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船明月过沧州

太阳升起来,温热洒在河岸上,林风渐暖,河面上笼着的薄雾也渐渐散去,唯有两岸衰草上挂着轻霜尚未融化,此刻映着朝阳,与河水一道闪起鳞光。

沈文谦从艄公候客的草棚中钻出身子,惊动了熟睡的钱满楼,后者跟着钻出棚,伸出一只衣袖残破之手,将他拉住,说道:“兄弟肩膀上伤口还在流血,这却是又去何处?”沈文谦满身污渍,衣衫褴褛,肩膀上裹着半截衣袖,包着伤口,此刻已经渗出血痕,翻起阵痛,沈文谦眉头皱起,却不停足,头也不回道:“我去镇上。”咬着牙,反着河岸行去。钱满楼立在棚前,心中暗诽,口中急道:“那镇上此刻定然炸了锅,你去岂不是惹火烧身。”

沈文谦闻言驻足而立,回望着他道:“沈某昨日害了一条性命,兄长可知?”钱满楼被他望得抬不起头,目光飘移道:“那学徒是自杀,又非死于你手。”沈文谦摇摇头,面无表情道:“我不推他那一下,他便不会死。”钱满楼出手砸在他手臂上,喝道:“他若不死,死的可是你。”

沈文谦摇摇头道:“总之我未杀人,人却因我而死。”闭上眼睛,心中默然垂泪。钱满楼却道:“兄弟明鉴,那学徒乃是死在恶医逼迫之下,与你我确是毫无干系,你万万不要自责。”沈文谦痴痴道:“不回镇上,我此生都难安心。”抬脚就走。

钱满楼心中发慌,上前拦在他面前,双手扶住他道:“兄弟你疯啦,那镇上宗亲连带,八九成人都是不出五服的亲眷与本家,护短的很,你落在那帮野民手里,安有活路?”沈文谦测过身子,苦笑道:“兄长也说我未杀人,相信他们总会明察,不至于冤枉了我。”钱满楼拍着手道:“我的兄弟,你也太天真了,我在此处长大,于此地民风最是了然。”吞口吐沫,又道:“不是骂我自己家乡,沧州地脊,自古便是拳风盛行的野地,外乡客商歇脚,都不敢在此地多作停留,就是因为那群人不读诗书,最尚血勇,常聚在一处闹事,你今天若去,遇上他们,必然会被吞噬,我是决计不会放你去的。”

沈文谦默然不语,许久才盯着他道:“兄长,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钱满楼诧异道:“兄弟要问甚么?”沈文谦浑浊的眸子闪过异芒,吐辞清晰道:“兄长有良知吗?”钱满楼莫名回他道:“你这问题问的莫名,世上畜生也知报恩,钱某怎会无良,想来世上没良知的唯有草木。”沈文谦凝重道:“那便是了,乡民既有良知,便不会加害于我。”说着绕过他,向前行去。

钱满楼一把拉住他袖子,向后猛扯,勃然怒道:“你疯啦,有我在,我便不许你离开此地!”声音颇大,惊动河对岸林中寒鸟,争鸣散去。沈文谦被他带倒在地,仰头望他,钱满楼瞳孔通红,不与他对视,注目望向远处河岸,四肢轻颤。沈文谦跌坐片刻,声音低沉问道:“我最近被人问的最多的便是为何读书,我总不厌其烦的回答,答得越多,越觉得自家占住了人间最大的道理,现在想起来,才觉荒谬。”

钱满楼闻言心中暗喜:这家伙终于悟了。面上却忍住欢情,装作悲痛道:“钱某也是经历生死,才知书本死板,最是迂腐无用,你此刻回头,尚且不晚。”拿眼觑他侧脸。却见他缓缓起身,轻轻掸去身上尘泥,神色端庄道:“兄长错了,我非是说读书无用。”钱满楼大感头痛,问道:“那你又悟出甚么歪道理了。”沈文谦道:“我才明白:读书为求知,其空也无用,唯身体力行,才是人间真理。”

钱满楼被他气出真火,指着他鼻子骂道:“榆木脑袋,榆木脑袋,万年都不开窍,我怎么认了你这么个傻子兄弟。”扭脸望着河岸唉声叹气,嗟讶万分。沈文谦见他两天遭遇,也瘦了一圈,鼻子一酸,凄然道:“敢问兄长一个问题。”钱满楼七窍生烟,冷声道:“老子不想理你。”沈文谦顺着他目光望去,端详着远处河岸丛林,问道:“兄长经历非凡,已悟人间至理,此番却为何如此轻率的抛弃产业,与我这陌生人出生入死。”

钱满楼被他一问楞了一下,片刻也迷茫起来,仿佛自己也不晓得是何道理,心中暗问出声道:是啊,我二人萍水相逢,我因受他连累,连产业也丢个精光,确实为何?思忖半晌,才哭笑不得道:“你问我,我也糊涂,我想……许是上天赐予的缘分,让你我情同手足。”沈文谦摇头道:“兄长最爱指詈神佛,如今又怎说这等虚妄之言。”钱满楼赧然笑道:“许是是爱兄弟你这身傻劲吧。”沈文谦展眉灿笑,露出孩童面目,问道:“若是有一天我不再痴傻,兄长还会爱我吗?”

钱满楼扭过脸,定睛观瞧两天来与己同生共死之人,俄尔伸出没袖子的一只手,轻轻虚搭在他肩膀伤口之上,上下摇动两下,痴痴望着他道:“你替我挨了一刀,我这辈子都要维护你的。”

沈文谦忽然挑起眉毛,抬起手指着他鼻子讥笑道:“快三十岁,说出如此酸掉牙的话,臊也不臊。”钱满楼从未见他如此轻浮之态,楞了一下,面露迷茫。沈文谦却忽冷下脸道:“镇上,我非去不可,只是连累兄长了!”长身而拜,扭身大踏步行去。

钱满楼立在河岸上,看他越行越远,跺脚道:“老子早晚被你害死。”恨恨追随他而去。

日上三竿,红轮高照,二人匆匆回到昨日医馆巷外,尚未入巷,便听里面传出熙攘之声,钱满楼侧耳倾听,尽是沧州乡音。离得近了,声音越发震耳欲聋,再近前几步,竟是一群妇女少儿哭闹之声,闻来几乎沸反盈天。钱满楼脸色一变,拉住沈文谦道:“兄弟还是回去吧。”

沈文谦轻轻挣脱他手腕,缓步向巷内踱步而去。那医馆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沈文谦立在人群后,透过人墙,却见那学徒尸体扭曲,双目圆睁躺在地上,面上带着痛楚与不甘。

沈文谦失了心神,几乎站立不住,钱满楼眼疾手快,一把扶稳他身形,也向场中望去。看见那学徒尸身旁伏着一身形消瘦,面带病容的苍老妇人,正嘶声痛哭,声音凄惨至极。后面也趴了五六个妇女孩童,也围着尸身痛哭流泪。

钱、沈二人已然猜到妇人身份,心中更添惶恐。又见人群围起的圈子中站了七八个本地汉子,面带凶煞,将那郭姓医者堵在中中。当头一汉子四十上下,铁面钢髯,手臂如猿般攥住医者领襟怒道:“你这狗日的货,害我侄儿性命,今日你若不给个说法,爷爷便要给我家孩儿偿命。”那医者面色青肿,显然受了殴打,闻言苦求,不住作揖,惹得身边村汉叫骂不休。

钱满楼也脸色苍白,心中暗道:那学徒死了,同村族人前来闹事,我二人若是出面,到时定然说不清楚,定然要担干系。一念至此,面有忧愁。当下死死拉住沈文谦,将他摁在人群中。

不多时,那妇人只剩下抽搐的力气,却已哭不出声,片刻,就见那妇人起身仰望苍穹,手指青天,痛哭道:“老天,俺念了一辈子佛,到如今你却让我心头这块肉死在我面前,你说俺到底是造了啥孽。”剧烈咳嗽,用手一捂,有鲜血从指缝间渗出,软倒在地,人群众人不觉红了眼睛,钱、沈二人望来摧心裂肺。又见那妇人忽面色狰狞,大喊一声:“贼老天。”将头接连碰在石阶之上,撞之有声,直是恨意滔天,不能自持。

