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下谁人不堪怜

那蒙面人携了沈文谦连夜南下不歇,脚步颇快,行至次日午时,已至三岔口海津镇。三岔口为南、北运河与海河交叉,金代设市于此,旧称直沽寨,元朝设海津镇,洪武开国后又承平日久,繁华更胜往昔,成了万商辐辏之地,千樯集汇之所,是拱卫北平的军事重镇和全国漕粮转运中心。

此时正值晌午,那蒙面男子裹着沈文谦进了镇子,此刻街上还炊烟尚未散尽,天地间飘着烟火清香,那人立在镇口,游目望去,见一条长街贴着运河水蜿蜒而立,长十余里,两旁客货云集,虽然正值隆冬,河面却未结冰,十余丈宽的河面上泊满了航船,却因临近年根,都闲了下来。

那人视繁华如过眼云烟,也不理会,见沈文谦犹自未醒,兼一夜未歇,也不曾进食,饶他神功盖世,行了一夜的雪路,此刻也露出疲态,当下进了镇子,寻了一处颇见气派的酒铺,携着沈文谦坐了,唤来小二切了些吃食。

饭菜上桌,那蒙面人才摘了伪装,现出一副苍老面容,只见他五岳隆满,鹰眼丰唇,下巴四周齐整的细密短须,已是尽染清霜,却也是副好相貌。那蒙面男子又翻出包裹,将里面东西倒在桌上,逐一查验,连几本线装书都一一翻阅,不见端倪,当下又露出躁意,匆忙吃了几口饭菜,便扔下碗筷,没了食欲。出手在沈文谦身上揉了几把,将他弄醒,冷声问道:“我且问你,你将明王心经藏在了何处?”

沈文谦被他一望,心中打个哆嗦,吃力摇摇头,几经折腾,已是没了说话力气。蒙面人如何肯信,见他不答,当下冷笑一声道:“嘴巴倒是硬,教你知道我的手段。”伸手在他小腹一点,一侧身子,沈文谦哇的一声,竟然吐出一口秽物,腹内如翻江倒海般,随即整个人弓成虾米,滚到地上,肠胃抽搐,竟然吐个不停。吐不几口,胃内积食已尽,再吐已是黄水,仍觉有手在肠胃间抓挠一般,竟几乎将心肺也吐了出来。

不片刻,吐出的胆汁已是挂着血丝,整个人身疲力尽,奄奄一息。此刻堂中客人都跑个精光,店内小二早被他摄住心神,远远望来,不敢向前。那人一脚踢在沈文谦身上,笑道:“都说虎父无犬儿,今见你,我才知此言欺世。”沈文谦挨了一脚,胃中痛楚略缓,挣扎着起身坐在地上,半晌才有力气说道:“你说的甚么明王心经,我实不知。”那人冷笑道:“沈敬擎一生心血都在那几章明王心经上,他一生最为得意,你说他未留传承,我可不信,定然是你苦头吃少了,不肯张嘴。”一脚轻轻印在他胸口,沈文谦登时躺倒,七窍中喷出血线,洒了一地,着脚处衣衫尽碎,皮肤皲裂开来,血流如注,少时,便成了血人。

那人见他躺在地上,已是不堪折磨,也皱起眉头,面上阴晴不定,须臾将他点晕,又携了他,出了酒肆,竟无人敢拦。

那人饥肠略缓,精神正旺,健步如飞,少时便至运河边渡口,此时虽然天寒地冻,却未封河,那男子立在河岸上,望见河中停了一艘沙船,也不踟蹰,脚尖一点,便飞起数丈,落下时已在船头。将沈文谦扔在船板上,踱步进了船舱,冲一青年道:“你可是船家?”

那青年身宽体胖,望去不过三十不到的年纪,正围着火盆取暖,见生人闯入,吃了一惊,抬头问道:“我未靠岸,你是飞过来的?”又冷眼撇着他道:“却不知足下何人,有何贵干?”那人摸出一锭银子,扔在他怀中道:“我欲南下,你这便启程。”那青年掂了掂银子,咕哝着道:“咱这是运粮的船,可不载人。”连连摆手。

那人一把擒住他,将他举在半空,森然道:“若想活命,即刻启程,十日若不过淮水,我将你活剐了。”说着手上用力,那青年惨叫出声。忍着剧痛嚷道:“您这是不讲道理,现在风向不对,又无船工,淮水据此两千里之遥,您要我十日赶到,莫不如要了我的命。”又道:“您要真的着急,何必走水道,陆路许是能快点。”

那人闻言狞笑道:“大雪封路,人走尚且艰难,何况马车,不如我骑你南下?”那青年忙摆手道:“我这身材,走路都要喘,更别说驮着您千金贵体了。”那人厉声道:“那便休要罗嗦。”说着将那青年抛在地上,跃出舱去。

不多时,便又折身回到船头,手里拎了两个丐汉一样的汉子,鼻青脸肿,哭喊不停。那人也不理会,点倒在地,折身复去,几番来回,船头躺了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丐汉。那青年闻声从舱室中露出头来,正望见他一手拎了一老妇,一肩扛了七八袋米面,摞的如小山一般,轻飘飘从岸上飞身落到眼前,倒吸口冷气,啧啧称奇。

又见身边躺了十几人,登时叫苦道:“您这是害我啊。”那人冷声道:“休要多说,万事俱备,这便开船吧。”说着洒下一把散碎银两在众丐汉手边。地上躺的众人本就本地闲散丐汉,此刻见到白花花的银子,顾不得疼痛,扑上去哄抢,少时便因不均,扭打在一处。

那人见场面乱成一团,更添恼怒,伸手弹指如电,点在当先几丐汉身上,被点着登时动弹不得,那人又夺过一丐汉手中银两,两指一捻,登时碾成银饼,冷笑道:“谁若再吵,便如此物。”众人见他这一手骇人功夫,都惊出冷汗,伏地颤抖。

那青年见他神功盖世,也是丧胆,不敢反抗。那人已树威严,才满意道:“一炷香功夫,这船要是不动,我将你等全部丢下河去喂王八。”裹住沈文谦,进了舱室。

那人将沈文谦仍在角落,盘腿坐在席上,闭目养神。半晌,那船开动起来,缓缓破浪南下,那青年才连滚带爬的钻进了舱室,望着那男子,唉声叹气:“足下倒是遂了愿,可我我已接了月底的一趟差事,定金都收了,这下毁约,以后可难在这运河上立足了。”连连拍手,颇为痛苦。那男子冷声道:“浅识小儿,你若把这趟差事办好,我倒可以在阴九龄那里给你寻个出身。”那青年闻言神色陡变,惊奇道:“您认识漕帮掌舵龙头?”那男人道:“算是有些交情。”那青年随即苦着脸道:“您老人家菩萨心肠,见到漕帮掌舵万万要帮在下美言几句,否则以后坏了招牌,连吃饭都难。”

那人不置可否,随即闭目不语,那青年也不敢多言,讪讪退下。船行颇快,到晚间,已近沧州境,那人这才起身,黑暗中双目如电,望见沈文谦犹自昏迷不醒,出手将他点醒,继续逼问心经下落,少不得又是一通折磨,沈文谦已是久未进食,如何经受起他通天手段,不大会便是遍体鳞伤,衣衫沾满污血。

那人见心经仍无头绪,怒意盈天,招呼那青年入内,那青年闻言滚着进来,那人道:“你去取了绳子,将他下在水里,不到一炷香功夫,我把你也放进去。”那青年望见沈文谦遍体污秽,气若游丝,登时惊了面孔,斜着瞄了他一眼,摆手道:“这可使不得,我自幼喝这运河水长大的,这腊月的水最吃人不吐骨头,别说他这副模样,便是铁打的汉子,沾了这水,也要脱去一层皮。”

那人勃然大怒,展臂如猿,一把擒住那青年脖颈,冷声道:“你且告诉我你是有三头还是有六臂,敢与我讨价还价。”那青年面色痛苦,头晃手摇道:“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冒犯您老人家天威,可是这……”一语未必,陡觉颈间又紧了三分,一句话说不出来,脸上涨成紫色。一双大眼布满惊意,望着那人,连连点头。

那人满意的点点头,这才负手而出,立在船头,望着两岸景色,面色阴沉。不大会功夫,那青年气喘吁吁的拖着沈文谦立在他身边,脚上绑着麻绳,小心试探道:“您老真铁心要放他去见阎王?”咽了口吐沫又道:“这可是犯法的事啊。”那人冷笑道:“我命由天,王国法度岂能奈我何?”那青年心中害怕,小心道:“您老是贵人,法需不能困住您,但您也知天生万物不容易,您老也需念着老天这点恩情,多撒慈悲,体恤咱悲苦众生不是。”

