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龙虎英豪聚帝乡

沈文谦失魂落魄在雪中坐了一阵,才收拾心情,怔怔起身,恰逢城内百姓才吃过年夜饭,此刻俱结伴出门放炮,天地间更炸响一片,烟花绚烂,将半个夜空也映得雪亮非常。沈文谦思及往事,心中挂念钱满楼,恨不能插翅南下,心中又惧怕司马星徽追来,不敢耽搁,大步出城,纵气向南奔去。

他行的匆忙,一夜不停,天亮已至南皮县境。天地间雪下的更密,少时遮住来时行迹,天地间茫然一片。沈文谦此刻心才稍定,思道:此时雪大,遮住脚印,司马星徽定然难觅踪迹。这才悬心落肚,放慢脚步。此时腹中饥饿,咕噜噜叫个不停,沈文谦立身旷野,眼望四处,只见树木枯萎,大雪积地盈尺,心中犯起微愁:此时寒冬大雪,却到哪里去寻食物?又行半日,正身疲力竭时,才见一条大河横在眼前,心中大喜:这河宽广,水中定有鱼虾。匆忙奔至河边。

此时河水早已结冰,冰面盖着厚厚积雪,沈文谦在河边折断一截枯枝,跳上冰面,在河心寻地扫去积雪,双脚一震,已将数寸厚的冰面震碎。少时便掏出数尺方圆的冰窟窿,未久,几条草鱼板自冰下游来,在眼前打转。沈文谦运起指力,将手中枯枝冲那鱼儿扎去,不多时身旁冰面便有数条巴掌大小的鱼儿不住扑腾。沈文谦抓过一条,几下去了鱼鳞,掏出内脏,将鱼头割去,丢弃不食,在河中洗净一块生冷鱼片,囫囵吞入腹中。连吃两条,才填饥肠,精神也略有振奋。

四望无人,又三两下脱去衣衫,望见胸口被砚台砸出淤青一片,心中默然。此时他功夫在身,风雪浇在身上,也不觉寒冷。收拾起烦乱心绪,纵身跃入冰冷河水之中,运起蛰龙眠之术抵御寒冷,此时再入冰河,身心体会已与前时大不相同。

不多时,已将身上污垢洗净。纵身跃上冰面,见衣衫残破,遍布血污,心中无奈,仍旧胡乱套在身上,也不歇息,继续南行。风雪愈急,连日不断,沈文谦两日一夜未眠,此刻已是神疲力尽,脚步越发沉重,心中烦躁:这雪下一时未必能停,道路艰难,我虽有蛰龙眠护体,怕也不能长久维持,看来还需寻地歇息才是。当下小心留意,又行了数里,才望见远处伫立着一片颇大的村庄。

沈文谦来到村口,正逢大年初一,将近傍晚,家家户户才散去炊烟,此时年味正浓,村民纷纷走出家门,燃放烟花,相互拜贺,俱挂着笑脸。沈文谦见不远处村口一棵椿树下中立着一位老汉,一旁空地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在雪地中戏耍,走向前去。正欲开口,那老汉打量他几眼,走向前,奇道:“这大过年的,是被狗咬了还是怎地?”沈文谦作了一揖道:“老丈慧眼,在下确是被狗咬了。”那老汉狐疑道:“你这孩子莫不是要饭的?”又摇头道:“看你模样,不像,不像。”抚须打量他。

沈文谦苦笑一声,摇头道:“老丈,在下是要去应天国子监入学的监生,路上丢了盘缠,又遇到几条野狗撕咬,这才成了这副模样。”说着掏出怀中砚台,冲那老汉晃了几晃。那老汉道:“原来是个读书人,这年节的,还在外面乱跑,可难为你了。”又问道:“可曾吃东西?”沈文谦心中感动,默然摇头。那老汉上前拉起他的手道:“看你吃住也没个着落,我儿也不在家,孩子要是不嫌弃,便到我家吃顿年饭,晚上就住在我家。”

沈文谦感受他古道热肠,心中暗道:此处民风质朴,直追三代,可见圣人感化有方。也不推辞,口中称谢,就要施礼,那老者拦住他道:“你这是干啥?谁没个三灾四难,你如今吃住没个着落,被俺看到,这大过年的,横竖不能让你在外面遭冻挨饿。”拉起他向村中行去。

不多时,便到了那老者家门外,此刻院门积雪已被扫出一条小径,新雪尚未堆积。那老汉推开院门,将他领入院中。但见此院东首一间厨房,房门外栽了两颗枣树,树下造了一口井,井旁栽了一大石水缸。院落正北坐着孤单一房,中间是堂屋,东西又各造一间连成一处。房屋矮小破旧,唯窗棂上贴着两张福字,衬托出一点不同。

沈文谦随那老汉进了堂屋,只见四壁萧然,正中八仙桌上供奉着祖先灵位,桌角点了两盏油灯,发出萤光,八仙桌下首又摆了一张矮案,案前置一炭盆,火早熄了。那老汉招呼沈文谦坐了,便有一老妪自偏房迎了上来,那老汉与她耳语几句,那老妪便转出门外,不多时端来吃食。那老汉接了,放在沈文谦面前,招呼道:“咱穷人家,大过年的没啥吃的,不过好歹是是饿不着,这是自家做的黄米粘糕,枣也是咱沧州的冬枣,自家树上结的,快趁热吃罢。”

沈文谦腹中饥饿,急忙称谢,几口将碗中粘糕吃个精光,那老汉又端上一盆面汤,沈文谦也不客气,连喝两碗,才觉手脚升起暖意。那老妪里外忙碌,先收拾碗筷,后又去火炕添了把柴火,这才张罗着拿了床棉被,送到侧房。那老汉便留住沈文谦,东拉西扯说了一阵,也不知到了几时,雪下的也不见小,那老汉才点了一盏油灯,与他散了话头。

沈文谦随他来到侧室,火炕上被褥早已铺好,炕头摆放了两件旧衣,那老汉笑道:“这是俺儿结婚那年托人给做的,俺媳妇是短命人,月子里扔下两个孙子便撒手去了,俺儿在家坐不住,前几年跟村里两个孩子去中都修陵,这都好几年没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你要是不嫌弃,就先将就穿吧。”

沈文谦心中感动,更不敢推辞,换了衣服,和衣卧倒,才觉这炕烧的发烫,浑身温暖。那老妪也进屋嘱托几句,就拿起沈文谦旧衣,要去补缀浆洗,沈文谦阻拦不住,眼睁睁看着她出门而去。那老汉又坐在床头嘱托他几句,沈文谦不住的道谢,那老者连连摆手,这才吹了灯,仔细帮他关了房门去了。

沈文谦靠躺在**,眼睛合上良久,也无一丝睡意,当下坐起身来,又点了油灯,望着火芯跳跃,洒下一室微光。此刻沈文谦毫无倦意,独对灯火,默然想起心事。少时心中烦乱,从枕下掏出砚台,在手心把玩。沈文谦摸了半晌,手中忽觉不同,匆忙拿到灯火之下,借着微光仔细端详。却不知何时端砚雕纹之间裂开了一条窄缝。想是在狱中被司马星徽槊了一指,以致有此裂纹。

沈文谦暗骂自家莽撞,想起此砚乃高堂唯一遗物,心中更添悲痛,眼角含着泪,将砚台放在手心,不断摩挲。过了多久,一阵乏倦袭来,沉沉睡去。也不知到了几更,外面烟火声渐息,唯大雪不停,下得从容不迫。沈文谦睡得不实,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不防手中砚台滑落,摔在地上,黑暗中发出声响。沈文谦一惊而起,眼角犹挂残泪。

那油灯还未灭,沈文谦低头向地上看去,却见那块上好端砚被摔成两半,沈文谦心中一惊,滚到地上,泪水又涌了出来。沈文谦坐在地上直流泪了小半个时辰,才悲心略缓,望着书中砚台,神色哀痛。少时,才小心将砚台收起,却不防有一物自砚台断裂处掉出。沈文谦抄在手中,却是一块叠得颇为齐整的蚕丝绫锦,小心将它展开,却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

沈文谦婆娑泪眼,向绫锦上扫去,当先便看到笔走龙蛇,气势夺人的四个大字:明王心经。沈文谦额间一痛,似乎那字里行间有一柄利剑射向神宫,心中不可置信:何人竟然将书法练到了这等地步?