当下身边两个中年婆子怕她出事,拦腰抱住她劝道:“大嫂子休要难过,你一辈子积德行善,到这把年岁,就剩这个**了,如今被人害死,今天咱村老少爷们横竖要给你讨个公道,要贼人给咱孩儿偿命。”说着冲身边男人使个眼神,几人领意,便有两壮汉架起那医者,一人出拳捣在他腹部,那医者身子弓起,张嘴将胃中食物吐个干净。

那妇人被乡人拉住,拼命挣扎,却睁不开,嚎啕道:“佛祖,俺一辈子白给你磕头了。”忽自怀中掏出一串念珠,双手一扯,念珠与那妇人眼泪混在一起,玉点般滚落一地。

沈文谦满面泪水,低头看到一颗念珠滚在脚下,弯腰将它捡起,放在手心,那佛珠似是桃木所制,被人把玩的久了,沾了人气,水润光泽,却沾了那妇人口中的鲜血,沈文谦闭目哭泣,泪水滴在佛珠上,点点温热传来,沈文谦捏起拳头,将佛珠死死攥在手心,指甲抠破皮肉,也不觉痛。

那妇人扯烂了佛珠,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气,咳出大口鲜血,趴在地上,伸手指向那医者,向前爬了两步,抱住他双足,恨声道:“我要你给我儿偿命。”张口向他小腿肚子咬去。

那医者被他咬的实了,痛不可当,大叫道:“你儿不是被我害死的,是两个书生害死的,嫂子您莫要冤枉好人。”腿上疼痛难忍,脚下不自主用力一抖,那妇人滚在一边。众人见那妇人挨了一脚,被他踢出数尺,躺在地上,口角沾满鲜血,更添怒火,抓起那医者连番痛殴。那妇人却默默流泪,表情僵直道:“贼老天,贼佛爷,你们都骗俺。”扭头看着身边爱子尸身,浊泪汹涌流下,少时泪水变成殷红颜色,那妇人木然忽挂了三分凄厉,七分愤怒,仰天喊道:“俺恨呀!”

一口血喷薄而出,整个人瞬间失了生机。

身边一面容姣好的素装妇人哭的颇痛,见状大叫一声:“姐姐!”素手搂住那她道:“大外甥没了,姐姐可千万保重身体啊。”说着又哭道:“妹妹今天豁出命去也要给你做主。”起身招呼身边男人,指着那医者泣不成声道:“今天定要他给我孩儿偿命。”率先动手,一巴掌将那医者牙齿打落,一双素手也肿了起来。

医者方才出脚踢人,已然挨了几下极重拳脚,又被连番痛打,这下又口鼻窜血,掉落几颗牙齿,已然口眼歪斜,不能言语。眉目间挂着惊骇之极的表情,口中含混不清的说着哀求之语,声音中已多了几分凄惨之音。怎奈苦主怒意难消,如何顾忌他感受,当下几名壮汉便将他摁倒在地,将他打的死去活来。

沈文谦在人群中,再也藏不住了,大叫出声:“住手。”钱满楼一把没拉住,沈文谦便跨至场中,钱满楼恨恨一叹,忽抽身退到人群后,拉住远处一衣衫破旧八九岁的小儿,弯腰附在他身旁,一番耳语,又脱下贴身小袄,给他穿上,那小儿露出喜悦,飞也似的向巷外奔去。

钱满楼叹了口气,钻入人群,站在沈文谦身后。那妇人正在哭泣,忽见二人闯入,横眼扫向两人,含泪问道:“你们是谁?”沈文谦尚未回答,那医者已经认出二人,叫出声道:“他便是害你家孩儿的两位书生。”

说着不顾疼痛,口眼歪斜的将前因后果一股脑说了出来,直将自家干系脱的一干二净。那妇人一拢额间秀发,收了眼泪掐腰问道:“他说的可是实话?”沈文谦点点头道:“小兄弟给我治病,确是实情,但我兄弟二人与他动手,却是子虚乌有,是他人别有用心之言,还请您明察。”那妇人冷笑道:“这么说,我外甥便是你逼死的?”

沈文谦见他目有凶光,出了冷汗,退后一步道:“小兄弟含恨而去,我也难过,这事我难辞其咎,但您这么说,我却不甘心。”那妇人恨声道:“看你文绉绉的,不说人话,”一招手,几个汉子便围了上来。

钱满楼见状不妙,向前拦住众人,用沧州土话道:“几位大爷看清楚,俺兄弟二人实是被这卖假药的冤枉。”沈文谦神情沮丧,满目灰烬摇头不语。那学徒母亲忽然站起身来,手指向沈文谦道:“我要你为我儿偿命。”向前走了两步,手臂摇晃几下,眼睛一翻,栽倒在地。

那素装妇人慌了神,口中喊道:“姐姐。”急忙抱住那苍老妇人,将手放在鼻间,忽然脸色苍白,声音凄凉道:“姐姐去了。”放声大哭。

沈文谦闻言再也站立不住,向后便倒。钱满楼又将他抱住,拉起他向后跑去。不防人群中伸出一脚,钱满楼趴在地上,沈文谦也被他带倒,沾了一身泥土。那学徒家人赶上来,也不多言,拳脚相加,直打的二人新伤旧伤一起发作,骨肉欲碎。

众人打的正欢,巷子外脚步声响,十数青壮汉子惶惶奔来。钱满楼趴在地上,望见当先一官差身着绿色公服,手提长刀,当下纵声喊道:“官老爷来啦。”就地一滚,拉着沈文谦滚到那人脚下,脱离困厄。众人见有官差到来,这才住手,那素衣妇人虽然忌惮,却也不怕,招呼众乡民退在一旁。

钱满楼拉起沈文谦,虽然狼狈,面上却现出释然神色,缓缓拍落身上泥土,扭脸看到沈文谦颇为狼狈,嘴角挑起一丝笑意,戏弄道:“兄弟活脱脱像个马猴。”沈文谦遭了一通打,神魂犹在九天外,被他取笑也无反应。钱满楼向前走到那公差面前,冲他拱拱手,却不说话。那公差三十上下的年纪,一脸风霜之色,上下打量他两眼,向一边跨了两步,拨开人群,挤了进去,看到地上躺了两人,俱满身血污,登时大惊,将刀抽出,环视四周,森然喝道:“何人行凶?”

那素衣妇人闻言登时哭将起来,跪在那官差面前道:“官老爷,您可要为小民做主,小民姐姐与外甥被奸人给害死了。”身后七八妇人呼拉拉跪了一片,齐声哭泣。那官差皱起眉道:“哭什么哭,莫非死了姐姐,还想把老子也哭死吗?”那妇人这才收住眼泪,眉目含情望着他,许久才小心伸出一双柔夷拉住他衣襟,手指在他肘部划了几下,抽泣道:“求官老爷为民伸冤,否则我姐姐与我外甥死不瞑目。”

那官差神色一变,随即恢复如常,抽开手,不经意捏了下那妇人手腕,低头问道:“你有何冤屈,速与本大人说来。”那素衣妇人伸手指向身后道:“小民是此间上张村人,这二人是我姐姐母子,被几个歹人无端害了性命,老爷要为小民做主啊。”又嘤嘤哭出声来,半天才哽咽着将原委备细说与他听。

身后众多女眷也凑上来,怨恨既深,争吐恶毒之言。

那官差神色凝重,见那妇人与众女眷哭诉冤屈已毕,才喝退女眷,独冲那妇人道:“你说的可是实情?”那素衣妇人目光中透出三分凄怜、七分柔软,含着雾气冲那官差点头。那官差咳嗽一声,扭脸冲钱、沈及那医者各自望了一眼,抽刀在手,顾盼问道:“他说的可是实情?”一双灯笼似的眼睛如鞭子抽在三人身上,那医者浑身一哆嗦,沈文谦低头不敢与他对视,只有钱满楼盯着他的眼睛,平静如水。

那官差见三人反应不一,俱无人说话,冲身后众皂役喝道:“既然默认了,那先把歹人给我拿下,带回府衙本大人审了再说。”身后皂役齐声唱了个喏,便要上前拿人。钱满楼这才越众而出,一招手道:“大人且慢。”

