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血沃皇陵战一场

钱满楼一刀了结那长眉僧性命,那环眼僧才回过神来,一弹而起,伸手向身边抓去,手边一空,情知不妙,回身望去,见沈文谦抱着戒刀,呆立一旁,怒吼一声,向他扑去,便欲将刀夺回。沈文谦这才惊了面孔,向后飞退,手中戒刀递出。

那环眼僧出手落空,不由着了慌,钱满楼却低喝一声,自背后悄无声息用刀刺向他背心。那环眼僧被两刀前后“逼”住,本能跃起闪避,未料钱满楼早已算准方位,就地一滚,刀势低平迅捷,向他落下之处扫去。

那环眼僧落地无处可躲,蓦地大吼一声,身子横向移除数尺,向那刀抓去。钱满楼戒刀一搅,鲜血飞溅,已将他手指削去两根。那环眼僧性子却颇为凶悍,丝毫不惧,用手腕贴住刀脊,手背一翻,便用仅剩的三根手指将刀抓在手里,一拖一拧,手法恶毒老练,几乎将钱满楼肩胛骨带脱。钱满楼剧痛之下,却不慌乱,拖着断腿,向一边滚去,欲卸去刀上劲力。

那环眼僧手劲甚大,钳住刀身,随他走化开来,钱满楼制他不住,手上一松,丢了刀,直逼他中宫撞来。环眼僧见他出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心中更添惊怖,向后退去。钱满楼双腿虽残,身法却极快,霎时两人贴得极近,钱满楼就地一蹭,仰头向那僧人脚下乱打。

那环眼僧人经验极丰,临危不乱,脚下生出变化,后者究竟是经验欠缺,须臾环眼僧一股整劲便结实做在钱满楼身上,后者向后跌飞,撞上墙壁。

焕然眼逼退来敌,这才将刀换手,竖在胸前,腾出手向沈文谦扑来。沈文谦躲闪不及,起刀与他对拼一记,不料那汉子手劲大的出奇,虎口裂开,戒刀也被他挑飞。那环眼僧面上大喜,上前一步就欲补刀。

沈文谦忙不迭后退,却不防那戒刀落在钱满楼身边,钱满楼又抄刀在手,双手在地上轻轻一拍,无声息向那环眼僧后心杀去。那环眼僧此刻正在沈文谦身前,狞笑着就欲将刀送出,不防后心一凉,钱满楼坐在地上,已将那刀自下向上将他刺穿。

那环眼僧低头看到胸膛露出半截刀尖,满口血沫,回头去望钱满楼,两眼瞪得如铜铃般大小,似有不甘,片刻已自气绝了。

这一下打斗极快,钱满楼须臾杀伤两僧,将刀抗在肩上冷声。正此时,却已听见偏厅外脚步声大作,当下拉住沈文谦道:“兄弟你我快快脱身。”拎起戒刀,在袖子上擦干净,抓起一头散发,几下割断。又用刀刃顺着前额向后刮去,那戒刀锐利非常,没几下便刮破头皮,钱满楼也不觉疼,两下将满头乌发刮个干净。

沈文谦看的目瞪口呆,钱满楼将戒刀一把塞进他手中,急道:“兄弟若想活命,快将头发刮去。”说着从那环眼僧身上,将僧衣扒下,囫囵套在身上。抬头望见沈文谦仍旧呆呆发愣,用力拍了他一下。沈文谦才回过神来,慌乱间也将头发刮光,几下学他将那长眉僧剥个精光,将衣衫裹在身上,神色惶惶。

钱满楼将那环眼僧手中戒刀拾起,手下一拍,伸出另一只手环住沈文谦脖颈,挂在他身上,低声道:“兄弟你托住我,咱们趁乱向外冲。”沈文谦出手扶住钱满楼,持刀在手,匆忙向外抢去。

才开门奔到院中,院落大门便被人一脚踹开。却是埋伏在院外的僧人闻声赶来。与二人几乎撞个满怀。幸好幸好夜色昏暗,两下互看不清面容,当先一僧匆忙拉住钱满楼问道:“可是出了甚么变故?”

钱满楼学那环眼僧声音,喘气含混道:“那二人忽然暴起伤人,我二人不敌,师兄快带人入内降服二贼。”沈文谦也声音嘶哑道:“刘师兄受伤极重,我要去带他包扎。”那一伙僧人闻言登时神色大变,当下便甩开二人,跃入偏厅之内。

沈文谦拉起钱满楼,飞一般向门外蹿去。此处宅院颇大,沈文谦专挑偏僻院落,与钱满楼藏在游廊中奔逃,少时转入后园,藏在假山之后。沈文谦将钱满楼放在石洞中,起身跃上假山顶端,俯身向外望去。只见四下火光大亮,人声喧沸。又望见西北角火光略暗,也不迟疑,飞身背起钱满楼,向外便行。

少时跃上高墙,见墙下有一人一骑手持火把,纵马奔过,也不迟疑,如雄鹰般自墙头飞身向下扑去,将那士兵撞在马下,钱满楼顺势一刀,那士兵被他斩为两截,沈文谦心跳不由加快,伏在马背上,打马疯一般向外奔去。

此时天地间又刮起冷风,少时下起雪粒子,打在二人头皮之上,只觉刀扎一般疼痛,二人咬紧牙关,才奔了一箭之地,便有数骑巡哨士兵发现二人行迹,从四周向二人围追而来,口中呼喝声不绝。

沈文谦自幼长在塞外,马术精擅,驾驭有方,专寻小路,少时奔入一片碑林,仗技在碑林中灵巧穿梭,少时便穿过碑林,才见一片开阔之地,当下了近马缰,拼了命的向前逃去。

幸好皇陵占地极阔,那马放开四蹄,奋发奔腾,快如流星赶月。少时,那马同载二人,速度已然慢了下来,沈文谦回头见追兵已近,拎起戒刀,刀尖扎在马臀之上,那马吃痛,拼了命的向前奔腾,瞬间又与后面众骑拉开距离。

再奔了一里之地,却远远望见前方横了一条数丈宽沟,不知深浅,那马此刻已临沟前,断然难以止住奔势,沈文谦心中焦急,拍拍马头,低声道:“好马儿快跃过去。”闭上眼睛,向天默默祷念。

那马似乎颇通灵性,临此绝境,也爆发出无穷巨力,仰天长嘶一声,奋力跃起,竟平地蹿起丈余,如电向对面落去。沈文谦伏在马背之上,仿乎腾云驾雾般,那马跃至半空,沈文谦才侧目向下望去,才见这沟沈有数丈,沟底积满了水,登觉胆寒,抬头不敢在望。

此时那马却已势竭,开始向下坠落,此刻却离对岸尚有一丈之地。钱满楼在后忍不住惊呼出声,沈文谦却深吸一口气,出掌在马头重重拍下,只见那马头骨塌陷,悲鸣一声,如流星坠地,向沟内落去。沈文谦却借力腾身而起,与钱满楼身子向前一送,霎时便轻飘飘落在对岸。回望身后,犹觉惊心。

正此时,却见对面沟边密密麻麻立了数十骑,挥舞着火把,冲二人怒骂,又有人弯弓搭箭,正欲向二人射来,却听有人喝道:“上头吩咐要抓活的,兄弟们从沟里趟水过去。”呼啦啦一片人弃马下沟,欲泅水翻到对岸。

沈文谦更不敢迟疑,背起钱满楼夺路狂奔,少时翻过一座高坡,才见坡下密密麻麻立了无数毡帐,错落有致。二人见帐丛中漆黑一片,外面也无人守卫,慌乱间钻了进去。钱满楼伏在他身后,急切道:“兄弟快进帐去。”沈文谦壮起虎胆,向内行去,少时寻见一普通毡帐,隐有光亮透出,用刀挑开帐门,疾电般闪了进去。

钱、沈二人才一进去,便就地一滚,不防有人怪叫一声,沈文谦才抬眼望见两个四十上下的汉子正孤身坐在油灯下对饮。望见有人闯入,一人诧异道:“这大半夜的,两个和尚来找咱修陵的喝酒么?”