那人闻他吹捧自家,也不见悲喜,冷冷道:“老天若有眼,便不会让我落魄二十年,早晚有一天,我要将这天也翻了去。”说着现出癫狂神态,仰望苍穹冷笑。

那青年见他口出狂言,登时苦着脸带着哭腔,怯望他道:“知道您老是天上神仙一样的人物,可您老可别说这样的话,您今若真丢他下去,他可真是要去找阎王报道,活不成啦。”那人冷笑道:“他此刻在我手中,生死便由不得他人,我要他活,他便不会死。”那青年退在一旁,以防不测。片刻仍不甘心道:“他看样子是个读书人,身子文弱,这要下河走一遭,便是不死,也要生了痨病,活不长久。”那人扭脸望向他,目光如电,那青年被他一望,心神失守,害怕已极,半晌才点点头道:“您老说甚么就是甚么。”

说着转身冲沈文谦拜了几拜,默念有词道:“您要真有三长两短,可别怪钱满楼辣手,我实在是迫不得已。”沈文谦知自难幸免,摇头苦笑,虚弱道:“连累您了。”那青年名叫钱满楼,此刻望见他脸色苍白,犹不失礼数,眼眶一热,扭过头不去看他。半晌,才咬了牙将绳索拴在船舷上,搬起沈文谦,噗通一声,头下脚上的将他推入运河中。

沈文谦本就神昏意迷,陡然落入河水中,冷水一激,自头皮向下,浑身好似炸开一样,又像被铁篦子刷了一遍,不自觉挣扎起来。不过数十息功夫,便已是灌了一肚子冰冷河水,肠胃间的一丝热气,便也消耗殆尽。天地间的最寒冷气,如匕首般,打着旋的往沈文谦骨髓里钻,不过数十息功夫,便已是面目扭曲,濒临死境。

钱满楼望着他在水中沉浮,现出人死前最悲惨的境相,心惊肉跳,几乎将年轻人的胆气骇破,扭脸不敢再看。那人却似习以为常,只负手而立,望着沈文谦翻起的水花,面无表情。

沈文谦水中扑腾良久,水花越来越小,待到水浪平息多时,那人才示意收起绳索,钱满楼匆匆挽起绳索,奋力将沈文谦拉出水面,此刻沈文谦已是身体僵直,没了呼吸。那青年口眼歪斜道:“钱某害了一条性命。”哭出声来。

那人却冷笑不语,出手在沈文谦身上点了几下,片刻,沈文谦哇的吐出河水,竟从鬼门关又逃了回来。

那人冷冷问道:“你且告诉我,东西被你放在了何处?”沈文谦猝被冷水所激,此刻寒气攻心,体内毒楚万状,已是不能言语,紧锁牙关摇头。那人冷笑一声,亲自拎起绳索,又将沈文谦丢进运河之中,这次落水,只翻出几个水花,水中便再无声息,半晌,那人将他再度捞出,见他已是气若游丝,怕出变故,出手在他身上做了些手段,这才吊住一口气息,催他回神。这才揪住他衣领,发声询问,沈文谦虽然转醒,却是口眼歪斜,没了反应。

那人见他已是不堪折磨,冲钱满楼道;“你速安排那老妇去煮一碗粥,喂他吃了,明日早起,再把他给我放下去。”说着回身入舱。钱满楼见他离去,暗松口气,匆忙解了沈文谦绳索,将他背到船尾货棚内,棚内本有一处矮铺,胡乱铺了床脏乱被褥,钱满楼顾不得其他,几下脱了上衣,见他胸口皮开肉绽,一片血污,即使铮铮铁汉,望来也觉触目惊心,钱满楼心中惊怖,不知如何下手。

思忖片刻,折身出了货棚,不多时,端了一盆净雪钻了进来,出手挖了一捧雪,将沈文谦周身擦了一遍,直到他血复归经,面色稍现血色,又将三四个炭盆摆在他身边,为他取暖。这才摸进前方舱室,翻出一包参片,亲自取了水米下在罐子里,熬了一碗人参粥,这才唤醒沈文谦,说道:“这是我当年从关外客商那里重金求来的长白山野山参,还剩下这点,给你熬了点粥,好歹吃一点吧。”

沈文谦力疲神虚,勉励坐起身子,目中泛起晶莹,哽咽道:“救命之恩,沈文谦不知何以为报。”挣扎着就要起身施礼。钱满楼一把将他按在铺上道:“都甚么时候,说这些作甚么,再说我这哪是救你,我是在救我自己,否则你死在这运河上,我一辈子不能安心在这行船了。”小心将他拖住,一口口将参粥送进沈文谦口中。

直小半时辰,才将一晚参粥吃完,紧接着钱满楼又抱进来一坛子酒道:“船上湿气重,不喝酒不行,你刚吃了人参,不能沾酒,但是你胸前伤口不能不消毒,这酒烈的很,你可要忍住。”沈文谦感激点点头,扭过脸去。钱满楼将酒倒在碗中,夹起一块炭扔在碗中,那酒便烧了起来,冒起蓝光,一股浓郁香气飘出。

钱满楼用手沾了,两手一搓,便拍在沈文谦胸前,那酒颇烈,沾到伤口上,直辣的沈文谦胸前如万虫噬咬,额间跳起青筋,周身冷汗涔涔,忍着剧痛,咬牙不语。钱满楼赞许道:“你能忍住不叫,倒也不是个娘们。”沈文谦知他嘴利心软,也咧嘴一笑,只觉周身寒气稍稍退去,四肢恢复知觉。

钱满楼见他一时无恙,这才松口气,又低声问道:“却不知他有什么东西落在你的手里,要你受这样的罪?”沈文谦受了痛苦,脑子倒清醒了许多,不似刚才那般昏沉,摇摇头,皱眉道:“我与他素昧平生,连他叫甚么也不知,怎会拿了他的东西?他找我逼问明王心经的下落,我却不知是什么东西。”钱满楼奇道:“要说道德经,四书五经,我倒熟悉,什么明王心经,确是谁家著作?”沈文谦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

钱满楼见他忠厚模样,不似有假,劝道:“燕赵民间多有尚武之风,漕帮中的把头香主也有些好手,但我觉得都远不如他,他非是善类,今番他与你为难,你定然难逃,若是你真有那东西,便给他就罢了,也好不受痛苦。”沈文谦苦笑道:“我也知此道理,奈何实在不知何谓明王心经,却不能糊弄他随便给他背上一段书里的经文。”钱满楼闻言眉毛一挑,面有喜色,凑到他耳朵边,压低声道:“我看未尝不可,你便挑些凡俗难懂的文字先唬他一唬,说不得真能骗过他去。”

沈文谦听他建议,似陷入沉思,片刻又摇头道:“我自幼读圣贤书,虽无成就,但也知抱诚守真,恪守本性不违心乃人之本分。他折磨我不假,我也不能诳言骗他,何况也未必能骗得过他。”钱满楼轩眉一挑,低声喝道:“他拿你当敌人,你却当他是兄弟,我看你读书读傻了,要知受罪的可是你自己。”沈文谦摇头道:“此事我是万万不能为的。”钱满楼忍不住喝骂道:“都说读书人一肚子的虚情假意,这话真没错怪了你等,他如此折辱于你,你不珍惜自家性命,还守着这些酸儒之说,不是虚假却是甚么?”说完推开沈文谦,负手立在一旁。

沈文谦被他推倒在铺上,一时气虚神乱,半晌才回过神,喘息道:“我命低贱不足惜,但也羡慕古来志美行高、品格高尚之士,此节万不可悔。”又歉然道:“只是连累恩公,万死莫赎。”挣扎起身,拜倒在地。钱满楼侧过身子不受,哂笑道:“我把你丢下水,你却说我是恩公,说甚么抱诚守真,我看你此时嘴脸最是虚假,由此可见,孔儒虚辞祸害苍生不浅。”沈文谦闻言起身望着他,皱眉道:“恩公何以口吐狞言,轻侮贤达。”

那人闻言撇嘴道:“佛陀虚慕伪善,老庄妄求冲虚,儒门假作仁义,常人将此三家引为圭臬,各有奉承,你等口中的圣贤偏偏是我嘴里被骂的蠢物,我最是厌之,骂他都嫌轻了。”沈文谦自幼熟读道德文章,也多受释道熏染,听闻此言,不啻一道天雷劈在心头,好似被羞辱般,也动了真火,大怒道:“古来圣神贤达各有功业,舍自家而垂后世,我辈后学一脉所承,只怕不得其法,断了传承,愧对先贤,从未敢有丝毫不敬,你今出此妄言,实乃百代不出的愚人,沈某羞与你同室,这条命,你不救也罢。”说着挣扎着就要起身。