那官差吃了一惊,皱着眉毛问道:“你有何话,到衙门里再说也不迟。”又招呼皂役道:“速速与我绑了。”钱满楼上前拦住众官差,转身向他施礼道:“在下与这位沈公子乃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按照大明律,我等见官不跪,刑不加身,大人何故不明青红皂白,便要绑我二人,可是于制不合。”那官差闻言吃了一惊,面上迟疑不定,来到他身边,斜眼瞥他,见他短衫打扮,披散着头发,也无冠巾,另一人虽书生装束,但披头散发,一脸穷苦之相,心中疑惑,冷笑道:“你二人衣冠不规,行为不矩,你说你是读书人,大人我却不信。”又绕着二人踱了一圈,不置可否道:“要知冒充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可是死罪,即便真是有功名的读书人,看你二人模样,我也能禀告府尊大人,治你二人一个有辱斯文之罪,到时候免不得吃衙门苦头,严重的可要是受流刑。”颇为轻视二人。

钱满楼不以为意,自陈出身道:“大人明察,在下乃洪武十七年甲子科的举人,这位是宣化府食癝的生员,是要入应天府国子监的贡监生,俱是朝廷学政赐了出身的,大人明察。”一语道出二人出身。那官差闻言心惊,这才仔细打量他俩。细看之下,便见不同:钱满楼身材虽然肥胖,但形貌端庄,神情不卑不亢,谈吐也非凡俗;又打量沈文谦两下,见他衣衫虽破,却眉目清俊,颇为轩昂。

心中举棋不定,不敢妄动,当下收了轻慢之心,拱手道:“没成想这小小的沧州地界,还藏着您这么一位与众不同的奇葩老爷,却不知可有凭证?”那官差见二人形容落魄,本颇为轻视,以为他二人即便是有功名在身,也定是前朝遗下的山林隐逸,不愿致仕为官的落魄士贤,谁曾想,眼前这人却直言他二人乃是当朝赐了出身的举人与秀才,心中惊疑不定。忽又转了念头:是了,洪武爷立国已有二十年,这二人如此年轻,断然不会是前朝遗老。心中暗骂自己糊涂,这才发声询问,礼数周全。

钱满楼见他哂笑,也不为意道:“在下乃与沧州知府季夔季大人年是同榜的举人出身,姓钱名尚坤,大人明察,这位沈文谦沈公子更有学政开具的荐书浮票可为印证。”说着自沈文谦包裹中翻出信物,来到他身边。

那官差听他直呼朝廷从四品府尊名讳,且说的分毫不差,一时更信了七八分,不敢怠慢,匆忙拿手去接,搭眼去看,只看了一眼,心中一惊,收了威严,郑重将信物交回主人,换上笑脸道:“原来是钱老爷与沈公子,在下没奈何眼拙,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死罪!死罪!”说着自报家门道:“在下乃沧州府辖下巡检司从九品巡检,姓周名五,见过两位先生。”折腰到底,郑重施礼。钱满楼出手虚托,客气道:“久仰贵官大名,大人不必客气。”周五向后一步,神情亲近偷偷打量二人。时值大明立国不久,洪武帝尊儒兴教,优礼文人,十七年更开科取士,广纳贤达,一时朝中上下都以读书致学,求取功名为荣。士林阶层一时更是身份尊贵,多受拥戴。

周五末流小吏,自然不敢轻慢二人,当下小心打量钱满楼道:“却不知钱老爷二人因何在此处与人生了纠纷?”

钱满楼道:“我自幼读圣贤书,礼法所约,万万不敢豪横欺人,也非不法强梁,说我与他纠纷,确是无中生有,还请大人明鉴。”也学那医者,将自身干系推个干净。钱满楼说罢,周五端详他片刻,又冷眼扫视众人,忽觉十个当中,倒有七个目光猥琐,相貌不端,看向那素衣妇人,想起方才她暗中施展勾魂之术,恨上心头,挥刀指点众人喝道:“凡心俗骨,最是无赖,你等快在举人老爷面前说清事由,若有隐瞒,冤枉贵主,本差定将你等挫骨扬灰。”拔刀在手,怒视众人。众人本来气焰颇烈,及听了钱、周二人言语,才知冲撞了不得了的人物,当下为首的几人股颤神慌,均后退低头,不敢看他。

那素衣妇人与姐姐感情颇厚,见自家施计不成,众人退缩,她也不怕,拧着眉头上前道:“便是老爷,杀人也要偿命,大人你是清官,定要为民做主。”一把拉住钱满楼衣袖,不肯撒手。周五见他无礼,更添厌恶,一时凶心大起,招呼手下道:“妇人无耻,全部给我绑了,带去府衙听审。”巡检司中皂隶多为当地泼皮无赖,闻言皆欢快答应,一哄而上,就欲将闹事的乡民捆个结实。怎料当地民风颇悍,当下便有几人不允,与官差动起手来,场上一片大乱,女眷见此,更是哭爹喊娘,顾不得悲痛亲人。

那素衣妇人却不依不挠,阻了两下,忽趴在姐姐身上,放声痛苦,口中喊道:“姐姐,你命好苦,妹妹不能为你伸冤,不如随你而去,死了清静。”地上那把切药刀还丢在地上,那素衣妇人一把捞起,就往脖子上抹。周五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手腕,素衣妇人吃痛,切药刀咣当落地,那妇人求死不能,更是放声哭号。周五心中烦乱,沉声劝道:“本大人分得清黑白,小娘子休要寻死觅活。”扫了眼场中,见官差与乡民滚成一团,混乱不堪,也怕将事闹大,冲钱满楼点头道:“钱老爷,这一家子人也是苦主,您看?”

钱满楼岂会不知他心思,摆摆手道:“我知此事本末,这少年自戕,皆因这恶医逼迫太甚,她等失去至亲,哀痛乃是人伦,大人须体恤才是,我看只将这恶医绑了便是。”手臂抬起,横指那医者,露出冷笑。那医者昨日与他作对,早忘了他旧日风光,如今见他得势,心知此番定遭不测,心中悔恨不已。周五闻言,来到他身边,虎目只望他一眼,便吓得两腿发软,瘫倒在地。周五一招手,便有几人上前将他拉起,几下捆个结实,又不免挨了几脚,哀嚎出声。又有一魁梧皂隶脚尖点在他膝弯,那医者跪倒在地,那皂隶拽起绳索,将他拖倒在地,才拉了两下,闻到一股骚臭,忽跳脚躲开,笑骂道:“这没卵蛋的熊货,都吓出屎尿了。”说着掩鼻大笑。

周五见围观人越来越多,匆忙招呼两个皂隶向镇中富户借了小车,将两具尸体拿旧席草草殓了,一人劈手提起那那素衣妇人,口吐污言,笑骂着与几位皂隶驱赶着苦主亲朋出了巷子,周五又遣人驱散围观群众,才呼喝两名皂隶牵着那医者踉跄向外行去。那医者骨也松了,肉也散了,哪里走的动路,免不得被官差拳打脚踢,辛苦前行。周五见巷中安静下来,这才冲钱满、沈二人说道:“恶民粗鲁,有污二位视听,还请钱老爷与沈公子速离此不祥之地,随在下到府衙稍坐,府尊大人清正廉明,定能还您二人一个清白。”一侧身,让出路来。

钱满楼看着几个皂隶牵着那医者,推着小车歪歪扭扭的远去,心底发出浩叹,垂泪无言。沈文谦更是肝肠若碎,心中悲伤,钱满楼有心安慰他,低声道:“兄弟莫要难过,幸好你我有功名在身,否则少不得要受委屈。”

沈文谦苦笑摇头冲钱满楼道:“我不怕委屈,只是觉得心中发堵。”钱满楼奇道:“你又因何发堵?”沈文谦道:“你我读书这么多年,未为家国立寸功,吃官司的时候却显出威严,受人尊重,想想我便难过。”

钱满楼抚掌笑道:“我最讨厌你伤春悲秋,但是你今天这番话,却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一时兴起,说道:“自古说位有尊卑,人分良贱,我看才是世间最大的笑话,天下百族共戴一片灰天,为何偏要分个贵贱高低?几千年来如此,我看这四海苍生之人格一日不平等,天下一日不安宁。”他说话也不遮掩,周五离得近,听得真切,当下便扑在他脚下,拜倒道:“沈公子说话钻到您心坎里,钱老爷您这话也进了咱家心尖尖里,自古说市农工商为良,娼优隶卒为贱,但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若非不是有苦衷,谁肯连累子孙,低首为皂隶。”

钱满楼将他扶起,叹道:“地之美者赡养禾,君之美者赡养士,自秦汉以将,历代贤明帝君皆以强国修政,富民养士为基本国策,所以有士乃国之宝,儒为世上珍的俗谚,这是帝皇统御天下的手段,亦是荼毒人心的鸩酒。”周五也读诗书,骤闻此论,心潮澎湃,想要说着甚么,胸间却如堵一物,哽咽难言。望向他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敬重。沈文谦闻言却有不安,摇头道:“古之士有气节,乃是民族精神,兄长轻侮它,如今你我又有何脸面靠这这招牌保全体面?”