钱满楼才知二人乃是修陵工匠,当下惧心略去,腾身从地上卷起,将那发声的汉子摁倒。沈文谦也上前用戒刀抵住另一汉子。二人这才知二人乃无情巨匪,骇得口眼歪斜,心惊胆战。

钱满楼将刀贴在一人项下,森然道:“你二人常服在何处,快去与大爷收拾来。”那汉子惊了面孔,少时才颤颤巍巍伸手指向角落。沈文谦上前用刀挑出几件衣服,脱了僧衣,套在身上。

钱满楼却眼睛转动,转身冲沈文谦森然道:“兄弟,我欲将这身僧袍穿在他二人身上,你看如何?”沈文谦骇然摇头道:“这如何使得,兄长这是要害人性命。”钱满楼摇头笑道:“我知你是妇人之仁,故才试探于你。”却也抛了此念,出手将两人点倒,顷刻换上寻常衣衫。

此刻帐外已经隐约传来喧嚣之声,钱满楼知此处难以久藏,用刀指着二人道:“这皇陵可有暗道通向城外?”那青衣汉子闻言面色惊恐,连连摇头,不敢言语。钱满楼阴笑道:“你等修陵工匠不为自己留后路,钱某却不相信。”将刀向前一送,划开那汉子颈间肌肤,那汉子陡然腿间一软,眼皮翻起,竟尔昏了过去。

钱满楼将他丢下,又将刀尖贴在另一人鼻尖,尚未开口,那汉子才忙不迭道:“佛爷饶命,小的知道哪里有暗道。”钱满楼森然道:“那你快带我二人前往。”那汉子连连点头,讨好道:“那咱从帐后钻出去。”沈文谦用刀将毡帐豁开一条口子,先钻了出去。

那人随后也钻了出去,钱满楼这才用手将那昏倒在地的汉子踢出帐外,一把掀翻桌上酒菜,油灯也倾倒在地,遇酒砰得迸发出火光,大帐内瞬间一片火海,钱满楼才腾身而起,向外追去。

不多时,那人带着二人七拐八拐,在帐间穿梭,少时见到十几个毡帐众星拱月一般,围着当中一个大帐。此时风大,身后早已烧成一片,帐中工匠俱争相起身,惊呼喧脑。帐外马蹄声如闷雷滚滚,声响也愈来越大,大地也如地震般颤抖不止,钱满楼呼喝道:“暗道在何处?”那汉子脸色大变,冲大帐一指,大声道:“两位佛爷,这帐中便有暗道。”

沈文谦急切欲脱身,飘到帐前,出刀撩开一道口子,便钻了进去。钱满楼见那汉子眉目间挂起冷笑,心道不妙,想要开口阻止,却听帐内一声惊呼,沈文谦道:“兄长此处有埋伏。”钱满楼合身扑上,一刀将那汉子连头带半条臂膀剁下,双手在地上一撑,绕着大帐转了大半圈,才划破帐壁,钻了进去。

才一钻进去,便觉一阵阴风吹来,钱满楼就地一滚,不防周身一麻,已然被人点中穴道,旋而背上一紧,被一双巨手抓起,丢在角落,与沈文谦撞在一处。钱满楼望见沈文谦此刻也僵倒在地,心中念头如电闪过:“才出龙穴,又入虎口。”

钱满楼抬头朝出手之人定睛看去,却见一裸背赤足的浓眉男子冷眼望着他道:“假和尚敢在皇陵杀人放火,胆子不小。”

钱满楼见他不过三十岁左右年纪,手段却着实惊人,叫道:“好汉休要误会,我等实是逼不得已。”那人起身将一身便服裹在身上,起身在帐中走了几步,双目如电望来,冷笑道:“逼不得已便随便取人性命?”沈文谦被他一望,心中一惊,问道:“好汉是北方人?”

那人来到他身前,饶有兴趣打量他道:“听说话,你是沧州人?”钱满楼听他口吐乡音,面上一喜道:“好汉莫非是俺老乡?”那人道:“即便是老乡,你杀俺营中兄弟,也须为他偿命。”

钱满楼惊道:“他也不怀好心,我杀他可不算冤枉。”那人浓眉挑动道:“看你满脸凶戾,俺杀你横竖也不会有啥冤屈。”钱满楼苦笑道:“好汉放我一条性命,我实在是有天大的难处。”那人道:“有难处便要杀人么?”沈文谦躺在地上,叹息一声,皱眉道:“兄长别说软话,原是你我不义在先。”

那人大笑道:“你这年轻人有担当,才是好男儿,你俩快说乡土何处,俺将你等骨灰送到老家安葬,也好使你等早过奈何桥。”钱满楼见他丝毫不念乡情,知他手段惊人,自家绝无幸免之理,心中登感凄凉,少时萌生死志,横下心,冷笑道:“来生不饮沧州水,孤魂何需归故乡,好汉快动手吧。”闭上眼睛,引颈就戳。

那人笑道:“听你意思,咱老家还是你伤心地,你若有家人,便托梦给他,说杀你之人乃南皮黄家洼宋时飞。”话音未落,一双巨手便朝钱满楼头上砸去。

当此时,沈文谦却忽大声道:“好汉且慢。”宋时飞收住手,看着他道:“你有何话要说?”沈文谦急道:“你家中可还有双亲与两个孩儿。”宋时飞闻言似不可置信,疑惑道:“你如何得知?”

沈文谦道:“你两个孩子可是一男一女,七八岁的样子。”那男子耸然动容,问道:“你认得俺至亲?”沈文谦见他情状,点头道:“承蒙令尊一片慈肠,留我在你家中住过一夜,你家院中可是有颗枣树,树下有口老井?”宋时飞蓦地红了眼眶,半晌才抬头惊颤道:“俺爹俺娘可还好?”

沈文谦点点头道:“都还好,就是令堂年岁大了,怪你几年也不回家,她很想你。”宋时飞闻言忽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面朝北国,哽咽道:“是俺不孝啊。”沈文谦虽被封住穴道,但手脚尚能动弹,忍痛脱下贴身衣物,递给他道:“这衣服还是你母亲给我缝补的,我也穿不着了,你留下罢。”

宋时飞将衣物小心接过,捧在手心,凑在面前,用眼睛打量细密针脚,忽然放声大哭,泪水断线珠子一般滴落。钱、沈二人不料竟如此巧合,一颗心都悬在口中,望着他不敢出声。

少时,宋时飞缓缓起身,将衣物叠个整齐,轻轻塞在怀中。沉吟片刻,才上前解了二人穴道,背过身去抹着眼泪道:“你要有机会回去,就跟俺娘说俺死在外面了,这辈子没让她享受天伦,下辈子俺再孝顺她老人家。”

钱满楼道:“好汉这是何意?”宋时飞摆摆手道:“快走吧,这凤阳皇陵水深的很,你俩这点手段,多呆一会就怕会被淹死。”

钱满楼不料出现如此转机,心神惊颤,须臾冲他深深一拜,不发一言,生怕他返回,匆匆与沈文谦捡起戒刀,就向帐外射去。才出了帐门,便见数队兵马从火海中蹿出,向大帐驰来。

钱满楼心中一凛,匆忙拉起沈文谦又退回帐内。

宋时飞此刻犹在伤心,听见动静,扭头望见二人去而复回,冷笑道:“趁俺还念着你的情,快从俺眼前消失。”钱满楼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好汉您千万要帮俺。”宋时飞见他急的满头汗水,失声笑道:“这外面都被围住了,你要俺如何帮你?”