少时才回过神来,向尾章看去,落款确是:沈敬擎三个方正楷书。沈文谦心中巨震:原来这竟是父亲遗作。又默叹道:父亲将明教至高无上的宝典藏在这砚台之中,教司马星徽苦寻不得,可见用心之苦,二十年间我与他朝夕相伴,竟全然不知。心下喟然。他虽是书生,但此刻也颇通高妙拳理,想起苏道泉对心经描述,也不觉意动神摇。当下凑着昏暗灯光,仔细读来。

原来此经乃沈敬擎倾毕生心血所得。集叙数百年间明教历代贤达一生习武心得,又汇聚天下武术高妙之秘法,更兼有一代亢宗沈敬擎苦心独造之感悟,实是天下一等一的武学心典。

沈文谦通扫全篇,初觉文字简平,与苏道泉所言貌合神似,不过略有新意。而后逐字阅读,分段品味,这一看,登时脊背冒汗,才觉这其中所述武学道理无不立意高深,跳脱不羁,又直触道之根本,法之源末,句句藏着无穷奥妙,崖岸独高,早已将苏道泉甩在身后。沈文谦合眼回味,少时低头再读一遍,感触又有不同,才知心经言简旨丰,笔浅意高,乃是常读常新的无上妙品,等闲难以揆度。心下暗叹:父亲斯道造诣早已跳脱窠臼,虽然在意料之中,却也是喜出望外。一时心欢意动,喜上眉梢,直将父亲想象成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沈文谦借着昏暗灯光,将心经捧在手心连读七八遍,才意犹未尽将心经收好,回味无穷,心中默然叹息道:苏道泉曾说天下万法,咸归一道,只有读过心经才知天下诸般武艺拙陋浅薄,不值一哂。如今亲身印证,才知他所说非溢言虚美之词。

又想起他狱中教诲,不觉牵挂起他的安慰,心神恍惚了一阵,才暗暗祷念,平复心神。又仔细将心经在心间回味,忽有体悟,当下闭目凝神,双手结成心印,意守灵台,悄然入定。不觉时间飞逝,睁开眼时,已是天光大亮,红轮高升。沈文谦一口浊气吐出,才觉体内真气流转,拜脉通畅,一夜所悟,远胜往昔。至此才别开洞天,初登武道殿堂,揭开高深大幕一角。

嗟叹之余,又默念道:心经中所阐武道阴阳、正奇、盈虚之理,旨意宏深,绝无空言,无怪司马星徽欲借它来压制内患。

当下收拾纷乱心思,起身来到院中。那老汉一家早已醒来,早饭也已烧好,沈文谦吃过早饭,那老妪才将缝补过的衣物放在他手上,笑道:“昨天衣物在炕上烤了一夜,眼下已经大干了,快换上吧。”沈文谦手托衣衫,犹有余热,又见那衣物针线细密,已然补缀完美,忽地心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那老妪笑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沈文谦扭头偷偷拭去眼泪道:“都说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若是我今天还有这样的福气,无论如何也不愿离乡远游。”

那老妪闻言也湿了眼眶,却强打精神道:“俗话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不恨我那儿离开他娘,只气他这几年也没个音讯,教我这当娘的心中不踏实。”沈文谦听了,愈止不住泪,那老汉一旁听了,也暗暗悲伤。许久,沈文谦才出言安慰道:“您二老无须挂念,许是您儿太忙,明年过年,说不得就回来陪您二老了。”老妪闻言破涕为笑,连连点头。

沈文谦心中悲伤,不欲久留,就要辞行,那老汉苦留不住,转身入屋即回,往他怀中塞了几块粘糕,说道:“俺也没钱给你备个仪程,只有这几块糕,你路上垫垫肚子。”沈文谦推辞不过,接了食物,二人直将他送到村口,冲他道:“孩子,这里是黄家洼,俺姓宋,乃是村里唯一的外姓人家,前面路要是难走,你没个去处,那就回来,俺家有饭给你吃。”看着他背影消失,才转身去了。

沈文谦一路南下,夜晚奔波不歇,日间便寻寺访刹,以作歇息。间或依着心经之法,修习蛰龙眠不辍,又思及司马星徽牢内所施江湖诸多拳法道艺,极力回忆,用心揣摩研习,不觉功力益发精进,收获匪浅。如此不过五日功夫,便进了山东,在德州胡乱打个尖,便一路穿小径南下,三日便过了东昌府。渡过黄河,便至兖州境,沈文谦初履故土,倍感亲切,但心中焦急,也不作停留,惶惶穿境而过。几日后离鲁入皖,穿过砀山地脚,已至淮北境。

沈文谦行进不停,未几日,穿过淮河,才觉地势渐高,已至凤阳地界。凤阳乃是太祖发祥之地,太祖立国之初,常思帝乡,有长居凤阳之意,遂征百万民夫工匠,大兴土木,营建中都,所费甚巨。后又徙江南十数居万民实淮上,并永免县民赋税徭役,人声自此鼎沸。洪武八年,因工匠施厌胜之术,帝乃大怒,尽杀匠人,遂废中都。旋而大征民夫,用中都余材敕造皇陵,又大封陵户,赐令房瓦尽皆施朱,子孙世享恩泽,世代承袭,优待自古未有。是以此地久承王化,富丽丰足。

这一日,沈文谦奔行一夜不歇,至金光遍洒,露湛朝阳,才觉乏倦,便于寻地歇脚。又行片刻,远远望见前面好大一片丘陵,好似小山,山上古柏森森,露出大片檐角,层楼叠榭,藏在山林之间,形势极为幽盛。此时天地间犹罩着薄雾尚未散去,俗眼望去,只觉一派仙家气象。少时,寺内晨钟敲响,声音圆润绵长,点点梵音流入四野,微风卷来,可闻烟火清香。

沈文谦神气稍旺,大步行来,转过一片矮树林,便见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望去怕不止数百间之多。沈文谦半晌才绕过寺周,远远来到山门外,却见一牌坊,四柱三楼,重檐歇山顶,高有数丈,正中镶嵌白玉匾额,阴书“龙兴古刹”,沈文谦心中一震:原来却到帝王当年修行之地。

此时天光大亮,沈文谦远望数僧结伴转出山门,顶着薄薄雾气,踏步行来。沈文谦不敢多望,匆忙避走一边,少时寻见寺外一河蜿蜒开来,大踏步下了河岸,蹲下身来。此时河面略有薄冰,沈文谦当下伸手拨开,掬起一把河水,打在脸上,神色大为振奋。不多时,身后脚步声响起,沈文谦扭头望去,却是方才山门外数僧,拎着木桶,来此打水。

沈文谦心中凛然,躲闪不及,当下转在一颗树后,凝神收息,避开众僧。少时听一声音浑厚僧人道:“周王为了这姓钱的小子,擅离封地,这要是传出去,被宗人令知晓,可是要削爵贬籍的。”话音落下,便有一声音年长僧人道:“你却懂甚么,听说这姓钱的身怀重器,周王若得了此物,皇上怕是要给他天大的赏赐,凌驾于诸王之上,如何还削他的爵?”引开话头,便有僧人笑问道:“褚师兄如此说未免独断,我看这几年宫里乱的很,前些日子朝中清剿胡党,据说潭王与他干系匪浅,宫中差人要削他爵位,他当场便与众妃焚宫而死。要知道,这可是当朝藩王。”口中嗟叹不已。

沈文谦闻言心中一惊,躲在树后,不敢稍动。须臾便听那名唤褚师兄的僧人说道:“你懂个屁,潭王与周王如何相提并论?”又一僧问道:“褚师兄,听说太子和秦晋燕周俱是马皇后嫡生骨肉,不知此事真假?”那褚师兄道:“宫里都传燕、周二王是马皇后所诞龙子,若真如此,周王当朝强藩,又有军功在身,断然非等闲诸王可比。”

片刻,又有人道:“无天子诏令,藩王擅离封国乃是重罪,却不知是何宝贝,教周王冒如此风险?”那褚师兄道:“此事自上到下守口如瓶,大家皆是风闻,若不是周王不小心,被僧众撞破行迹,天下谁又知道他此刻远离封国有千里之遥?”话音落下,便有人道:“我昨日听马师兄说,周王得了方丈传书,连夜带少林寺的人从开封过来,第二日下午就到了寺中,据说跑死了两匹马,如此看来,此物定然要紧的很。”

那褚师兄冷笑一声道:“宫门深渊如海,你我岂能揆度?那里自来便是修罗地狱,生死皆不由己,说起来,这几年宫里坐稳了天下,外头的流言却甚嚣尘上,要说皇上与东宫没个耳闻,打死我也不信,不明白东宫那位爷如何还能坐得住。”又有声音道:“都说太子温弱仁慈,手无缚鸡,龙门的几位老祖围在他身边日日教导,可他却心不在焉,冷落宗师,听说玄门中人多有不满。”

话音一落,有人接道:“这算甚么,听说前些年太子在宫中挨了训斥,竟想不开,投了太液池自杀,万幸给救了回来,打那之后,皇上便有废长立贤之心,这外头的几位强藩更是蠢蠢欲动了。”众人七嘴八舌,于荒郊野外,说起宫闱秘事,俱无忌惮。当时便有人道:“说起来,如今北方几王俱拥重兵,招揽江湖匪类,周王在河南,少林便投在他门下,在河南地界可是豪横的很。”有僧人迎合道:“诸王封国俱是旧朝古都,连晋王太原封地也是李唐兴旺之地,这些地方久承王气的地方,诸藩于国坐拥地利人和,无一人是好相与的。”

那褚师兄闻言道:“如此说来,若那钱姓小子果真身怀重器,周王凭借少林寺和咱方丈这层关系,确是快人一步之先。”当下有人问道:“褚师兄,你路子光,可曾打听到是何宝贝?”那褚师兄闻言低声喝道:“若不想惹祸上身,便休多口舌。”俄而又道:“这几日寺外不太平,听师傅说,玄门与莲妖都混在其中,昨夜周王带着那姓钱的藏进了皇陵,却不知是否露了行迹,万幸引开众人,不把大伙卷入风波才是。”一言既落,众人均附和出声。

那褚师兄似是众人头领,此时见众人打满水,招呼道:“外面说的话,在外便被风吹跑,谁要带进寺中,被长老们听到,小心死无全尸。”众人惶惶答应,那褚师兄这才匆忙招呼众僧去了。