钱满楼面有讥笑道:“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这也是圣人教我的。”钱满楼道:“大哥这句话却是解错了。”钱满楼哈哈大笑道:“趋利避害乃是人之本性,我何错之有?”沈文谦叹息道:“若天下读书人都放乎一己之私,而忘天下之治的念头,炎黄几番南渡,汉祚屡历衰微,便不足为奇了,恐怕这等灾难还要上演。”

钱满楼道:“汉兴汉亡,唐盛唐衰,秦朝立国一千五百年以来,历朝历代皆不逃不过败亡的命运,何也?论其因由,盖因孔儒当道,大夫误国,一人得道,百家蒙羞,如此不公,以致官民势如水火,良贱各生嫌隙。这怨恨盛世则不彰,乱世便是掀翻轮船的巨浪。此弊不除,晋、宋之南渡,怕我大明还要上演。”这番话说得一针见血,把个民族百代兴衰,弊端论尽。

周五闻言登时拉住他袖角,劝道:“我的爷,您说话可要小声点,前些日子我们这有个前朝的老童生,六十岁的人了,参加几次道试不过,放榜当天喝了些酒,在府学门口便骂开了,说当朝立八股取士的制度,悖逆圣贤之道,其意在消磨天下人才,将四海英雄一网打尽,是勒在读书人头上的金箍,这制度一日不除,天下无一日不走在灭亡的路上,当场被上榜的生员给打了个半死,不多时就被扭进了府衙,次日就被前任的府尊给判了个斩立决,死了都没人给收尸。此蔑上不恭之言,小的耳聋,甚么都未听见,爷您以后也万万不可再说。”想到这里,又俯下身道:“不过您老良贱同视,看得起咱这皂卒的身份,便是俺的恩人,这次说啥俺也要维护您老人家。”紧握其手,感慨万端。

钱满楼笑望周五道:“这话说的好,我不再科考,也是不愿再写这空虚文章。”又靠近他道:“听你这谈吐,也是读过书的人。”周五苦笑道:“我的爷,您有甚么不能问的,您是想问我为何不去进学,却屈身做这下贱营生?”钱满楼点点头,却不言语。周五道:“若没个大苦衷,谁愿意放下书本,穿上这身衣裳?这衣裳一穿,几辈子都脱不掉它。”踟蹰片刻,才一拍大腿,恨声道:“没甚么不能说的,不瞒您老,这是看上这差事油水厚,黑钱多,其他甚么都顾不上啦。我兄弟早死,留下妇人和五个娃娃,我自己家里也有七八口人等我吃饭,我若读书进学,不出来赚银子,怕是阖门十几口人都要饿死。”

沈文谦又闻大言,胸中烦闷,却头一遭心中没有愤怒,心中反复咂摸他二人言语,许久才望着钱、周二人,悠悠吟道:“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千都做了土。”尚未说完,钱满楼便接了他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沈文谦点点头,见他眉宇间豪气隐伏,已知他雄心非小,望着他认真道:“兄长是有才华的人,我自愧不如,你若是参加明年春闱,必中进士,殿试中皇帝的时文策问也定然难不住你,那翰林院中必然有你的一席位置。”钱满楼哈哈大笑,来到他身边,拍拍他未受伤的肩膀,揶揄道:“莫非你的志向便在那小小翰林院?穷经皓首,辜负青春。”

沈文谦闻言羞赧道:“我才学低微,连个举人都中不了,兄长休要取笑我。”钱满楼指着他鼻子道:“你十六岁便中了道试案首,我二十一岁才是道试十八,你说才学低微,分明是要看我笑话。”又傲视苍穹道:“我这几年只顾撑船,忘了读书,早没了当日的满腹经纶与一腔热血,再者我近些年在江湖上学了些污言秽语,怪语奇言,不合儒家正道,早就不能回头,即使去参加会试,侥幸中了进士,在金銮殿上策问我也不能讨天子欢心,万一再失心疯,说起胡话,惹恼了皇帝,说不定连钱家这最后一丝血脉都给葬送了,兄弟你休要挤兑我才是。”

不再理会他,转身冲周五伸手道:“贵官请。”做个抬头引路的手势,先转身向巷外行去,洒脱至极。

周五呆立原地,冲沈文谦喃喃道:“沈公子,你兄长见识深邃,委实令人钦佩不已,我虽为皂隶,心中却以夫子门生自居,我常闭门独书,可读了十几年下来,今瞻仰泰山,才知自家所学,高不及丘陵。”一语落下,怅然若失。

一行人出了巷子,一路伴随着哭声,疾行向前,行了十数里,沈文谦直走的腿脚酸软,这才见一大片柿子林。此刻凛冬已深,枝头挂着一树皑皑梨花,地面温热,积雪早化了,露出一片片枯萎落叶,看去遍地金黄,煞是赏心悦目。众人无心赏景,绕着林子前行,转了个大弯,才见密林后露出檐角,再走几里路,地面上露出高垒的城墙,城墙厚藏着大片建筑,群楼重叠,殿宇嵯峨。

周五力健行远,走在最前面,钱满楼在他身后,听他道:“钱老爷,前面便是沧州城了,等下咱们直奔府衙,季大人想必是在的。”钱满楼疾走不停,此刻气喘嘘嘘,用力点头。周五见后面众女眷离的远,放慢了脚步,贴近钱满楼身边,私声道:“我跟您老说些贴己话,您听仔细了。”钱满楼见他表情神秘,失笑道:“我俩却有何贴己话要说。”

周五笑道:“我单说那妇人,您看那妇人哭的虽痛,但依我看,不过是虚皮假肉,其意无非讹银子而已,您兄弟二人若要保全身家,只需出些银钱,到时候有季大人帮衬,定庸医一个流杖之罪,您二人清誉功名就可保全啦。”钱满楼皱眉道:“她方才哭断肝肠,寻死觅活的,连你都顶撞,定然是痛惜骨肉至亲,我看非是为钱。”

周五阴阴一笑,道:“看来那婊子果然会演戏,连您老都骗了,但我长久与这些贱人相处,最知这等人的心肠,他若不拉一帮人帮他造势,又屏住了那股子气,如何能博同情?讨要到赔偿,这是给您几位演了一出苦肉计。”钱满楼听他他粗鲁,皱起眉摇头道:“我却不信。”周五哈哈大笑,又压低声音道:“您老别不信,这等人为了钱,甚么事都做得出来,前些日子此间三里外有个七十岁老汉为了与兄弟争夺两亩薄田,不惜用石头把自家腿给砸断,也不医治,就拖着断腿爬到了府衙告状,那腿端的瘆人,骨头茬子把肉都扎破了,流了几大碗血,咱这种提刀的汉子看了都冒冷汗。”

说到此处,似乎心有余悸,抹了下额头,又道:“当时季大人休沐,那案子是推官大人审的,推官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心肠也软,便依着点同情将地判给了哥哥,您可知后事如何?”