钱满楼道:“修陵自古匠人都留有暗道,好汉必然知道在何处。”宋时飞哈哈大笑道:“你知道,莫非皇上不知道?告诉你,那暗道中有高人坐镇,别说是你,便是俺,也闯不过去。”沉吟片刻,冷笑道:“这数千修陵的工匠,最后能生离此处的,便没几个。”钱满楼急道:“好汉您就帮老乡一把。”

宋时飞道:“俺为何帮你,你却说出个道理跟俺听。”钱满楼听到外面来人愈来愈近,焦急道:“好汉莫非不想回乡环伺双亲?”宋时飞道:“俺非是不想,是不能,你快走吧,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钱满楼又要张口,沈文谦拉住他道:“兄长快走罢,他定然也有难言之隐。”

钱满楼长叹一声,深深望了他一眼,与沈文谦持刀向外走。

当此时,忽见帐篷四周刺啦啦被割开无数大洞,便有十几陵卫呼啦啦钻了进来,各执兵器,将二人与宋时飞团团围住。为首一人,头戴熟铜盔,身披铁叶甲,手持长刀,高声喝道:“兀那贼子,这回看你逃往何处去。”话音一落,帐帘被掀开,又呼啦啦钻入数队兵士,将大帐挤了个水泄不通。

钱满楼冲帐外看去,只见外面火光冲天,人马奔走,不知多少刀剑。以目光望向宋时飞,后者却低头望地,不发一辞。钱满楼心中惊惧,须臾却又爆发出血勇,扯起沈文谦臂膀,纵身一跃,向帐顶横梁跃去,低声道:“此时万不能手软。”沈文谦惊惶之下,只连连点头。

钱满楼低喝道:“你我合力杀开一条血路。”说着出刀挑开帐顶,沈文谦早已会意,脚在梁上一蹬,手上用力,抓起钱满楼向外甩去,紧跟着纵身跃起,二人须臾便至帐顶。

此时眼前开阔,只见四下陵卫喊声如雷,如潮水般向大帐涌来,沈文谦早生俱意,脚下一软,又不防冰粒子结在帐顶,湿滑无比,当下站立不稳与钱满楼贴着帐顶向下溜去。

钱满楼瞬息间回过神,与沈文谦齐齐翻个身,二人贴在一处,自帐顶飘下,向地上枪林扑去。及将落地,二人忽出刀在枪头一点,借力腾起,沈文谦早看到近前一骑,飘到他背后,眼看便要与他撞在一处。钱满楼喝道:“兄弟出刀!”沈文谦心中一乱,闭上眼睛,将刀胡乱向前一挥。

马上那士兵不及转身,便觉肩膀一凉,已被他砍下马去。沈文谦初次伤人,心中一惊,钱满楼却哪里管恁许多?展臂如猿,将他拉到马背之上,沈文谦惶然踩镫提缰,堪堪在马上稳住身形。

钱满楼却早抢过一杆长枪,丹田鼓动,体内真气流转,运于双臂,奋力横抡,众士兵本就凡人,如何能抵挡?当下几颗大好头颅被枪杆抽爆,顷刻将一杆大枪染个血红。

沈文谦见了此等惨状,骇得张大嘴巴,忘了呼吸,眼见一杆长枪便向面前扎来,也不急反应。钱满楼用肩膀奋力撞他后背,钱满楼才回过神来,生死之间,下意识将手中戒刀奋力甩出,那刀如流星般射出,直插在那士兵眉心,几将头颅切成两半,刺到眼前的枪头也戛然而止,向下掉去。

沈文谦不防失手将人杀死,登时骇得心胆俱裂,心中呐喊道:“我杀人了!”眼前一黑,便欲昏倒。钱满楼在他身后暗道不妙,扶住他身子,眼见一杆长枪刺来,也将手中长枪递出,使出夜雨萧萧剑的路数,贴住来枪,内力摧吐,那枪飞上高天,又如箭斜斜坠落,将近处两士兵穿在一处,眼见是不活。

钱满楼此刻杀得兴起,见四下人马层层围住,出手在马臀上用力一拍,纵马驰奔,又将几人卷入马蹄,踩破内脏。沈文谦早回过神来,也夺枪在手,一手握紧缰绳,纵马驰突。但他书生意气,如何敢施辣手?长枪或扫或点,皆不敢催吐内力,只将刀枪挑落,或挑**战马用枪,再不敢妄杀一人。

二人突围片刻,战马换了数匹,只见四周人马越来越多,始终无法突围。少时,大帐顶上也爬满了士兵,各执强弩对准二人。有人纵声喊道:“二贼快下马受死,否则弓箭杀人无情。”钱满楼喘息喊道:“我是周王客人,杀我者死。”当下远处有人纵声道:“给我将人围紧了,就等龙兴寺中长老出手降魔。”

钱满楼见眼前尸横遍地,多死在自家手下,心中凛然,知此番若冲不出去,待龙兴寺僧人或者其他江湖高手来到此处,两个性命便要丢在这里,当下将心横下来,冲沈文谦道:“兄弟快祝我一臂之力,否则你我便要为皇陵陪葬。”沈文谦心中一慌,匆忙间拉住他一只手,将内力源源输送到他体内。

钱满楼精神一振,再不留情,挥起长枪,只要见人拦在马前,便将大枪没命刺去,连收几条性命,沈文谦内力本就高钱满楼许多,如今见自家助纣为虐,几乎将他变成了一尊杀神,惊得魂飞魄散,手上不由自主松开。钱满楼却毫无反应,手段熊健如常,长枪不断收割人命。不过一会功夫,便接连挥断几根枪杆,虎口也已被枪杆磨出血泡。

沈文谦眼见头颅四飞,地下无数尸体被战马踏成血泥,人命直如草芥一般轻贱,又见四下官兵强赴后继,俱带着必死之态扑到马前,惨状惊心,心中一痛,热泪布满双眼,再不敢多看一眼。

少时,二人单枪匹马,前后俱无退路,无数匹战马绕着二人疾速奔驰,已是山穷水尽之局。

正此时,却见人群中有人穿过大军,迅疾奔来,少时来到二人面前,却是一灰袍僧人。钱、沈二人见他步法周整,每一步皆距离相等,分毫不差,心中一惊,正欲躲开,那灰袍僧业已来到身边,袖角飘起,五指张开,罩向二人。

钱满楼心生俱意,手上却不耽搁,单臂持枪,向他扫去,那灰袍僧忽然飘起,旋而落下,脚尖在枪杆上一点,大枪从中而断,一双手向钱满楼背上抓去。

钱满楼躲闪不开,抓着沈文谦就向马下滚去,那僧人一掌将马脊骨抓断,沈文谦不敢与他放对,惶然拉起钱满楼,就向人群中射去。那僧一抓不中,“咦”了一声,又飘身向二人罩去,手法迅捷如电,眼看便要抓到钱满楼囟门。

后者心中大骇,下意识将手中断枪向后掷去,那僧吃不准对方底细,亦不敢托大,用开袖角,将枪杆拨开,又逼身向前。沈文谦就地一滚,这一滚颇为巧妙,堪堪躲过对方铁手,那僧人手掌落空,只黏下对方后心一片衣袍。

沈文谦不敢停留,连滚带爬,瞬间闯入人群。那灰袍僧人心头诧异,向二人追来。钱满楼伏在沈文谦背上,奋起惊人膂力,将阻挡兵马随抓随手,向那僧人砸去,少时又夺枪在手,接连挑飞数人,阻挡那僧来势,万幸那僧不敢杀伤士兵,一时与二人拉开距离。

钱满楼趴在沈文谦背后,须臾挑飞数人,虽是惊险万分,实则不过片刻间事,二人一路冲杀,已来到一大帐之前,沈文谦用手撕开一条口子,与钱满楼滚了进去。

此时帐内空无一人,唯帐角堆放数堆杂物,地上一块铁板。钱满楼伏在沈文谦身后,大叫道:“兄弟,快将地上铁板踢开。”沈文谦虽不知他用意何在,仍一脚踢在铁板之上,熟料那铁板甚重,一踢之下,不过略动分毫。

钱满楼从他背上滚落,手中长枪贴着地面,插入那铁板之下,奋力一挑,那铁板离开地面。沈文谦会意,一脚踢实了,那铁板才横飞数尺,露出幽深洞穴。

沈文谦回头望着钱满楼道:“兄长莫非是神仙,怎知此处有蹊跷。”钱满楼道:“天不亡你我。”拉住他就往洞里钻。旋见背后风声大气,那灰袍僧已杀入大帐。沈文谦稍一分神,后背已挨了一掌,钱满楼拉住沈文谦向后飞退,才卸去这一掌劲力,此刻沈文谦口中吐血,已无力施为。又见那僧杀至,钱满楼拉住他,在地上滚个不停。

那僧却早望见地上洞口,当下绕着洞口,防止二人蹿入,使袖角不停卷向二人,却并不下死手,有意消磨二人气力。钱满楼功夫尚浅,被他袍袖扫中几下,那僧袖角如刀划开皮肤,却不伤他要害,少时周身已是热血长流,好似血人一般。钱满楼在外厮杀多时,此刻已然手脚发软,心中一震:“若如此下去,不出三息,必被他所擒。”

沈文谦也心神惊散,二人对望一眼,心知若再不拼命,便要命丧此处,当下俱生凶恶之意,钱满楼拼尽余勇,奋力掀开地上铁板,抓在胸前,沈文谦也抓住铁板一角,二人同时默运神功,拼命向那灰袍僧人怀中撞去。