钱满楼闻言哈哈大笑,道:“书生以文章粉饰太平,圣人以道德荼毒众生,愚蠢!愚昧!愚不可及!”语气中更添了几分鄙夷。

沈文谦闻言立住身子,半晌不语,许久才摇摇头道:“你这话说的太不公允。”忽而长叹一声,满含热泪摇头轻声叹道:“你不懂的。”钱满楼耳朵确是颇尖,早听到他的叹息,嗤笑一声道:“休说我不懂,告诉你,我钱家宋时也曾是燕赵望族,沧州城内一般铺面都是我家产业,十里八乡的百姓都受我祖父庇护,元鞑子一来,虽说辉煌不再,那也是殷食人家,颇受民间爱戴,钱某更是自幼聪慧,我三岁识字,五岁熟读经典,七岁作文,十一岁便掀了老教授的学馆,邻里乡党皆称我为神通。”

顿了顿,声音转大,越说越快道:“钱某后来十三岁娶妻,十五岁得儿,二十岁不到便连过了县、府、院三场科试,洪武十七年朝廷开科取士,大兴文教,我当年便高中北平布政司甲子科桂榜的亚魁,可惜我做老爷的那年小年夜,我父母、爷叔阖门三十六口遭仇家杀害,连老婆孩子都没能幸免,我钻了后院狗洞才逃出生天,经此世变,我甚么心死了,改名苟活在运河之上,保我钱氏血脉不至灭绝,人世间的酸甜苦辣钱某已经尝尽,还有什么是我不懂的。”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声音洒脱不羁。

沈文谦闻言心中一惊,亚魁乃是桂榜第六的一等名次,举人出身的老爷更是有有了参与朝廷选授官吏的资格。想到此节,心中起了敬畏,蓦地起身,冲他折腰拜倒。随即仰头向他脸上望去,见他一丛短须黑白相间,三十岁不到的年纪,眉宇间却颇染风霜,面上不悲不喜,低沉的笑声中挂着几分酸楚,不辩喜怒,许久才小心劝道:“人生在世,总有些不如意,恩公莫要时刻萦绕于心才是。”钱满楼苦笑道:“我是畜生,早就忘了旧日血仇,可我即使想在这窄窄的运河之上安身,也是艰难,你是不知,这运河上下的万千船工,生计艰难,无不受尽苦难,不说天灾,单单人祸便让你苦不堪言,漕匪压榨,狗官盘剥,我去年的收成九成九都被恶狗夺走了,你看那琼楼别院,高墙深府之中的读书之辈,一个个以斯文人自居,实际上却行衣冠禽兽之事,你说,他们读的是谁家道德文章,传的又是哪个圣神贤达的精神?”

沈文谦见他语气中大藏悲苦,心神摇晃道:“恩公太过悲观,毕竟那等丧良的读书人,也是极少数,大部分还是守得本分,无愧于心的。”钱满楼闻言纵声大笑道:“极少数?你放眼望去,天下之大,有几个无愧于心?庙堂之上无数天子门生,皆追权逐利,把读书当做登天的捷径,谁又敢说守得本分?你且告诉我,这王土之上,谁有心?谁有德?谁又有血性天良?”沈文谦见他神情激愤,愣了一愣,半晌才小声道:“应天燕子坞方孝孺海内文宗,德才兼备,是读书人的种子,我在塞外也听过他大名,此番正是要南下求学,拜入他的门下。”

钱满楼冷笑道:“人心不古,日月蒙灰,举世皆看不到光明,他便真是种子,也长不成参天大树,不能庇护万千衰草。”沈文谦闻言摇头道:“对于衰草来说,若只追求树木庇护,不过求个缓朽,若草木有心自强,还需自奋,所谓一灯可照万古黑,方先生,就是为我天下读书人,点亮了一盏明灯,为我等指引前行的方向。能否登达彼岸,全看自家功夫。”

又笃定望向钱满楼,语重心长道:“朋友高中乡试举人,如今考妣丧期已满,自诩上智之材,果有胸间藏了抱负,当效仿飞蛾,舍命扑向黑暗中雀跃的灯火,即便是引火自焚,也不足惜,如此才能去除黑暗,播撒光明。若一味自困在这运河上下,虚度光阴,岂不辜负有为之身?”钱满楼陡闻此论,也吃惊了,至此方知他赤子之心,不觉动容,许久才失声叹道:“你见识不俗,钱某先前轻视与你,倒看走眼了,可如今刀兵世道,哪有读书人的出路可走?休说你如今身临绝境,即便安然南下,也只是勇闯荆棘,说不得要落个血流满身。所以这道德文章,钱某是早已看透,这辈子也不敢碰它了。”一言未毕,满目灰烬。

沈文谦知他经历不凡,已是心死,却不甘心,劝慰道:“如今天下初立,圣恩正隆,何来刀兵世道一说?况且恩公果有真才,定定如一,何愁没有出路?”钱满楼见他一脸希冀,说道:“你道钱某少年时读书便为争权夺势,享尽荣华?”叹了口气,说道:“钱某读书不过为了……”忽住口不语,好似藏了心事,有心试他志向,起声问道:“却不知沈公子读书所为何事?”

沈文谦闻言仿似被问到最得意之处,目有奇光,许久傲然道:“这问题昨日已有人问过在下了,沈某还是那句话,我辈读书,所为不过三事。”钱满楼道:“却不知是哪三事?”沈文谦道:“读书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谓拯恶除难,功济于时;谓创制垂法,博施后世。”

钱满楼闻言倒呆了半晌,忍不住道:“你小小年纪,书读到如此地步,十个人里到有八个被你甩在了身后,你我若早些遇上,倒可引为知己,可惜……”沈文谦听他言辞闪烁,语气萧索,知他不欲多言,也不出声,只默然发呆。

钱满楼心迷半晌,才索然回神,散了痴心,又现了无谓之态,哈哈笑道:“钱某遍身污秽,内外朽坏,已不能高洁,你与我说这些,不过对牛弹琴,足下还有幻想,便应早入梦乡,安做美梦,明日早起还要下河洗澡,至于能否看到明天的月亮,我便不知了。”说完不再言语,转身出棚,只留沈文谦遍体伤痕,呆立当场。

沈文谦确是一夜未眠,身体虽然暖了,但胸前伤口却火辣辣的疼起来,刺痛跳跃在心间,搅的头昏目眩,直到后半夜,又发起热来,直烧的满嘴燎泡,挨到黎明,已是不省人事。

船行一夜未歇,那人起得颇早,此刻天幕尚是漆黑一片,半点星光不见,那人却伫立在船头,望着沙船破水前行,那人心有挂念,不耐久驻,向船尾去,裹挟起沈文谦,又将钱满楼唤至舱外。

钱满楼也是一夜未眠,此刻红着眼,瞥了一眼沈文谦,见他已是濒临绝境,生机渺茫,想起昨夜二人对话,心又软了起来,抬头看向那人苍老面容,踟蹰片刻,把心一横,拜倒在地哀求道:“您老菩萨心肠,可千万别再折腾这书生了,我昨夜和他聊过,他实是不知您所求之物。”那人闻言勃然大怒道:“竖子安敢胡言。”倏忽出手将他点倒,抬脚踢在他胯上,又压不住心中躁意,不由分说,卷起沈文谦,向河中掷去,二人齐齐落水,闹的宁静的运河水岸一阵翻腾。

直到丹曦尽吐,洒下光明,那人才将船头绳索冲河中一丢,你把绳索仿佛活物一般,摇晃着钻入水中,须臾又卷起二人,抛在船板之上,钱满楼熟知水性,虽然四体生寒,心中发慌,尚未昏迷,趴在地上哭诉求饶,沈文谦却是如何能消受?此刻已是牙关紧闭,不省人事。

那人却颇通医理,连点沈文谦脑后大穴,竟刺激沈文谦回过神来,又是一阵逼问,又如何能得到答案?那人耐性已无,挥起绳索作鞭,无尽怨恨发泄在沈文谦身上,直抽读书人皮开肉绽,血肉横飞,不过盏茶功夫,沈文谦浑身上下已没了一块好皮肉。

半晌抽完沈文谦,那人似乎心灰意冷,冷冷望着沈文谦,心中泛起波澜:莫非沈敬擎真未留下传承?想起此物重要,不由又升腾起躁意,知自家内力非常,若再无心经上的心法压制,恐怕制他不住,来日翻起波澜,定然头疼无比。想到廿年来痛苦经历,面上更是阴沉如墨,心海翻腾起巨浪。