钱满楼诧异道:“愿闻其详,”周五笑道:“那老汉赢了官司,回去才两天,整个腿就生疮烂掉了,没半个月就死了。”钱满楼有些难以置信,叹道:“太不值了。我遍走江湖,久居市井,自认洞悉世情三昧,豁达通透,却没成想世间还有些东西我不曾触及,甚至不能理解。”周五见他叹息,也跟着叹口气道:“世间那么多故事,咱们一辈子能经历的不过太仓一粟,可叹红尘浅而浑浊,谁又能一眼望到底?”

钱满楼挑着眉毛看着他道:“你干的虽是粗活,人却是个雅人。”周五笑道:“您老谬赞,我这是张飞传真,粗中有细。”先自笑了,又道:“说起那案子,可还有更稀奇的故事在后面,您老想不想听?”钱满楼被他逗乐,笑骂道:“你若要说,便只管说,若是消遣我,仔细我大耳刮子抽你。”举手虚张声势,周五连称不敢。他虽为朝廷从九品官员,在外作威作福,但在钱、沈二人面前,却也守得住规矩,殊无出阁之举。钱满楼与之言语也殊无顾忌,足见读书人地位崇高。

周五大嘴砸吧两下,呲着牙道:“那老汉确是个无后鳏夫,只有一个兄弟,便是与他抢地的弟弟,老汉死了后,拿命换来的两亩薄田,就落到了弟弟手中,他兄弟二人仇深,哥哥死了,做弟弟的连口棺材都不给哥哥买,不办丧事,不着孝服,用棉被裹了往坑了一扔,撒了两把薄土,便草草了事,您说可笑与否?”失声笑了起来。钱满楼闻言却笑不出声,半晌苦笑一声,摇头不语。

周五也沉默许久,才又道:“不怕您笑话,那婊子方才在巷子里暗中撩了我一下,谁也没看到,若不是遇到您老,说不定我便帮他一把,我将她心肺说给您听,您老好提前做准备。”深深望了钱满楼一眼,也不赘言,加快脚步,望城门去了。

众差役见已至城下,都抖擞了精神,挥舞手中尺刀,催促众人加紧脚步,少时穿城门而入,来到一条阔街之上。此街石板铺地,宽有十丈,两边立着高墙,街面上空****却无行人。

众人贴着墙根沿阔街前行,街道尽头坐北朝南立着一丈余高的照壁,绕过照壁,便是府衙正门,左右立着两尊恐怖狰狞的石造法兽,门前两班衙役形如虎狼,立在门前滴水檐下,众人弯着腰,低眉顺目从法兽眼皮下依次穿过,早有人抢先一步,向衙署内奏报。

进了正门,沿着中轴前进,走不几步,看到正中仪门紧闭。此门不大开,沈文谦当年道试便却开过此门,从此门中穿行而过。钱满楼也知规矩,当下随众人从东边便门鱼贯而入。后面抬着的两句尸体又转从右手西门钻了进去。

东门后是一条青石甬道,两旁皂隶房深邃森严,夹着甬道当中的一四角戒石亭,亭盖瓦檐斗角高挑,罩住一块戒石碑,碑宽五尺有余,阳面刻着“公生明”三字,取自《荀子·不苟》“公生明,偏生暗。”阴面有黄庭坚手书御制戒石铭:“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字官箴戒约,取自五代后蜀君主孟昶所撰《戒谕辞》,有帝王戒饬官吏奉公守法,廉政爱民之意。

过了戒石碑,上了月台,便至衙署大堂,众人立在堂前听候。沈文谦抬头望去,只见大堂面阔五间,左右挂着木联一副,右手边书着: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左书:负人即负国何忍负之,字体方正雄浑。正中悬挂“沧州府正堂”金字大匾。

放眼向里望去,便见正堂下立着一面海水潮日屏风,上有“明镜高悬”四字匾额,下面高台立着三尺法桌,桌后太师椅,桌上置文房四宝和令箭桶。左右雁翅排列着“肃静”、“回避”虎头牌,堂下有跪石,膝窝印痕深深,沈文谦心生波涛道:这要多少人跪在此处,在能将石头磨出如此深的坑来。又望两眼,不觉胆寒。

案后那人坐定,俄而才轻咳一声,顿时喊威声起,水火棍顿地惊心,早有衙役牵了众人来到堂上。沈文谦凝神看去,只见那官四十开外,白面无须,威严中含着儒雅之气,与他四目只对视一瞬,虽不见他说话,却已是扰动心神。

钱满楼见了那官却松了口气,笑吟吟望向堂上之官。众衙役见他犹自发笑,当下便有不明情由的衙役大喝一声道:“大胆,此乃沧州正字季大人,还不下跪!”那官也与钱满楼对视一眼,却无反应,将目光移开,落在堂外,眼神空洞无光。

此语一出,那女眷与众亲朋呼啦啦跪了一片,那医者早受折磨,此刻躺在地上,已是不能动弹。独有钱、沈二人莹立堂中,突兀非常。一衙役见状,登时腔子里窜出火气,拎起水火棍便要向他膝弯砸去。

钱满楼转身后退几步,大喝一声:“且慢!”

那衙役水火棍悬在半空,停在那里。钱满楼望着堂上之官道:“我与沈公子乃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依律可礼见长官,不受笞捶之辱,更不须下跪。”说着掏出沈文谦荐书浮票,早有衙役接过,呈到那府尊面前,那府尊接了仔细看了几眼,这才神色古怪的招呼堂下衙役道:“沈公子乃食癝生员,确可不行跪拜。”望着钱满楼,目有疑惑。

钱满楼笑道:“季大人,别来无恙。”长揖不拜。那官闻言才立起身来,快步下堂,来到他身边,上下打量几眼,才面有惊奇之色,拉住他道:“原来是钱年兄,方才在台上,却未认得出,季某近日操劳,更兼年岁已大,眼神不大好使,年兄莫怪!莫怪!”

钱满楼笑道:“几年不见,季大人清健如昔。”

此人姓季名夔字焕章,河间府人,祖上乃前元河间劝农使,四十岁上下吃罪了上司,罢官归乡。靠着几百亩田度日,以诗书传育儿孙。后天下大乱,元灭明兴,后世子孙更关门闭宗,隐居山野,数代无人致仕,传至季焕章,家道已经中落,焕章父亲乃开明之士,见天下由乱入治,乃是家门中兴的大好时机,这才重开宗门,教儿孙进学出仕,季焕章始出。

季焕章十岁上下便有神通之誉,洪武初年中了生员,后朝廷罢科举,季焕章无门路举荐出仕,只好在家闭关苦读,洪武十七年重开科举,季焕章才出山参考,连中举人、贡士,因殿试中策问出彩,更兼时文写的端正,被当朝太子赏识,破例以外官身份选授太子洗马,由此出仕。后历任应天府推官、翰林院编修、开封府同知,出仕第七年便右迁沧州任一府之长,四十岁出头的年级便已是朝廷从四品要员,可谓官运亨通。钱、季二人乃是同榜举人。

季焕章这才上下打量钱满楼几眼,眼见对方异常落魄,似乎不可置信,不由拱手道:“钱年兄家里的事我也听说了,消息传到应天,已经过了会试,后来陪侍在太子身边,一直没有回家乡,又失了你的消息,这一晃许多年过去,也未帮衬年兄,实在惭愧。”钱满楼摆摆手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往日悲喜,钱某已忘干净了,季年兄休提。”

季焕章憨笑两声,看着他道:“兄弟有超世之才,乃人中之龙,即便不走登科取士的路,也能独开洞天,做逍遥红尘、无虚无妄的隐士,断非凡俗可比,但却不知怎会打扮如此模样?”钱满楼听他言语谦和,带着关切,哂笑道:“古之隐士皆依托山林,说自家爱红尘不堕虚妄,依我看来,这爱红尘便是最大的虚妄。文人骚客所捏造的风雅之辞,不过是为自家堕落所捏造的借口,但凡男儿生在其中,都跳出不了世俗的拘囿,既然不能跳脱,世上哪来隐士?”