那僧一愣,出掌拍在铁板之上,钱满楼周身巨震,一口热血吐在铁板之上,沈文谦鼻孔也冒出血来,二人却丝毫不退,齐齐发力,那僧大意,也吐出一口热血,踉跄后退数步。

钱、沈二人齐齐撒手,丢开铁板,就地一滚,跌入洞中。

二人跌撞向下滚下,地洞黑暗一片,目不能视,亦不知通向何处,但此时无路可走,沈文谦只拉着钱满楼跌撞向前趴行,那灰袍僧人似乎并未追来,二人惶惶然爬了大半时辰,不知行了多远,才见前方透出些许光亮。

沈文谦也不管许多,拉着钱满楼便匆匆钻去,少时钻出地道,确是一处雅舍,红砖铺地,陈设简单,远处一张八仙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一旁蒲团上却背坐着一枯瘦老僧,背影恬淡祥和。沈文谦不防此处竟然有人,当下慌了心神,不知所措。

钱满楼伏在他背上,狐疑打量那老僧,心中加了小心,以手轻扯沈文谦衣衫,示他向门外挪去,沈文谦脚步轻移,心中思忖脱身之计。那老僧却不回头,轻声道:“嚼破淡泊真滋味,藏身山野有饥人,老僧数日前梦见龙蛇入野,跃离渊穴,今日便有英豪莅临,使寒舍蓬荜生辉。”

钱满楼听他声音中气完足浑厚,似有功夫在身,也不敢大意,拱手道:“晚辈秽体不敢有污神僧宝舍,暂且告退,来日必盛装前来相扰。”说着从沈文谦身上跳下,就要向外挪去。那老僧回过头望着二人,忽面有诧异,冲沈文谦道:“贫僧只道是寻常英雄,原来你日角插天,佛光罩体,此圣人入世之兆,老僧平生只在一人身上见过,奇怪,奇怪。”

嗟叹半晌,又转眼望了一眼钱满楼,忽皱起眉头道:“腾蛇锁口,本是饿毙之相,主你老来孤苦,却不料你三十岁上下多行善举,又有贵人影响,如今口添新纹,隐隐成了‘双龙入海’的格局,你这面相改的好,来日封侯拜相,必然贵不可言。”钱满楼听他满口谶语,皱眉不语。那老僧却又指着他道:“可惜心中凶戾太甚,寿带纹渐渐断绝,主命不长久,若要有善果,还须改命,说不得,便要落在这位公子身上。”

沈文谦见他手指指向自己,心中骇然,目光古怪望着他。少时,那老僧长叹一声道:“当年那人告诉我说大野之中有龙蛇,如今正应在你二人面相之中,老僧死前能有此眼福,是佛祖显灵了。”

沈文谦听他说的古怪,心道:“看这老僧面色红润,不像要下世的光景,却为何口出此不详之言?莫非他能未卜先知?”钱满楼听他言乱神怪力,不以为意,冲他作揖道:“大师言语妙奥非凡,在下愚鲁,不及领悟,来日定来参拜山斗,细味高深。”

那老僧笑道:“做人做事须留三分余地,对天对地要存一点良知,你我有缘,老僧将近些年领悟转赠二位,望自珍重,今日寒舍将有贵人辱临,恕老僧不能远送了。”说着双手合十,口诵佛号,已有送客之意。

钱满楼这才长松口气,不敢耽搁,冲那老僧惶惶施礼,转身就要向外挪动。那老僧望见钱满楼后背刺青,忽瞳仁收缩,身形一晃,便挡在二人面前,拉住钱满楼道:“钱运久是你何人?”

钱满楼面色大变,回道:“乃是在下祖父。”却见那老僧一张脸如刷红漆,一件破旧僧袍无风自动,钱、沈二人只觉一股奇异的气浪涌来,几乎将人吹倒,二人望见如此怪异景象,惊骇无比。那老僧好似神游天外,良久才平复风波,叹息道:“罪臣李伯升生前能见故人之后,死后却难见吴王。”

钱满楼心中一动:“吴王莫非便是张士诚?”心中疑惑,面上阴晴不定,不敢妄言。那老僧拉住他道:“我是你祖父钱运久故交,当年盐帮李伯升。”钱满楼思忖半晌,却对他名姓毫无印象,少时摇头道:“祖父从未跟我说起往事,恕晚辈冒犯。”那老僧道:“说起来便是一段伤心往事,我也从未与人提及,当年我与你祖父结下生死之交,随吴王士诚起兵抗元,扫灭四方豪雄,当年起家靠的便是十八条扁担,那其中就有两根乃是我李伯升与你祖父钱运久的。”

钱满楼闻言心神巨震,沈文谦却似有所思,回忆道:“至正二十六年,中山王徐达攻湖州,当时守将便是……”那老僧摆手苦笑道:“李伯升当年背主投敌,乃是不光彩之事,公子莫再提它,给贫僧留点体面。况且如今我业已削发为僧,斩断前尘,往事皆成泡影了,我已不大记得了。”

原来此人便是当年张士诚部重要将领之一,后兵败投明,先后任平章政事,詹事院事等职,后削发为僧,在龙兴寺出家为僧的李伯升。

钱满楼却无心与他攀亲,眼睛望着漆黑洞口,心中焦急。李伯升见他心神不安,问道:“公子可是遇上了急切之事?”钱满楼少时心念一转,拉住他僧袍,急道:“在下被和尚追杀的紧,前辈可要助我。”当下简言窘状,并无隐瞒。许久李伯升皱起眉道:“少林寺功夫越练越差,心机越见深沉,可不是甚么好事。”

雅舍内一时沉静,少时,李伯升忽有所感,拉住二人道:“眼下此处已被围上了,两位切莫轻离此处,老僧自然会保二位周全。”请二人入内,自站在门后,少时便见一人推门而入,却是先前追杀二人之灰袍僧。

那灰袍僧入内,当先冲李伯升深施一礼,面露喜悦道:“万幸法师拦住了二贼,否则主持那里须不好交代。”李伯升却淡淡道:“我非少林中人,不受你少林节制,贫僧不为你做事,你也无需谢我。”那灰袍僧皱眉道:“法师此是何意?”

李伯升默然不语。那灰袍僧登时情急,上前一步,拉住他袖角道:“法师明察,玄门贼子将近,贫僧要带二人回寺复命。”李伯升轻飘飘震开他道:“你只须告诉法性,钱公子乃是我故人之后,我奉劝少林勿起恶念,免与少林撕破情面,也破了贫僧修行。”那灰袍僧面色大变,后退两步,恍然道:“传言法师旧时乃是张贼部将,可怜你等蛇鼠一窝,我少林大意了。”一时面如死灰。

一语落下,一人如风而至,跪倒在地,拜道:“弟子宋时飞见过师尊。”李伯升轻托其臂,将他扶起道:“你未为难两位公子,此事做的很好。”宋时飞目露疑惑,却不敢多问,低眉顺目退在一边,重新打量二人。

少时冯大海与陆少游又踏雪而来,将雅舍挤的水泄不通,二人俱不识李伯升身份,但见他面容虽青枯,但一双细目精光聚散,气息悠长,颇见真功,一时面露忌惮,不敢轻启事端。

一时舍内众人沉默,少时一人缓缓踱了进来,打破寂静。来人年岁不大,背负长剑,望见雅舍内众人深色紧张,俱望着一垂眉老僧,当下顺着众人目光扫了李伯升一眼,不以为意,回望众人道:“众位裹足不前,莫非心有掣肘?”

李伯升望着来人,浩然叹息道:“心有定境,不住因果,你年纪轻轻便有此非凡造诣,玄门果然不同往昔。”叶继儒挑起眉毛道:“我玄门乃九天真宰,万圣之纲,自然非凡俗可比,却不知你又是何人?”李伯升反问道:“你是玄门哪一支弟子?”叶继儒见他不答,俊眉一挑,说道:“家师大名,你也配问?”李伯升笑道:“听你气血搬运之法,当是龙门派嫡传。”

叶继儒悚然大惊,心道:“我气血归经,百气藏脉,通体虽不能空明一片,但神行机圆,细润无锋,已得悟道参玄之至法三味,常人不触我体,断难知我体内玄窍,这人是谁?竟能说破我师承。”想到此处,陡然高看了他一眼,皱眉道:“我传的乃是大拙师祖衣钵。”

李伯升微笑道:“我当年与陈通微是故识,你问周大拙,他或许也见过贫僧。”叶继儒听他直呼师门贤达之名,心中愠怒,也看破了他功架,冷笑道:“口气倒大,看你这一身架子,莫非是张士诚遗部?”李伯升不以为意道:“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识,勿怪卞元亨这样的好手也被你玄门逼走辽东,不敢轻涉关内。”

叶继儒见他也不反驳,心中有了计较,走到他身边问道:“我玄门杀你盐帮兄弟,你不思报仇雪恨?”李伯升见他贴近身旁,隐将四周退路封死,摇头道:“你莫非想与贫僧一教长短?”叶继儒道:“在下正欲借你盐丁之身塑我玄门盛名。”李伯升笑道:“恐怕今日你不能如愿了。”叶继儒后撤一步,拔剑而起,剑尖指着他道:“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年轻人只信情感身受,老人家何不与我一试青锋?”

