛,双瞳已是通红。

沈文谦爽朗一笑,望着他道:“玄门也不过尔尔。”话一出口,自家也觉得诧异,失声笑了起来。马凤龙喝道:“且看我玄门‘七祖**魔刀’诛邪除恶!”

说罢信手出刀,刀势又平又快,唯刀尖藏了虚势,恍惚难辨。许观早退在一旁,周围也围了无数人,都是门外汉,眼见马凤龙不过轻挑慢推,气韵平平,均想:“都说锦衣卫老爷飞天遁地,杀人无算,如何学了些戏台上的玩意?”

沈文谦却屏息凝神,不敢大意。眼见他刀势凝重,平淡之中似乎藏了无穷变化,及至身前,已然气韵全无,唯刀锋又快又利,与人一起撞来。沈文谦知他非庸手,此战又是他生平第一次对敌,不敢大意,倏然后退,与他拉开距离。

突见马凤龙身子一晃,目中陡射寒光道:“魔教余孽纳命来。”话音刚出,刀势急转,周身掀起一阵怪风,绕身旋转,四周忽地苍凉一片,人刀俱渺,卷向沈文谦。便在此时,沈文谦双手内涵外扣,躬下身躯,迅疾在地上一拍,此一掌不见声势,熟料青石地面上,竟顿时现出一周整的掌印,内浅外深,奇异非常。

与此同时,马凤龙却觉脚下一震,一股怪力自脚心入体,浑身整劲瞬息生出些微不调,外人虽看不见,但他却知自家浑身整劲已乱,顿失重心,心中惊骇,正欲拿桩调整,沈文谦已然矮身钻入他怀中。马凤龙大叫一声,刀身向下斜切,出手颇为老辣,欲将他整个人劈成两半。沈文谦却不慌不忙,抢先用手在他肋下拂了一下,马凤龙半边身子一麻,居然被震飞了起来。许观离得最近,但觉一股无形气浪汹涌而至,直如怒潮拍身,惊呼后跃。

这位大家自幼出身地躺名门,四十岁上下拳术大成,名满八方。后因避仇,入山隐居,于家中梅林圈养数头麋鹿,这位大家每日观察,与鹿在林间追逐,不过五年功夫,便被他造出一种极其了得的身法,取名鹿步梅花。此技糅合吸收地躺之技法特点,又不拘一格,以鹿之逐跃之能杂糅其中,加入翻跃转身之法,至此才携技出山,血刃仇敌,复名躁当时,世间始有鹿步梅花之无上身法。

及后这位大家身老,后人无继,此术传于山西苏姓人家,便是苏道泉先祖,传至其父,已是数代之后,此术虽已无当年高名大盛,幸保拳术精髓不失。沈文谦在沧州已学苏道泉之鹿步梅花精要,后一路南下,多加揣摩。后凤阳遇高兴,高兴身法冠绝群雄,对沈文谦多有点播,又悉心传授明教俱名法王‘神变’之术精要,于登萍渡水的绝学也与他亲授印证,沈文谦数日来熟练不辍,自此轻身之术已非俗手所能相抗。

马凤龙不过昆嵛山俗家弟子,虽精刀术,身法却极一般,方才已然被沈文谦绞乱下盘,跌飞出去。不容喘息,又被沈文谦“吃”住全身,已经手忙脚乱,无力抵挡。众人只见沈文谦绕着他飞转,忽向南斜跨一步,一拧身,伛偻着又兜了回来,旋疾向东迈步,蓦地身似惊鹿,复向南转,少时脚下越来越快,年纪稍大一些的,早看的神昏目眩,闭目称奇。

当此时,沈文谦更是奇步连连,手上电掣星驰一般抓在马凤龙后背,后者应声立跌,如此将对手连跌三次,待第四次贴住他时,马凤龙手下长刀已然被打落在地,沈文谦掌心欲吐,忽见他向后一跃,闭目叹息道:“马某当官久了,早不是江湖中人了,你杀了我罢。”

沈文谦见他袍服碎裂,空中碎片飞扬,狼狈不堪。低头将刀捡起,捏着刀柄,将刀把放在他手心,轻抚刀身道:“锦衣卫此刀名唤绣春刀,乃裁决公义之刀,非刮民脂血之刀,你如若今日般继续索贿于民,我不杀你,自有人来收你一身手段。”

