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见红颜误此生

沈文谦低头不语,衣衫无风自动。叶继儒望着他笑道:“明教教主欲与我一战否?”沈文谦感受他逼人气势,心神摇晃,欲言又止。叶继儒笑道:“无胆的邪种,可惜要命丧秦淮河了。”

沈文谦受他轻视,心头恼火,不觉自胸间升腾起一股冲天豪气,抬眉望着他道:“愿与阁下一决。”说着率先出手。叶继儒见他如电射来,流露出失望之色,缓缓摇头道:“不自量力。”话才离口,向前跨出一步,手掌缓缓抬起,竟尔后发先至,正印在沈文谦胸口。这一下轻飘飘全无力道,连沈文谦身形也未摧动,锦衣卫众人张大嘴巴,呆望二人,心道:“都说叶继儒乃是玄门天才,手段在宗门内能排前十,如何一掌按实了,对方竟全然无恙?”岂料沈文谦神色大变,只觉衣股奇气入体,在经脉中肆**不止,当下默运神功,体内心经运转如飞,欲抵消那股奇气。

少时,那股奇气冲入脚心,沈文谦周身一震,终于扛不住那骇人力道,倒飞出数丈,体内气血沸腾,周身皮肤渗出血珠,半边身子已是僵麻无觉。

叶继儒眉毛一挑,笑道:“你这内功有些门道,想来明教还是有些上台面的玩意。”沈文谦此刻已然受了不轻的内伤,强自咽下一口热血,起身冷声道:“阁下只出三分力气,莫非瞧不起我?”叶继儒愣神,失声笑道:“你竟能看透我体内虚实,看来‘听劲’的功夫还不错。”又来到他身边,叹口气道:“可惜啊……”

须臾面色阴沉,厉声喝道:“米粒之光,也放光华。”伸出一指,便向他前额点去,看似颇慢,沈文谦却躲闪不开。忽然一人高声道:“叶先生且慢!”叶继儒闻声脸色一变,心道:“他如何来了?”收手转身,冲来人跪下道:“叶继儒见过小千岁。”此言一出,马凤龙与众锦衣卫呼啦啦跪倒一片,齐伏于地,口中高呼小千岁不绝。王高高见了来人,也噗通跪地,撅起屁股道:“怀远将军王大高之子王高高给小千岁磕头了。”头如捣蒜般不住叩首。许观也不迟疑,一摆衣衫,跪倒在地,高声道:“许观给小千岁磕头了。”

场中数人一跪,围观人群传出喧沸之声,有人惊呼道:“原来是圣上嫡长孙,东宫小千岁。”旋见四周黑压压一片人头,不停磕头。少时只沈文谦与来人孤立当场。沈文谦不觉偷看来人,却是一束发少年,皮肤白皙,眉清目秀,正微笑望着自己。少时才反应过来,心道:“听说太子朱标生子名允炆,乃是当今皇孙,莫非便是此人?”定睛细瞧,才发现他年纪虽小,却文雅从容,庄重大方,再看他几眼,更品出些不俗神韵,当即跪下身子,也学众人道:“见过小千岁。”

低头不住打量他,心中升腾起波澜:“我母亲与当朝太子乃是姊妹,说起来,我与他还有兄表之亲。”一时心晃神摇,面上却不动声色。

朱允炆却与他素不相识,擦肩而过,径直来到叶继儒身前,眉头微皱,扶起他道:“我今日不过来此处观望花灯,不是什么小千岁,你等不必多礼。”又冲众人招手,众人才起身,恭敬立在一旁。朱允炆扫视了众锦衣卫一眼,叹口气道:“你等速速退下,莫在此丢人现眼,有辱朝廷体面。”叶继儒亦摆摆手,马凤龙目光含仇,盯了沈文谦一眼,颇为不甘心。此刻早有两位锦衣百户上前搀了他,驱散人群,隐在灯火之中。

少时场中只余金陵四少与许、沈、叶三人,朱允炆才松口气道:“不知此处生了何事?需要劳烦叶先生亲自出手。”叶继儒心中郁闷,面不改色道:“微臣捉得应天贼匪一人,正欲将他扭送镇抚司法办。”话音一落,便听王高高高声道:“小千岁,这人不光偷人财物,而且是胡惟庸乱党,打伤了在下与锦衣卫,还要跟叶先生动手,小千岁千万小心,切莫让他走脱了。”

这一句话插得非同小可,叶继儒闻言神色骤变,双目射出电光,直视王高高,王高高经此一望,只觉如坠深渊,魂魄似被摄住,便向前栽倒。蔡姓公子匆忙将他扶住,金陵四少俱目有迷茫,望向叶继儒,不知他因何动怒。

许观闻言也惊了心神,跪在地上道:“小千岁明鉴,沈公子乃是国子监的贡生,是在下的至交好友,断然不是乱党。”朱允炆不禁眉头一皱,冲叶继儒瓮声瓮气道:“胡惟庸案已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皇祖父下谕重查,其意不过为了塑清朝纲,你玄门执掌锦衣卫,可要明辨忠奸,千万不要陷害忠良。”此话一语双关,叶继儒听得冷汗直下,心道:“小千岁小小年纪,怎会说出这话?”

少时心中一凛,又思道:“莫非他已知我玄门计划?”饶他神功有成,此刻也抖若筛糠,顿时尽敛锋芒,近前跪倒道:“微臣惶恐,断不敢擅自钻营,陷害忠良。”

朱允炆见他跪倒,上前扶起他道:“我不过随口说说,叶先生何必惊慌,我见这公子与许观一路,许解元可是我朝栋梁,想必他的朋友,定然不会是胡惟庸乱党。”又道:“况且这位公子也是国子监的监生,早晚也是我大明的人才。”

叶继儒仰望朱允炆,见他面容稚嫩,目光清澈,一颗心才落入肚中,俺忖道:“不过是小孩子心性,说话全无顾忌,我却是多想了。”一时略微宽心,虽有不甘,却无可奈何,伏在地上道:“一切全凭小千岁决断。”余光扫过沈文谦,心中暗生恨意:“此番被他逃过一劫。”想起师门重托,不禁心底长发浩叹,无奈至极。

朱允炆点点头道:“你是指挥佥事,蒋瓛与周先生不在,这锦衣卫还你要多操心。”叶继儒面上大羞,跪地呼道:“微臣戳力,以效微劳。”沈文谦侧在一边,眼光看的仔细,见叶继儒眼中似有不屑一闪而过,待仔细望去,只见他低眉顺目,状极惶恐,一时以为自己看花了。

朱允炆却未曾发觉,在场中踱步转了一圈,故作老成之态,意味深长道:“你若真的戳力以赴,如何还会有今日这荒唐事?上元节锦衣卫醉酒闹事,还被人丢入秦淮河,这要传出去,你让大拙先生颜面何存?”叶继儒见他年纪虽幼,却不怒自威,心中惊恐,伏地口呼万死。

朱允炆伸手欲拉他,说道:“我是小孩,你不用拿官场那套嘴脸与我应酬。”叶继儒不住叩首,朱允炆拉他不动,皱起眉头道:“你玄门上下一心为国效力,大家都看在眼里,是我大明的功臣,微瑕不掩瑜,我还要替皇祖父谢谢你。”此话一落,叶继儒才惶惶起身。朱允炆笑道:“你一个练武之人,胆子都哪里去了。”说着咧嘴笑了起来。

叶继儒面皮发烫,尴尬一笑。朱允炆道:“你师祖大拙先生前些年为皇祖父治病,单此一点,便可谓我大明功臣。”叶继儒道:“此乃玄门本分,不敢言功。”朱允炆见他神色惶然,有心安抚于他,拉着他手臂道:“今日方先生开斋集会,广邀士林俊杰、四方好友,你随我去凑个热闹如何?”叶继儒施礼道:“今日灯会,城中喧闹,应天巡检人手不够,微臣还要……”

朱允炆快人快语,直口道:“你玄门每日只与刀剑相伴,无趣的很,须知今时不同往日,你可以马上夺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皇祖父常说,这天下要长治久安,使生民立业,还要大兴王化之道,必须要靠千千万万的读书人。”沈文谦听闻,眉头皱起,心道:“这小千岁稚气未脱,说话太过直接,我若是玄门,定然心生嫌隙。”