季焕章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还如此言辞犀利,见识独造。”钱满楼见他身着官服,不怒自威,低头看到自家形体污秽,颇为狼狈,惭愧道:“不期故人相遇,有辱尊者法目,实情非得已,并非有意冒犯,恕罪。”

季焕章摆手笑道:“年兄这是跟我生分了,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我首次见面,你提在纸上的那首诗?”钱满楼苦笑道:“多少年过去了,我早忘了。”季焕章却摇头道:“年兄你忘了,我却未忘。”

说着将手负在身后,缓声吟道:

繒布大衣裹生涯,

腹有诗书气自华。

厌倦老儒烹瓠叶,

强随举子踏槐花。

钱满楼面色赧然,拉住他道:“这里还有许多人,季年兄不要出我的丑了。”季焕章却道:“还记得当年你高中桂榜第六后,你与我吟诵的最后两句吗?”

又低声诵道:“得意犹堪夸世俗,诏黄新湿字如鸦。”钱满楼道:“又非解元,有何值得回忆之处,年兄须给我存着脸面,不要再提。”季焕章摇头道:“若非你当年语出别调,文起风雷,惊了主考的老翰林,最终给了你第六的名次,否则染指解元并非难事。论起才华与笔力,你已是乡试第一。”

又现出惋惜神色道:“可惜当年你未参加会试,若你若南下,这乙丑科状元怎轮得到丁建阳?”钱满楼道:“我听过丁显的大名,听说他乃福建建阳人,应天府上下多传他资禀聪敏,博通经史,可惜性格刚烈,上疏言论过激,被流杖广西永淳县戍象卫,这一去便是四五千里路,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季焕章叹息道:“是啊,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触犯天威,便有灾厄临头,这些年我也是如履薄冰啊。”

正此时,那素衣妇人却跪在地上,有些不满,哭哭啼啼道:“大人请为小民做主。”季焕章看了他一眼,表情淡然,冲钱满楼一拱手道:“委屈年兄了,衙堂之上,正事要紧,你我稍后再叙别情。”说着招呼衙役道:“快给钱老爷上座。”便有衙役自堂外搬来一张略小于正堂的太师椅,摆在高台之下,钱满楼才拉着沈文谦,一坐一站,望着台上之官。

季焕章这才回太师椅前坐了,扫视大堂,一拍醒木,威严道:“堂下何人,又何冤屈,速速与本官说来。”

那素衣妇人涕泪满面,直起身子,眸子中笼着烟雾,伸手指那医者与钱、沈二人道:“小民张陈氏,乃是沧州地界的良民,外甥在胡庆元门下学医,不料这恶医无良,勾结两位歹人,将姐姐与外甥给害死了。可怜我姐夫一脉单传,倒如今已是妻儿惨死,灭绝满门了。”堂下女眷便有哀嚎出声,将她哭泣掩盖。不多时,有衙役将两具尸体抬入大堂,揭开草席,露出死者尸身。季焕章眉头一皱,喝道:“大堂之上休要哭泣。”冲那医者道:“你便是那医馆坐堂大夫?”

那医者躺在地上呻吟,闻言登时抬头喊冤道:“小人冤枉,小人胡庆元,祖上乃前朝太医院药工,后来出宫在乡间以开医馆为生,我自幼便随祖父看方抓药,从不曾作恶欺人,实乃良民,绝非歹类,他外甥在我门下学医不假,但是他的死却与我无任何干系啊大人。”季焕章皱眉道:“你速将事情与本官讲来,若有欺瞒,本官定让你吃足苦头。”说着便有衙役将水火棍在地上一顿,摄人心魂。

那医者姓胡名庆元,方才见府尊与那胖子把手言欢,心已经凉了半截,感受青天威严,更是浑身颤抖,心中主意不定,挣扎半晌,才下定决心,眸子中现出恨意,抬头盯着钱、沈二人,咬牙道:“他外甥死那天,我确是不在医馆,这小子背着我,私自收取银钱为人治病,不料对方无钱耍赖,与他人起了争执,又被人推了一跤,这才含羞而死。”又道:“我派人通知他家慈,不料她家慈身患重病,又与别人起了纠纷,一口气没上来,也去了。所有的罪过,都在这读书人身上,大人明鉴。”说着抬手指向沈文谦,后者被他望了一眼,打个冷颤。

季焕章又扭头冲沈文谦道:“他所说可是实情?”沈文谦道:“死去的学徒为我医病不假,我与他争执也是实情,但他与母亲身死,却非我所为。”钱满楼知他耿直,当下起身道:“府尊大人,我知实情。”便要抢先说话。季焕章醒木一拍,喝道:“大胆。”又语气转柔道:“此事与年兄无干系,年兄稍坐,待本官判了案,再与你入后堂痛饮。”语气虽缓,却不容质疑。

少时压住性子道:“谢大人。”缓缓坐下。季焕章面上颇为受用,冲沈文谦道:“你速与本官说来,也要说仔细了,若有蒙蔽,本官定禀告学政大人,除了你的功名。”沈文谦心中一凛,耐着性子,将实情一一叙述,并无丝毫不真。

季焕章思忖良久,才开口问道:“你说你推了那学徒一下,此事可是实情?”沈文谦默然点头。钱满楼心中急切,暗中焦急道:我一番苦心,却被你毁的干净。心如火焚,却不敢插嘴。那季焕章一拍醒木,喝道:“你虽未有行凶之罪,却也有过失之实,此事你难逃干系。褫夺衣冠,革去功名怕是免不了了。”沈文谦闻言不啻一道天雷击在心头,“啊”了一声,向后便倒。钱满楼起身向前辅助他,冲着季焕章喊道:“季年兄!”

季焕章无暇理会,又冲胡庆元道:“你这恶医心思歹毒,也非善类,见死不救乃丧心灭伦的行径,更害死良幼,毁谤功名在身的老爷,本官判你个杖二十,流放千里是横竖不会冤枉你的。”探出身子,冲手边坐着的一慈目老者笑道:“吴大人,你掌管刑事多年,经验最丰,可有甚么补充?”

看那人公服打扮,乃是此处推官,掌理一府刑名、赞计典,几人入堂时便坐在一旁,此刻被正官问话,皱着眉头,心中虽觉季焕章判的草率,但他深谙上司秉性,心中无奈叹息,起身道:“一切全凭知府大人裁决。”

胡庆元最后一丝幻想破灭,面如死灰,哀嚎道:“大人明鉴,我家中尚有八十岁母亲要奉养,您判我流刑,母失子护,这天下间怕是又添一条亡魂,小民此生再也不能为人了。求大恩网开一面,给小民赎罪之机。”

季焕章笑道:“你愿担责,可见还有药可救。但不管流赎,本官今日须给你吃点苦头,否则你是断然不会长点记性的。”冲台下衙役喝道:“众差役听令,先将这恶医给我下足佐料,烹熟了再说。”堂下差役心领神会,当下轰然听令,便有几人将胡庆元摁住,褪了衣裤,两个衙役抡起家伙,一人笑谑道:“看老子给众爷们烩上一锅红烧肉,好晚上作酒。”手中板子高高扬起,又闪电落下,胡庆元吃痛不过,惨叫出声,闻者心惊。

一旁差役却嬉笑有声,将水火棍抱在胸前,几人倚靠一起,望着行刑之人,招呼道:“老三,季大人的同年故旧可看着呢,你可要使足了力气,莫丧了季大人的威风。”言语轻佻张狂。

周五立在一旁,插不上话。见钱满楼阴沉着脸,众同侪嬉笑无状,冲最后那人低声骂道:“你他妈不要命拉,什么混账话都敢说。”时明初女子缠足风气大盛,当朝已薨马皇后一双天足,为帝所忌讳,民间多有回避。那差役言语无章,已是犯忌,周五这才出言喝骂。季焕章闻着也皱着眉头望了那长舌差役一眼,那差役一缩脖子,躲在后面。