此话一出,许观抚掌较好,四周围观众人亦抚掌称快。马凤龙转望四周,神色羞愧,将头低下,抱拳道:“多谢阁下留情。”沈文谦侧身不受,微笑道:“你要拜,便拜宫中那位,当年他设镇抚司衙门,想必也是存了平治天下之心,你玄门既然自命群伦领袖,便应当持心公正,为江湖表率。”马凤龙面赤如血,更添愧色,颤声道:“马某定不负君父与阁下寄望。”

沈文谦不防一刀刺了过来,他临阵经验尚浅,登时乱了方寸,脚下一软,坐倒在地。却不料此一坐,却将马凤龙势在必得的一刀躲了过去。马凤龙用刀偷袭走空,以为他有意坐倒,更添愤怒,爆喝一声,撒手丢了绣春刀,电一般欺向前,手掌张开,直抓沈文谦头颅。

沈文谦此时才醒过神来,用胯在地上一蹭,以腰为轴扭动,转到马凤龙身侧,两脚伸出,如钢鞭一般,剪住马凤龙双腿,将他绞住。不待他有所反应,脚下轻巧发力,马凤龙根基尽失,如风飞起。

马凤龙人在半空,蓦地又是一声怪叫,身子打了个转,头下脚上,双掌携着无穷威势击来。此乃玄门置之之死地而后生的“回心掌”。沈文谦也从苏道泉处知此绝技,心头火起,浑然不惧,运起九成九功力,翻掌相迎。两掌相接,沈文谦掌心一热,劲力狂吐而出,便是一记“掌心雷”。两人双掌一触即分,只见沈文谦坐下青石碎裂开来,马凤龙却腕骨折断,惨叫一声,向后倒飞出去。

这一飞去势颇快,少时便至秦淮河面,此时其势已衰,向下落去。马凤龙人在半空,无处借力,又不忍踩踏同僚,眼看便要落入运河之中。正此时,忽见一人自秦淮河对岸踏水而来,捷逾闪电,出手抄起马凤龙,丢向岸上,着地后滚个不停。马凤龙猝然被人抛落,抬头望去,旋见一人飘身落下,惊呼出声道:“叶师侄如何来了。”说话间,一位白衣公子已立在河边,望着河中众人扑腾不休,皱起眉头道:“堂堂五品锦衣千户被人丢入水中,不觉丢人么?”

沈文谦望向来人,真息一乱,惊呼道:“你是玄门叶继儒。”叶继儒扭头望着他,立目笑道:“沈公子好快的脚力,我追了你等一路,几次都被贵教妙风使计逃脱了。”沈文谦被他一望,不觉脑中一空,知他艺业惊人,低头不敢与他对望。叶继儒转看许观,温和道:“许解元大名传遍秦淮,龙门派叶继儒久欲结识。”拱手施礼,状极恭良。

许观不防玄门中人也叫出自己名姓,脸上一红,回道:“不过无用书生,何劳贵官挂齿。”语虽谦顺,态度却是不卑不亢。叶继儒眉毛一挑,心中暗赞道:“果然颇有风骨,无怪太子殿下也要夸他。”又拱手作了几下礼数,不再理他,信步至马凤龙身边,叹口气道:“马师叔一把年纪,做事如何不知轻重。”声音虽不大,但语气却颇严厉,如斥孩童。

叶继儒见他一张黄面孔几乎胀成青紫之色,双唇紧闭,嘴里直咬出血来,一时羞恨至极,不觉冷笑出声。马凤龙见他嘴角含着讥笑,直不把自己当做同门长辈,更添愧怒,再难遏制,大喝一声,突然向一旁石栏上撞去。

这一撞,恍如巨象敲山,声如奔雷,几将石栏撞裂,头上鲜血横流,面颊尽赤。叶继儒不愿见他出丑,伸手抄住他臂弯阻止。马凤龙双眼含泪,喝道:“我死才不堕玄门威严,师侄给我留些体面罢。”叶继儒叹道:“名缰利锁,最蚀猛士志向,虚废贤者光阴,你又何必。”伸手将他点住。马凤龙受制于他,动弹不得,脸上几乎滴出血来,才知他一心向道,竟丝毫不顾同宗情谊,也扯开嗓子喝道:“叶大人休要再折辱下官!”