扭头去瞧叶继儒,果见他脸色苍白,讪讪道:“小千岁敬天爱民,必为我大明带来万载福报。”面上恭顺,心中却不以为然。

朱允炆并未察觉,笑了一笑,说道:“你不去便不去罢。”来到许观面前,问道:“许解元可是要去方先生家中?”许观回道:“本来约好要去老师家中吃晚饭,可是此时,想必是已经错过时间了。”朱允炆点头道:“正巧我也未吃饭,不如你我到登赋楼上,我请你吃碗面如何?”许观如何敢应?连连推辞。朱允炆却一把将他拉住,笑道:“眼下时候尚早,吃过面再去拜会你老师也不迟。”说着摆手驱散了叶继儒与金陵四少众人,拉许观入楼。

三人来到楼中,随处寻了一个位置,朱允炆率先坐下,又招呼许观与沈文谦入座,招呼店家道:“老板,来三碗阳春面。”那店家见他年纪虽小,但衣衫考究,气质不俗,也不敢轻眼看他,笑道:“这位小哥真是食神下界,这十六城门内外,就数咱家面点做的地道,这头一份,便是这汤清面鲜的阳春面。”朱允炆道:“我在家中也听过你这碗面的口碑,有劳店家,我等饿了多时了。”那店家笑道:“得嘞,您稍坐。”奉上茶水,笑着去招呼了。

朱允炆低头饮了一口茶,将盏置于桌面,双目炯炯有神,打量沈文谦沈文谦道:“你这头发古怪的很,看你也不像僧人,莫非不是中原人?”时国子监多有高丽国与琉球等诸夷学子入监读书科举,朝廷常年多有赉赐,并独设学馆,尽心训迪,朱允炆故有此问。沈文谦闻言欲起身行礼,朱允炆手掌下压道:“皇孙深夜孤身一人,出入勾栏,传出去岂不是让皇家蒙羞,你只管回话便是。”沈文谦低声道:“回禀小千岁,在下乃是山东兖州人,姓沈名文谦。”

朱允炆闻言登时露出亲切之意,笑道:“山东啊,那可是好地方。”又道:“方才听说你与叶先生动手,莫非你也有武艺在身?”沈文谦不欲多言道:“在下粗通拳脚,乃是家族长辈所传。”朱允炆笑道:“可有师门传承?”沈文谦自嘲道:“山东侉子,乡野愚夫,习武不过保卫家小,连个名字都没有,哪里会有师承。”

朱允炆点点头,笑道:“皇祖父教玄门众师傅教我武艺,我最不喜欢了,还是读书写字画画最是有趣,吐馥含香,才不算有辱斯文。”又道:“你与许解元在一处,想必也文采斐然,否则断难入他法眼。”

许观惭愧道:“小千岁您说笑了。”朱允炆道:“应天城谁不知你是方先生真传弟子,一身艺业直追乃师,是个眼高于顶的人物,等闲不入你眼角。”沈文谦心中一惊,失声笑道:“好一个许解元,原来你才是方先生的衣钵传人!”许观面上更愧,掩面道:“小千岁须给我留点脸,等下还要见老师。”

朱允炆拍手跺脚,哈哈大笑,露出少年心性。沈文谦亦莞尔笑出声来。少时,朱允炆拉起沈文谦的手,与他嘘寒问暖,好似多年挚交。说不几句,面便端了上来,朱允炆年幼能食,此刻早饿了,松开沈文谦,端起碗就将面向嘴里送去,才吃了一口,嘴中便被烫出一个泡,惊呼出声。

许、沈二人脸色大变,正欲起身告罪。忽见一人步履匆匆,闯了进来,高声道:“店家,给我来一碗阳春面。”朱允炆不觉扭头望去,只见一男子四十不到的年纪,高鼻深目,穿一身文士衣衫,望来丰神飘洒,器宇轩昂,不由喜出望外道:“好一个俊周德!”

那文士闻言扭头来往,正与朱允炆四目相对,变色道:“周是修见过小千岁。”朱允炆却不顾嘴上疼痛,起身一把将他拉入席间,笑道:“你我不尚虚礼,却不知你等下欲往何处去?”周是修笑道:“今日逊志斋有学子集会,我正欲前往一观,以壮声势。”

许观亦抚掌笑道:“小千岁也欲携我等去方先生府上。”周是修神色凝重起来,说道:“许观学胜先贤,艺通百家,今日明德会后,学名更胜往昔。”许观怔怔打量他,将面碗顿在桌上,一掌拍在他的肩膀,笑道:“你一本正经,却不知想咋呼谁?说起好学上进,通晓诗经,这应天城,你周是修才是第一个。”周是修这才忍俊不禁,两人相视把臂言欢,大为亲切。

朱允炆也笑着插嘴道:“若论长相,周是修虽大你十岁,但俊美当胜于你。但论起才学,许观虽小一旬,却风采不输你周德这位美男。”这话说的圆滑周到,两不相帮,许、周二人俱齐声道:“才高伶俐莫过小千岁。”沈文谦只听得目瞪口呆,心中大感诧异,默道:“究竟是皇族子弟,十来岁年纪,便做事圆润,善笼人心。”念头至此,低头吃面不语。

少时四人吃面已毕,朱允炆向怀中摸去,忽面色一变,正欲发话。许观早扯着嗓子喊来店家,摸出散碎银两,一并算了钱,朱允炆哈哈大笑,拉起三人,向方孝孺府上行去。

不多时,四人来到乌衣巷中。方府门前此刻早门庭若市,远远望见七八人在阶下寒暄。沈文谦远远看到台阶之上站着一人,身着团领白衫,头戴皂条软巾,面似堆琼,目炯双星,虽在暗夜之下,仍觉有一股夺人英气,直逼而来。不觉神色激动起来,心道:“这便是名满天下的大儒方希直方先生?”急行两步,来到跟前。

才走到阶下,那人才发觉有生人闯入。沈文谦一心落在偶像身上,拨开人群,来到阶前,忽双膝跪地,周正行了一礼,朗声道:“学生沈文谦,给方先生见礼了。”那人见他打扮怪异,惕然一惊,将他扶起,问道:“你是何人?”

此时许观才疾步来到跟前,接着跪地行礼道:“学生许观,给老师磕头了。”起身拉着沈文谦笑道:“老师,这位是学生新交的好友,是今年北平府的岁贡。”说着与阶下众人见礼,分别是黄子澄,齐尚礼,练子宁等人。又有一身材矮短、面目丑陋之人转上前,拉住许观道:“许解元好久不见。”许观大惊道:“王艮也来了,看来今日大家都为陪衬了。”也不嫌他面容骇人,与他抱在一起。

此刻阶前众人皆是儒林名士,廊庙之器,平日里也颇相熟,此刻相聚,一时齐放欢声,喧闹不停。

沈文谦趁众人喧闹之际,不觉偷看这位偶像,只见他四十不到的年纪,初看他伟岸丰神,一身正气,虽是文士,却有武官风采,不怒自威。再细打量,又觉他眉眼可亲,隐隐约约流露出文人雅士的倜傥风姿。又观察他言谈举止,更觉有一股洒脱飞逸的情怀环绕其身,仰慕之情顿时油然而生,远甚从前,一时满怀欢心,竟呆住了。

少时寒暄问礼已毕,才见周是修与朱允炆姗姗来到。方孝孺早留了神,来到台阶之下,朱允炆抢先两步,躬身一拜,声音清亮道:“学生朱允炆见过老师。”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早眼珠一转,悄声附在方孝孺耳边,低声道:“今日灵儿姐姐可在?”

至此方孝孺才知他此来因由,心中暗叹,沉下脸道:“小千岁荒唐,今日明德会俊才汇聚,贤达云集,你身为皇孙,不为皇家表率,却一心只顾玩闹,岂不让满堂士子耻笑。”朱允炆苦笑道:“我是大明皇孙,大家敬我怕我,见了我都要磕头,宫里宫外,我连走路要到端着架子,到了您这,也不能放松,允炆真的好累。”方孝孺见他一脸苦涩,呆了半晌,才怅然叹息道:“天子家中无私事,你生在帝王家,便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朱允炆撅起嘴道:“可是我真的不开心。”方孝孺道:“若凡事都由心,世间岂不是要乱了?”正欲再言,朱允炆嘻嘻一笑,打断他道:“我替老师说罢,老师接下来肯定要说:做人要安份守礼,不可随心所欲,是也不是?”