沈文谦立在树后,听众人脚步渐远,半晌才小心探出头,趴在河岸上望见寺庙山门紧闭,想起方才众僧言语,心中翻腾起波澜:那人所说,莫非是兄长不成?心中一沉,四肢卷起凉意,如坠冰窖。

少时心思转动,思忖道:若兄长真落到所谓周王手中,此刻必然已至皇陵。又心中惊疑道:听他所言,周王似乎未得到那宝贝,却不知兄长将他藏在了何处?少时心绪烦乱,思道:说不得是个巧合,司马星徽都阻他不得,如何便落在了这寺庙之中。一时心海翻腾,拿不定注意。

也不敢在此地停留,沿着河岸向南奔去,少时便见地上大片车辙印迹,路两旁到处是营建房屋所需砖石木料,俱弃之不用,沈文谦纵目南望,心道:不管如何,我需去陵中一探,否则心中实在不安。计议已定,脚下如箭开弓,沿着印迹向凤阳陵行去。

且说凤阳陵寝,本是太祖父母及兄嫂侄儿之坟茔。元至正四年,濠州大饥疫,太祖至亲相继殁了,贫不能下葬,里人刘继祖与之地,乃葬于凤阳。至正二十六年,太祖封吴王,乃命故臣修缮父母陵寝,始为凤阳皇陵。后洪武二年与八年相继培土加封,敕令营造,太子并诸王多次祀陵于此,至此皇陵日益宏伟,规模已成。虽非帝王之陵,但宫阁殿宇,壮丽森严,也可谓世所罕见。

沈文谦提气奔了一阵,远远绕过巍峨中都城,来到皇陵近前。此时日头正烈,天地间大雾散去,才现了那皇陵真容。只见陵园四周土丘环抱,形势十分幽盛;北面两座小山,宛如两尊巨兽,守护着后面三重城垣。最外一重土城周长数十里,高有丈余,正北一道红门,神道延伸入内,神道两旁傍值松柏,雕造石像,气象非凡。

越过外城,向内望去,但见楼接天宇,丹陛辉煌;碑石林立,层台累榭,更添美轮美奂。又有丹楹刻桷,飞阁流丹,高出万丈云表;直把一个皇家庄严气象,尽皆显露无疑,教人望而生畏。无外乎太祖第六孙朱有燉有诗盛赞:千古衮旒藏玉匣,九重宫殿压金鳌。沈文谦立在坡下,远望皇陵,一时如临幻境,心中称奇道绝。

沈文谦见有皇陵卫巡绰四周,无机可觅,心中暗道:日间行事不易,若入皇陵,还需夜间才是。当下寻一处密林藏身,合眼静待红轮西垂。

再睁眼时,已是夜间,沈文谦立在陵外,张眼望去,只见黑暗中,凤阳皇陵犹如伏在暗处的巨兽,张开血口,就要择人而噬。沈文谦心焦如焚,当下强压住心中惧意,打点精神,悄然跃过外城,避开神道,向内城潜去。走不多久,忽远远望见神道中央立起一块巨大的石碑,碑高数丈,上罩六角碑亭。沈文谦修炼蛰龙眠有成,此刻目力已然不弱,当下凝目望去,却是洪武手书《御制皇陵碑》,细看碑文,却见起首写道:大明皇帝之碑孝子朱元璋谨述:洪武十一年夏三月兴建皇堂,予时秉鉴窥形,但见苍颜皓首,忽思往日之艰辛。况皇陵碑记,皆儒臣粉饰之文,不足以为后世子孙戒,特述艰难以明昌运。俾世代见之……

其下洋洋洒洒千言,备述朱元璋一生戎马经历,其下又发阐国祚昌运兴盛之理,沈文谦逐句读来,那字仿佛有巨大魔力,仿佛有金戈铁马在其中纵横,读来催人心胆,最后竟至汗流浃背,眼出幻象。良久,沈文谦才摄住心神,目光落在碑文最后数句:惟劬劳罔极之恩难报,勒石铭于皇堂。世世承运而务德,必彷佛于殷商。泪笔以述难,谕嗣以抚昌。稽首再拜,愿时时而来向!——洪武十一年,岁次戊午,七月吉日建。

沈文谦目光落下,脑海中仿佛炸响一声惊雷,心中赞叹道:时时而来向,不敢忘初心!这碑文写得当真卓见不凡,颇有远识,想来朱元璋是了不起的人物。一时魂神以交,赞叹不已。半晌,又思及苏道泉所言,想到父亲身殁也因此公,一时心中生恨意,旋而又惆怅莫名,少时已是滋味难辨,不分爱恨。许久才叹口气,在黑暗中悄声道:“若有一日你我相遇,却不知该叫我如何抉择?”

半晌才觉此念荒唐,摇头祛除心中杂意,绕开石碑,向内飞走。少时爬上神道旁石首身上,向内望去,只见周遭楼殿高耸,气势雄伟,在黑暗中迸发峥嵘。沈文谦居高向内城了望,只见城中漆黑一片,楼墙之后黑坨坨一片,半晌才看清晰,竟是一座数丈高丘,高丘上又有丛台突兀立在其上,偶尔闪出点点星光。沈文谦不敢迟疑,纵身向高丘奔去。

一路无话,不多时便至丘前,方知此丘并非天然,乃是积万民之力,用无数石土堆积而成,丘上载满奇松怪石,一条小径蜿蜒向上攀升。沈文谦望见四下无人,寻径登丘,少时来到丛台之上,居高俯瞰,将皇陵尽收眼底,心下忽生感慨:无怪古今豪杰,俱欲称孤道寡,试问这登基坐殿,统御寰宇之**,哪个男儿能够抵挡?一念升起,心中也觉荒诞无稽,回身向台上看去。

原来这丛台纵横十丈,宽敞之极,其上架有七彩天桥,桥上建有亭阁,檐角高飞,桥旁怪石上有飞泉挂瀑,倾泻入好大一汪碧池,当真结构精奇,布局华妙,人立其间,恍然如登仙境。又见丛台正当中一座大殿,高有三层,碧瓦重檐,拱枋贴金绘彩,十几根明柱上都有金龙盘旋,极为肃穆。沈文谦见窗棂间有灯火透出,似有人声,几步抢入窗下,凝神细听。

方一靠近,便听殿内传来一儒雅声音,缓缓道:“原来是张士诚十八条扁担后人,无怪有人出手灭你家邦。”旋即有一人冷笑道:“什么十八条扁担,周王殿下故弄玄虚,教人耻笑。”声音嘶哑,听来熟悉而亲切。沈文谦闻言心中巨震,不是钱满楼却又是谁?旋而心中黯然道:果然如那僧人所说,兄长确实落在了周王手中。念头才起,那儒雅声音道:“看你背上这刺青,我便已知你来历,想不到天地间还有盐枭漏网之鱼。”

钱满楼冷笑道:“钱某操舟之辈,如何能跟盐帮的老爷攀上交情。”那儒雅声音却问他道:“你可知灭你满门的血仇是谁?”殿内沉默良久,少时钱满楼才缓缓道:“往事如烟飘散,钱某不想知道。”那儒雅声音道:“你不想知,可本王偏偏要告诉你,你且听好了,灭你钱氏满门深仇之人乃是……”钱满楼忽打断道:“周王殿下不要徒费心力,我即便知道仇人是谁,此生也无力血恨,徒然痛苦一生罢了。”

那儒雅声音笑道:“此事不难,你若将东西交给本王,本王不但告诉你你仇家是谁,来日我也可为你扫灭仇敌,使你钱氏恢复旧日煊盛家业。”钱满楼闻言冷笑道:“周王许下好大的诺言,可钱某寄身市井,早已无意江湖,周王再说下去便要拖我拖我下水,从此教我一生不得安宁。”言罢冷笑不止,冷冷道:“钱某不听也罢。”

那儒雅声音道:“仇敌将你钱氏一族满门屠戮,你如今苟活于世,不思血恨,我倒好奇,你钱满楼到底是生了什么样的铁石心肠,可是血肉长成?”钱满楼闻言哈哈大笑道:“钱满楼欺天忘祖,已然灭绝人寰,殿下休要操心。不过我却有一句话想请教殿下。”

那儒雅声音闻言疑道:“你有何话?”钱满楼道:“你朱氏一族贵为王胄,坐拥九州,鼎食八方,本该为万民道德表率,可如今天下风传你父子相疑,手足倾轧,却不知你一门公戚生的是何心肝肠肺?”那儒雅声音闻言陡然大怒道:“放肆!士庶小民安敢辱我奕奕皇族。”

少时便听殿内有人起身,俄而响起脚步声,似是那儒雅声音主人。须臾听他声音激愤道:“想皇父养民,如保赤子,恒念尔等饥寒,为之衣食,登极二十余年,多免四方税粮徭役,以安四方生民,如今天下大治,可换来的确是你等犯上不尊之佞言。”其语颇为心痛,顷刻又听他冷笑道:“若有一日孤大权在握,必然将世上负心人尽皆剿戮!”