钱满楼知他是无情巨匪,看着他脸色阴沉,怕他喜怒无常累及自家,也屏息蜷在一旁不敢出声。那人半晌冷笑道:“不管沈敬擎是否留下传承,若一日内不见心经,我便杀一人,若十日不见,阖船之人俱要为你陪葬。”说着一甩袍袖,回舱静坐。

沈文谦昏迷中,隐约听到他言语,惊出声来,落在嘴边,便是一声呻吟,心中却翻起巨浪:说不得,这一船无辜,都要因我而丧命。心中惧怕之极,躺在船板上呻吟不止,半晌急火攻心,昏迷过去。

钱满楼躺在一旁,心中也暗暗叫苦,见那人已回舱内,许久才匆忙向前,也不管沈文谦死活,拽起他就向船尾拖去,直拉出一条支离破碎的血路,望来触目惊心。

沈文谦再度转醒,已是午后,睁开眼正迎上钱满楼目光,沈文谦见他满目血丝,忧心重重的盯着自家发呆,心中升腾起暖意,低头看到周身裹满纱布,一旁炭盆上的陶罐里散出阵阵药香,尚未张口称谢,已是热泪盈眶。钱满楼见他不过一日光景,面孔已经消瘦了一圈,强撑起笑容道:“这次好歹又退了烧,从阎王那里把你抢了回来,你可欠我钱某两条命了。”沈文谦闻言鼻子一酸,泪水滑在嘴角,哽咽道:“我这条命还有甚么可救的,我实在是难遂他心愿,可怜要害了一船人的性命。”

钱满楼缄默无言,默然起身,接了一碗煎好的汤药,放在嘴边吹凉,说道:“先喝了这麻黄汤,好歹去去寒气。”沈文谦却扭过头去,许久凄然道:“多谢恩公费心,将死之人,还喝这些有甚么用?”钱满楼手上一抖,汤药撒在身上,内心泛起苦涩。

沈文谦颓然躺在铺上,眼睛空洞望着棚顶,透过缝隙望见蓝天纯净,白云如雪,想起心中抱负尚未施展,便要死在此处,不觉热泪滚滚,心中浩叹道:此生再也不能见大江滔滔,金陵雄壮了。缓缓落下眼皮,心如死灰。钱满楼也悲心寸断,少时,放下药碗,踱步出棚而去。

两位青年,一内一外,一立一卧,各怀心事,两人虽萍水相逢,甚至不知互相名姓,但此刻命运相交,俱绑在这一叶沙船之上,等待别人裁决,都生了戚戚之感。沈文谦更是五味杂陈,心中天人交战:我自幼熟读圣贤文章,养气持节,正是此时。

计较已定,当下强撑起身,缓缓挪出棚外,望见钱满楼身形寂寥立在舷边,目光移到两边,船行颇快,满目枯草飞速后退,片刻冲钱满楼后背深深一拜道:“沈文谦无求生以害人,舍生取义罢了。”移到舷边,身子一栽,落入水中。

钱满楼见他投河,骂道:“兔崽子一天三次落水,休说野山参,就是大罗金丹也救不了你。”纵身一跃,就望水底钻去,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推到船上。沈文谦已是牙关紧锁,如何也叫不醒了。钱满楼嘿然惨笑道:“你倒是眼睛一闭,落个省心自在,可教钱某如何选择。”跟着拖他入棚,少不了一阵折腾。

日暮西沉,不多时夕阳沉入天边,大朵的乌云飘了出来,酉时刚过,便淅沥沥的下起冬雨,冷风也刮得起劲,笼住了百里运河。

至下半夜,沈文谦才悠悠转醒。钱满楼靠在他身边正在瞌睡,听到动静,睁开眼道;“你这是最后一次,可再经不起折腾了。”沈文谦见他双眼通红,密布血丝,许久才声音嘶哑道:“我算是死了一回了。”钱满楼苦笑一声,将头扭了过去。

船行无声,距拂晓尚早,那船才趁着夜色,穿沧州市区而过,朝南飘去。那人久坐舱室中,隔壁折腾许久,他也久久未眠,默运神功,却压制不住心头躁意,少时拖着跛腿出舱。天地间风雨更紧,凛风虽大,却吹不动那人衣袖,那人凭栏南望,任由雨水落在身上,默然立了小半个时辰,这才风驻雨歇,少时明月挂在高天,洒下一片清耀。

那人睹物思情,神思已迷,片刻百脉激**,丹田气息吞吐,闭目内视,神游在其中,几乎忘却周天万物。不多时,忽有所觉,倏而睁开双眼,眸子中射出电芒,目光投向河岸。片刻便听枯苇丛中一人纵声大笑,口中吟唱有声道:“夜半不知行远近,一船明月过沧州。司马星徽好高的雅兴。”这一声突兀之极,那人惊了一惊,冷声道:“却不知来的是玄门哪位道长?”话音方落,便见一葛衣老道踏着芦苇而来,距离船头数丈站定,脚尖踩在一截枯黄苇杆之上,左右浮动,看向船头那人,拈须微笑。

那人眉毛一挑道:“周大拙手段通天,今见果然是豪气凌天之辈,比乃师弟孙大愚高太多,若是早二十年,说不得可与沈敬擎一较短长。”那老道闻言哈哈大笑,说道:“我知你有屠龙只能,但你这胡乱夸人的本事我却从未听过。”说着上下打量那人几眼,又道:“我可不是周大拙,更不能与明尊较短长。”

那人闻言吃了一惊,问道:“你不是周大拙确是谁?”那老道声音温和道:“随山派王道宗见过明使。”说着弯腰作了一揖。那人闻言哈哈大笑,目露异光道:“我不是司马星徽,更不是什么明使,道长也认错人了。”

王道宗摇摇头道:“二十年前我还未执掌随山,随我师在华山目睹过明使的绝代风华,我龙门派师兄大拙十年来亦苦寻先生,直把先生当做我玄门一派最重要之人,贫道再眼拙,也万万不会认错。”那人笑道:“周大拙如今身为锦衣卫三品指挥同知,重权在握,在下乡野村俗,与玄门领袖云泥有别,无名之辈,不劳挂念。”王道宗皱眉道:“贫道当年也见过贵教内数十卓异之士,但论及造诣高低,除明尊外,当属先生为最,可如今再品神功,怎却不抵当年一半?”

那人见他慧眼如炬,心中暗暗惊骇:江湖二十年跌宕,如今玄门已非吴下阿蒙。一念落下,心生波涛,面上却不动声色,俄尔哈哈大笑,傲然道:“道长洞察入微,试问仅此一半手段,如今你北七真中可有人能敌?”王道宗望着他,皱眉思索,半晌不置可否道:“阁下若遇上我大拙师兄,胜负似乎在五五之数。”那人颇感兴趣,笑道:“都说你七派独捧他一人,果然不虚,连道长如此高士也不能免俗,我真好奇周大拙是何手段。”

王道宗面有赞色道:“大拙师兄乃是中兴玄门的天才,其道法造诣比之重阳师祖也是不遑多让。”那人见他神态异样,不以为然道:“我读过他的著作,其中一二章节确实独领玄门**,确可入目,但放之天下,仍不出王重阳局囿,殊不知欲称天才,必有独造,周大拙闭门造车,不免有自大之嫌,早晚被人打破神话,丧家灭门。”

王道宗闻言不以为意,哈哈笑道:“闭门造车,出门合辙,大拙师兄出一言而为天下法,司马先生未免太过独断了。”言下已有轻视之意。那人笑道:“你此刻定然腹诽,说我才是闭门自大之徒吧。”王道宗被他说破心思,不以为然,反而抬头盯住他目光道:“我大拙师兄师从通微师公,二十年前已在七派中脱颖而出,这些年大拙师兄更是勤练不辍,遍访天下巨手,丐帮齐步蟾、莲教郭靖元、少林了字辈的几个大和尚、蓬莱地趟李家、华山陈抟一脉、峨眉剑派传人,大拙师兄或亲往印证,或心神以交,未尝弱了北七真的名声,说他与司马先生五五之数,已是看在往日先生风华绝代,傲视独高的份上了。”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你说勤练不辍,就知他还没入门,他找的那些对手,不过略有薄名的粗野武夫,俱足浑浊不堪,距离武之极境尚有千万里之遥,我先前夸他,那是给了他十足的面子,你等迷信于他,说不得哪天我真要登门拜访,教你玄门一脉知他浅薄无识。”王道宗说道:“天纵之才,清澈见底;无识之辈,浅而浑浊。大拙师兄欲见你久矣,你轻视于他,他却看你甚重,你出此言,何不随我携手入山,正欲全你心意。”