方孝孺摇头苦笑,朱允炆皱着眉道:“老师这句话说了无数遍,允炆都听腻烦了。”方孝孺哈哈大笑,笑中藏着一丝苦涩与怜悯。朱允炆心粗未觉,自顾道:“所以只有灵儿姐姐最懂我,不给我讲那么多道理,我在灵儿姐姐那里,才觉得没那么多束缚,什么烦恼都没啦。”方孝孺无奈摇头,拍拍他肩膀,说道:“灵儿在后院,你快去快回,你来此处,前面便由你主持局面。”朱允炆一吐舌头,风也似的钻了进去。

众人正欲下跪行礼,见小千岁已消失在门外,俱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沈文谦心中亦是长叹道:“先前见他有老成持重之风,此刻才知他毕竟风华少年。”

众人随方孝孺转入府中,几人兜兜转转穿过两重门,才入一坐佳园之中。沈文谦行不多久,游目四望,才觉这园子不同。只见四处楼阁峥嵘,多建在高基之上,于大处构思精巧,走到近处,在细节中亦雕琢用心;远远望去,亭台与檐角勾连,直挑青天日月;游廊并曲栏逶迤,隐入翠水青山。沈文谦头一遭见此雅致别院,心中惊叹道:“江南山水园林,果然与北国风光有别。”许观见他疑惑,笑道:“这园子原是前朝王府,洪武十五年圣上赐给了老师,说起来,这应天城内府苑,中山王徐达的瞻园可谓是巍峨壮丽,老师的园子却取一个妙趣横生,我每次来此,都有流连忘返之感。”

说话间,几人循径西来,只见一汪小湖横躺在眼前,湖对面翠森森一片翠柏四季常青,将楼台亭榭都遮去了。几人绕湖而行,曲折穿过一座小桥,行约十数丈远,方见一四角重檐攒尖亭,建得高高在上,凌于整个佳园。沈文谦心中暗叹,来到亭前高台之上,只见高台对面湖岸,正有一片梅园,梅花开的灿烂,五色相映,阡陌相交,霎为别致。

此刻湖岸边已挂满各式灯火,无数斑斓射入湖中,对望高天一轮冷月,将园子点染得生动宜人。此刻虽是寒冬,但四处景致如画,宛似春日,众人也觉心胸舒畅,沈文谦却别有感触,轻声道:“年年岁岁梅花在,不见当年筑亭人。”

四下噪杂,许观却未听清,拉起他道:“你且抬头看。”沈文谦循声望去,亭上匾额上浓墨写了“鉴止亭”三字,笔势飞走激腾,超然不拘,悄声道:“方先生的字写的也姿态朗逸,不羁俗格,令人意动神飞,情思几迷,可谓当朝书法大家。”

正说话间,王艮凑上来道:“这位仁兄确是错了,此字乃是当今圣上于洪武十五年间亲笔所提。”说着拱手一拜,以示尊重。沈文谦见他相貌奇丑,惊了一惊,旋觉失态,匆忙扭过头去,回味他方才所言,愕然大惊,心想:“传闻朱元璋乞丐出身,不通文采,如何能写就如此妙墨?”周是修也来到庭前,说道:“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取名鉴止,乃有止水澄波,鉴明己心之意,当真妙的很。”

沈文谦心生波澜,默默道:“我往日听他传闻,多以雄迈果决语之,今日一见,才知他竟也是个雅致之君。”想到旧日恩仇,不觉怅然若失,迷茫无措。

正胡思乱想间,众人已拾阶而上,沈文谦默叹口气,亦随众登高而上。来到亭外,才见此亭宽阔非常,亭内早置几张桌椅,亦不显拥挤。沈文谦入得亭内,不期亭内早立了七八人,都不过二三十上下的岁数,作儒生打扮。

见方孝孺引众人来此,亭内学子纷纷上前施礼,许观交际颇广,竟也有大半不识,沈文谦心有所想,更是迷惑不安,惶惶跟在其后。说话间有人煎了茶,众人分盏品茗,一时清香四溢。

少时,方孝孺起身而立,满座皆静了下来,却见方孝孺凭栏而立,少时面对众人道:“晋有兰亭宴集,唐有七老会,宋有洛阳耆英会,自古文人齐聚,多有雅闻。后宋亡而元胡立,斯文丧乱,文脉不存,幸有大明肇兴,重扶华夏正朔,保我社稷江山。帝性神开明达,广求贤士,尊以宾礼,重开科举,举贤立才,以为国本,斯文遂兴。我辈不才,愿承先人懿范,立后辈良图,今聚诸儒讲明治道,执着天地哲理,顿悟丹青奥妙,使天下之贤,行辅国济民之事,我大明重燃读书之一脉薪火,当以此‘明德会’始。”

此言一出,不啻平地生雷,惊得满堂寂静,呼吸可闻,少时众人才反应过来,轰然喝彩。周是修起身向前,口中道:“德不孤,必有邻,方希直一力促成‘明德会’,久后必成佳话。”沈文谦甚敢惊讶,望着偶像,双瞳闪过异彩,心中却百感莫名。

少时,便有一高瘦文士提议道:“今日上元节,我等以文会友,雅聚于此,定要作诗赋文,以为印证,未审诸位尊意可否?”黄子澄乃东宫伴读,年岁又最长,坐在亭中,笑道:“自古上元节有赏花灯,猜灯谜之习俗,我看大家也可以此助兴,互相切磋,何如?”一眼落下,众皆叫好,独练子宁摇头道:“我看不妥,谢大绅不在,便是有人拔了头筹,也是枉然。”声音出口,解缙几人好友纷纷叹息。

王艮却取笑他道:“练大人有胜负之心,岂不落了下乘。”练子宁望他一眼,颇见尴尬,轻咳两声,灵机一动道:“‘明德会’以文会友,在座皆是亲朋,何来大人一说?王艮糊涂了。”众人见说,莫不叫好,王艮未讨到便宜,以袖掩面,羞赧非常。

方孝孺上前开口道:“练子宁既不主张猜谜,可是有了甚么好主意。”一言未绝,练子宁也皱起眉头,轻轻摇头。众文士也各自搜肠刮肚,不敢轻启尊口。

正此时,忽听亭外有人笑道:“我看对面梅园花开的漂亮,不如以梅为题,即兴赋诗,如何?”说话间,一人轻巧跑入亭中。

众人移目望去,都吓了一跳,匆忙起身,那人声如珠玉道:“今日只有亲朋,却无大人殿下,诸位先生不要落入俗套才是。”众人心间俱生惶恐,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方孝孺忙迎了上去,说道:“允炆所言有理,梅乃花中诤臣,凌雪吐艳,铁骨冰心,在座各位,皆是我朝栋梁,当效仿梅花之品格,以成君子高风亮节。”说着引朱允炆坐在亭子正中。

许观亦出声道:“梅花乃二十四番花信之首,在座诸贤亦开大明文坛风气之先,以梅花为题,于物于事都合宜,当真妙的很。”周是修亦道:“梅以韵胜,以格高,古来梅诗千万,非君子不足以咏梅,这题出的实是不易,在座各位可要当心。”

一言未绝,众皆皱起眉头,颇以为然,不敢出声。独王艮起身,哈哈大笑道:“我自幼爱梅,尝作《丑梅》诗一首,以此为引,抛砖引玉,如何?”众人见他面貌丑陋,却以此自嘲,毫不在意,纷纷抚掌叫好,露出钦佩之意。

齐尚礼与他相熟,揶揄道:“你要赋一首《丑梅》,那周是修岂不是要作一首《俊梅》,才算应景?”王艮望见周是修面如冠玉,眼若流星,当真难见的美男,拍手笑道:“梅花无外乎冰心花蕊,铁枝枯干,花蕊好似俊周德,枯枝却是丑王艮,我看各位今日无需咏梅,只用辞藻在我二人身上下功夫便可了。”

齐尚礼眉毛一挑,赞道:“好一个俊周德与丑王艮。”众人齐放欢声,纷纷起身拥簇着他来到栏边。

王艮凭栏而立,略作沉思,朗盛吟道:“折皮龟皱迎新雨,老干枯枝拂旧尘。自是画工别有致,肯教衰丑去争春。”声如良磬,震撼亭阁,众皆闻诗变色,满堂膛乎其后,俱向他望来,心道:“王艮面貌虽丑,却有状元之才。”不觉对他刮目相看。朱允炆抚掌道:“好一个:自是画工别有致,肯教衰丑去争春。王止斋长的虽然不雅,但志向不凡,来日必为我朝廷栋梁。”

王艮望着朱允炆,见他面上挂着几分欣喜之色,惶然后退,口中道:“王艮献丑,贻笑方家。”说话间退在角落,当即有人挥毫泼墨,将诗立书而就,悬挂在亭内。

朱允炆环望众人,问道:“还有哪位先生一展才华?”一年轻学子略一思索,越众而出道:“学生斗胆,在诸位老师面前献丑了。”说着冲众人拱手作礼,来到栏边,望着对岸梅林,沉吟片刻,吟道:“凌寒万簇瞻冰雪,枯干千枝对凛寒。未有春风吹入院,芳心早落凤池边。”