钱满楼哈哈大笑道:“周王殿下好大的心胸,却不知何为大权在握?”少时殿内沉默,那儒雅声音也不出言应答。钱满楼不冷不热,缓缓道:“若真有那日,恐怕周王殿下第一个要杀的,便是钱某吧。”那儒雅声音道:“也许钱公子等不到那日也未可知。”钱满楼置若不闻,少时冷笑道:“你身为藩王,擅离国土,乃是重罪,如今外面强敌环伺,若走漏了风声……”旋即冷笑不语。那儒雅声音沉默半晌,说道:“你果真不肯将此物献给本王?”

钱满楼冷冷道:“我如今被卷入偌大的风波,那宝贝便是钱某定乾坤,操进退的神器,轻易岂能与之他人?”那儒雅声音怒道:“乾坤浩浩,本王尚不敢言操进退、定风波,你微贱将死之人,安敢放此大言?”钱满楼笑道:“想钱某也是七尺男儿,如今被周王殿下卷入风波,我若不翻腾些浪花,岂不让王爷看扁了我。”那儒雅声音阴沉沉,叹息一声道:“既然执迷不悟,那便吃些苦头。”

钱满楼冷笑道:“钱某旬月死里逃生,什么苦头没吃过,殿下若有手段,尽管招呼。”那儒雅声音哈哈大笑,俄而狂道:“张士诚十八条扁担起义,留下的孽种果然都带几分反骨。”少时忽听殿内有人出手,便听吧嗒一声,声音清脆,钱满楼痛呼一声,声音凄厉道:“朱氏匹夫,你敢断钱某双腿,早晚有一天,我叫你江山破碎,社稷飘零。”沈文谦伏在殿外,闻声胸中一痛,好似有把刀扎在心头,心中大为不详,当下便欲纵身入内。手挨在门上,便听一洪亮声音道:“院外何人,还请现身一见。”声音浑厚,内力似乎大为不俗,远远送出。

沈文谦不料殿内还有他人,并早看破自家行藏,手上发力,便欲现身,掌力尚未吐出,却听一浑厚声音自另一边传来道:“少林祖传搓背敲骨的手段,俊的很那。”旋听门窗巨震,有人自另一边破门而入。方才那洪亮声音口诵佛号,出声问道:“不知尊驾何人?”

另一声音笑道:“在下九龄坐下一条狗,法师称呼我为阿狗便是。”那洪亮声音闻言道:“原来是漕帮冯大海冯老香主,这淮水上下八百里还都是香主地盘,贫僧未曾拜过山头,失敬失敬。”冯大海闻言哈哈大笑道:“冯某上无片瓦,下无立锥,如何敢把小周王殿下的故土据为己有,法师要拜,小周王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声音戏谑,颇为滑稽。

那洪亮声音道:“却不知冯老香主夤夜造访,所谓何事?”冯大海笑道:“冯某此来所为何事,法师岂不是明知故问?”话音一落,那儒雅声音道:“漕帮莫非也不甘寂寞,欲要有所作为?却不知投了哪家的山门。”冯大海笑道:“小门小院,说了有辱贵人清听,不说也罢。”

那儒雅声音道;“既如此,何不到我开封立寨,我河南有酒有肉,定能让贵帮众多兄弟如意。”冯大海摆摆手道:“贵人门槛太高,又有少林的凶和尚把门,咱们漕帮都是不入流的乡愚,不敢僭攀高枝。”

那儒雅声音唏嘘道:“阴九龄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虽非侠客子弟,却是隐逸的雄豪,我素敬之,此生不能结交,一直引以为憾。”冯大海笑道:“周王谬赞,我在此替阴总舵主谢谢您。”少时,那儒雅声音道:“本王还是那句话,你回去告诉阴九龄,若他不弃,可至开封,到我寒舍盘亘些时日,我必奉食以待。”顷刻又道:“你与他说,本王此生若能得他相伴,沟壑亦成坦途。”冯大海道:“周王巨眼青垂,在下定将周王好意转述总舵主。”

少时殿内陷入沉默,许久才听冯大海皱着眉头道:“法师已证真如,乃是菩萨天中的人,下如此重手,不怕业报降临,摧毁道心么?”那洪亮声音笑道:“同在红尘修罗场,是是非非休作真。和尚真如、虚妄,起灭决于一念,早将业身抛掉,任由沉沦。”冯大海笑道:“法师既然已悟真如,想必有法子渡我升入梵天,证果修真。”那洪亮声音道:“佛祖四万八千偈,自家缘渡自家身。冯老香主年逾六旬,犹保赤子之心,已得般若诸谛,修行远在贫僧之上,如何反向来处苦寻?”

冯大海笑道:“来处既是归处,魔心即是佛心,还请周王与法师成全于我。”那洪亮声音道:“来处归处的,绕来绕去,谁又能跳出这个大圈?我成全冯老香主,却不知谁来成全贫僧?”一语落下,便有声音自高空远远送来,语气爽朗道:“法师无须自苦,陆少游佛缘深厚,今日或许可成全于你。”沈文谦闻声抬头望去,只见一人自台下飞奔而来,自殿侧飘入殿内。冯大海冷笑道:“我倒是谁,原来是紫金坛的莲妖,怎么?顾经年刚才燕王那里吃了大亏,你却又巴巴跑到周王这里,莫非也想长些记性?”

话音一落,便有一人声音尖锐道:“长记性的不止有陆大莲首,还有我妙风使。”旋见一人自高空落下,破窗入殿,说道:“本以为皇陵四周埋伏着巨眼英豪,没曾想却藏了一群阿猫阿狗,早知如此,高某何必躲到这时才现出真身。”连声哀叹,俄而拍手笑出声来。

那儒雅声音道:“原来是明教高先生,本王久慕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那尖锐声音闻言大笑道:“周王客气了,好说好说。”语气颇为得意。

少时,但听那儒雅声音语气踟蹰道:“如今漕帮,明教,白莲子的英雄玉趾亲临我大明皇陵,却不知本王当以何待各位?”那尖锐声音笑道:“周王殿下太客气了,我等算哪门子英雄,如今门外还有一位不知来路的神仙,您老莫要怠慢才是。”那儒雅声音道:“高先生此言何意?”那尖锐声音道:“这房梁上藏了老鼠,你等且望头上看。”沈文谦本自凝神静听,忽听风声大作,身前门窗轰然炸开,便见一手向他抓来。

沈文谦心中大骇,下意识躲闪,使出登萍渡水的轻身之术,旋即就地一滚,堪堪躲过来人。那人一抓不中,咦了一声,怪叫道:“你这八步蹬空练的稀烂,却不知是哪个假道学教出的歪弟子,也敢来趟这趟浑水。”沈文谦靠在树上,见他身形瘦高,贼眉鼠眼,颇为猥琐,但身法之快,竟是难以形容,心中惊骇,顺手折下一根树枝,捏个剑决,横在胸前抵挡。

那人见状,狞笑道:“你这又是哪门子功夫?看样似乎是贤雨峰的夜雨潇潇剑?果真如此,这也练的太给白莲子长脸啦。”面有不屑,哈哈大笑,又要蹂身而上。沈文谦行藏已被点破,自忖敌他不过,灵机一动,手中树枝如电射向他当胸,那人侧身退后,躲了过去,正欲出言讥讽,却见沈文谦抢先向殿内飘去,口中道:“在下见过周王殿下。”向内望去,见殿内各方立了数人,也不知哪位是藩王正主,胡乱朝空处一拜。目光便落在地上那人身上,只见他身形消瘦,衣衫残破,昏厥在地,双腿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便是自家日思夜念的兄长,当下心中一痛,泪水如断线珍珠般落下。

当此时,一丰面长须男子冲沈文谦打个恭道:“却不知又是哪路英雄藏在梁下,不是高先生,几乎都将大家给蒙了过去。”沈文谦见他身形高大,不怒自威,心知他便是当今皇帝嫡出五子,封国河南的周王朱橚,当下回礼道:“回禀周王殿下,在下非是江湖中人,乃是一介书生。”那猥琐男子跟随他窜进殿内,望着他冷笑道:“书生也会登萍渡水与夜雨潇潇剑,小兄弟莫不是拿这一室昂藏汉子当傻子么?”

一深目男子闻言也道:“我刚才瞄了一眼,这夜雨潇潇剑虽练的奇丑无比,但东西是我青木坛贤师叔的真传没错,却不知是何人传授与你?”原来此人便是方才殿内白莲教陆少游。沈文谦见他深目含着冷意,不敢与他对望,低头道:“我先前曾见一位朋友耍过几式,并未用心学过。”陆少游冷笑道:“这一路剑法除了明教苏道泉以外,从不传外教子弟,如今苏道泉已匿迹二十年,你说是朋友,却不知是何方高隐?”

法性见他面目不善,心中疑惑,问道:“登萍渡水乃是本寺冠绝一时的轻身之术,至正年间已经失传,施主手段却不知为何人传授?”向前一步,目光咄咄逼人。

沈文谦冷眼望着在场众人,又见钱满楼趴在地上,生死不知,心中泛起愁念:如今各方强人俱在,我手段微末,如何能救兄长逃出生天?少时打量几眼那猥琐男子,见他又黑又瘦,五十岁出头的年纪,个子也矮众人一头,心生一计,张口问道:“你是明教中人?”法性见沈文谦忽视自家,心头大怒,正欲发作,却见那猥琐男子向前拦在他身前,打量沈文谦,狐疑道:“我乃明教妙风使,你是何人?”