李伯升笑道:“俗话说至盈则亏,至满则溢,你玄门独上高楼,不怕风雨加身?”叶继儒傲然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你未登临绝顶,岂知那巅峰之上等待你的是风雨还是彩虹?”李伯升道:“贫僧当年也是擎天的血性男儿,名声传遍南北,山河壮丽之色,早刻在心间。”叶继儒冷笑道:“老人家莫非要逞余勇否?”李伯升摇头苦笑道:“绝怜高处多风雨,莫上琼楼最高层。你将此话带给周大拙,他是过来人,又比你年长许多,想必是懂这个道理的。”

叶继儒冷笑道:“老人家欲以前辈嘴脸,褒贬我玄门宗师,还须过了在下这一关。”李伯升摇头道:“玄门如今拳越练越虚,道则越讲越高,都失了源流宗法,不是好事。”

叶继儒闻言似遭羞辱,眯着眼睛道:“苍髯老贼,妄议尊者,欲求速朽否?”手心一热,便欲摧剑,尚未动作,忽觉眼前一花,手中巨震,长剑如电飞出,钉在横梁之上,直没至柄。叶继儒面似滴血,后退数步,手指李伯升,似乎不可置信道:“方才是你出手?”

李伯升笑道:“稍后有贵人到此,你玄门小辈还说不上话,你须安静一些。”声音温和,却有如千斤般锤在众人心间,一时众人皆胆颤心惊,垂目收息,低头不敢望他。

叶继儒面上罩满灰烬,虽不甘心,却也不敢再发一言,飘身而起,取了长剑,环抱在胸前,神色萧索。

未几,便听屋外有脚步声响起,旋见有人推开雅舍大门,便有一白面男子身着荣服入内,冲李伯升长施一礼道:“锦衣卫都指挥使蒋瓛拜见李将军。”此言一出,满室皆惊,俱齐齐后退,望着来人,生了恐怖之心:“此事干连颇大,竟招惹了锦衣卫当家的人物。”一时都感棘手不已。

蒋瓛闻言哈哈大笑,起身拱手道:“李将军谬赞,在下实不敢当。”说着环视雅舍,望见叶继儒,先是一怔,旋而遥施一礼,笑道:“却不知什么风,把叶公子也吹下山了?”叶继儒手势虚抬,回道:“蒋大人只管办事,多余的话却不要多问。”面上不冷不热,显是不欲与他多言。

蒋瓛面色一沉,旋即讪然一笑,不以为意。扭头望着李伯升,问道:“李将军枯禅数载,早离红尘,如今却不知为何聚了如此多江湖好汉在此?”李伯升双手合十道:“此事贫僧也莫名的很,不过既与贵官无甚干系,贵官何须多问?”蒋瓛皱眉道:“锦衣卫驾驭不法,根断弊政,天下何事都与我等难逃关系。”李伯升劝他道:“你虽统御天下豪杰,但此处水深,远胜官场,贫僧奉劝贵官惜身自爱,莫要轻涉风波。”

蒋瓛皱眉道:“蒋某上通皇亲宰执,中结玄门领袖,下交百姓黎民,三教九流未尝不曾打上我锦衣卫的烙印,李将军这话却是危言耸听了。”李伯升道:“贵官只见树叶,不见泰山,玄门虽高,但尚不足俯视江湖。况且周大拙,也未必将你等看重。”

蒋瓛脸色一沉,说道:“李将军这话说的蒋某可不喜欢听,我非江湖中人,但江湖须要听我号令,即便如李将军当年江湖亢宗,如今也要枯守此处,由蒋某来定夺前程。”李伯升哈哈大笑道:“元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使有朱明天下,贫僧我从军二十年,从一条扁担起家,到手握二十万大军,便是湖州兵败,前程仍握在自家手中,贵官说此话,岂不是贻笑方家。”

蒋瓛哈哈大笑,说道:“看来李先生还不知蒋某此来何意?”李伯升笑道:“贫僧二十年不知家乡酒味,今日全赖贵官成全。”蒋瓛面色大变,愕然道:“李将军梵天中人,已知蒋某来意。”李伯升哈哈大笑,问道:“二十年前我携一壶九酿春归顺主公,如今二十年后,主公投桃报李,必然以美酒为我壮行。”

蒋瓛赞叹道:“李将军神机妙算,是蒋某自大了。”说着双手合十,啪啪两下,便有士卒手托一盘,上置酒壶,自屋外转入。李伯升眼皮垂下,鼻翼翕动,旋而未饮先醉,熏然道:“果然是家乡味道。”众人见那士卒转入,才知锦衣卫借清胡党之名,大肆剪灭勋臣宿将,连李伯升亦不能幸免,一时心惊胆战,愈加惧怕那位起自草莽的英豪。

高兴点点头道:“华山一别,是有二十年了。”边说边说,一下子抢向前,疾如脱兔,欲将李伯升手中酒壶夺下,李伯升早有防备,脚下一错,滑开数步。高兴出手落空,又羞又恼,转而冲沈文谦跪倒在地,深深一拜。

沈文谦见他衣衫褴褛,满脸淤青,密布十数道剑痕,数处脸皮都翻卷而起,露出里面的血肉,知他受尽磨难,一时只觉头皮嗡嗡作响,匆忙将他拉起。李伯升看在眼中,也觉惊愕,问道:“妙风使如何给年轻人下跪?”

高兴闻言起身,来到他身前,苦着脸道:“湖州那么难的时候您老都熬过来了,如今为何还想不开?”

李伯升见他不答,也无意深究,淡然道:“我大限已到,今日便是时候了。”高兴道:“您老欲生,天下谁又能致您于死地?”李伯升道:“我早就该死,如今虚度了三十春秋,早活够了。”

高兴皱眉道:“当年明尊在湖州与您清谈彻夜,您老难道都忘了吗?”李伯升道:“我与士诚乃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当年湖州之围,我不忍背之,抽刀欲自杀,沈敬擎拦我,使我名誉扫地,背上一生骂名,我华山长空栈未向他发难,已对不起盐帮万千手足了。”高兴道:“此时如何能怪罪明尊,张士诚本非明主,若他当年能急流勇退,将盐帮领袖之位让于将军,何至有后来齐云楼之大败局?”

李伯升无限感慨,到了此时,往事摧入心肝,再难自持,悲情登时泄放,老泪纵横道:“吴王待我亲厚,李伯升安忍夺他权柄?可恨当年不敌沈敬擎,以使有湖州之失,使朱明坐稳江山,贫僧助纣为虐,反过来屠杀我盐帮子弟。”高兴不以为然道:“您老乃仁义之士,此大功小过,何须挂怀,说来,一切不过朱氏匹夫之谋罢了。”

李伯升遥想当年,垂泪感叹道:“你休说主公不是,他非池中之物,贫僧将他视为偶像,愿为他肝脑涂地,俯首称臣。”高兴叹息道:“当年瓜步山溺亡小明王韩林儿,我就看穿此獠心肺,教内兄弟多劝明尊早谋退路,可惜明尊他老人家太过仁慈,不听劝阻,以致陨落华山。”说着也红了眼睛,用手不住在眼角拭泪。

李伯升喟然道:“明尊当年力排众议,维护于他,看来是对的。”高兴闻言恨声道:“二十年前明尊维护他,二十年后您老也要为他说情,高某不识大道理,倒如今也想不通,他乃是伤亲害故的无情种,究竟有何值得您去维护的,莫非天下换了主人便不是我汉人天下了?”李伯升垂目不语。高兴越发焦躁,说道:“可恨朱重八将天下英雄都凌辱了个遍,如今到老了,越发的辱人太甚,都欺到您老头上了。高某想想,实不甘心。”

李伯升道:“你我两教不过沧海一粟,微不可见,他乃光复我汉室大家的圣人,注定要放万丈光芒的。”高兴登时红了眼道:“他放了光芒,却教我抛洒热血,您老都这把年纪,他还凶心不灭,不能容忍,高某誓不原谅于他。”

李伯升摇头道:“我这三十年的命本就是他赐的,如今已是行将就木之年,早死晚死原本是没区别的。”高兴仍旧心有不甘,上前拉住他道:”李将军,您老当年号称‘九怒金刚’,军中除了明尊,就数您和常遇春手段高、性子烈,可您如今身子骨还算硬朗,脑子却怎变得如此糊涂了?”