说完以目视朱允炆,抱拳道:“学生献丑了。”退在一旁。众人细细思量,均颔首思道:“诗是好诗,可惜夹了私货。”朱允炆独品香茗,点头嘉许道:“虽不如王艮诗才惊众,确也雅致非常,也是好才华。”那学子面有喜色,默默退在一边。

旋见练子宁出声道,我也有诗一首。旋道:“无边轻雪潇潇下,一点朱颜冠群芳。血战凌寒花既陨,身后终有飒飒香。”众人闻诗,齐声称赞,叹服练子宁诗才冠世,不合俗流。方孝孺喝了口茶,夸道:“这首诗写的老辣孤绝,不在诸多古贤咏梅诗之下。”朱允炆也抱拳作礼道:“练子宁不愧榜眼之名。”众文士交口夸赞,笑语渐起。

不多时,诸贤便纷纷献艺,一时草就梅花诗十余首,悬挂亭内,蔚为壮观。许观亦作《瘦梅》诗一首:

清风为骨雪为神,削玉冰肌费写真。

长老盘觔无脆盾,方回寡发只幽人。

离城铁鹤高横海,绝粒伽僧远避尘。

此际正堪别着眼,天公焉肯压先春。

不多时,亭内众人咏诗已毕,独方孝孺与沈文谦未展才华,朱允炆扭头冲沈文谦笑道:“听说你是北平的岁贡,想来水平不差,快快将诗作来,让我等也学习学习。”这话说得婉转,沈文谦听得脸上一红,施礼道:“学习不敢,有劳各位贤才雅正。”缓步走到栏边,闭目思索,少时睁开眼睛,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许观虽见他成竹在胸,却仍不放心,来到他身边,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今日诸多贤才,几将大明青年才俊一网打尽,你若真有抱负,今日正是你扬名之机,老师也会高看你一眼。”沈文谦目光深邃与他对视,旋凭栏远眺,深吸口气,正欲张口,忽听亭外有人高声道:“诸位老师在此,学生也来凑个热闹。”

旋见一人飞奔入内,气喘吁吁。王艮扭头望去,失声笑道:“你又是谁,却长的比我王艮不差。”来人许久奔得疾,虽是寒冬腊月,却出了一身汗,也不顾斯文,瞅准桌边一盏茶,抄在手中,牛饮而尽。又抓过茶壶,连尽三杯,才冲众人抱拳道:“学生来迟,诸位老师莫怪。”

朱允炆见他举止粗鲁,皱眉道:“你是何人?”来人见他,跪地磕头道:“怀远将军王大高之子,给小千岁磕头了。”朱允炆见他面容丑陋,更甚王艮,心中不悦,问道:“你问你是谁,你却拿个三品将军出来吓我做甚?”

王高高才恍然道:“小的不敢,小的姓王,名叫王高高,是应天的荫监生。”众人亦有国子监学子,闻言暗忖道:“原来是凭借祖上福荫入监读书的官宦子弟。”一念落下,已生了轻视之意。

朱允炆已将他认出,更添讥诮,冷笑道:“方才登赋楼前你已是出丑,如今前来,莫非还要重蹈覆辙?”王高高挠头道:“重蹈覆辙这个词好,就是不知是什么意思。”朱允炆更添鄙夷,不愿与他纠缠,冷哼一声道:“‘明德会’所邀俱是当朝大儒,士子名流,你不学无术之徒,来此做甚?”

王高高抬头望着他,讪笑道:“我爹叫我来这里跟各位老师学点能耐,回去好去王翰林家提亲,如此文武兼备,好为咱大明多生几个全才栋梁。”朱允炆失声笑道道:“你爹倒是粗中有细,打起翰林家的主意。”

方孝孺亦上前笑道:“既然来了,不妨一展才华,也让在座诸位知道你的深浅。”练子宁颔首道:“我与王翰林交情匪浅,你若才华不俗,我愿为你保媒。”

王高高喜上眉梢,问道:“却不知怎样才让老师知道我的大才?”众人闻言莞尔一笑,齐尚礼上前道:“今日以梅为题,即兴赋诗一首,以供诸贤品评。”说着引他来到一旁,指着一边挂着十数幅诗,笑道:“这便是先前众人所作诗句,你可引为参考。”

王高高抬头看了半天,面有难色,一时抓耳挠腮,说不出话。众皆看在眼中,心中暗笑,朱允炆少年心性,最先按耐不住,哂笑道:“你挠了半天头也做不出一句诗来,莫非是肚子里没货?”王高高憨笑两声,不知如何接话。少时,忽一拍脑袋,恍然道:“有了。”说着负手来到栏边,望着对岸梅林,放声道:“对岸梅花一大片,粉的红的挂上边。忽然下了一阵雨,仙子谪落在凡间。”

余音未绝,满亭轰然大笑,朱允炆更是前俯后仰,手指他道:“你这粗货还懂押韵,看来并非不学无术。”方孝孺亦抚掌笑道:“好一个仙子谪落在人间,大俗大雅,确是个有天赋的人。”王高高听闻两人夸赞,更喜上眉梢道:“我还有一首诗给几位念来听听。”

众人饶有兴趣道:“愿闻其详。”王高高摇头晃脑,先念一句道:“冰雪万难折此身。”众人闻言,轰然叫好,许观出声道:“王公子大才,起首便展梅之气节。”王高高更添得意,又朗声吟道:“花下站了两个人。”众人闻言不禁齐变脸色,均想:“这厮终究没甚么真才实学,第二句便漏了馅。”一时摇头叹息。

王高高却声音一转,又道:“一片落香碾欲碎。”众人眸子一亮,微笑颔首,齐尚礼点头道:“此句尚雅。”王高高沉吟片刻,又饮了一杯茶水,才将尾联高声念出道:“谁家姑娘在呻吟!”话音一落,哈哈大笑,猥琐至极。

朱允炆闻言勃然大怒道:“放肆!”方孝孺亦面色铁青,胡须颤抖道:“有辱斯文!”众才子却忍俊不禁,又俱朱允炆与方孝孺在此,低头不敢出声。

朱允炆陡发雷霆之怒,王高高才知自家闯了祸,一时慌了神,跪倒在地道:“在下糊涂了,小千岁饶命。”朱允炆怒道:“你这厮**词艳语搅局,实在该死。”向外招手,便听亭下传来喧哗之声,走上来七八名带甲侍卫,面目威严,周身凝着一股刚冷之气。

王高高登时瘫坐在地,哀求道:“小千岁放我一条生路。”众士子本含笑意,此刻见朱允炆震怒,皆改颜易色,不敢靠近。独方孝孺眉头轻蹙,上前试探着道:“今日过年,还逢着上元节,是大好的日子,还是不要妄动刀兵为好。”朱允炆见众人都望向自己,一时却难释怒意,神色不善道:“这厮死罪难免,活罪难逃,给我掌嘴二十,让他嘴巴长些记性。”

气尤未消,一脚踹在王高高心窝,后者倒地呻吟,朱允炆怒道:“我生平最恨腐骨蚀心的下流文章,今个你偏偏要撞在我枪口之上。”又连踹几脚,王高高倒地惨叫,朱允炆犹不解气。

众人见他怒情难消,均不敢阻拦。少时旋见一长颈侍卫上前劝住朱允炆道:“小千岁息怒,此事交给奴才们办就是了。”

朱允炆退后两句,一手掐腰,一手指他,切齿道:“给我重重掌嘴。”那侍卫揪住王高高,也不冗言,一巴掌抽在脸上,用力颇足。王高高惨叫一声,吐出两颗牙齿,半边脸顷刻间便肿胀起来。朱允炆见他口角窜血,滴在脚边,厌恶道:“给我拖下去教训,休要败了各位老师兴致。”话音未绝,那侍卫拎起王高高,向楼下行去。

王高高挣脱那侍卫,爬到朱允炆身边,哀求道:“小千岁饶过在下罢,在下还有一首诗给念给小千岁听,保证清新雅致,您老听了一准喜欢。”

朱允炆见他右腮肿起老高,口眼歪斜,他虽年少,却也是惯见世面的人,视若无睹道:“速速拖走,没得污了耳目。”背过身去,任王高高哀嚎。长颈侍卫方才被他挣脱,正自恼怒,此刻得令,上前将他凌空揪起,向楼下飘去,少时声音渐弱,渐无声息。