沈文谦目光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片刻忽然自怀中掏出神火令,喝道:“我乃明尊后人,如今明教教主沈文谦,妙风使听令。”话音一落,满堂皆惊。朱橚目光古怪,望着他道:“四哥将你出世的消息播撒江湖,如今打破平衡,搅的四方风雨大作,包藏了好大的祸心。”陆少游念头一转,也出声问道:“如此说来,明教掌旗使苏道泉还在人间?”冯大海也目含忌惮,望着沈文谦沉吟不语。

沈文谦置若不闻,笃定盯着那猥琐男子,只见他如遭雷击,呆立当场,似乎不可置信,又不断打量沈文谦面容,狐疑伸出手指向神火令。沈文谦微微一笑,将令牌放在他手心,那猥琐男子捧着神火令端详了半晌,忽地喜极而泣,将神火令双手奉还,退后一步,神色庄严,膝盖一弯,便跪下身子,以头触地道:“妙风使高兴苦等了二十年,终于将您老人家给盼来了。从此我神教扬眉可待,我神教子民再不受群小欺凌。”竟而嚎啕大哭,涕泪纵横。

沈文谦见他不昧心智,一颗悬心才落在肚中,暗暗道:苏道泉与此人俱是忠良之辈,朝廷却将其指佞为邪党,若非亲眼所见,天下又有谁能信世间有如此不公之事?当下不顾众人惊愕,将他扶起,感叹道:“你与老苏都是教内忠臣,明尊在天之灵若是有知,定然欣慰。”想起父亲,心痛不已。

高兴闻言哭的更是悲痛,又跪下身子,不住磕头道:“方才高兴出手,几乎伤到教主,万死难辞。”沈文谦复拉起他道:“你心中若真过意不去,那便助我救出兄长,免再遭他人毒手。”高兴转身望着钱满楼,疑道:“莫非教主口中所言兄长,便是这位公子?”

朱橚也抱臂冷笑道:“高先生莫非也要将小王齑灭于此不成?”高兴面有冷色,望着朱橚阴阳怪气道:“小周王,您朱氏一族能当天下的主人,却独独当不了咱神教的主人,奉劝您老还是早点把您身上那股子主子劲给拿掉,否则,咱兄弟们撒起泼来,就怕折了您老的面子。”众人闻言均思忖道:江湖都道明教目无尊上,傲视独高,连小小妙风使便敢放此狂言,忽视藩王,可见世不容它,必然有其道理。尽皆愕然,望着他发愣。

朱橚闻言也面色微烫,心中愠怒,冷哼不语。高兴却面有得色,斜眼瞟着众人。法性心中虽恼,面上却不失礼数,施礼道:“都说明教乃眼高于顶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不俗,却不知贵客手段也是否如此脱凡俊逸。”高兴嗤笑道:“无毛秃驴,殉葬老髯,江湖都传你一身打铁的功夫能在寺中排前五,如今见了你脚下这稀松劲,恐怕玄门的狗见了你都要笑掉大牙。”

法性见他言语尖锐,难听至极,脸色一沉道:“魔崽子伶牙俐齿,今天贫僧横竖要留你在此处。”话音一落,便见冯大海与陆少游各自横移数步,团团将高、沈二人围在中间。高兴也不以为意,转身望了陆少游一眼,问道:“陆大莲首,当年贵教贤雨峰跟我教明尊乃是过命交情,你我二教高贤睨睥江湖,绽放光芒,可谓一言出而天下法,如今当年这一班子兄弟还没死绝,你白莲子便将旧日大情抛下沟崖,连贤教主大位亦被郭靖元篡夺,一代圣王几乎退隐江湖,可笑大好的莲教,要败在你们手里了。”

陆少游闻言傲然道:“世兄说这话就不对了,想我郭教主眼光远超当世,其兰谱兄长齐步蟾更是天下横练功夫第一,况且贤师祖如今乃是我教太上长老,执掌青木坛大权,何来篡夺一说?”

高兴闻言冷笑道:“可笑红尘浊浪滚滚,埋葬至情,贤雨峰当年乃是天下齐颂的亢宗,是白莲教撑门面的柱石,如今也被你等逼宫逊位,让出权柄,可叹世风难挽,人心不古,失足相残,犹甚仇敌!”陆少游勃然怒道:“我教如今正是百花齐放的大好局面,你不念旧情,妄议尊长,今天陆某死活也要缚你回教,在白莲圣池前跪地洗心。”

高兴仰天大笑,旋而冷眼望向冯大海道:“冯老香主莫非也与莲妖存了一样的心思?”冯大海冷声一声道:“所谓龙不与蛇交,如今你明教乃是江湖匪类,人人皆欲灭你等而后快,我漕帮虽不才,但也愿为江湖除此遗祸。”

沈文谦皱着眉头,虽心中略不认同其意,却也凝神受教,不发一言。朱橚见他言语狷狂,也生许多感慨,少时心思一转,有心与他修好,抚掌赞叹道:“说起来,几位王兄之中,独我朱橚此生不曾与沈敬擎谋面,但闻高先生今日高论,亦有如此卓越见识,可想当年明尊乃是何等意气风发,不可一世。”高兴微微摇头,遥想当年道:“我明教俊逸之士何止千万,高某不过瓜田下履的匹夫,夸夸其谈尚可,若说真实本领,那是万万不能与我教天才相提并论。”

朱橚闻言拱手赞扬道:“高先生谦虚了。”高兴摆手道:“这话一点不夸张,不说与高某齐名的便有辉月、流云等光明五使,单就五使其上十二宝树王,俱是各怀绝技,手段通天的大宗师,明尊坐下还有大光明与掌旗二使,放在如今,亦足使玄门退让,少林低头。”

朱橚闻言更心神摇**,唏嘘不已。冯大海却哂笑道:“周王殿下休要听他小小妙风使往自家脸上贴金了,如今玄门当道,百派逊避锋芒,周大拙更是号称万法之源,名声直追沈敬擎当年,乃是如今江湖第一人,他教若还有几个能人,不妨就做一番事业给江湖同道看一看,也不砸明尊当年立下的牌坊。”

法性也上前合十道:“我少林阖寺永记司马星徽当年恩赐,听说他已出世,我千万寺众扫榻盼他亲临,妙风使若与他相见,还请转述我寺思渴之情。”

高兴森然道:“和尚这话说的婉转,你放心,如今我教教主初掌大位,正欲收拾河山,早晚要再聚英豪,重踏你山门。”法性闻言冷笑不语。朱橚却向前劝道:“往日恩怨已随风而去,法师与高先生何苦纠缠不放,若高先生不弃,可携贵教英雄至我开封,我必倒履以迎明教诸位高贤。”

高兴哈哈大笑道:“周王殿下这是有招揽之意了?”朱橚笑而不语,微笑看着他,似有企盼。高兴却横眉扫了他一眼,昂然道:“想那朱元璋当年吴王之位还是我韩山童教主所封,还是那句话奉劝周王殿下:这天下无人可做我明教的主人。周王早早绝了此念为好,免得祸害加身,藩王亦难自保。”

朱橚登时冷下面孔,勃然道:“大胆邪徒,你当本王今日留你不得?”高兴冷眼扫视殿内道:“可惜玄门不在,否则高某定要耍足了威风,教你等见识下我神教之威。”话音一落,便见一人缓步踱进殿内,声音清冷道:“玄门在此,诸位久待了。”高兴闻言冷眼望着他,但见来人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背负一柄长剑,脸庞瘦削,面貌清俊,唯一双细目冷光四射,透着骇人神采。

法性面色凝重,点点头道:“好,很好!”退在一旁,双目垂下,面上也没了光彩。高兴至此方知来人不凡,小眼睛滴溜转了数圈,才拍手笑道:“想不要小小的凤阳皇陵,今日齐聚了诸派英豪,热闹的很,热闹的很!”叶继儒却不理他,走到沈文谦面前,细目打量他道:“你便是如今的明教教主?”沈文谦闻言本待拒绝,踟蹰片刻,终究是一点头道:“我是明教教主沈文谦,你便是周大拙的传人?”

叶继儒眉毛一挑道:“你明教司马星徽前些日子伤了我两位师叔祖,这仇,看来是要找你报了?”沈文谦被他一望,心神颤栗,却不愿堕了气节,说道:“我父亲听说是被你师叔祖逼下长空栈的,便为此事,我早晚也要上玄门的。”叶继儒哂笑道:“若你有子嗣,十八年后或可登门找我叶继儒寻仇。”沈文谦被他注目一望,如遭电击,脑子一乱,猛然失去重心,就欲摔倒。

高兴心中大喜道:教主果然有志气,不枉我刚才众人面前一拜。当下向前一步,用胯不着痕迹蹭了沈文谦一下。沈文谦骨肉一震,灵台惊颤,回过神来,强强站稳身形,却见高兴拦在叶继儒面前,冷笑道:“玄门小娃说话口气未免太大了。”叶继儒淡淡道:“你年纪虽一把,但手段还不够看。”身形一晃,高兴只觉眼前一花,便失了他位置,心中骇然,转身见他又站在教主身前,出声道:“你功夫太差,气血更没炼净,杀你都侮了我的魁星剑。”

殿内众人方才便觉他手段不凡,不敢轻视与他,此刻见他展露身法,更受惊吓,始知玄门盛名无虚,俱非俗手,心中骇然:连周大拙再传弟子都已崛起,再过十年,这天下还有谁是玄门的抗手?均不觉意折心灰,争斗之心倒灭了十之八九。

高兴见他身法轻妙,却不甘示弱,脚下一晃,飘然拉起沈文谦退后数丈,冷笑道:“玄门这两年高手越多,教养益少,说不得,今日老夫要教你娃学点规矩。”叶继儒扫视众人道:“叶某第一次携剑下山,不欲多造杀孽,你等让我将此二人带走,也算卖我一个面子,日后我欠各位一个人情如何?”