李伯升长叹一声,茫然问道:“是啊,我是糊涂了,我怎么能死?”高兴听到此处,声音微颤道:“您老福寿延年,如今江湖正缺一泰山北斗主持局面,此位非您老莫属。”此言一出,满堂真恐。

李伯升置若不闻,自言自语道:“我非是不能死,而是不敢死。”霎时心如刀割,浊泪滚滚而下道:“我若死了,阴间见到吴王,我却该对他说些甚么?”

高兴道:“您老万不能有此想法。”说着手指沈文谦道:“如今我明教教主降世,初掌大宝,大明使司马星徽也重入江湖,传闻苏道泉与智慧等法王也尚在人世,如今正是收拾河山,重捧日月的万载之机,正需您老来做咱神教的定海神针。”

李伯升闻言打量沈文谦几眼,现出释然之色,叹息道:“难怪贫僧初见这位公子便觉面相非凡,原来已登明教宝位,看来贵教腾飞,指日可待了。”高兴道:“如今四方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寂静中藏着好大的风波,咱神教应运再起,正是您老再建功勋的大好时候。”

李伯升手指点他额头,失声苦笑,摇头道;“我生是盐帮的人,死是盐帮的鬼,它抚育我,又传我一身本领,我这骨子里,至死都流淌着盐帮的血,所以我当年宁死也不敢背叛帮派,如今老了,如何还敢自毁晚节。”

高兴满脸羞愧,强笑道:“是高某痴心妄想了。”沉吟片刻,又道:“但这些年盐帮弟兄多遭玄门残害,但凡是血性的男儿,都当思仇报恨,您老不可不察。”竟是有意挑乱他心绪。

李伯升淡然望着高兴道:“你不过担心周大拙罢了,可惜让你失望了,我虽不曾与他交手,但也知自家非他抗手。”高兴撇嘴道:“二十年前您老已成造化神功,乃是天下拳法第一,周大拙不过后起之秀,如何能是您老抗手?”

叶继儒闻言瞳仁一缩,心中翻腾起波澜。李伯升哑然道:“江湖众家英雄俱在,妙风使就莫要捧杀贫僧了,贵教司马星徽手上有真东西,若练至大成,未尝不能敌玄门周大拙。”高兴道:“司马星徽狼子野心,正需您老来钳制于他。”

一言既出,众皆羞赧。叶继儒一张英俊面容也露出讶异之色,心中默叹道:“只道师叔祖乃天下拳宗,江湖领袖,却不料四海藏有龙蛇,这小小皇陵守冢老僧,竟有不输我玄门领袖的造诣。”一时感叹见识高深,始信他方才出手夺剑实非偶然,登时对他刮目相看。

唯蒋瓛哈哈大笑,抚掌赞叹道:“李将军此话慷慨激昂,大有风范,蒋某叹服。”李伯升笑道:“贵官虽不习武,但却擅造势,与主公当年手段如出一辙,勿怪连周大拙都要归你节制。”话音一落,便有人闯入雅舍,笑道:“李将军给这奴才好高的评价,可惜他却招子不亮,投错了主人。”来人衣衫华贵,气度雍容,却是周王朱橚。

蒋瓛望见来人,一甩袍袖,跪在地上,门外亲随也呼啦啦跪了一片,叩首道:“锦衣卫正三品都指挥使蒋瓛拜见周王千岁。”朱橚负手而立,起疑道:“你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来我皇陵所为何事?”

蒋瓛将头垂下,踟躇道:“下官此番来凤阳奉旨谒陵。”朱橚冷笑道:“你一个外姓人家,来此谒陵,欺本王三岁小儿么?”蒋瓛支支吾吾,半晌也无一句囫囵话。朱橚知他不便多言,摆手制止,又换了话头问道:“父皇对你可好?”蒋瓛声音颤抖道:“皇上对下官恩同再造。”朱橚又道:“前些日子你杀李善长一家七十余口,凶名可是传遍了四方。”

蒋瓛惶然道:“李善长谋逆不法,合该株连,下官不过代行政令。”朱橚冷笑道:“你莫非忘了毛骧前车之鉴?”蒋瓛闻言心中翻腾道:“都说马皇后嫡生的几个老藩王和当今皇上都是一样的种性,今日亲见,犹甚传说,这天下恐怕真的要大乱了。”念头至此,一言不发,浑身抖若筛糠,连连磕头。

朱橚哂笑道:“你不用给我磕头,你是聪明人,知此事该如何处理。”说着伸手向前,一边拉他一边道:“当年毛骧最喜欢在殿前告御状,本王最是厌恶,我想蒋大人也与本王存了一样的心思。”蒋瓛跪地不起,声音颤抖道:“下官万死不敢冒犯天威,周王千岁大可放心。”朱橚见他不动,撤开手道:“我就厌你这幅虚伪面容,地上凉,你快起来罢。”蒋瓛闻言山呼不敢,又恭恭敬敬拜了几拜,才直起身子,恭立一旁。

李伯升口诵佛号,冲朱橚折腰一拜,说道:“连周王殿下也为贫僧送行,却让贫僧如何敢当。”朱橚匆忙托住他双臂,殷切道:“李将军这些年可叫小王好找。”李伯升道:“贫僧山野中人,不劳千岁挂怀。”朱橚道:“将军何必谦虚,借一步说话如何?”竟然是不尚虚礼,直奔主题。

忽扭脸望了蒋瓛几眼,又打量李伯升手中酒壶,怒不可遏道:“我说你谒的哪门子陵,原来是要来加害我朝勋臣。”蒋瓛闻言面色一变,冒出一身冷汗,跪伏在地,惊道;“下官不敢。”李伯升忙摆摆手道:“周王何必责怪下人。”

朱橚冲蒋瓛冷笑道:“一个好手也不带,也敢来见李将军,你小小锦衣卫都指挥使可是狂妄的有些过分了。”蒋瓛道:“在下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周王明察。”朱橚道:“我不管你奉了谁的旨意,李将军乃是本王敬爱之人,我不应允,谁也害他不得。”这才转身才冲李伯升一拜,诚恳道:“请将军务必到我开封一叙。”

李伯升摇头道:“主公赐我美酒,我若不饮,定然连累王爷与蒋大人,贫僧念佛多年,万不敢再害一人。”朱橚道:“我不信父皇真的会加害于您,定然这这厮假传圣旨,公报私仇。”李伯升摇头道:“我归隐之时,蒋大人尚未入公门,如何与贫僧有私仇?”

朱橚摇头道:“总之我不应允,谁也不能奈何将军。”李伯升道:“周王何必在我身上多费心神,我实是无用之人。”朱橚摇头不语。李伯升长叹口气,似有些疲惫,将手中酒壶放在一旁,缓缓向前两步,冲钱满楼摆摆手道:“你过来。”

沈文谦扶着钱满楼来到李伯升身前,李伯升自坐下蒲团取出一本线装古籍,凝视片刻,塞在钱满楼手中,声音柔和道:“此书乃是贫僧一生习拳心得,虽然词句粗糙,但拳理自认不差,我看你练的乃是《明王心经》里的无上心法,但苦无高妙之技,这本书,些许能补缀一二,助你印证所学。”

钱满楼接过,低头一看,封面工整抄了《李伯升谈拳录》六字,一时心中诧异,抬头望着他,忽见他印堂发黑,面罩一股死气,隐有下世的光景。浑身一个机灵,再看他时,却见他冲宋时飞道:“钱氏一门乃是沧州望族,钱公子与你又有同乡之谊,做你主人,也不算辱没于你,以后你要好生侍奉,使我盐帮一脉不致断绝。”

宋时飞见他有托孤之意,眼睛一红,跪在地上,昂头望着他道:“师尊!”李伯升径直走到高兴面前,笑道:“明教、盐帮如今各有主人,我这徒弟底子薄,手段低微,这一路环饲豺狼,高先生多多费心了。你我年老无用,日后擎天还需赖此血性青年。”高兴红着眼睛望着他,双手抱拳,哽咽道:“李将军三思啊!”