经此一折腾,众人兴致大减,亭内士子各自枯坐,静默不语。不多时,方孝孺才轻呷一口香茗,冲朱允炆道:“天已经大黑了,不如早些散了。”众人闻言均默然点头,沈文谦轻叹一声,若有所失。

朱允炆却撇起嘴,摇头道:“初更还不到,时候尚早,今日横竖要闹到下半夜才好。”方孝孺上前拽住他,忙道:“这可使不得,要是闹得太晚,宫里怪罪下来,众位大人虽是朝廷公卿,可也担不起这个罪责。”朱允炆只是不依,众人苦劝不住,也缠不过他,只得依了。朱允炆这才心满意足,嘻嘻一笑道:“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却不信,否则皇太祖金銮殿如何点状元。”

众人如何不知他心思,却不敢轻易出声,安坐亭中不语。方孝孺轻咳两声,追问道:“却不知小千岁如何安排?”朱允炆起身笑道:“好歹今晚也得了十几首佳作,总要评个意高词妙的,派人誊录清爽,我拿去宫中找皇太祖领赏,便是我这里,也是有东西要赏的。”

练子宁闻言上前道:“却不知小千岁有甚么东西要赏赐给状元郎?”朱允炆闻言双目一亮,喜道:“此间翰林学士,榜眼探花俱在,若是真能拔得头筹,当得起状元郎的美誉。”略作沉吟,从腰间解下一块双龙玉佩,放在桌面上道:“这是过年皇祖父赏赐下来玩意,我还没暖热乎呢,今日就当作给状元郎的赏赐罢。”方孝孺摆手道:“这可使不得,所谓君子无故,玉不离身,这龙佩是天子之器,我等断不敢受。”

旋有学子上前道:“这点状元之事,只能劳烦小千岁了。”话音未落,便有人接嘴道:“是啊,还请小千岁拔一个金榜头魁,好让我等将美玉带回家。”朱允炆见众人神情激动,眼珠一转,笑道:“头魁好说,可是却不是我来拔。”众人疑惑道:“不是小千岁,却又是谁?”朱允炆嘻嘻一笑,负手道:“你等不要问谁,总归今日有高手助阵。”说着向厅外招手,旋见一白面无须少年入内,朱允炆拽住他道:“三喜,你将这些诗作都摘了,送到后堂灵儿姐姐那里,请她点个头魁出来。”

方孝孺听了心头一颤,说道:“小女才学疏浅,小千岁使不得。”众人闻言恍然大悟:“方孝孺有女年方十六,名唤方灵儿,听说才力华瞻,连诗文也直逼前辈,有小易安之名。”朱允炆却笑了一笑,乖巧道:“老师乃当世大儒,岂能以俗情鄙见,埋没才华,灵儿姐姐的功力,您是知道的。”说着招呼三喜,将悬挂诗作一一摘下。

方孝孺心中无奈,只得任意由他嬉闹。朱允炆径直走到台前,笑着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数行诗句,不待墨干,卷了起来,交在三喜手中,神色平静道:“我也写一首,教灵儿姐姐给我评一评好坏。”说罢心头暗喜,其状颇为神秘。

众士子见他躲躲闪闪,将一点心思在颜表展露无遗,知他小孩心性,均不以为意,笑出声来。沈文谦眼力不俗,凝神望去,却将那诗看得清楚:

眼前谁识岁寒交,只有梅花伴寂寥。

明月满天天似水,茶醒听彻玉人箫。

心中暗叹道:“天潢贵胄看似风光,实则孤苦寂寥,寂寞深宫之中,一生难有知己。”凝思片刻,浩叹无言。许观却牵念沈文谦,抢上前道:“小千岁殿下,沈公子此刻尚未落墨。”朱允炆这才一拍脑袋,恍然道:“还有位北平府的秀才未展才华,我却给忘了。”说着又铺开一张宣纸,亲自研磨,招呼沈文谦道:“快快写来,好让灵儿老师给你我评一评好坏。”

沈文谦望着朱允炆笑脸如花,心下感动,上前提笔舔墨,几下书就一诗,朱允炆看了一眼,登时倒吸口气,露出惊愕之态道:“你这诗风格果然不同。”沈文谦将纸卷了,交在三喜手中,退在一旁。

此刻三喜怀中已然抱了满怀诗作,朱允炆吩咐道:“快去快回,莫让诸位老师久待。”三喜听了点点头,出亭而去。

登时亭内安静下来,均默然枯坐,似在等待。方孝孺见众人各怀心事,局促不安,手托茶盏,起身离座笑道:“诸位都是久经风浪之人,朝廷大考也不使诸公改色,小小‘明德会’,为何如此心神不宁?”周是修最为豁达,笑道:“方先生说的对,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所求者德行而已,哪有什么高低上下之分。”

许观见朱允炆说话全无顾忌,有心圆场,强笑道:“我这诗写的稀烂,不过是怕灵儿师妹笑话我罢了,故才担心,小千岁多虑了。”方孝孺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今年殿试拿个头魁,史书都要载你大名,这她笑你又何妨?”许观面皮一热,干笑两句,掩饰尴尬。

黄子澄哈哈大笑道:“那此亭便可改名状元亭,百年之后,亦是一桩美谈。”朱允炆却看破许观心思,意味深长道:“想必许解元是思春了,告诉你,灵儿姐姐乃是绝代风华,世所难求的仙子,你不要打她主意。”

许观闻言倒吸口冷气,心中道:“我只道师妹与皇孙友情非浅,听他言语,莫非与师妹有私?”忙上前道:“小千岁误会了,我与师妹……”朱允炆摆摆手,打断他道:“不说这些,今日过节,诸位有谁雅擅丹青,陪我画上几笔罢。”说着径直来到台前。

众人眼光异样,偷偷打量朱允炆,不敢稍动。方孝孺立在亭中,睹此情景,更是如遭雷齑,呆呆望向朱允炆。只见他负手站在台旁,青竹玉立,已有高洁之质,虽然瘦弱,但气势华贵,令人不敢轻忽,心中暗思道:“皇孙如今即将年满十五,按制需娶妻册妃……”一念至此,顿生惶恐,不觉呼吸转粗,心神难定。

朱允炆却未发觉,招呼下人笔墨伺候,朱允炆来到方孝孺身边,拉住他道:“老师文才独步天下,于翰墨之道也有不凡造诣,能否写一幅字,回头学生让工匠裱了,挂在宫里。”声音含混,好似孩童撒娇。

方孝孺却心思已乱,额头见汗,匆忙推脱道:“天寒地冻,老师手指都僵住了,写的字如何能看?”连连摆手。朱允炆露出失望之色,旋转望亭内众人,问道:“有谁可愿挥毫?”

王艮笑道:“我记得国子监有位两中解元的奇才,书法人格,乃当世一品,却不知是何人?”王艮言罢,齐尚礼笑着从角落拉出一人道:“此人姓景名清,早在此藏了多时了。”朱允炆扭脸去望,却是一黑瘦男子,此时也注目望来,与他四目相对,朱允炆瞄了他一眼,问道:“听说你两夺乡试解元,乃是国子监有名的才子,却不知为何屡次不赴会试?”

那男子闻言不语,默然来到台前,磨得浓墨,蘸得笔饱,运笔如飞,写下四行诗句,众人定睛望去,只见其上写道:

蓬头垢面掩孤高,孽海残花解寂寥。

不复拨云抬望月,忍抛才气向蓬蒿。

沈文谦抬眼一望,只见那字里行间仿佛灌满天风海雨,直向自家袭来,一时目迷神眩,脚下发飘,丹田不由自主一热,才抵消压力,手抚心口道:“书格清腴,兼有逸气,神韵流诸于波折点划之间,无愧翰墨珍品,好字!好字!”那黑瘦男子目有深意望了沈文谦两眼,转身面向亭外。

朱允炆心思却不在书法之上,细细打量那诗句,又抬眼看向写诗之人,只见他垂手而立,神色恬然,不卑不亢,皱起眉头道:“你这诗写的古怪,莫非我大明不能让你施展抱负?”一言落下,满亭同惊,方孝孺上前两步,正欲张口,景清却面色不变,折身施礼道:“不过学生十年前做的诗,以为消遣,小千岁万莫挂怀。”

朱允炆却似不信,眉头蹙起,心中不悦,正欲开口说话,忽听得环佩声响,一人走进厅来。沈文谦未及回头,已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淡淡清香,直将满亭墨香掩盖,一时心神舒畅,有飘然之感。回头望去,却见一绿衣少女已快步入亭,满室须眉俱失颜色。