冯大海见他手中长剑古意,密布云纹,脱口而出道:“老夫这剑上星纹,乃是周大拙是十年前的佩剑,如何在你手中!”叶继儒道:“师叔祖如今肉身成剑,早弃刀兵,叶某不才,斗胆将这剑从剑阁中请了出来,日夜祭养打磨。”他语气随意,但在众人耳中听来却大不寻常。冯大海心中如腾巨浪,叹道:“你受了他的剑,看来也承了他的衣钵,不得了,不得了。”少时大有羞色,叹口气道:“后生可畏,老夫告退。”说着投身向殿外奔去。

陆少游闻言面色阴阳不定,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半晌才恨恨一跺脚道:“玄门吃肉,在下喝汤,阁下请了。”摇摇拱手,望了几眼沈、钱二人,退后数步,站在殿角,不肯退去。

沈文谦数遇玄门中人,心中翻江倒海:孙大愚手段已高顾经年与法苦不少,王道宗亦与司马星徽比剑良久不败,叶继儒更不发一式,须臾惊退漕帮香主与莲教莲首,玄门如今果真天下无敌?想起众人口中所言周大拙,心中更添骇然:众人齐齐推崇周大拙,却不知这位玄门领袖,果真手段高绝,当世无匹?

少时又思道:却不知他比起父亲当年却是如何?片刻摇摇头,心中暗道:众人都说父亲乃是空前绝后的第一人,恐怕周大拙与父亲尚有差距。少时又心中惊疑不定:却不知司马星徽遇上他,会是什么结果?又想起起苏道泉与周五,牵念不已,心脏揪成一团。

少时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只盼天下多几个能与周大拙相抗之人,多多羁绊玄门,否则我此生如何为父亲报仇雪恨?霎时连转过七八个念头,一时只觉头昏脑涨,烦乱至极。

叶继儒乍现身形,须臾便吓退两人,其余众人俱惊了面孔,心情沉重。少时唯高兴心中不怕,冷眼打量他道:“你这娃娃,手段虽练的不差,但要在此处逞强,却还不够看。”倏然出手,右拳带起惊风,直袭叶继儒面门。拳法简劲无华,颇见功力,实是非同小可。叶继儒双眼一瞪,就要与他交手。高兴忽手掌张开,手心一团白雾腾起,炸开丈于,须臾将叶继儒笼罩其中。

叶继儒不防他使诈,眼前登时茫然一片,心中大惊,须臾飞身后退,揉了揉眼睛,才看见一团虚影向殿外飘射而去,怒从心起道:“贼子使诈。”脚下卷起一阵风,如雷似电,向那虚影追去。殿内法性和尚与殿角陆少游也争相抢出,追叶继儒身后而去。殿内唯留朱橚愕然而立。

不多时,三人已穿过内城,向外城奔去。沈文谦功力远逊于他,高兴虽将一身醇厚内力源源不绝传来,此刻仍是头昏神迷,肺中好似有火在烧一般,气血也欲沸腾开来,当下放缓脚步道:“我心中仿佛有火在烧,委实跑不动了。”

高兴也放慢脚步,回头望着他,急切道:“教主您老人家千万要忍耐一些,那和尚与陆少游身手皆是不俗,周大拙的徒孙更隐有半步化境的手段,老高虽也不惧,但是也怕一时疏忽,不能维护您老人家周全。”说着手上内力更如江海般流入沈文谦体内,脚下也更紧了几步,如电射向陵外。

再奔片刻,隐约望见神道伸向城外,尽头一堵巍峨城墙拦在面前,沈文谦却再也支撑不住,甩开高兴,坐倒在地,喘息不止。高兴扛着钱满楼,起身拉住沈文谦手臂,望着后面,哭丧脸道:“教主你老人家再坚持坚持,出了皇陵,老高就有一万种办法保您周全啦。”

沈文谦默然摇头道:“委实……不行啦,这丹田,好像……是要炸了……”高兴目中焦灼望向后方,少时一把抄起沈文谦道:“老高冒犯您老人家法体了。”右掌轻托其腹,将他举过头顶,与钱满楼一左一右,脚步沉重,向外奔去。

行不过一箭之地,却见身后一人如鬼魅飘至身侧,喘息冷笑道:“一把年纪了,倒是会投机行巧,叶某几乎被你逃掉了。”高兴见他身子微微摇晃,似有不支,不示弱道:“周大拙恐怕不过尔尔,世人怕是高看他了。”胸间一口气提起,速度又快了几分。

叶继儒喘息间被他拉开一丈之地,目中骇然,紧咬住他,纵声道:“魔崽子轻功实在高明,若在地上比试,恐怕你有败无胜。”高兴纵气狂奔,也不回头道:“拳法与步法本无高下之别,但今日高某心有牵念,恕不能与你一较短长。”说着来到城下,脚下一震,腾身而起,足间在城墙上点了数下,须臾跃上墙头。却见一人负手立在墙上,却不是先前被玄门惊退的冯大海是谁?

高兴裹足不前,面色阴沉道:“明教、漕帮你我向无怨隙,冯老香主何必阻我,未贵帮增添新仇。”冯大海笑道:“魔教乱党,人人得而诛之,冯某不才,愿效微劳。”此时叶继儒也追了上来,纵身跃上城墙,束身立在两丈开外,隐隐将高兴三人围在中央。

便在这时,又有一道虚影直射而来,长剑如寒雀乍惊,飞快向高兴背心刺去。高兴见了此路剑法,怒道:“白莲教不顾情面,撕破脸皮,早晚要被被我神教灭绝传承。”不敢迟疑,手上用力一托,将钱、沈二人送向城下,大吼道:“教主只管脱身,他们身法太逊,不能奈何老高。”

沈文谦背负钱满楼才在林间穿行不过一里,便见眼前人影一晃,法性自一颗树后转出,声音洪亮,隐含风雷之声,喝道:“两位还要落在贫僧手中。”竖掌直击,拍向沈文谦胸口。沈文谦躲闪不及,肩膀一塌,将钱满楼丢在地上,也运起手掌,迎了上去。法性冷哼一声,并不换式,任由他手掌撞了上来,霎时间两人手掌合在一处,沈文谦丹田一热,喉咙发甜,倒出出去。

法性进身如电,倏然出手在他前胸后背拍了数掌,沈文谦如何能抵挡?须臾体内生出异样,已然被封住周身大穴。

法性只一招将他击败,笑道:“恐怕沈公子乃是历来手段最弱的明尊了。”沈文谦闻言心酸,回望林外,见墙头几人酣战在一处,高兴依仗身法,独身挡住三人,便欲张嘴呼救,却觉胸前发闷,喉咙间如堵一物,已然被封了哑穴,说不出话来。正此时,却又有两个小僧来到此处,将钱、沈二人背起,两人在前,法性跟后,一行人在林中东拐西藏,颇为熟捻的向密林深处钻去。

少时才出了林子,绕着外城墙墙根兜了大半圈,才从南侧城门入内,避开神道不走,专在碑林中穿梭,少时才复入内城。走不多远,忽见迎面一座阔府,绿墙朱门,内里多建亭台楼榭,占地极为广阔。此时院外立着两队兵丁,见几人来到,早将大门推开,法性当先,两位小僧与他鱼贯而入。少时穿过正堂,来到内府一座偏厅之内。

两位小僧这才将二人放下,默然关门而出。沈文谦此时丹田犹似火烧,强忍着不适,抬眼扫视厅内,却见朱橚坐在暖阁之内,手捧一盏香茗,笑望他道:“江湖之士粗鲁浅浊,以艺高胆烈为荣,说到底,不过有勇无谋的莽夫,早晚为人砧上鱼肉,你虽是魔教尊者,统御群小,但我今日所言,不知你以为然否?”沈文谦穴道被制,闻言心中悲凉,神色也黯然下来。

却听一人声音嘶哑道:“我有肝胆从仗义,交人只凭腰上刀。纵死胸中一片白,不活眼前半点朱。江湖多有义士,其志行高你等百倍,义今虽不彰,但久后自有公断。”朱橚闻此诗词颇有反意,心中一凛,低头望向地上发声之处,才失声笑道:“钱公子祖上乃江湖匪类,如今又口诵反诗,莫非有意效仿先祖,重入江湖?”