那人见他衣衫虽粗旧,但于苇杆上恬然而立,气息悠长,不觉收敛了狂态,郑重道:“你且回去告诉周大拙,我前些日子我去了冀北温家沟,也侥幸与武当一个邋遢老道交手不败,这些人才是隐在池中的真龙,他若真自命不凡,便应收了玄门领袖的牌子,这魁首二字更是不要再提,否则我不灭他,也有人出手毁他虚名。”

王道宗见他话说一半,也不深究,冷笑道:“夫事有虚实,法有是非,旧曾深受,今遂奉崇,我玄门俱非迷信之人,你也休拿出老师的嘴脸指点江山。”那人见他执迷,也无心多言,侧望着他,觊觎道:“道长既然说法有是非,斗胆敢问道长与在下放对,道长以为胜负如何?”王道宗闻言恭身而立,认真道:“若是贫道仗剑以迎司马先生,当有四成胜算。”

那人闻言面色阴沉,俄尔露出狂态,衣袍鼓胀开来,似灌满天风般,面有不屑道:“当年沈敬擎说你老重阳一脉都是眼拙无识之辈,我深以为然,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我看这瞎眼的毛病更胜从前了。”王道宗闻言也不动怒,淡然道:“燕王此番扫北,司马先生掀起好大的风浪,明子、神器皆拢入怀中,此番南下,却不知意欲何为?”那人笑道:“金陵承平日久,二十年来只有他朱重八呼风唤雨,我若不在秦淮河掀些风浪,朱麻子怕是要忘却故人了。”

王道宗却迎上他的目光,凛然不惧道:“你莫以为纠结了盐、漕两帮,便能卷起风浪,朱明当道,此是天命,你螳臂当车,妄图阻挡天道,最后必然骨肉腐朽,连虚名也被碾个粉碎。”那人却笑道:“你非天授之才,整日枯坐洞中,如井底之蛙,怎知天道?”蔚然长叹口气,苦笑道:“非我知己,不知我心,可怜我心中包藏着格局,视野之中幻灭着气象,却无人可说?”语气中透出无限萧索之意。

王道宗倒有三分诧异,七分疑惑,问道:“却不知你心中藏的是何格局,视野中幻灭的是甚么气象?”那人遥望黑天,久久才徐徐道:“高深的你也听不懂,还是跟你说些粗浅玩意吧。”展开话头,慢慢道:“如今天下东宫暗弱,四藩恒强,北有元蒙残余,关外有女真三部,西南边民又连年作乱,朝廷外强中干,天道已现衰败之相,九州已成危厄之局,各方英雄雌伏于野,以待时飞,正是逆天改命的最好时局,天命终落谁家,还请道长拭目以待。”说着侧目不住打量王道宗。

王道宗听他一语点破时局,按捺住羞怒,出声道:“先生说话毫无顾忌,那是铁心要撕破这张脸面了,既如此,也没甚么好说,在下斗胆借先生手中神器,以助东宫清正朔,定四海,平靖八方。”神色一震,须发无风飘扬。

交谈至此,二人均知对方乃斯道巨手,均不能以理说服彼此,当下冷了场面,四双电目胶着在一起,闪出火花。半晌,那人袖中天风散去,衣衫落下,贴在身上,望着他朗声道:“既然道长自负仗剑对我有四成胜算,何不出剑,教在下领教老重阳太乙神剑绝学。”

王道宗心中叹息,闭目道:“贫道二十年洗心为剑,何拘于物。”伸手折下一截枯黄苇杆,两根手指拈了,横在胸前。那人赞道:“果然有些意思,凭此一句,你比各派宗师也不差了,值得我认真对待。”望空叹气,似在回忆,半晌才又缓声道:“我年轻时也用过几年剑,可惜半生过去,早不知剑为何物了,今番再言舞剑,百感交集啊。”枯掌一翻,并指成剑,垂在身前。王道宗冷着脸道:“舞剑之妙,全在自忘,贫道正欲领教阁下心剑。”

飘身而起,拈起苇杆刺向那人,那人闭目感受,片刻王道宗已临船头,那人不惊不忙,猝然出指与他放对。王道宗避其锋芒,折身落在船舷上,大喝一声,苇杆随意挑刺,落向那人。但见王道宗以意运剑,出手不求奇险,不慕古朴,意境高远寥廓,清新率真,使的正是玄门真传太乙神剑。那人手法驳杂,随心驭指,使的确是以形写意,以意驭神,凝神成势的路数,出手间洒脱不羁,别具风格。少时二人斗到酣处,一个轻柔飘逸,一个迅疾准辣,两团剑光罩在船头,飒飒然将二人身形隐去。

二十招过后,那人已尽知他手段,不愿久斗,一指瞄向其腹,王道宗丹田一紧,小腹如针攒刺,陡然退后,那人食指如电弹在苇杆之上,喝道:“道长好手段。”那苇杆应声炸开,王道宗跌飞出去,险险抓住船头桅杆,稳住身形,额间细汗岑岑。只觉掌心湿热一片,低头看去,只见手掌密布细纹,皮肉裂开,拈住苇杆的两指皮肉尽碎,几可见骨,面上大惊道:“阁下这是何手段,竟如此霸道毒绝。”

那人却不闻不问,折身约入船尾棚内,须臾折返舱室之中,上下寻找半晌,忽而纵身攀上船头桅顶,放眼四望,许久纵身长啸,怒道:“天涯海底,你等逃不出我的手心!”

沈文谦转醒之时,便觉自家在动,头脑极是昏沉,半晌才睁开眼望去,却见钱满楼背着自家正行走在一处河岸之上。沈文谦游目望去,只见岸上酒肆林立,河中千帆往来,是处热闹所在,沈文谦心中疑惑,正看见一家颇见气派的店铺挂着“小南门羊汤”的牌匾,门口架着一口大锅,飘出诱人香气,却不知是何所在。

钱满楼感觉到沈文谦转醒,扭头冲他笑道:“足下十足的分量,难为了钱某这三两轻贱骨头,既要驮着我一身的肥肉,还要负着足下这一身的铁骨,可真教我消受不起啊。”沈文谦伏在他后背,侧面望见见他一脸疲态,更添感激,一时语塞,头脑更觉昏沉,半晌才气乱肾虚道:“这里是哪里?”钱满楼背着他行了许久,虽然天寒,却也出了一身汗,少时寻了处巷子深处,将他放在墙角,擦擦了汗,说道:“此处是我故乡,河间府沧州。”

沈文谦虚弱道:“如何便又到了这里?”钱满楼笑道:“昨天夜里来了个牛鼻子,和那人斗了起来,我这才趁乱拉着你,跳河游了小半个时辰,又趁着雾,行了几十里路,才在一处野庙落了脚,烤干了衣服,这才急急背着你进了沧州城,万幸那人没有追来。”说着钱满楼又趴下,冲沈文谦耳语道:“你可知你包裹里藏了甚么东西?”沈文谦闻言忽现出焦急之色,问道:“学政开具的入学信证可还在了。”钱满楼闻言道:“确是已经被水泡毁了。”沈文谦闻言脸色煞白,如丧考批,半晌流下眼泪,无语凝噎。

钱满楼见状轻拍他肩膀,摇头笑道:“一看便是书呆子,竟哭了,当年朝廷赐举人出身的信证也已丢失,若如此,钱某岂非要投河自杀?”沈文谦闻言默然流泪。钱满楼才从怀中掏出一油布包裹,展开冲他道:“钱某吓你的,东西你放的好,却是完好无损。”沈文谦一把夺了过来,仔细端详,半晌破涕为笑道:“恩公莫要开这个玩笑,在下确实……确实开不起的。”

沈文谦心虚烦乱,已是惊心丧胆,身上更是冒出冷汗,摇头不能言。钱满楼见他情状,笑道:“先前以为你胸腹间藏着万丈豪情,如今看来不过也是书生意气,究竟是不能当真的。”沈文谦呆呆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日疑问却已经是层层消散,心中暗暗念道:怪不得这许多人物都为他折腰拜倒。钱满楼望着他眼睛道:“此物是祸非福,你有何想法?”沈文谦摇头,半晌才挤出一句话道:“我也不知,敢问恩公有何高见?”