只见来人上前挽住方孝孺臂弯,声如珠落玉盘道:“爹爹、允炆哥哥,灵儿来凑个热闹,你们不会怪我罢?”说着躲在方孝孺背后,俏脸挂着一抹云霞。朱允炆见到他,才舒展眉头,上前来到她身边笑道:“我先前劝灵儿姐姐几次,姐姐都不肯来,眼下如何就肯屈尊降临了?”那少女咯咯一笑,却不答话。

众人只看她一眼,便已迷失心神,又听她笑声悦耳,同时心念翻腾:“传闻方孝孺有女聪明清秀,绝丽无双,今日一见,只觉世间最华丽的词语夸她都欠妥当。”

沈文谦更斜眼偷看个不停,只见她不过**之年,却已出落得标致大方,雪肤花貌,让世间红粉失色;嫣然含笑,教万千丽人含羞。娥娥红粉妆,已将坐前公卿迷倒;芊芊出素手,早让高天朗月雪藏。一时如对仙子,见而忘俗,脸上也升腾起一抹红晕,窘迫非常。

那少女忽觉有异,扭头向沈文谦望来,见他容貌俊朗,却一头乱发,不伦不类,更是一双电目含光,望向自己,芙面凝霜,挑眉道:“你这人模样古怪,又呆呆盯着人家看,好生无礼。”声音异常清脆。沈文谦不防佳人嗔怪,直窘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却想道:“这姑娘生的美若天仙,声音也这般甜美动人。”那少女见他怔怔无觉,忽地眉眼含霜,竖眉斥道:“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想必你这人一身的勾栏做派,都是许解元所教的了?”

许观登时苦了脸道:“我的好师妹,你这话说的,师兄跳进秦淮河也洗不清了。”那少女展颜一笑道:“你身上臭臭的,就是跳进太湖,怕是也洗不干净的。”声如银铃,咯咯笑了起来。

方孝孺喝道:“灵儿休得胡闹。”那少女撒娇道:“爹爹!”方孝孺皱眉道:“你来此为何?”那少女道:“我想知道这首诗出自哪位才子之手?”说着自身后掏出一卷纸,丢在台上。朱允炆急上前拿起,展开来看,惊道:“这是北平府沈秀才的诗作。”

东风吹落战尘沙,愿入林山度暮涯。

时恐汉宫春意减,此心元不为梅花。

王艮变颜变色道:“时恐汉宫春意减,此心元不为梅花,这两句写出来,终明一朝,无需再咏梅花!”练子宁面皮抽搐了一下,忍不住叹道:“只此高风,已羞败世间百花。”方孝孺亦点头道:“此句一出,余诗皆废。”一语定论,众人心中叹服,齐齐向沈文谦望来,已生钦佩之意。

那少女目光落在沈文谦身上,似喜似惊,美目含光,惊疑道:“是你写的?”面上却挂着一丝不信。沈文谦点头不语,那少女见他应承,心中不忿道:“如此雄深的诗作,怎是这浪**子写的?不行,我得羞他一羞,不可让他太得意。”念头落地,换了玉容冰释,笑吟吟望着沈文谦。

沈文谦如何知她少女心思?此刻被他一望,只觉胸间慌乱,心中只如小鹿乱撞,任由她打量自己。许观却知师妹心思,忙上前解释道:“说起来,我与沈兄早就相逢,对他才学着实钦佩不已,能作此诗,实不出奇。”

景清狐疑道:“莫非沈公子才学不输许解元?”许观羞道:“何止不输,沈公子才高志广,早已成为我偶像了。”方孝孺在亭内走了两步,亦问道:“这位小友年纪不大,写诗却沧桑厚重,暗含深情,实非俗品。”言辞间却有一丝疑惑。

沈文谦匆忙解释道:“此诗乃是为一位前辈有感而作。”方孝孺“哦”了一声,问道:“想必这位前辈是一位驱除元胡,光复我大明的功臣?”沈文谦点点头道:“确是位了不起的英雄。”朱允炆插嘴道:“既是我大明功臣,定然封侯拜将,却不是谁?可在应天?早晚须为我引荐引荐。”那少女也饶有兴趣,睁大凤目道:“一定是位有故事的将军。”

沈文谦好半天无语,俄而悲心若碎道:“这位将军已然坐化。”热泪已先其音,自眼角落下。那少女见他人前落泪,也觉凄然,自怀中掏出一方手帕,递在他面前道:“原来是你的师傅,快擦一下罢。”言语中竟将他当做出家人。沈文谦却未查其意,恍惚间,只觉鼻间凭现一股幽香,宣芬散馥,钻入心田。

方孝孺眉头一皱,虽觉不妥,却未阻止。朱允炆伸手接过方帕,递给沈文谦道:“原来是位往生的佛门英雄,想来合了那句愿入山林度暮涯。”

沈文谦望了朱允炆两眼,见他面有惋惜之情,心中别生感慨道:“李伯升前辈一生戎马,功绩如天,最终确死在了朱氏一族手中。”望了那手帕一眼,别过身去。许观却凑上前道:“老师,前些日子您说府上缺一位学徒,沈公子才学出众,品格高洁,难得还有一手修缮图书的本领,如果在您府中做事,想来逊志斋中的孤籍残本便可焕然一新。”

沈文谦心中更添惊喜,跪在地上道:“学生沈文谦拜谢老师。”方孝孺见他尊师重礼,更加喜爱,冲朱允炆颔首笑道:“这位沈秀才,确是个难得的好苗子。”朱允炆也嘻嘻一笑道:“是啊,若天下多几个沈秀才这样的读书人,皇祖父便不用那么日夜忧愁啦。”眉宇间也对沈文谦生了几分亲近之意。

那少女见几人兀自说个不停,打断道:“这诗写的与余作不同,胸怀家国天下,心忧民族命途,虽是咏梅,实为咏心,是首好诗,可惜……”沈文谦呼吸一窒,匆忙问道:“可惜甚么?”那少女手掩嘴唇道:“可惜啊,你是个和许师兄一样的浪**子。”

沈文谦见他调戏,羞得不能开口,面上如失魂魄,心中却欢喜无限。许观哈哈大笑道:“传文不如传意,吟诗重在明志,师妹才华出众,冰雪聪明,不如也写一首,定能盖过在场诸位翰林。”

那少女摆摆手道:“我近日醉心女红,此乃女人一生的倚靠,吟诗作赋这些粗浅的玩意,本姑娘早就弃若敝履了。”朱允炆哈哈大笑道:“灵儿姐姐说吟诗作赋是粗浅玩意,那我等岂不成了贩夫走卒?这话岂不连老师也一起骂了?”许观亦笑道:“师妹调皮了。”

那少女却一拧眉毛道:“贩夫走卒又如何?难道便不能有至性真情?就怕你等读书久了,目空一切,迷失根本。”众人听她说话,惊得哑口无言,直叹她见识之高,远胜堂堂须眉。

沈文谦心中亦是一凛:“这见识,怕不在兄长之下。”一时又忧心挂念起钱满楼,半晌心神难宁。许观却也羞红了脸,捧着她道:“我的好师妹,你就别再挤兑师兄了。”那少女望了望他,哂笑道:“我先前只道许师兄有聪明才干,今日见了这诗,才知你一身虚誉,离笨蛋不远,以后出去,可别说是我爹爹的门生,否则牵连本姑娘也抬不起头。”说着浅浅一笑,冲朱允炆道:“姐姐说的可对?”