声音虽然轻弱,却仿佛洪钟大吕,震撼朱橚心灵。朱橚四肢轻颤,面上满含悲郁,深情望着李伯升,豪杰之气本易相互感应,欲伸手拉他,却见他身形一晃,已于蒲团上坐定。双手在身前结无名印,口中道:“钱公子与沈公子且去,其余人送送贫僧。”声如珠玉,天性腾然,少时渐渐合上眼睛,已自坐在蒲团上不动了。

宋时飞跪在地上,大叫一声:“师尊!”头脑晕眩,不觉昏倒在地。在场几位江湖豪客也觉奇怪。高兴最先反应过来,合身扑向前去,欲出手拉他,尚未触及他身体,手臂忽然停在半空,目光怔怔望着他,似乎不可置信,半晌才喟然长叹,讪讪将手收回,表情复杂莫名。

过了半天,宋时飞方苏醒过来,忽睁开一双虎眼,扫视众人,目光含毒,似将在场众人铭刻在心间。良久才默然起身,痴痴望着李伯升法身,热泪盈眶。旋即推金山,倒玉柱,绕其身九拜,悲痛极矣。

李伯升却神色恬然,好似熟睡,少刻周身隐隐散发出异样香气,弥漫雅舍,众人只觉心旷神怡,心怀舒畅。唯宋时飞目中满是灰烬,泪眼不住打量师尊,心中更添痛苦,少时竟五体投地,止不住流泪。

钱满楼心中大奇,不知他何以至此,也拖着残腿来到他身边,望着眼前老僧,端详半晌,见他面容如生,却已无半点气息,才知斯人已然坐化,心中如被重物捶打,直把他击的晃了几晃,猛然呆在当场。半晌,才回过心神,表情庄重,恭敬冲李伯升拜了三拜,不觉失声流泪,如失至亲。

高兴上前拉起钱满楼道:“李将军这是喜丧,钱公子也休太悲伤。”沈文谦也一惊而醒,上前抱住他,劝道:“李将军往生极乐净土,大哥该高兴才是。”钱满楼默然垂泪,少时沈文谦扶着他挣扎起身,高兴也伸手欲拉宋时飞,后者却轻轻一甩,将他手臂震开,摇晃起身,目光在李伯升法身上留恋许久,才扶起钱满楼,默然向外走去。

高兴拉着沈文谦道:“此处凶险,请教主速离此地。”沈文谦回身与叶继儒对望一眼,出声道:“来日我必上华山。”叶继儒双眼眯起,射出寒光,张口欲言,忽觉周身被一股奇异伟力罩住,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文谦也不理他,转身向雅舍外行去,叶继儒欲向前拦他,身子却仿佛被定在地上,丝毫不能动转,一时有心无力,急的满头大汗,眼睁睁望着四人离去。雅舍中众人也似被点中穴道,俱不能动弹分毫,一时面面相觑,望着面前坐化老僧,心中生出恐惧之感。

沈文谦眼见四野茫茫,心中忽生孤凉之感,想起皇陵内厮杀,犹觉眼前血光一片,一时只盼这大雪再下的密一些,使天地间的污秽,在这雪中消融个干净。不觉手上用力,扶紧了钱满楼,一脚深,一脚浅的前行。一行在阒寂雪夜中行至天亮,才来到一处大镇。此刻天色尚早,镇上毫无人气。众人沿着镇上长街行去,半晌才见到一户酒家立在道旁。

此刻那酒家仍旧上着门板,阶前积了好些雪,门前酒旗也被冻住,静垂不动。高兴向前敲了门,少刻,听到里面有人走来,自门板缝隙向外窥望,旋即出声问道:“这么早的天就来吃酒,莫非饿死鬼投胎?”听声音却是个声音嘶哑的本地汉子。

高兴自门缝中递去银钱,回道:“掌柜子起的也早,想必也是吃苦耐劳的人,麻烦开一下门,咱爷们吃几碗酒暖身子。”那汉子是酒铺掌柜,姓刘,乃是此乡间人氏,不过五十岁上下,却颇见老态。自门缝中望见几人满身血污,操着外乡口音,隔着门板摆手道:“今天乃是正月初九,天公生日,小店歇业,不做生意,几位老板请回吧。”

高兴心急,手掌在门上轻轻一按,已将里面门栓震落,宋时飞当下移开门板,跨门而入。酒家老刘见几人抢入,大瞪双眼,察言观色已知钱、沈乃是正主,惊恐道:“两位佛爷若要挂单,去前面三十里外龙兴寺便是了。”

沈文谦闻言初时一愣,伸手在头顶一摸,又打量钱满楼两眼,见他僧袍破旧,已被鲜血染成赤红一片,失声笑道:“大哥瘦下来,又刮光头发,当真英俊的很。”钱满楼却眉头皱起,苦笑以对。高兴却将一把银钱塞在那酒家老刘手中,吩咐道:“老板休要罗嗦,快备酒肉,爷们吃了便要上路。”

老刘见他满脸皮肉绽开,浑身血污,心中惧怕,不敢冗言,心中叹了口气,暗呼不祥,伸手将钱接了,一面上了门板,一面转身冲四人赔笑道:“咱小店吃食不多,佛爷可有忌口?”高兴道:“咱爷几个是花和尚,全凭酒肉增长功力,老板快去准备。”老刘闻言匆忙点头应了,转身去后厨热了一壶好酒,又切了热腾腾的三斤熟牛肉,摆在堂中一张方桌之上。

高兴才自拉过一条长凳,用袍袖擦过两遍,一面谄笑道:“教主您老人家先坐。”沈文谦扶着钱满楼坐下,自捡了一条长凳,坐在另一边,宋时飞与高兴才各自坐定,钱、沈率先动筷,高、宋二人才默然吃起酒肉。

沈文谦又连饮数碗,周身毛孔张开,四肢渐复知觉。钱满楼也怀心事,默然吃喝,少时二人已将酒肉吃尽,高兴又叫店家切了两斤牛肉,一壶酒,四人连吃带喝,不久皆有熏然之感。老刘见几人酒吃太多,担心醉倒,匆忙向前道:“咱这酒是自家酿的,喝多了打头,几位老板虽是海量,但也须防着它点,不如我为几位热些醒酒的汤,保管您喝了手脚都暖,等下路上好御寒。”

高兴功力虽高,酒量却差,加之昨夜连斗江湖好手,又不停歇的奔波良久,已然神功透支,不胜酒力,露出熏然之态,说道:“休要罗嗦,有好东西,快为我家教主拿来。”手上一软,伏在桌上,打起鼾来。老刘无奈苦笑,应声转入后厨,自去张罗。

钱满楼酒量最浅,也早醉成一团,不省人事。宋时飞也伤神过度,喝的神魂颠倒,伏在桌上默然流泪。

独沈文谦酒量最佳,此刻心怀不畅,默然独饮,竟喝的最多,其时虽未醉倒,却也双眼朦胧,手脚发软。忽地,酒家门板却又被人敲起,沈文谦四下一看,三人此刻已然醉倒,心中奇道:“大冷天有人起大早吃酒?莫非是龙兴寺的和尚追来?”心中惊疑,酒劲醒了大半,不敢起身。

那门却敲的愈发紧了,沈文谦心中电念闪过:“是了,若是龙兴寺和尚,断然不会如此温柔,我却想太多,草木皆兵了。”摇晃着起身,向前把门板摘去,大雪灌了进来,打在沈文谦身上,沈文谦被冷雪一激,酒劲又涌上来,踉跄后退两步,醉眼望见三个人闯了进来。

沈文谦匆忙上了门板,回身去看来人,却觉奇怪:三人一路前来,却是一僧一道一乞丐的打扮。为首的一道年岁颇大,麻鞋鹑衣,身形高而魁伟,披头散发,脸上脏乱不堪。那乞丐更是可怜,衣衫褴褛,几不蔽体,赤着双足,雪天也不觉冷。唯那和尚还有些模样,法衣多有补缀,但尚能看出本色,颈间又挂着一串念珠,颇有几分慈眉善目,只是脸手俱是泥垢,望来颇为滑稽。