钱满楼此刻已然转醒,但双腿剧痛,不绝传来,当下咬牙冷笑道:“你瞧不起江湖,却也不得不靠它,岂不可笑。”又望向身边法性,目含恨意,冷笑道:“周王之意,少林早晚要被刀斧加身,和尚听了莫非不觉齿冷?”法性微微一笑道:“大众萦萦绕绕,如溺海中,我佛慈悲为怀,施宏大法力,尽力度天下众生以登彼岸,天下众生一日不般若,则我禅宗一日不如处阿鼻地狱;世间万方一人不成佛,则我少林一天不受轮回八苦。此乃天地间至难至苦,若仅刀剑加身,便可成此宏愿,我少林又何惧哉。”

钱满楼见他言语虽然隐晦,但一颗祸心已然丝毫不加包藏,变色道:“看来这天下风起云涌,各方英雄俱藏不住了。”朱橚闻言仰天大笑,忽低头道:“钱公子说的本王听不懂。”

钱满楼冷笑道:“天下大乱,便在顷刻之间,周王莫非看不透彻?”朱橚目视于他,森然道:“钱公子既说的如此通透,那本王便也不避讳甚么了,告诉你,你手中那物件便是这最后的星火,一旦引燃,天下顷刻便是燎原之势。本王奉劝公子顺势而为,遵行明哲保身之道,若有一日,钱公子加官进爵,光耀门楣岂不是易如反掌。”

钱满楼冷笑道:“周王殿下休要为姓钱的费心,此物至重,非有德之士,安能居之。”朱橚羞恼,手指他道:“历代属我朱氏一族得国最正,你却说我朱氏无德,你欲置唐皇宋祖于何地?”

钱满楼冷笑道:“你说我是张士诚部属后人,那你朱氏一族便是钱某的仇敌,我只说你等无德,尚且看了如今君父体恤黎民,重视百姓的份上了。”朱橚笑道:“盐帮的遗民能说出这话,倒叫本王对你刮目相看。”

钱满楼冷笑道:“在下又不是眼下,自然能分个清浊贤昏。”又歪着脑袋道:“况且我说无德,非是朱氏,乃是你周王殿下。”朱橚闻言大怒,手指沈文谦道:“别人前来乃是为了劫你,他此来却是为了救你,本王敬你是读书人,也不折辱于你,给你三日时间,若三日内本王拿不到宝贝,孤便将他凌迟于你面前。”将茶盏掷于地上,摔得粉碎。起身向厅外走去。

法性默然跟随周王转出偏厅。旋有两僧入内,俱生得眉凶眼恶,身材高大魁梧。沈文谦见二人走路脚下干净,知二僧俱非俗手,又见二人手里拿着一捆生牛皮绳索,心中一黯心道:“我穴道被制,却如何救兄长逃出生天?”一时也怪自家莽撞出手,以致二人又陷入困顿之境。

又想起高兴,心道:“玄门叶继儒手段教高兴高出不少,却不知他是否能安然脱身?”一时心中也隐隐为他担忧起来,当下闭上眼睛,脑海中思忖脱身之计。

二僧见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却如何知他此刻心思?自顾用生牛皮绳索将二人背靠背捆在一处。

钱满楼不事拳脚,被勒得连声痛呼道:“二位佛爷下手轻些,在下细皮嫩肉,可经不起您恁大的手劲。”一环眼僧人斥道:“都死到临头了,还要讨实惠。”钱满楼道:“寒衙之内的死囚,施刑之前尚有断头酒肉之优待,咱爷们是周王府内要犯,怎么着在临死前您二位佛爷也要让咱感受下佛祖慈悲不是。”

环眼僧人道:“师弟何必跟他说那么多废话,这小子是读书人,最狡诈不过,小心被他把你绕进去。”那长眉僧人道:“刘师兄说的是,听说龙兴阖寺上下费了许多功夫才将他擒住,你我要打起万分精神,万不可让他在你我手中有半分闪失。”又将手中绳索抽紧了几分。那环眼僧人笑道:“师弟也太小心了,料这二贼插翅难逃。”

那长眉僧人闻言不以为然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姓沈的魔头也是有功夫在身,当年魔教手段通天,虽说他被封了穴道,谁也难保他不会暴起伤人。”环眼僧人道:“我前些日子被刀割了手,现下尚未大好,你帮我用力绑紧了。”

那长眉僧人手上加了把力气,又捧着他道:“刘师兄‘屠龙刀术’便是在河南少林寺内,也能闯他五道山门,这魔头不过初通拳脚,即便穴道未封,也须不是师兄对手。”那环眼僧人哈哈大笑,颇为受用道:“你这练武的悟性若能有这张嘴一半水平,恐怕也不会被撵到凤阳皇陵来为往生者日日荐亡。”那长眉僧人口宣佛号道:“刘师兄这话可是瞧不起师弟了,当年师父可说寂字辈中弟子属我戒行最为清静,早晚要见真如证果位的。”

那环眼僧人笑道:“师傅老人家一辈子都不知真如长的是圆是扁,他说话你就信啦?”那长眉僧人泄气道:“师兄休提这些,快些将二人绑仔细了,莫被他逃了才是。”环眼僧人道:“法性师叔早就命龙兴寺的师兄弟把这偏厅看住了,那帮子人虽手段稀松,但是也有几个得了师叔真传,手段也还入眼。况且宅外更围了数百皇陵卫,此处已是蝇虫难渡,里外俱无人可以出入。”

话虽如此,手上却丝毫不软,将二人绑个结结实实,绳索也被打了死结。

那长眉僧人叹气,另起话头道:“说起来,前朝佛道大会,我禅宗败北,后来至正年间红巾军犯寺,虽有老祖显灵,寺中却遭厄难,如今玄门当道,我少林颓势难挽,参禅不成,习武不就,可叹风气日下啊。”环眼僧人笑骂他道:“你才是守着公鸡下蛋,瞎操心。少林的前途命运乃是方丈他老人家关心的事,你吃你的斋,念你的佛便是了。”

那长眉僧人道:“如今我少林式微,却偏偏找了个不会武功的人做方丈,寺内长老、师叔们竟然都无话可说,也真是我少林千百年来头一遭。”环眼僧道道:“会武的,都在外面跑腿,不会武的,每日在蒲团上动嘴,人家动动嘴,你就要跑断腿,这个道理,说了你也不懂。”当下不愿再与他闲聊,索然踱出暖阁,提起门后两把戒刀,俱甩在那长眉僧人怀中,在偏厅中寻椅坐下,闭目养神。

钱、沈听他二人攀谈,知此处已然密布天网,均苦笑一声,心中长叹。少时,钱满楼才趁二人不在意,冲身后沈文谦,低声道:“兄弟你的事情可解决了?”沈文谦背靠着他,虽看不到他面容,声音却让他心中温暖,当即摇摇头,想要张嘴,一股气息却牵动胸腔,登时心口剧痛无比,冷汗涔涔而下,口中虽是咿呀有声,却说不出话。只得颓然垂首,摇头以对。

钱满楼默然,又问道:“你却如何寻哥哥到了此处?”沈文谦扭头向后望去,半晌眼中留下浊泪,强忍着痛楚,才忍痛发出几个音节道:“你的腿!”钱满楼半晌才听清楚,这才向腿上望去,只见双腿扭曲,下身酸麻一片,几乎无了知觉,苦笑一声道:“不过是两条腿而已,又不是脑袋,兄弟不要担心。只要钱某不死,总会有站起来的那天。”

沈文谦摇头,半晌才吐出一字道:“疼。”一字说出,不住咳嗽,引得阁外二僧注目望来。钱满楼闻言目现恨意,良久才摇头道:“比起心中痛苦,这点皮外伤又算的了什么?”沈文谦眼泪簌簌落下。钱满楼劝慰道:“兄弟不要难过,我家破人亡那会,这身心就麻的没一点知觉啦,此番断腿,倒教我感到一点可惜,可惜前十年碌碌无为,都荒废过去了。”

少时长叹一声,喃喃道:“前有林冲雪夜山神庙,今有钱某雪夜明皇陵,此番劫难过后,你我若是不死,我定要将少林山门尽戮,让朱氏江山遍地狼烟。”

沈文谦闻言竟尔呆了,少时心惊汗流,气不长处,半晌无言。钱满楼沉默半晌,才幽幽吐口道:“兄弟,又牵累你了。”沈文谦眼角望见他鬓角已添许多白发,将脸靠了过去,与他头颈抵在一处,默然流泪。

两人窃窃私语,直到下半夜,尚无睡意。钱满楼望见暖阁外二僧此刻正百无聊赖,困乏不已,并未注意二人。才悄然趴在沈文谦耳畔,声音细微不可听,说道:“自助者,天助之,你我须想法从此处脱身才好。”沈文谦穴道被封,但耳力尚佳,闻言冲他点点头。旋即二人各想手段,半晌也无良策。

沈文谦口不能言,钱满楼脸色苍白,先开口道:“你我二手双手被缚,须想办法先解开这绳索。”沈文谦神色黯然,默然摇头。少时忽心念一转,向怀中望去,心道:“我周身穴道被制,但兄长却无此累。我若将心经教他,他若练出内力,定能为我解穴,说不得,我二人有望逃出生天。”

当即扫了两眼暖阁外僧人,见一僧业已熟睡,另一僧虽未闭眼,却也双目似睁非睁,神游太虚,打起了瞌睡。沈文谦端详二僧半晌,确认无碍,才悄然低头,张嘴咬开前胸衣服,将明王心经从怀中叼出,用嘴递给钱满楼。