那名唤老三那的施刑差役闻言笑骂道:“你们卖嘴学舌倒是轻巧,有本事自己下来干活。”嘴上虽如此说,手上却紧了几把力气,下死手打了起来。直打的自家浑身冒汗,杖下胡庆元哭爹喊娘,下身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不多时,施刑已毕。季焕章望着他道:“胡庆元,本官问你,你可知罪?”胡庆元涕泪齐流道:“小民知罪,小民知罪。”季焕章点点头,又望着跪在地上的苦主,温和道:“张陈氏,我已当堂杖责他二十,你可满意?”张陈氏嗫嚅道:“大人断的甚是公平,可是小民……”嘀嘀咕咕说不出话。季焕章为官多年,如何看不穿她的心思?当下温和道:“这是沧州府衙,我是此处长官,你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张陈氏这才鼓足勇气,烟视季焕章道:“大人英明,可怜俺那姐姐与外甥家贫如洗,身无长物,小民丈夫也瘫痪在床,家中清贫,俺无力安葬亲人,却又不忍姐姐与外甥暴尸荒野,求大人为小民做主,小民一辈子都为您烧香。”说着连连磕头,嘤嘤哭了起来。

张陈氏此话一出口,胡庆元如蒙大赦,趴在地上冲她叫唤道:“嫂子休要难过,我愿出三十两纹银,助你安葬亲人,你丈夫身体不好,也可到我医馆来抓药问诊,我断然不敢收钱,只求嫂子慈悲心肠,赦囿在下。”张陈氏正哭得伤心,闻言蹙眉一展,低头斜瞥了他一眼,却不说话,又嘤嘤哭泣。但心意挂在眉头,哭声中已然去了三分悲痛,更似是为了哭泣而哭泣了。

胡庆元见张陈氏犹自哭泣不止,以为她意不在钱财,定要为亲人报仇雪恨,当下面如死灰,绝望道:“我全部家财只有一百两纹银,还有祖传的几间阔房,全都不要了,求嫂子您放我一马。”手脚拍打地面,也不顾下身疼痛。

张陈氏哭的更是伤心,众女眷也起劲哀嚎,跪在地上的几位汉子,也暗擦眼角,表情悲伤。登时大堂内你哭我喊,掀起风浪,听得人心烦意躁,季焕章一拍醒木,众人惊呆望着他。季焕章不欲多言,冲张陈氏喝道:“方才本官已将恶医杖责二十,现在他又愿出纹银百两,祖屋几间,平息你亲人悲痛,你可接受?”

胡庆元略知大明律法,知此番逃得流放之罪,须得苦主原宥,此刻闻言心中虽痛恨,面上却强作笑颜,谄媚道:“三门脸与后面院子我都给你,里面还有一口老井,一头骡子与家具我都不要。”心中咬牙切齿暗骂。那老妇眼睛闪出光芒,点点头,颇为满意,正要再说,张陈氏拉住她袖角,低声道:“娘,您别再丢人了。”

那老妇却甩开她道:“俺给你丢人?俺儿瘫在**,你整天的不着家,连口热饭都不给俺娘俩做,我不多给俺儿弄点银子,莫非等着你这小娼妇给俺送钱不成?”张陈氏低声喝道:“外人面前,你休要提这些家事,让别人看笑话。”那老妇闻言,瞥嘴露出一口黄牙,更扯起嗓子道:“你嫌丢人,我还觉害臊呢,你说说你,进门前不守妇道也就罢了,可你自打做了俺媳妇,平日夜不归宿俺不愿管,可这几年,你连年节也不在家吃住,你这是往俺张家祖坟上头泼粪,是个人都不能忍,不是看俺儿腿脚不好,俺早就写个休书让你滚出俺张家大门了。”

张陈氏知她忍耐自己多年,此刻乍得巨款,便揭露私丑,撵自己出门,又羞又恼,面涂红云,厉声喝道:“他娘,你要钱直说就罢了,何必大堂之上败坏我的名誉?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我陈茹云嫁给你儿子这么多年,吃的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做娘的不知道体谅媳妇,反横竖挑我毛病,莫非你以为我不敢与你翻脸?你若想散,那回去你立刻找刘秀才执笔休书一封,家财分我一半,我马上滚出你老张家。”那妇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道:“你果然要把俺儿的钱往外面野汉子怀里送,这钱是老张家的,你这娼妇休想拿走一个大子。”

张陈氏骂道:“这一屋子的官老爷在,你不要脸,我陈茹云可是还要体面,这钱是我姐姐与外甥拿命换来的,我分你一半,已经是看着你儿可怜的份上,你若再罗嗦,我一分也不给你。把你孙儿也给带走,你信不信。”说着抱着身后一幼稚孩童,摁在胸口。

那孩童不过五六岁大小,白白净净,眉目间有几分酷肖母亲,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一堂官差与两具冰冷尸体,怯生生道;“娘,哥哥与姨娘怎么睡在地上了,他们不冷吗?”说着挣脱他,向前拉住哥哥双手道:“哥哥,哥哥,我好久不见你啦,你快起来,带我去河边抓鸟儿。”那哥哥不答,拉住身边钱满楼道:“你快拉俺哥哥起来,俺要和他一起玩耍。”

那孩童眨眼望着他,见他眼神迷离,神色古怪,噘嘴道:“俺不信你。”又转身趴在哥哥身边,认真道:“哥哥,你的手好凉,这会该俺帮你暖了。”说着拉起哥哥双手,贴在脸上。白皙的脸颊沾染几滴鲜血,触目惊心。

张陈氏见状,惊了面孔,上前一把拉过儿子,抱在怀中,哭泣道:“我的心肝,你哪里也不要去,跟在娘身边。”泪水扑簌而下,才现爱子之心。

老妇见他抱走孙儿,眼睛喷出火来,骂道:“你敢抢我孙儿,俺要你不得好死。”起身就要与她厮打。

众差役匆忙向前拉住那老妇,那老妇状如疯狂,死命挣扎,忽低头咬在一差役手背之上,那差役吃痛,一巴掌摔在那老妇脸上,将她打在地上,骂道:“老货莫非要充军流放?”那老妇半边脸都肿胀起来,惧那差役眼神凶恶,恶毒望着他,不敢出声。

差役中又有人笑道:“看来又是一桩公案,俏娘子和瘫丈夫,这戏咱爷们喜欢。”哄笑声中又出讥诮之言道:“看这小娃嫩出水来,绝不似他奶奶又粗又丑,我看……”话音未落,便有人接道:“我看她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可偏偏就是不姓张。”一时满堂轰然,众差役仿乎醉酒,笑得东倒西歪。

钱满楼扶着沈文谦,立在众差役对面,心中叹息道:富贵则亲友畏之,贫贱则妻女辱之,人心丧乱,有辱斯文,直是比偷盗还让人觉得可耻。周五冷眼瞅着那小儿,心底叹息道:孩子何罪,如此天真的年纪,却要他经受如此丑闻。沈文谦却怔怔出神,表情呆滞。

季焕章坐在台上,见众人已失体统,怒不可遏,喝道:“荒唐!衙堂之上,岂能允你等贱民在此播撒污秽。”众差役才收了嘴脸,仔细站好,脸皮上依旧挂着笑意。

季焕章目光扫视堂下,片刻吩咐身边推官道:“沧州胡庆元其德不端,其行不恭,致酿惨祸,属过失杀伤,但念其罪过轻微,往日殊无前恶,又怜其家中有老母需要侍养,本官深感其孝心至重,不忍废夺人伦,依律纳纹银百两,房屋数间,止杖二十,余罪收赎,存留养亲。吴大人以为妥否?”

那推官闻言思忖片刻,点头称许,却不说话。一旁刑房书吏运笔如飞,书写供词。季焕章见沈文谦表情木那,大感诧异,询问道道:“沈公子此刻可还清醒?”沈文谦靠着钱满楼,虚弱道:“在下还撑得住。”季焕章才微笑道:“本官体谅治下黎民,向来轻徭薄税,以明礼导民为宗,向来不轻施重刑,医者胡庆元本官判了一个存留养亲,沈文谦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乃是我大明的栋梁,本官更不愿看你滑入深渊,有心救你。此刻衙堂之上,给你一次自辩之机,你可有话要说?”