沈文谦心下称奇,也不敢多言,默然闪在一边。那道人却不拿正眼瞧他,正望见堂中桌上摆了酒肉,当先招呼一僧、一丐道:“有酒有肉,果是洞天福地。”上桌前坐了,径自吃起酒肉。

那僧也不罗嗦,随手一挥,钱满楼与高、沈二人便被拨开,滚在地上,那乞丐亦不客气,与那僧各自坐下,伸手便抓向盘中牛肉,那僧扯过酒壶,大嘴一张,将壶嘴叼在口中,喉结滚动,酒水已入腹中。

沈文谦皱着眉立在一边,心中冷冷想道:“这三人古怪的很,却不知如何凑成了一路,忒没礼貌。”他心中暗暗计较,却不料那道士伸个懒腰,一转头冲他望来,笑道:“你这小娃娃腹诽叫花子,当心被他打屁股。”

沈文谦心中一凛,闲来常闻世上多有奇僧怪道,身怀不测之能,云游四方,寻常难觅,不可轻易侮慢招惹,莫非今日便被自家撞上?一时不由寻思道:“这几人好生奇怪,莫非我心中所想也被他看穿?”沈文谦不由打量那道人几眼,只见他衣衫虽破,但生的骨格不凡,丰神迥异,一时心悸,扭头不敢再望。

那和尚疯狂落拓,直将一壶酒饮尽,将壶掷地在地上,喷出满口酒气,念着几句言词道:“此生休辩是与非,龙虎相遇入宫闱。双手既染山河血,道山安能把魂归。”那道人几口也将桌上牛肉吃光,抚须摇头道:“你这和尚又来聒噪,作些酸词陈调,且看道士来一首干脆些的。”说着起身绕着方桌转了一圈,仰头吟道:“不任浮生老山泉,且立凶心在此间。同是证命修真种,一在青天一在凡。”

那老丐在火边抠脚良久,搓得一手泥垢,此刻闻言,也直起身子,拍拍手,冲那道人点头道:“说来叫花子最爱的是他,且为这娃娃长歌一首。”随即拍掌诵道:“仗我心中一片丹,敢叫山河遍狼烟。此身应负倾天志,要用血海洗山川。”

沈文谦本有夙慧,听闻三人吟哦,似有领悟,好似有灵光一道划过心头,伸手去抓,却如水中捞月,双手空空,一时心中怅然若失,痴痴呆在当场。

那和尚起身绕着沈文谦扫了几眼,摇头道:“这痴儿眼下还悟不透。”那道人笑道:“看来你是喜欢他了?不过既是痴儿,如何能悟透彻?”老丐也插嘴道:“怕是一辈子都陷进去,逃不出来了。”

那和尚道:“说不得要帮他一把了。”那乞丐沉吟片刻,说道:“圣人之道,在性自足,所谓向外求理不如内心自明,你帮他确是害他,若要开悟,还得靠他自己。”那道人哂笑道:“靠他自己,这辈子都怕是难明。”和尚忧心忡忡道:“说不得要痴传后世。”乞丐笑道:“叫花子只听过以诗书传家,却未听过以痴传家。”

那道人摇头道:“他后人中有惊天动地的人物,文武俱可通神,乃是终明一朝第一流的绝顶人物,却不知又能演绎一段甚么故事。”和尚悚然叹息道:“何止终明一朝,那人乃是五百年不遇,一千年难逢的伟人,光芒注定要洒遍宇内。”一言既出,满堂皆惊。躺在地上的钱满楼也一惊而起,坐在地上,怔怔望着僧、道、丐三人,目露迷茫。

那道人摆摆手,抬眼打量钱满楼道:“这些身后之事,说来何用?我看此子甚有悟性,乃是承天继运的非凡人物,比书生要强,二位何不点播于他?”僧、丐闻言沉吟不语。少时,和尚走向前去,双目如星,罩住钱满楼,半晌才摇头道:“此子可称时代的匕首,却非跨世纪的英豪,此生成就虽高于书生,但说到泽被百代,福荫子孙,却远不如他,不如在书生身上下功夫,也不枉消耗业力。”那乞丐闻言这才走到他身边,不认同道:“和尚别夸自家麟儿,须知这业界已是火窟,书生纵然是百代宗师,也要投入这乱世洪炉,被这业火烧融。”

道人点头道:“乞丐说的不错,眼下将成刀兵世道,原是杀人得道的法门最快,这日月山河却被他好一个闹腾。”乞丐倏然来到钱满楼深浅,一瞬间,目中似有冷电划过,将钱满楼心魄镇住,旋伸出两根枯指,敲在他头顶,跺脚喝骂道:“霍乱山河,荼毒人心,你这娃娃好大能为。”钱满楼被他敲中,只觉一道清凉之气自头顶灌入,游**在四肢百骸。身子陡感轻飘通畅,经脉仿佛被推开一道门,遽然变得宽敞起来。

那和尚哈哈大笑道:“叫花子偏心,说不得,贫道也传这书生一个灭世杀生的法门,好让群龙飞惧,宵小惊伏。”正欲向沈文谦出手,那道士却拦住他道:“他脏腑伤的颇重,体内百脉淤堵,若不救他,怕他活不过几日,叫花子不过帮他扶经正脉,算不得点播。”那乞丐也说道:“大道滚滚,碾碎万物苍生,你我皆跳不出它区囿,你我都顾头不顾腚的,哪有余心点播他人?”

那和尚犹不甘心道:“可乞丐总归是出手了。”那道人望了他一眼,才说道:“书生福源深厚,久后自有造化。”那乞丐疑问道:“却不知当于何地,遇见何人?望乞明示。”那道人唱道:“无根树,花正幽,贪恋荣华谁肯休。浮生事,苦海舟,**来飘去不自由。无岸无边难泊系,常在鱼龙险处游。肯回首,是岸头,莫待风波坏了舟。”

那和尚接他声音和道:“甲戊孟秋入灵源,削发为僧避前嫌。荆楚猛士今何在?蓬蒿之中有遗禅。”那乞丐少时也拍手歌道:“匡庐之巅有深谷,金仙弟子岩为屋。炼丹利济几何年,朝耕白云暮种竹。”僧、道、丐各自歌罢一首,都喟然长叹,声虽不大,但仿佛利剑般,直插进钱、沈二人心底,二人一时暗暗心惊,俱不敢出声。

钱满楼望着地面,面色古怪,心海却横生波澜。沈文谦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目现迷茫之色。那道人长叹一声道:“酒足肉饱,这便走罢。”陡然盯了沈文谦一眼,后者亦觉一道精光入眼,骤然闭眼,少时睁开眼睛,此前眼前浑浊的世界竟变得纤毫可见,清新可人。

一僧一丐哈哈大笑,手指道士不语,此刻门却不知何时已被打开了,二人转身一脚跨出。

钱满楼心中忽生难舍之意,眼见三人已然跨出门外,胆气陡起,起身向前,口中呼叫仙长不停,大踏步追出。那道人走在最后,回头冲他一笑,紧接着大手一挥,一股冷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钱满楼被这寒气冲撞,不由向后跌了一跤。这一跌,正躺在门内,确震得他手脚一麻,人从醉梦中醒来。

钱满楼跌坐半晌,旋即落下冷汗,喃喃自语道:“我方才可是追出了门外?”旋即低头,看到双腿扭曲,一时苦笑无言。少时,又扭脸环望四周,却见高、宋二人早已醉倒,滚在地上,发出鼾声。沈文谦却趴在桌上,亦惊坐起身,一双醉眼犹有迷离。钱满楼与他四目相对,才知方才不过异梦一场,荒诞可笑。

沈文谦何尝不是和他同梦一场,也惊得手脚齐颤,真魂难归窍内。少时,二人清醒过来,旋齐齐转望门外,只见门板不不知何时已被人摘下,风雪直往里灌来,再一低头,瞥见桌上酒肉一空,炭盆也被踢翻在地上,碳灰零落,与门外飘雪混成一团。

此情此景与梦境如出一辙,二人一时惊吓不小,目瞪口呆,心中真幻难分难识。世上果有奇人乎?有异梦乎?钱、沈二人一时不明所以,心跳加速,惊骇讶异非常,坐在那里望着空空如也盘子与酒壶,兀自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