钱满楼笑道:“我得罪了那人,你又揣着这物件,你我生死便绑在了一块,此番大难不死,以后兄弟相称,再叫我恩公,便是生分了。”沈文谦闻言点点头,当下二人各叙生辰,钱满楼年长他大半旬,沈文谦一声兄长叫出,二人俱生相惜之感。

钱满楼望着他消瘦面容,眼底渗出泪滴,哽咽道:“我二娘真生了个弟弟,跟你同庚,自小便跟我最亲,若是还活着,怕是也要娶妻生子了。”起身背对着他道:“你现在寒气重,浑身又是伤,你且等我去弄些吃的,背着你走了一天,眼下怕是真扛不住了。”心中烦乱,将粗布包裹藏在沈文谦身下,拍了几拍,嘱道:“这里面东西你且看好了。”

沈文谦却叫住他问道:“兄长离开,不怕我带着它跑了?”钱满楼说道:“此物本就不属你我,我知你非不义之人,我信得过你。”沈文谦心中一暖,看着他又问道:“兄长教我趋利避害,我已经连累了兄长,兄长何不自去,免惹祸患。”

钱满楼如何不知他心思,拉着他臂膀笑道:“你既叫我兄长,我便当你是自己人,我如何能抛弃自己兄弟,况且你我二人共临强敌,岂不好过一人独木难支?两家话休要说了。”沈文谦见他凛然不惧,颇有豪气,心下感动,长叹一声道:“燕赵自古重俗气侠,果然是个出英雄的地方。今生结识兄长,是我的福气。”钱满楼哈哈大笑道:“我可算不上什么悲歌慷慨之士,只不过心肠软,见不得人受苦罢了。”又安嘱几句,这才匆匆出了巷子。

半晌钱满楼方回,沈文谦心细,见他身上皮袄已不见了踪影,手中却捧了些吃食,鼻子又酸了起来。钱满楼笑道:“兄弟快吃些东西吧。”沈文谦连番折腾,哪里还有胃口,草草吃了半个包子,喝了一小罐羊肉汤,便没了胃口,蜷在地上,胃中发热,四肢却冷的出奇。此刻红日落下,天幕西垂,空气渐渐凉了下来,钱满楼见此处人多眼杂,担心有失,将沈文谦背起,向城外行去。

此刻望见那造像,才如释重负,将他放下,手指那造像道:“那铁狮子便是我小时候的玩耍之地,立在这里几百年,可有名气的很。”说着跑到铁狮子下面,找了半天,才笑道:“这里还能看到我小时玩耍刻在上面的诗句。”说着吟诵道:“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沈文谦靠在一株树上,笑道:“此是陆放翁的《诉衷情》”

钱满楼点点头道:“我从五六岁上下,便常见祖父深夜吟读陆放翁的这首《诉衷情》,尤其每读到身老沧州之时,他老人家便总是掉泪,我那时不懂,只觉得这词曲悲凉,听得多了,便熟记了,后来大了些,懂了些道理,才知陆放翁词间含着血泪与深情。”沈文谦陡觉悲凉,叹口气道:“前朝词人,除陆游外,尚有一辛,稼轩较放翁,命途更是坎坷,两人热血满腔思报国家,一句匹马戍梁州,一个气吞万里如虎,都是俾睨古今的词坛巨匠。你祖父当年定常怀报国之志,想来是个英雄人物。”

钱满楼被他勾起往事,不觉也流露出悲情,说道:“祖父一介武夫,不过粗通文采,五十岁后更弃武从文,平生最羡学识渊博,卓见不凡之辈,他老人家一身戎马,功夫极深,老了不许孙儿学拳脚,却请先生教我们读书,也常拉上我们小孩讲一讲辛幼安的故事,说他平身以气节自负,功业自诩,文韬武略,是词中之龙,可宋朝皇室暗弱,朝纲不振,教英雄一生壮志难酬,老前犹不甘心,大呼三声:杀贼!杀贼!杀贼!才含恨而死,祖父一辈子最爱的便是他了。”俄尔一口浊气吐出,苦笑道:“祖父说学武不如学文,学文能教人通达不惑,可他五十岁后自废武功,转读诗书,到头被仇家寻上门,子孙无一人可挡,阖门遭难,学文真的就能通达么?”一语罢,已没了谈兴,回身扶起沈文谦,不言不语向北面一间破败寺庙行去。

沈文谦自觉语失,默然被他搀扶,少时到了寺前,便见了那寺庙真容,只见丹墀破败,梁柱腐朽,寺院中长着齐腰的枯草,败叶落的到处都是,屋顶盖着白雪,映照着远近荒凉一片。钱满楼绕着寺院转了一圈,见山门已毁,却有庙墙被人扒开了一个口子,当下扶沈文谦翻了进去,惊得几只鸟雀离巢惊飞。钱满楼笑道:“此庙敕造于唐开元年间,故名开元寺,历朝历代都受香火供奉,盛极一时,后来红巾作乱,贼人胁裹僧众而去,这寺庙无人看管,洪武初年滹沱河和卫河又发了几次水,把这寺庙泡废了,无人重修,这才荒芜至此。”

两人穿行到底,才见寺院深处藏着一间四面完好,颇为雄壮的大殿,二人刚到殿门外,便闻到一股霉味,和着森冷气息吸入肺内,钱满楼也不踟蹰,搀扶沈文谦跨了进去。沈文谦进了大殿,殿堂颇是空旷,四下望去,虽见内里破败,幸好主体未损,北面中间立着一尊巍峨的神像,面目威严,当下双手合十,施一礼数。钱满楼笑道:“你拜他干甚么?如今世道,他自己都难自保,哪有功夫庇佑你。”向前将身案上的灰尘扫落,将包裹丢在上面,说道:“地上阴凉,兄弟快来案面上坐。”

沈文谦摇头道:“这太唐突了,我虽不信佛,但总还是有些敬畏的。”钱满楼说道:“说你有些志气,可偏偏有时却迂腐的很。”说着翻上神案,靠着神像,出手虚指身后道:“在我看来,无论九天神佛或者帝王将相又或升斗小民,皆不分尊卑长幼,人人平等。”又伸手一挥,冲沈文谦道:“释迦播撒教义,教百姓建这广厦,我看非是为佛陀而修,而是为天下寒士而建,你我休要辜负了佛祖的一片慈心。”说着自己先咧起了嘴。沈文谦闻此奇言,一时讶异,见他似笑非笑望着自己,登感羞赧,又环伺殿内,见无处落脚,这才低头,面红耳赤的爬到香案之上,挨着他坐下,一颗心跳个不停,浑身瑟瑟发抖。

二人休息半晌,钱满楼才翻身出了宝殿,半晌才搬来一张破旧香案,又捡了些干燥的枯枝,引起火来。钱满楼将香案整个丢入火中,那香案上本就糊了一层厚厚的烛油,遇火烧的更欢,少时,那火越烧越旺。柴火蹿起丈余,散出炙热,一时殿内温暖如春,火光映着远远端坐神案上的二人,四目相对,都有劫后重生之感。

少时,沈文谦自神案上抓起包裹,打开后,笔墨尽已遗失,内里几本书籍已被水泡的不成样子,叹息一声,丢入火中。又理起包裹,半晌才捧出一物,钱满楼心中好奇,借着火光看去,陡见一片紫雾自他怀中腾空而起,少时又有青黑之气在雾气中徘徊,再看一会,竟有点点金光自其中透了出来,诡异非常,钱满楼从未见过此奇异景象,一时心迷目眩,不自觉遮住眼睛,少时才张开手掌,隔着指缝瞄去,雾芒尽隐,落在沈文谦手中的确是一方古朴的砚台。

钱满楼好奇,一把抢过,在手中把玩,眼睛冒出光芒,赞道:“不得了,这可是端砚老坑中的极品啊。”啧啧称奇。沈文谦道:“这是先父生前所用之物,万幸兄长保他不失,教我孝心不损,这恩情是越来越大了。”抱着他臂膀不放。钱满置若不闻,把玩砚台半晌,才又塞进他怀里,心念飞转道:“看兄弟你这样子,就不想见见那物件?”