叶继儒轩眉竖起,厉声道:“你这点力气,想撞墙死还须缺点力气,我锦衣卫没你这号人物。”后者闻言嚎啕大哭,手舞足蹈,几欲疯狂。叶继儒微微摇头,出手在他身上身上一摸,手上便多了一条丈长裤带,马凤龙不防裤带被解,急忙用手拽住裤腰,幸而手上穴道未封,不致出丑。叶继儒冷笑道:“马师叔手上功夫倒是不错。”马凤龙闻言浊泪滚滚而下,老脸已成青黑之色。

叶继儒却不再理会,走到河边,凭栏望着水中众人,少时手腕一抖,那裤带如灵蛇般飞向河中,疾如流星,须臾卷住河中一人,接着手臂一扬,那人便向岸上飞去,重重摔在地上。叶继儒如法炮制,数息功夫便将落水众人全卷至岸边。王高高最先落水,确是最后才被救出,此刻已是脸色苍白,浑身颤抖。

少时见他爬起身子,冲叶继儒惊呼道:“你是锦衣卫四品指挥佥事叶继儒,前几年中山王薨时,我在他府上见过你。”叶继儒淡淡道:“那都几年前的事情了,难得你好记性。”王高高得意道:“那是自然。”叶继儒见他手舞足蹈,双瞳微缩,扫了一他眼,后者被他一望,额头好似被针扎了一下,怪叫出声,匆忙低头收息,四肢轻颤。

叶继儒转望锦衣卫众人,只见人人衣甲尽湿,神色惶恐,七八人缩在一起,瑟瑟发抖。不远处尚有两人趴在地上大口呕吐,所吐河水中飘出浓重酒味,不觉怒从心中起,喝道:“酒乃穿肠毒药!却不知谁给你等的胆量,在当值之时饮酒?”众人被他疑问,面面相觑,均不敢出声。

叶继儒又来到另一百户面前,问道:“快说,谁让你等聚众饮酒?”那百户亦低头不敢言。叶继儒手上一抖,那百户面颊也添一道血痕,闷哼一声,不敢喊痛。叶继儒缓步走过众人面前,挨个向众锦衣卫脸上抽去,众人低头闭目,不敢阻拦,任凭裤带抽在脸上,强自忍受。

少时,叶继儒将锦衣卫众人鞭笞已毕,立在一边,目光有如实质,似鞭子般抽在众人身上,众人俱埋下头去,见脸上俱添伤痕,惶恐已极,颤抖好似羔羊,始终无人敢发声音。

叶继儒少时收了目光,旋到金陵四少身前,冷笑道:“你等至亲也是朝廷之肱骨臣工,被人如此羞辱,岂不让六部蒙羞?”几人虽知他年纪不大,却是锦衣卫要紧人物,想起锦衣卫传闻之手段,一时惶惶发抖,不敢出声。独王高高捂着头上伤口,鼓起勇气喊道:“这两位贼子偷我等钱财,还出手伤人,你要是不给我报仇,我便找我爹。”

叶继儒如望羔羊,哈哈笑道:“你说你在中山王府见过我,想必你爹也是朝廷要紧的人物。”王高高登现得意之色,摇头晃脑道:“我爹乃是朝廷三品怀远将军王大高,想必你也是认得的。”叶继儒闻言,点点头道:“王大高将军论品秩,尚在叶某之上,叶某自然识得。”王高高更添得意,双眼眯成一条缝隙道:“那是自然的。”

蔡姓公子也凑上来,喜出望外道:“我爹乃是六部正三品的侍郎,也算朝廷要员。”叶继儒见他形容枯槁,好似个活死人一般,点点头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蔡公子来日也必是朝廷栋梁。”那蔡姓公子拱手笑道:“叶大人客气了,好说,好说。”

叶继儒又问其余两人道:“却不知你等父兄却在何处任职?”一人回道:“在下父亲乃是福建按察使。”叶继儒点点头,问另外一人道:“你却是谁?”那公子谄媚道:“在下兄长乃是朝廷五品守备。”

叶继儒点点头道:“果然都是将臣之后,你等俱是我大明贤才。”说着指点四人道:“那你且说说,此处方才发生了甚么,这两位公子又做了何等勾当?”一言落下,四人便争相向前,口吐污言秽语,蔡姓公子更编造无数罪名,强加在二人身上,王高高大家附和,其余二人也添油加醋,直将二人说成了天上没有的罪犯,世间少有之恶徒。围观众人亦是目瞪口呆,心中大呼无耻。沈文谦与许观更听得心惊胆寒,不知所措。

少时,叶继儒见几人兀自喋喋不休,打断四人道:“你等所说,本官都知道啦,最近朝廷清洗胡党余孽,我看这人形容丑陋,面目猥琐,定然与胡惟庸乱党逃不了干系。”一指沈文谦,冷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