钱满楼闻言心下暗急,欲言又止,焦躁不堪。季焕章笑容也僵在脸上,又见沈文谦表情呆滞,心中无奈,暗暗摇头。张陈氏与那老妇却面有失望之色,纷纷扭过头,不再看他。

周五冷眼看着众人,此刻忽向前一步,拜倒在地道:“回禀大人,下官有一事禀告。”季焕章面有诧异,摆手道:“周大人请起,你有何话,但说无妨。”

周五缓缓起身,片刻似乎下了决心,咬牙道:“方才一路,下官与沈公子携手行来,见他长吁短叹,对娘俩之死,多有悔意,又自陈愿用纹银二十两,安抚逝者至亲。虽然有限,但却是他全部资材。我见沈公子此刻心中悲痛,难以自述,故代他禀告于大人。”

沈文谦周身一震,似是不可置信的望着他,目光中流露出感激,钱满楼也目有讶异。季焕章眉头紧皱,目光垂向沈文谦道:“沈公子,周大人所说可是实情?”沈文谦本待点头,忽脑海中闪过沧州城外周五所言家境,心中不忍,旋而摇头道:“周大人许是记错了,在下一介书生,本就囊中羞涩,此前遭遇风波,盘缠更是丢尽,此刻身上确无钱财,以赎罪恶。”感激望着周五,拜了一拜。

钱满楼心中有气,不顾规矩,拉住他,低声吼道:“沈文谦,你莫要冲动,毁一世清白。”沈文谦挣脱其手,茫然道:“我读诗书求真理,不过图个心安,然贤兄有过人之姿,后必鱼跃龙津,雄飞于世,如今弟入狱则弥祸事,何敢以罪累及贤兄,致使兄长流离,前途尽毁?况且我入囹圄,也算是有个教我自省痴顽,百年后,说不得也是妙事一桩。唯盼兄割舍此不可忍之情,勿增感戚。”说着解下包裹,将包裹那物的布包交在钱满楼手中,又将砚台裹了,背在胸前,嘱道:“还赖贤兄将此物交给方先生,此乃最后至嘱,此去路途千里,愚弟感激不尽。”这段话说的恭谨庄重,大有古风,却有交代后事之意。

钱满楼将那包裹丢在地上,破口大骂道:“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放文绉绉的屁,当初就不该救你,让你淹死在运河里,省的看你画地为牢,你这牢是心牢,把老子也给圈在里面了。”说着也红了眼睛。

沈文谦长身而立,笑望眼前之人,半晌一甩袍袖,恭敬的行了一个大礼,又起身看着他道:“我自幼发蒙,八岁时母亲教我读范孟博,自此常怀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向,兄长骂我愚不可及,须知愚弟不是腐儒,所追求更非人世间的虚业浮名……”哽咽难言,片刻继续道:“总之有些话不及细表,总之兄长莫要曲解我志,更勿非议圣贤,如果要怪,就只怪弟下愚而不及情吧。”一语毕,心中难过,泪似断珠,洒在衣襟上。

钱满楼挑起眉毛道:“你不出来,我如何安心南下?”沈文谦摇摇头道:“我这一时,怕是难以脱身,兄长以正事为重,这是愚弟的一点痴心,还望兄长成全。”钱满楼冷笑道:“这物件丢到河里我也不心疼,你不出来,我必不离开此地。”沈文谦喝道:“兄长!”钱满楼噙着雾冷笑望着他。

沈文谦见他冷笑,沉声道:“想必我若死在里面,兄长便不枯守此处了。”钱满楼伸手指他,一时气结。

季焕章见两人僵持,匆忙冲钱满楼使个眼色,后者会意,低下头叹道:“也罢,我便将此物南下交于它主人,这便回来救你,此去来回两千里,横竖要年后你我才可相见了。”沈文谦笑道:“兄长是吞天咽地的巨眼英豪,怎才几天,便与愚弟一般犹豫不决。”钱满楼眉头紧锁,旋而苦笑。

沈文谦不在理会他,扭头冲台上季焕章道:“还请大人治沈某一个过失杀害之罪。”

季焕章这才重新打量台下这位士子,只见他身材消瘦,衣裳残破,披散的头发下挂着一张满是伤痕的面孔,唯一双眸子如星似月,透着动人的光。心中叹一口气,有人帮他,缓声道:“生员沈文谦过失杀害致人死亡,暂时收入监内,即刻请呈学政大人,再行论处。”

说罢不再看他,起身打量堂下众人,冲张陈氏道:“你可还有甚么疑问?”张陈氏趴在地上,连呼大人英明,那老妇虽心有不甘,但面上疼痛难忍,亦不敢多言。季焕章这才吩咐推官道:“吴大人将供词交于几人签字画押,依律火速办理,以安逝者亲朋,此案到此为止。”

当下便有衙役取了供词放在几人面前,沈文谦看也没看,便提笔签了名字,又将右手食指沾满鲜红印泥,重重摁在名字上,神色祥和安然。不多时,便有一差役走到他面前,客气道:“沈公子,请吧。”沈文谦头也不回,随他向堂外走去。

钱满楼与周五相对而视,均无良策,无奈望着沈文谦背影消失在堂外。少时,众人鱼贯而出,只剩下钱、周、季焕章并那推官与一位师爷模样的男子。此刻台上知府才缓步来到钱满楼身边,拉起其手,安慰道:“方才语气过重,年兄莫怪,这是官场,我即便是一府长官,总是也顾忌一些表里的体面,否则耳目众多,落人口实,得不偿失。”钱满楼已知他肺腑,只好干笑两声,抱拳道:“在下不敢。”

季焕章皱眉道:“你我兄弟,同年中举,说话向无顾忌,何来不敢一说,岂不是生分了?”又道:“不过你这兄弟也忒迂腐了些,我看不读书出仕也是好的,否则入了官场,他这耿直秉性也是闯祸的根源。”钱满楼凄惨一笑道:“他救过我性命,这等小事,若我也维护他不住,让他失了功名,此生又有何面目再与他相见。”

季焕章拉起钱满楼道:“年兄,你我久不通音讯,今日定要痛饮一番,抵足而眠,聊些贴己话。”说着吩咐身边师爷模样的男子道:“带钱老爷去后堂沐浴更衣,然后再吩咐望月楼的师傅送些酒菜上来,今日我要与钱老爷不醉不归。”

语气虽然温和亲切,但钱满楼却觉这笑声并非发自内心,一时心生隔阂,默然念道:我往日与他称兄道弟,彼此真心实意,平等相处,此番再见,尊卑有别,他虽热情,我心中却觉得不同,官士民商,泾渭分明,教我不生幻想。当下推辞道:“季大人,在下兄弟遭此不测,实在无心饮酒,若大人还念旧情,钱某暂借些盘缠,这便要起身南下。待此间事情解决,你我再叙前情,我定痛饮几杯,感戴恩情。”季焕章却低头看了他手中包裹一眼,唬着脸道:“年兄何事这般着急南下,若是放心,将此物放于我处,明日我安排差役帮你跑一趟,你只管在此安心静坐。”

钱满楼攥紧手中包裹,摇头道:“此物不值一提,但钱某还是需要亲自走一趟,还请季大人成全。”季焕章皱着眉头,冷下脸道:“年兄看来是信不过我,即便如此,我不强求,可你我多年未见,连吃杯酒的面子也不给吗?”

钱满楼再三推辞不过,这才勉强应下,随师爷转入后堂去了。季焕章立在堂中,虽未饮酒,却有几分熏然之感,心情颇为愉悦。少时冲身边推官道:“吴大人,方才故人面前,我表现可还妥帖体面?”那推官闻言恭维道:“吴大人是尊贵之人,钱老爷至今还是白身,跟您自然是不能比的。”

季焕章瞥了身边推官一眼,见他面容颇见老态,鬓角青白相间,对己却执礼甚恭,哈哈大笑,抬头望着堂上匾额,心中感怀,冲身边推官道:“吴大人,你看这明镜高悬四个字写的筋骨挺拔,遒劲有力,改日我也学这笔意,写一幅字裱了挂在后堂,你看如何?”那推官躬身道:“季大人书文俱佳,却许久不曾挥瀚泼墨了,下官可是久欲求大人墨宝而不得。”季焕章哈哈笑道:“是啊,当官当久了,都快不会写字了。”望着沈文谦方才站立的地方,一声叹息,在空**的衙堂之上低徊。

季焕章不置可否道:“倒是应该挪个位置了。”说着也不理他,转入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