沈文谦见他目放光芒,皱眉道:“我不过一介布衣,如何能僭临玉阶,直达九天。”钱满楼闻言也现愁态,陷入思索,半晌才恍然道:“方孝孺海内文宗,听说连苏学士后人也夸他奇才盖世,说不得,便要借他力量,你也好藉借此物,亲近偶像。”沈文谦思路顿开,笑上眉梢道:“此计甚好,将此无呈给方先生,由他转呈圣案,岂不是万全之策,你我这便起身南下。”正欲起身,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钱满楼不防身边之人跌倒,一拉几乎没拉住他,匆忙上前,满怀将他抱住,呼唤他半晌也不见回应,又在他前胸后背拍了数下,人中也掐了几遍,仍不见他有任何动静,当下急了,手背贴在他额头,只觉滚烫似火,又拉开他衣衫,见他浑身烧的通红一片,跌倒在地道:“兄弟你受了这么多折磨,终究是扛不住了。”匆忙将他拉到神案之上,又怕他烧坏脑子,捧了些冰雪,敷在他额间。那雪须臾化成水,钱满楼又挖了一堆冰雪,不断擦在他身上,折腾了一夜,也不见效。天未放亮,便背起他,奔寺外行去。

行了一程,天已大亮,沈文谦又再度醒来,四肢百骸无一不痛,浑身似着火般。钱满楼见面青唇紫,大是不祥,更添愁苦,暗道:莫不是回光返照?心中害怕,张口安慰道:“你受了风寒,等下找郎中给你煎副药喝了发发汗便好了,前边就是个大庄子,你再趴我背上挨一挨。”沈文谦见他额间挂着细汗,心中颇有些不忍,想要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头昏脑沉,趴在兄长背后喘息。

不多时,钱满楼背负着沈文谦来一处繁华集镇。镇子颇大,钱满楼寻了颇久,又问了数人,才在一窄巷子中深处寻到一家雅致的医馆。此时天色尚早,医馆尚未开门,钱满楼却仿似看到救星般,长舒口气,这才将沈文谦放在医馆门前,整个人瘫倒在地,不住喘息。

不多时,钱满楼挣扎起身,上前轻叩门板,馆内应声转出来个学徒模样的矮瘦少年,见二人卧倒在地,及见了沈文谦气色昏沉,眉头一皱,出手搭在沈文谦脉门半晌,又在他周身摸了几下,语气踟蹰道:“脉象沉细,气血亏虚,怕是染了风寒。”说完便冲里面喊了起来:“师父,这有个病人发热,徒儿吃不准,您快来看看罢。”话语落下,便从屋内踱出一位中年医者,白面微须,一袭青衫罩着,颇见几分文雅。

那学徒见了师父,恭立一旁,冲师父说道:“师父您快看看吧,这位公子烧的可是厉害。”那医者正欲出门,闻言嘟哝道:“说好的今日要与张相公柳台赏雪,怎又来了生意?”说完低头冲地上二人看了几眼,便道:“二人一看就是个饿毙的路倒,一大早被扔到我这来,真是晦气。”面上露出厌恶之色,招呼那学徒道:“你且问问二人是否有纹银三两,若是无钱,只管赶走。”说完转身向外行去,走不两步,扭头道:“若是有钱,你只管用药,只是莫要胡乱用药,治死了病人,坏我胡圣手的名气,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那医者面色一变,退后两步,伸手指着他恍然道:“你是钱家大少爷,钱尚坤。”钱满楼怒道:“你既认得我钱某,快去医治我兄弟,若要医治不好,钱某定活骟了你。”那医者眼皮翻起道:“不是说你全家被仇家杀光了吗,你怎么还未死。”面上颇为忌惮。少时,才又竖起眉毛,怒骂道:“你还当自己是钱家公子爷呢?早几年前你家破那会,沧州地界上便无你钱家这杆旗了。”

钱满楼闻言破口大骂道:“驴日的货,当年你自称国手传人,上我钱家招摇蒙混,老子识破后就该当场将你打死,省的如今被你得势,让你这个没卵蛋的货在此作威作福。”那医者被钱满楼提及陈年旧事,面色不住下沉,冷哼一声道:“今夕不同往日,丧门之辈休要耍口舌之利,小心仇家上门,再把你也砍了脑袋。”

钱满楼七窍生烟,正欲跳脚骂娘,那医者却抢先道:“胡某心善,不向外人宣扬,你快带着这死人滚蛋吧,今日胡大爷可约了贵客。”扭头盯着那小学徒骂道:“小兔崽子回去把后院打扫干净,再将孙婆子的酱牛肉与小烧给我赊一些来,我晚些回来要用。”又吩咐道:“快将这二人赶出医馆,你若要为他医治,我便收了你这一身医术,以后教你在镇上难做人。”说完绕开钱满楼,向巷外走去。

钱满楼立时急眼了,一把拽住那医者,喝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我当年是你爷,一辈子就还是你爷,你快医我兄弟,若医不好,爷砸了你招牌,烧了你铺子,你信也不信。”那医者见他言语毒辣,也动了真火,揪住他袖口骂道:“狗一样的人,放甚么厥词,今个胡某停馆歇业,就是不医,你待如何?”

钱满楼扭头望见沈文谦昏厥在地,烧了一嘴的燎泡,也有些六神无主,咬咬牙,口气软了下来道:“你快医治了我兄弟,我诊金药费一分不少你的。”那医者道:“看你钱大爷此时模样,不是胡某瞧你不起,莫说三两纹银,此刻你能摸出三文大子,胡某便喊你亲爹。”

钱满楼被他识破深浅,登时臊红了脸,恨恨道:“休要呱噪,你先医了我兄弟,纹银稍后奉上。”那医者嗤笑道:“别人三两,你钱大公子家财万贯,若是看病,至少需要三十两纹银。”钱满楼急骂道:“狗畜生坐地起价,你倒是医也不医?”那医者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道:“若是无钱也可,只需你钱大公子跪在地上给胡某磕三个响头,喊一声:胡圣手妙手回春,华佗在世。说不得胡某心一软便给你兄弟治了。”

那医者居高临下看着他,双眉齐耸,眯起眼睛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放声狂笑,大踏步出了巷子,钱满楼满心羞愤,如何拦得住?眼睁睁看着他钻进马车,消失在眼前。

钱满楼似是魂魄已失,跌撞又冲进巷子,望见沈文谦昏倒在地,膝间一软,跪在地上发呆。跪不多时,膝间初时不过冰凉,少时跪得久了,便觉寒气刺骨,一阵阵的隐痛,不多会,骨肉俱发起麻来,再挨一阵,更是没了知觉。

钱满楼心中不甘,抬头正看到方才那学徒转身欲关门,膝盖在地上蹭了两下,向前拉住那他道:“小兄弟你是活菩萨,求你救救我兄弟。”胡乱磕起头来。那学徒伸手去托他,奈何钱满楼身材沉重,当下颓然劝道:“我还年轻,当不起您这么大的礼,您快快起来。”

钱满楼望着他道:“你是活菩萨,求你救我兄弟,否则钱某跪死在你家门前。”那学徒闻言登时急了,结结巴巴道:“您千万别这样,休说师傅有言在先,不让我救他,便是我这一身低微本领,怕也是救不了人,万一用错药,害了他性命,就罪过大啦。”钱满楼如何肯放过他,只是不住磕头。那学徒却急出了眼泪,抖着手道:“我是真不能为他治病,您别害我啦。”

钱满楼闻言奇道:“小兄弟说的奇怪,这如何是害您?”那学徒闻言现出戚态,说道:“您不知我师父脾气,他说不让我在镇上立足,便是真有这个本事的。”钱满楼道:“男子汉立志四方,我大明纵横万里,您是菩萨,哪里不能立身,何必因为这弹丸之地,背负上见死不救恶名,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想来您也是懂这个道理的。”

那学徒闻言点头,心中却又急又怕。钱满楼见他心软,不住向他磕头,哀求不止,少时便满面血污,望来触目惊心,那学徒初时一味摇头不允,见他如疯如痴,于心不忍,也跪了下来,热泪涌出道:“我真不能答应您,您快带他走吧。”低下头冲他哭泣。

钱满楼见他铁心至此,呆若木鸡,却不甘心道:“都说医者父母心,您这么小的年纪便学了他这等铁冷的心肠,即使学的一身华佗手段,又怎能济世救人?”

那小学徒闻言哇哇大哭道:“您这是瞧得起我,可我哪里是他徒弟,我实话告诉您吧,我不过他家中杂役,这还是我跪了三天三夜换来的,否则,我连他医馆的门都进不去啊。”钱满楼惊了面孔道:“您不是他弟子?”