沈文谦悄然比个口型,钱满楼半晌才看懂,却是“解穴”二字。随即忧心道:“这可是你教至高之典,我一个外人……”沈文谦默然摇头,眼中现出焦色。钱满楼咧嘴一笑,也觉此话多余,转瞬却又犯起愁念,想道:“祖父当年立下家规,不许阖族子弟习武,如今尸骨未寒,言犹在耳,我却背弃祖先训诫,日后地下如何见列祖列宗?”想到此处,也觉悲伤。

少时心中苦笑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手段。吴起杀妻拜将,张巡杀妾飨众,二人一时英豪,我非迂腐之人,此刻当效仿前辈,日后若有成就,亦成一桩美谈。”当即去除杂念,初现枭雄本色。双眼望向沈文谦,二人四目相对,会心一笑,钱满楼才转过头,静心研读明王心经。

却见那经曰:“行气之士,首重阴阳。阴阳之道,在乎气血丹田。丹田者,动静之机,阴阳之母也。动之则分,静之则合。盈之则溢,虚之则藏。仰之则弥高,俯之则弥深。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去伪存真,随心而化。养先天自然之能,日久则及神明。不偏不倚,忽隐忽现。从心所欲,是谓化境……”

起篇就见不凡之笔,钱满楼登时心神沉浸,细心研读。约莫半个时辰光景,钱满楼才堪堪将心经通读一遍,此时已汗如雨下,心乱神惊,心道:“心经通篇所论,虽为武学之理,但何尝不是天地间大丈夫生身处世之至高道理?”一时心中感叹,思绪纷飞。

此时他虽明心经所载道理,但却与穴道、经络之学无从下手,当即警觉四顾,旋而扭头悄声道:“兄弟,这文章看起来虽至简明了,但其中道理却颇深,况且其中所述关节穴道,奇经脉络我却一窍不通,如何习练?”沈文谦却早成竹在胸,少时抬脚用脚尖将心经勾在二人身侧,脚尖一点,落在心经手阙阴心包经的内关穴之上,旋而目光下垂,落在钱满楼脉腕向内三指处。

钱满楼倏然一亮,面露惊喜,低声道:“兄弟你这以目识穴的法子确实精妙。”当下二人或以目交,或以足指,或以背脊相蹭,或以头额相抵,一人教的仔细,一人学的痴狂,半夜功夫,钱满楼竟将全身穴道经络识了个七七八八。沈文谦又口型与手脚并用,喉结与身体并展,教习钱满楼气血搬运,导气行功之法。

少时,钱满楼才背靠沈文谦,虚灵顶劲,气沉丹田,坐守灵台一线之光,闭目冥思起来。坐了不知几时,钱满楼顿觉腹内涌起一股股热流,细若牛毛,霎时聚在一处,又在体内分散成数股,来回流动。当即按照心经之法,以意念为宗,引导热流沿奇经八脉奔腾,旋而上冲入脑,旋而涤**丹田。

想起先人,心思一乱,那股热流便失去领驭,登时如离巢惊飞之雀,也没了方向,只在四肢百骸中横冲直撞,种种异状,催人心胆。少时那股热流又冲击灵台神宫,钱满楼只觉天旋地转,金星在眼,登时痛呼一声,一口热血涌向喉间,才觉胸前闷胀之感稍减,匆忙张口,大喘粗气。

这一声惊呼,却将熟睡的二僧吵醒,那环眼僧人手持戒刀,来到二人身边。钱满楼双腿一勾,将心经压在身下,那环眼僧人睡眼迷离,惺忪打量他两眼,含糊斥道:“二位在捣什么鬼,仔细佛爷爷手中戒刀不长眼睛。”将刀在钱满楼面前挥动。钱满楼气喘吁吁,闭目颤声道:“佛爷明鉴,在下这腿……实是痛的很。”

环眼僧人见他面色惨白,浑身颤抖,才冷冷笑道:“也就再疼三两日,便再无折磨了,公子忍耐一下吧。”旋而转身回到暖阁之外,少时又睡过去。钱满楼一颗惊心才落在地上,少时才收拾体内,依照心经之法,平息那股热流。

再行功不久,钱满楼便觉周身有不可宣言的异样:忽轻飘飘如处云端;霎时又沉甸甸如负山峦。体内热流少时如决堤巨浪,汹涌奔腾;忽又似潺潺细溪,涓涓流淌。不多时,周身毛孔俱张开来,天地间似有丝丝凉气透入体内,条条屡屡,钻入心田。丹田也似鼓胀一般,钱满楼低头望去,却见小腹平整,却无异样。心中啧啧称奇,忙收摄心神,驭血导气。

少时,那股热流在体内已是意念所指,无所不至。钱满楼才意念下沉,将热流向双腿引导而去,熟料那股热流方至膝盖伤口之处,便徘徊不前,下肢隐有刺痛之感。钱满楼情知断腿之处经脉已断,心中一痛,堕下泪来。

但他乃心智坚强之人,此刻又多历苦难,已然有所顿悟,当下心中冷笑,忘却腿上痛苦,心中意守空灵,全力引导体内热流往复循环,涤**百骸。

这一坐,便是一天一夜。二日间,亦不见有人前来,二僧也只管自家吃喝,全然不理二人。钱、沈二人也不觉饿,钱满楼两日未眠,更是不觉倦乏,反而目炯星芒,神气完足。

正当时,钱满楼双拳紧握,闭目冥思,只觉体内凭空生出虎狼之力,心念一转,便发诸掌端,当即轻巧按在地上,那青砖寸寸龟裂。沈文谦背靠着他,低头望去,心中惊奇道:“才两日功夫,手中便有如此功力,兄长之悟性,远远在我之上。”当即比对口型,询问钱满楼情状。

钱满楼却低声道:“真要做事,须做绝了,你还需教我些手段。”沈文谦闻言思索片刻,想起那日苏道泉舞剑之情景,旋即以目示意钱满楼看仔细。这才抬起手腕,手指微动,以形驭意,虽无宗师格局,亦有脱凡不俗气象,依照记忆,飒然将“夜雨萧萧剑”舞将起来。

沈文谦望来,却啧啧称奇,原来他手指舞剑虽然拙慢,但于个别细微之处竟有独造,即便有三五式背离剑法原旨,但其不拘不束,恣意汪洋之妙意,已于剑端初窥端倪。

沈文谦心中感叹道:“苏先生说剑法一道,犹如流水,剑似水而无常形,人为器亦有短长,人剑合一,故能生万般变化形状,造出千种微妙殊同。兄长乃是天才,才看一眼,便高我习练多时,若有明师教之,假以时日,必然有非凡造诣。”又望见他断腿扭曲,心中痛楚非常。

钱满楼却越舞越发欢心,一时沉浸其中,物我两忘。舞了几遍,才出言询问道:“此剑法精妙非常,却不何以名之?”沈文谦示意钱满楼伸出手掌,在他手心写下夜雨潇潇四字,钱满楼望着手心沉思,片刻喃喃道:“垂死病中惊坐起,夜风凄雨入寒窗。此剑当取暗淡悲凉之意。”又起手将剑法舞了一次。

这一次,才觉不凡,只见手指或点、或刺,初时不过巧于纵横,意平气淡,看不出端倪。几式过后,剑意忽转迅疾,真气也弥布袖口,手指藏在袖中,时隐时现。少时再从袖中挑出,已带了几分凄凉之意。霎时指下吹起飒飒寒风,绕着指尖飞旋,不多时出手越来越快,尖尖幻化成一片蒙蒙细雨,弥散在天地之间。

沈文谦目眩心折,少时已是神思恍惚,面上不可置信:“兄长从未习武,又无人点拨,却将此剑法高妙已经舞得与老苏分毫不差,此不凡悟性,莫非天授不成?”

少时,钱满楼指头落下,沉默起来。沈文谦犹有震惊,看着他袖角发呆。不多时,钱满楼才出声道:“这是别人的剑,却不是钱某的剑,若是我,当于怆然中择其孤高,绝境中取其不甘。”转眼望向沈文谦,低声道:“贤弟却看我再舞此剑于你。”

起手便脱略行迹,走的是辽阔苍莽的意境。几式后,剑身飞动间更随心所欲,时而寥廓时而孤绝,唯剑意神骨饱满,不拘于格,已是去形求神的路数,全然失了“夜雨萧萧剑”本真面目,成了另外一路剑法。

沈文谦脸色变的通红,呆呆瞪着双眼,再也发不出半句感慨来。钱满楼眼睛余光见他已然神醉,忽收住“剑”,淡淡道:“《易经》终卦乃言未竟终焉,须知物不可穷,凡事亦无可求全,我今顿悟剑道,不可全然悟透,否则日后再难有大进益。”

此天然资质,不教而知,沈文谦却还能说什么?一时心中拜服,生出仰视之感,心底直为兄长感叹欣喜。

那环眼僧此刻正在熟睡,尚未反应,钱满楼已抄刀在手,转身向那长眉僧脖上抹去。那长眉僧人却未睡熟,此刻被冷风惊醒,睁开眼时,已见刀至眼前,口中惊呼,摸起戒刀就拦在面前,旋而就地一滚,那刀在划开了那僧左臂,将骨肉也翻了出来。钱满楼咬紧牙关,也就地随他一滚,那长眉僧才坐起身子,便觉心口一凉,钱满楼已将刀如电般送入那长眉僧胸口。

钱满楼用力一转,将刀抽出,带起一蓬血雾,打在身上。那僧抬手指他面容,喉结转动,却发不出声音,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