朱允炆满心欢喜,顺着她道:“灵儿姐姐万般皆对,无有不妥。”顿了顿,才又张口道:“但我大明毕竟重视文治,读书人才是天下安定的根本,连我最近也被皇祖父逼着读了好多书,虽有些心得,但是总觉得欠了一点灵机,无法冲破迷关,灵儿姐姐回头可要吐些珠玉,点化我一番。”这话说得漂亮,把少女哄得笑靥如花。

那少女笑个不停,摇头道:“这事你得找爹爹,我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一对柳眉挤在一处,煞是可爱。方孝孺故作威严道:“小丫头越说越放肆,没了体统。”那少女虽是他女儿,却也不怕,做个鬼脸,躲在了他身后。

方孝孺沉思片刻,也不禁感慨道:“沈公子这诗品格端好,寄意超绝,确是为众诗之冠。”许观也附道:“师妹已说看了沈公子的诗,才知许观虚誉无实,是大笨蛋,我看这头魁非沈公子莫属。”沈文谦虽被佳人暂迷心智,但此时已复澄明之性,见众人夸赞,不住拱手,连连谦让。不觉又悄悄瞄了那少女两眼,内心甜蜜。

那少女沉吟半晌,吊足了众人胃口,才神色凝重起来,说道:“大家可知我醉心谁家?”齐尚礼道:“灵儿姑娘青眼望谁,我等急欲知之。”那少女点点头道:“那我便将这首诗吟给你们听。”一语落下,众皆屏气收息,目光落在她曼妙身姿之上。

那少女负手来到亭边,凭栏望向远处梅林,声音清脆道:“眼前谁识岁寒交,只有梅花伴寂寥。明月满天天似水,茶醒听彻玉人箫。”语速颇快,好似疾风扫落叶,响在众人耳边,一时亭内学子心智皆迷,心中困惑道:“这是首确是谁作的?方才怎未见到。”

独沈文谦与朱允炆最先反应过来,朱允炆脸上挂起笑容,霎时已是笑出声来。沈文谦却骤感心悲,怆然而起,侧身背对众人,一脸失落。众人迷了片刻,许观最先反应过来,心中叹息一声:“这诗写的虽好,但格局尚差沈兄一截,想必是小千岁所作。”脸上挂起笑容,冲朱允炆拱手称贺道:“原来小千岁学冠应天,才动秦淮,才是今日状元郎。”

众人心中各有想法,却缄口不语,躬身冲朱允炆称贺不止。朱允炆得意洋洋,冲众人转圈还礼,俄而才冲那少女,疑道:“沈公子这诗格局明明在我之上,却为何灵儿姐姐点我的头魁?”说着眼珠一转,唬着脸道:“莫不是惧我皇孙身份?如此可失公允,难以服人。”

众人闻言心中俱叹息:“小千岁恃才不骄,明心正意,果然皇胄之风,可为天下表率。”齐声称赞朱允炆。方孝孺亦点头颔首,以示嘉许。那少女却心头一慌,暗自诽朱允炆多嘴。

众人却不知他心思,方孝孺来到爱女身边,说道:“点状元可要有理有据,允炆之诗使今日头魁,你要说你的道理来。”

那少女思忖片刻,樱口张开道:“那我问爹爹一句话,今日‘明德会’之名,是不是您取的?”方孝孺抚须道:“自然是。”那少女道:“那就是了,即是‘明德会’,自然以明德为要,大学之道,首贵明德,今日点允炆的状元,便依得便是这明德二字。”

方孝孺点头道:“此话也不假。”那少女忽拍手笑道:“那就是了,既然说起德行,沈公子与许解元一路的勾栏雅客,怎可为众人榜样?”方孝孺一惊,右举起手,又没法发作,指点她道:“你这丫头,鬼机灵。”

那少女却不忿道:“爹爹才不讲道理,允炆诗写的好,难得方才不矜其能,有谦逊之美德,爹爹不是说过一句话:虚己者进德之基,我点允炆为今日的状元,实是看重他品德文才俱足出众,爹爹还觉得我心中有私嘛?”

方孝孺愕然语结,无奈苦笑,众士子更是心惊:“方孝孺之女方灵儿聪明伶俐,学力精赡,无怪有小易安之名。”

亭内静了片刻,众人才纷纷向朱允炆称贺,朱允炆难胜众意,笑道:“承蒙灵儿姐姐爱护,我这状元郎实是虚名无实。”上前拉起沈文谦道:“沈公子才学过人,来日桂榜春闺,必有一席之地。”众人更添感喟,俱伏地施礼道:“小千岁学道谦逊,有仁德之风,实我大明之幸。”沈文谦见他真情实意,伏地不语。少时脑海中忽地想起宫中那位人物,愈觉心中不安。

戌亥之交,夜色渐凉,经此一阵闹腾,众人亦觉疲乏,方孝孺笑道:“今日‘明德会’,诸位各展才学,皇孙允炆德才并举,得取元魁,来日丹青史书之上,必成一桩美谈。”朱允炆环望众儒,感慨道:“我大明人才济济,来日开太平盛世,必赖诸位贤儒。”一语落下,众人登时泪下道:“祈效微劳,愿我大明国运永昌。”朱允炆见众人伏地拜倒,更添感喟,双目放出光华,在众人身上恋恋扫过,已将诸贤深深印在脑海之中。

实则后来允炆登极,改元建文,后燕王起兵靖难,天下大乱,此夜亭中诸人早为新皇肱骨,思及今夜之恩,戳力以保社稷。后应天破城,以孝儒为首臣工,遽成猛士,誓死不降新主,以致朝臣死灭殆尽,祸连亲族,使应天惨祸无数,秦淮几成血河,其中无数气贯长虹、可歌可泣的故事,难描难画,磬笔难书。数百年之后人,思来犹觉泣血锥心,痛悲入骨。实为华夏五千年亘古未有之灾殃,史称“壬午殉难”。

少时,方孝孺点头道:“时候不早了,大家就此散去罢。”朱允炆也觉疲倦,当下与亭内众人告别,众人收泪起身相送,便有侍卫拥簇着朱允炆离亭而去。一时诸人纷纷告辞,许观亦拉着沈文谦下亭,那少女一吐舌头,冲沈文谦笑道:“下次再有诗会,我肯定拔你为状元。”沈文谦心中一热,微笑点头,却是窘迫难言。

许观如何不知他心思?早一把拉住他,忙不迭冲那少女告辞,拽起沈文谦,向外便行。沈文谦恋恋不舍,随他出了方府,心中倩影犹在,鼻翼清香宛存,一时失魂落魄,贴着高墙,向巷子深处行去。

许观狐疑道:“家中有净桶,难道不能方便?”沈文谦急道:“我憋的难受,等不及了。”抛下他,如电向巷子深处射去。少时来到暗处,只见前方孤身立了一男子,藏在黑暗之中,看不清容貌。沈文谦向前疾走两步,来到那人身前,只见他身材消瘦,肤色黝黑,唯一双眸子闪着异彩。沈文谦凝神望去,心中一紧,张口道:“景兄何以深夜在此。”

那人确是应天举监景清,闻言打量沈文谦片刻,淡淡道:“你是明教中人?”沈文谦心中一慌,上下打量他几眼,见他随意立在高墙之下,骨松肉垮,全然不似习武之人,心中起疑,当下不敢造次,反问道:“你是何人?”景清神色微变,继而轻叹一声道:“有幸席中相叙旧,秦淮河水永淙淙。”

沈文谦道:“如此说来,景兄也是故人?”景清双目如电盯着他,出口问道:“你习了心经的功夫,与明尊是何关系?”声音清俊,入耳温和。沈文谦瞧势头不善,心中一紧,皱眉望着他,说道:“阁下究竟是谁?”景清见他变色,才收了高冷之意,面色凝重,诚恳道:“景某风闻《明王心经》乃天上手段,大成者上可飞升,下可归潜,心实向往,不知可否割爱,借我一观?”

沈文谦闻言面有惊色,心道:“原来却打心经主意,却不知是哪一路豪杰。”摇头道:“心经乃是明教至高宝典,非明教教主,外人无权借阅。”景清眸子一亮,失笑道:“莫非你是明教教主?”沈文谦知瞒他不过,点点头道:“沈某忝掌明尊宝位。”

景清乍闻此言,不觉额头青筋暴绽,语气急促道:“你姓沈?是如今明教教主?”转念之间,不觉汗毛竖起,面上阴晴不定,似在挣扎,少时一咬牙,才恢复常态,抱拳道:“原来是明教教主,景某有礼了。”躬身施礼,颇为端庄。

沈文谦先见他神色忽变,全然不似方才盛气凌人,心头疑惑,想要出口问询,却不知从何说起。此刻见他执礼更恭,一时心添迷茫,知他此刻已无恶意,一颗心平静下来,问道:“阁下究竟何人?”景清目光飘离,恍惚道:“我是应天国子监监生,同你一路的许解元是认得我的。”沈文谦见他言辞闪烁,愈添惊疑,问道:“景老爷究竟意欲何为?”面色已然不善。

景清见状,二目倏**光,少时垂下头去,说道:“我是山中长大的孩子,家贫如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唯有一本残破拳法,我饿的睡不着,便依上面的图画文字,自行习练,数年间吃尽苦头竟有微末成就,从此食髓知味,深陷其中,后二十年遍访名师,偷拳学艺,痴情不可谓不深,怎奈天不垂我,始终无缘至诚大道,据悉心经乃武道之无上宝卷,玄妙高深,故此启扰相求,愿沈教主怜景某一片赤诚,不吝宝卷,以圆我印证武学,求玄若渴之心。”