钱满楼闻言惊呼出声,似不敢相信,少时露出绝望神态,久久才平复悲心,两眼空洞望着沈文谦。片刻,发疯一样冲向那学徒,臂弯锁住他脖颈,扭头冲那小学徒颤声道:“我这人心肠软,你跟我说的我看不到,我只看到眼前我兄弟之命无人救治,你快救他,否则,今天你我他三人都难活命。”那学徒被他锁的紧,此刻已是舌伸眼凸,口角流涎,手舞足蹈哀求不止。

钱满楼却起了凶心,定要他出手救人,闹腾间,沈文谦幽幽转醒,抬头冲他有气无力道:“多谢兄长,沈某有死而已,万不敢坏了别人孝道……你别叫我难过……”垂下头去,喘息不以。钱满楼闻言手上一松,扭过头去,头一遭落泪,更不敢看他。

沈文谦却平生了力气,摇晃着站起身来,抱住钱满楼,贴在他耳朵边道:“兄长……我们走吧,你可要寻个好风水将我……埋了。”钱满楼心如刀绞,泣不成声。许久才抖手扶着他向巷子外走去。走了几步,那小学徒冲他大声喊道:“我娘信佛,自来心肠也软,见不得人受苦,你……你扶他进来吧。”声音颤抖,如失骨肉。

钱满楼闻言生怕他反悔,匆忙背负沈文谦折身入巷,抢入医馆,那学徒也似慌忙星般,手忙脚乱将他扶到榻上,刚刚躺倒,就匆忙翻起箱柜,找寻医术。折腾着又是号脉,又是下针,又是抓药,忙到午后,才将一碗驱寒邪的方剂送到病人口中。

两人守在榻前,看着沈文谦面色转润,气息匀称,二人才松了气,钱满楼将头伸出伸过窗棂,望见日头已是自中天向西偏去,那学徒肚子咕咕叫,也才想起此时二人尚未进食,匆匆跑到后厨,扒拉出两个干冷的馒头,又接了两碗茶水,一碟粗盐摆在桌上,将一个大些个头的馒头塞进钱满楼怀中,说道:“我平时便吃这个,你也将就着吃吧。”低头掰下一块干粮,用力沾了沾碟子,塞入口中,嚼了老两口,又端起碗,也不觉烫,和着热水囫囵将吃食送出腹中,三两口,便吃个干净。

那学徒舔着嘴唇,抬头看到钱满楼一块馒头,动也未动,说道:“你快吃,等下这茶水凉了,喝进去伤胃。”钱满楼拉过他的臂膀,将馒头放在他手心,又握住他枯手,向前一推,说道:“你快吃吧,我向来不吃午饭。”那学徒摇摇头道:“还有人不吃午饭的,你说这些我可不信。”又将馒头塞了回去,对他道:“我娘自小就告诉我说:日求三餐,夜求一宿,是人是一生中最头等的大事,你几个时辰不吃,定然扛不住的。”

那学徒闻言确撇嘴道:“你别骗我,明明是穷人两餐,老爷三餐,帝王四餐,我是穷人,尚且日日三顿,你吃两顿,我却不信。”说着把馒头二八分开,将大的一块递给他,说道:“我确实饿了,再吃你一块,剩下的你可别再给我了。”又拿起他碗中热茶,倒进自家空碗,说道:“快吃吧。”囫囵一口吞下。钱满楼见他年纪虽幼,却颇通事理,想起早晨唐突形状,心中歉疚,咬了一口馒头在嘴中,感受着食物冰凉如铁,干嚼两口,却咽不下去。

天未擦黑,沈文谦已然转醒。钱满楼见他气色转旺,一颗心落了下来,这才将午间大半块馒头用热茶泡开,又捣碎了,喂他吃光,沈文谦肠胃温暖,已能下地走路。那学徒看着他,满心欢喜,片刻忽然想起甚么,蹲在地上哭泣起来。沈文谦不明所以,钱满楼也拉着他袖子问他缘由,那学徒哭泣半晌,才断断续续道:“师傅说要我为他去赊酒肉,可这个时间,铺子已经关门了,他老人家回家定然要发脾气的。”瘫软在地,抖若筛糠。

钱、沈二人一时为难,围在他身旁劝他不止,那学徒只是害怕,摇头哭泣。便在这时,医馆大门却被人推开,来人尚未进门,就飘进来一股浓浓酒气,那学徒面色煞白,目中满是灰烬,钱满楼抬头望去,确是主人会客回来。

此刻那医者已是微熏,推开门见钱、沈二人,又瞥见软在一旁的学徒,怒上心头道:“小畜生安敢违背我意。”顺手抄起药柜上的陶罐,举过头顶,向那学徒身上砸去。那学徒不敢躲开,陶罐砸在身上,滚在地上,破碎开来。那学徒不顾疼痛,忍痛起身,跪在碎陶片上,不住磕头,手心被扎破也浑然不觉。

那医者气性颇大,一脚踹在徒弟肩膀,那学徒向后滚去,陶片划破衣裤,将那身上扎出血来,把地上染个一片殷红。那医者此时气尤未消,顺手抓起一根炉火中烧红的铁签子,冲那学徒头上抽去,那学徒不敢躲闪,闷哼一声,头发焦枯,趴倒在地,医者接连抽下,将他身上衣衫烧坏,皮肤烫裂开来,刀割一般痛苦。

他人小胆微,不敢反抗,只紧锁牙关,默默承受。钱满楼看得目呲欲裂,大喝一声,上前一把攥住那铁签,不料那签子炙热,烫在手心,钱满楼手上一抖,扭头看去,却见手心烫出几个水泡,当下更是怒火窜上囟门,不去管它,忍着剧痛,一脚踹在那医者腹间,那医者酒劲上来,如何能抵挡,只觉天旋地转,踉跄倒在地上,被陶片划破皮肤,叫出声来。

那学徒见师父倒地,受人折辱,却慌了神,下意识上前一把抓住铁签子,他用力颇大,抓的实,登时手心黏住铁签,被烫的皮开肉绽,兀自不肯松手,犹显稚嫩的面孔挂着泪珠,望去扭曲狰狞,钱满楼心惊,用力一抽铁签,却抽不出,低头喝骂道:“你不要命啦。”那学徒苦求道:“师傅他老人家便是我的命,你辱他便是杀我。”钱满楼心中一软,将铁签子用力抽出,带起他掌心皮肉,不忍猝看,甩在一旁。

那学徒浑不觉痛,望见师父浑身伤痕,不住哀嚎,滚过去趴在师傅身上哭泣。那医者喘着粗气道:“你在这里哭,哭死了老子,你娘也活不成啦。”那学徒闻言红了眼睛,眼中升腾起恨意,窜起身子,一头向钱满楼怀中顶去,后者不防,登时被他拱倒在地,那学徒顺势骑了上来,提起拳头,一拳捣在钱满楼面颊,不顾他口眼歪斜,流着泪道:“你打我师父,我与你拼命。”说着拳头雨点般落下。

那学徒虽然瘦弱,但力气却不小,几拳下去,钱满楼已经是口鼻窜血,再挨几记拳头,只觉眼前发黑,确是蒙了。一旁沈文谦才转过神来,匆忙上前拉开那学徒,那学徒被他拉倒在地,沈文谦摁住他双手,那学徒双脚乱蹬,口中骂不绝口。

钱满楼这才站起身来,张嘴吐出一口血沫,见在场几人各自伤痕累累,状似疯魔,一时心中五味杂陈。那医者躺在地上,看到那学徒被制,哀嚎道:“小兔崽子欺师灭祖,爷爷横竖要你家破人亡。”说着手指钱满楼,恨声道:“你也休要逃过我的报复。”碰到痛处,又是阵阵凄惨哀嚎。

那学徒闻言慌了神,奋力挣脱沈文谦,上前扶起那医者,连连叩头,惶极而泣道:“师傅您老人家发发慈悲,徒儿给您做十年苦役,求您千万要救我娘。”没命的磕头,将前额磕的血肉模糊。那医者双眼通红,抓住他手腕,颤抖道:“你真要我救你娘?”那学徒不住店头,那医者出手指向钱满楼,惨笑道:“将他给我剁了,我便救你娘。”那学徒闻言也红了眼睛,怔怔半晌,蓦地蹿起身子,走到角落,拎起一把尺长的切药刀,哭道:“我没别的路可走了。”闭着眼向钱满楼砍去。

钱满楼已是目眩神昏,见他挥刀索命,向后躲开,不防脚下一滑,坐倒在地,那刀劈来迅疾,却已经是躲闪不开。沈文谦一旁见那学徒失去心智,直将一把刀向钱满楼头上砍去,情急间蹿到那学徒面前,扭过身子挡了一下,便觉肩膀巨痛,有热血流下。钱满楼才回过神,打个滚站起身来,一脚踹倒那学徒,拉起沈文谦,顺手抄起桌上包裹,向外跑去。

钱、沈二人惶惶奔逃,那学徒看到二人逃到巷口,追之无望,坐倒石阶之上,哭喊道:“我救你们,你们却害了我全家,我不甘心啊。”纵声大喊,闻来撕心裂肺。

钱、沈二人闻言如厉鬼索命,奔走更疾,眼看便要奔出巷子。那学徒盯着二人背影,似要将二人印在瞳孔中,忽然,抓着药刀反手在脖间一抹,热血喷出丈远,点染在巷角积雪上,仿佛寒冬中开出一丛艳丽梅花。

钱、沈二人回头望去,却见那学徒双目圆睁,望着莽莽灰天,伸手向前茫然虚抓几下,似要将二人抓到身边,少时两腿蹬直,倒地死去。

沈文谦望见这一幕,心中如遭雷击,眼前发黑,便向前栽倒。钱满楼也落下热泪,精神飞散,眸子中闪出恐惧,疯一般背起沈文谦,狼狈向巷外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