景清长叹一声,双目光华散去,忍了一忍,才无奈开口道:“既然沈教主无心,景某也不为难,不如你我搭个手,也教我体会心经之高深玄妙。”沈文谦见他退让,也捉摸不透他心中想法,说道:“我习练时日不久,怕使不出什么玄奥之术,更远远非你对手,景兄莫为难于我。”景清道:“景某只信福缘身受,还望沈教主莫过自谦,指教一二,以证道心,景某感激不尽。”说完折腰拜倒。

沈文谦皱眉道:“心经有云:道心玄虚难测,不如人心赤诚,真情可期,景兄果有痴心,不如立足红尘,在人字上做足功夫,何愁不证至诚。”景清双眉一挑道:“《明王心经》里果然有真东西,景某痴念难改,沈教主这便出手罢。”一时信念更牢固难移。

沈文谦见他容貌颇不起眼,却估值非常,轻声道:“先贤有云: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又曰:庖丁解牛,技近乎道,景兄人中龙凤,远胜于我,何苦迷恋心经,自设心牢?”景清叹口气,坚持道:“景某只望沈教主身体力行,开启下愚。”抱拳一拜,声音已带了哀求之意。

沈文谦屡劝不改其志,心中无奈,说道:“我与你道差千里,怎能与你放对?”恍然后退,已有离去之心。

景清面上一沉,凝气收神,叹息道:“景某只好僭越了!”神气陡变,状若天神,少时忽脚下一蹭,束身而起,如蛰龙升天。人在半空,展开双臂,手掌外撑内扣,含着无穷威势向沈文谦拍来,隐有风雷之声。

沈文谦惊呼出声道:“大摔碑手,你与常胜法王什么关系?”

话音未绝,景清双掌已至胸前,沈文谦目中精光大现,胯上一抖,飞身后退。景清见他身子既整又快,惊诧道:“果然是高人**过的拳架子,虽然功夫浅了些,却强我偷师百倍。”身子落下,掌心一按一提,黏在沈文谦身上,轻柔发力。

沈文谦避无可避,横跨一步,侧身出手上拨,也使出大摔碑手中“挑”字诀,欲将他来势化开。景清手臂亦不变向,与沈文谦手腕搭在一处,两人甫一搭实,沈文谦就觉对方内劲与心经有三分相似,却又似是而非。

丹田一热,欲与他“较劲”,试他真功。

景清哈哈一笑,也鼓动气海,沈文谦陡觉对方力道刚柔曲直,变化无端,手上极轻灵而又极沉实,虚实莫辨。心中生出不祥之感,正欲撤手后退,忽觉半边身子空了,手臂一麻,只觉浑身不得劲,才知自家重心已被对方吃死。

景清立在原地,见他绕身飞腾,身法虽有些许不谐,难得脚下却踩出奥妙之步法,也算快逾闪电,哈哈大笑,一掌拍出,着掌处粘稠无比,棉花一般空松无处着力,心中大骇,吃惊道:“这是大摔碑手‘粘’字诀。”正欲换劲,却觉一股柔合力道缓缓送出,已知他心思,顺势一跃,退后丈于站定。

沈文谦已是眼冒金星,汗出如浆,景清笑道:“你这大摔碑手学的比我全活许多,可惜功力太浅,唬一唬外行还行,但行家眼里,却是满身破绽。”沈文谦喘息道:“景兄可耍够了?”景清道:“你受了内伤?”见沈文谦不语,又惊道:“方才身法奇妙的很,这次你无需用力,只再使我给看。”身形一站一束,近身如猿,藏住行迹,突施虚手试之。沈文谦无奈,脚下踩出八步蹬空步法,欲躲开来。

景清见他又施绝技,更添惊喜,脚下变化飞快,用肩膀贴住他,气机盈虚难测,劲道起落无形,绕着他转起圈来。沈文谦眼前一花,忙使“顾”法护住全身,只见他脚步抬起,贴地而行,竟是越转越快,须臾连成一片,失了身形,只觉四面皆是幻影,难辨真身。蓦然低喝一声,气运上焦,目光如电射出,堪堪看清虚实。

景清气不长出,笑道:“关公不睁眼,睁眼要杀人。没想到你连‘大光明如意伏心法’这等绝技也会,景某捡到宝啦。”说着使出一套极精妙的掌法,只见他手上虚影变化,一掌生八掌,八掌又各化八个虚影,合成六十四掌,脚下贴地游走,踩住八个方位,随走随变,势势相连。

沈文谦被他转的头昏,又失方寸,情急之下,束身而起,如伏龙升天,极尽冲天飞腾之态;身未腾起,势已跃然而上。其蓄势待发,意境非凡,已是词语难言,若蛟龙腾飞,游行九天,神奇更非笔墨可描。使的正是八步蹬空最后一式——“一步登天”。

景清见他跃起,哈哈大笑道:“此一跃,尽弃成法,自辟新天,教你之人定是世间一等一的高手。”拗步蓄势,顺步拧身,也学他腾身而起,肩跨相合,顾打相通,身子旋而未旋,钻天之意已腾然而上。

其实景清所使之术名唤“游身八卦掌”,乃河间一董姓习武之人家传拳法,于世虽名声不彰,但其术却精妙独造,世所罕见。其掌法取四象八卦之数,糅合精妙步法,意全在“上虚下实”,上身永远松快不着力,下盘却要练的既沉稳又轻捷,如此与人交手,脚下贴地生根,方能变化。

他手段高沈文谦一截,此时使出,更不拘成法,顺心而为,手足齐动,与沈文谦在空中须臾较了数下,两人转瞬换了数招,眼看便要落地,沈文谦心知落地之际便是虚手尽去,立见高下之时,不觉凝息收神,锁住对方。手上暗暗捏个剑诀,只待落地,便施夜雨萧萧剑之术,将他摆脱。

景清见他又使了一套全然未见之剑法,心中更惊,一时心晃神摇,欣喜非常,眼看便要落地,便欲一试短长。忽闻身侧一声轻叹,随即面前白影一闪,电光火石间,一人已钻了进来,站在二人中间。

景清心中大骇,一掌拍出,只觉如拍棉絮,劲道如泥牛入海,不知所踪,手上如被火烧,不假思索一甩,已挣脱来人,向后退去,拿桩站定。沈文谦方一落地,也见来人,心中大惊,仓促间一招夜战八方,出手忽地走空,更连带着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空,身上只是不得劲,手上欲撤,却被对方“粘”住,又被来人“拿”住了全身,比方才与景清放对更难受十倍。

沈文谦心知此时稍有异动,便会劲道走空仆地,只用手贴挂住那人,冲他脸上望去。面色大惊道:“你是玄门叶继儒!”

景清闻言面上忽现喜色,出口道:“玄门果然不凡,足下小小年纪,便已有半步化境的手段,今日景某定要与你讨教高深,证道之路上助我一臂之力,这趟没白来。”叶继儒孤身而立,不冷不淡道:“应天竟藏了阁下这般人物,看来是锦衣卫失职了。”

景清道:“阁下一副好相貌,似戏台里的冷脸吕布,手段更是在下平生仅见,却不知师从玄门哪位名师?”叶继儒冷冷望着他不语,沈文谦僵在一旁,张口道:“他是周大拙再传弟子。”

叶继儒眉头一皱,吐出两个字道:“聒噪!”手臂肌肉轻轻一颤,沈文谦不由自主跌飞出去,口吐一口热血,先前内患又被他激发出来。景清见他出手伤人,皱眉道:“听说玄门周大拙乃江湖第一人,我先来尚有怀疑,今日见了你,才知此事不是讹传。”

叶继儒望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使的功夫虽然古怪,但其中也藏了几分《明王心经》的内劲,但掌法却非明教手段,不知是谁家独造?”景清笑道:“玄门果然有些意思。”又扫了他身后古剑,饶有兴趣道:“听说周大拙一手魁星剑海内独高,不如你将此剑术教我,我以此掌法与你交换。”

叶继儒冷冷道:“雕虫小技,尘秽视听!”景清又笑又气道:“玄门果然个个眼高于顶,视天下英雄如无物。你既瞧不上我这稀松手段,却来此为何?”叶继儒伸手一指沈文谦道:“此来原为擒他,今日看来,也要将你擒回镇抚司喝茶了。”

景清眯起眼睛道:“玄门既自诩神功妙化无涯,景某忝颜求教,阁下艺高才广,万莫自珍。”一言既落,二人已逼在一处,龙睛射电,虎目生光,两双眸子都露出异样神采,彼此面孔俱现凄狠之色。

龙虎相逢,俱不甘沦为下首,转瞬便要见个高下,以全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