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月山河今犹在

沈文谦随那衙役来到府衙东北角一处高墙院落之外。那院墙条砖砌起数丈高,下面一扇窄门,门上雕有狴犴,形如虎头,狰狞可怖。牢门之外,立着两个提刀狱卒,见了那衙役,打过招呼,又验了身份,便引二人入内。

当下便有人登记名姓,搜验全身。那狱卒见沈文谦面相穷苦,衣裳残破不堪,草草摸了几把,口中咕哝道:“穷书生一个。”推搡着引沈文谦拜了狱神,便冲那衙役皱眉道:“可巧来的不是时候,眼下已经是年根了,咱大牢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如今已无空监了,少不得要和众人挤在一处,吃些苦头了。”

那衙役也拧着两条眉毛道:“你这乾坤炉子,多少人塞不下?”那狱卒笑道:“七八间巴掌大的地方已经关了两百多号人,你真当我这是太上老君的乾坤炉了。”那衙役摇头道:“这可不行,常人你胡乱塞个地方也就是了,这人却要稍加照顾,他是府尊故人的兄弟,是个秀才,如今尚未革除功名。”

那狱卒皱起眉头,说道:“你说我可没办法,地方就这么大,昨天强塞了两个蟊贼,今天再塞,恐怕人屎都要给挤出来了。”那衙役挤眉弄眼道:“挤出来不正好让他们重新塞进胃里,也省的吃粮食了。”两人放声大笑,神态轻谑,言语间直把犯人不当人看。

正此时,周五匆忙赶到。那狱卒冲他打了一躬,客气道:“什么风,把五爷您给吹来了?”周五来到近前,先冲沈文谦点点头,这才嘱咐那狱卒道:“这新进的是自家兄弟,将他和大王爷关在一起。”

那狱卒眉头紧锁,似是不可置信,问道:“五爷,大王爷的脾气您不是不知,这么多年,他老人家一人独享阔监,别的房间挤死过那么多人,也没见什么时候把人往他老人家那里塞,您破天荒要把这小子送去,存心是要他老人家再开杀戒。”周五不愿与他解释,沉声道:“这事我亲自与大王爷说,不过几日功夫便要走的。”那狱卒犹是问道:“这小子恁大的面子,劳烦您亲自安排,还要跟大王爷同监。”

周五皱眉道:“这是府尊老爷亲自关照过的人,也是我兄弟,你可要仔细照顾好了,莫要让他吃了苦头。”那狱卒闻言不再罗嗦,一边引沈文谦入内,一边应道:“得嘞,既然是老爷交代的事情,咱肯定把这小子养的白白胖胖的,让他在里面安生过个好年,说起来,咱这还没关过秀才呢,今个也算是开张了。”

沿着狱道前行,连穿几道牢门,来到深处一间铁网密布,挂满铜铃的牢房前。当下那狱卒便扶着铁栅,冲里面小声问道:“大王爷,您老可睡了没有?”半晌无人应答,那狱卒又轻轻在咳嗽两下,小声呼唤。良久,监房内才有一苍老声音骂道:“有屁快放。”

那狱卒闻言眉头展开,小心道:“大王爷,周五爷来看您了。”周五闻言挤到前面,屈膝做个姿势,客气道:“道泉先生,周五给您老请安了。”许久,那苍老声音哼了一声道:“你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就直说罢。”周五委屈道:“周五好歹还是您**过几天的人,您这么说,可教我以后再没脸和您老相见了。难道我无事便不能来看望您老人家吗?”

那苍老声音冷笑道:“你的心肺,别人不知,可却瞒不住我,你有何事?”周五这才笑道:“有件事还想跟您老打个商量。”那苍老声音笑骂道:“我就知你小子一来就没好屁,快放吧。”

周五干笑两声,才道:“我这边有个兄弟,是个生员,因为案子还没查清楚,需要在咱这里暂住几日,想跟您老问一声,您否让他在您监房内腾个地方,好歹让他落个脚?”话音一落,便听隔壁监房有犯人喊道:“甚么人这么大脸,要跟大王爷同吃同睡,要不是个如花似玉的娘们,咱爷们可不愿意。”

便有人哄笑出声。那狱卒闻言将手中铁锁敲在监房栏杆上,骂道:“你们他妈的都皮紧了是不是,要不要老子拉你们拉出给你们松松筋骨,请你们吃顿红烧肉?”众犯人摄于威严,一齐噤声。

那苍老声音闻言许久才缓缓道:“你想坏老子的规矩?胆子越来越大了。”周五匆忙道:“道泉先生,您老别误会,周五知道您老一个人自在惯了,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敢搅扰您,但是这人实在是我过命交情的兄弟,是个老实读书人,我不敢将他关在别处,被人带歪了,知道您老德重勋高,想把他送进来给您老调理调理,等到年三十,我带点酒菜过来跟您老磕头拜年。”想了想,又道:“不过几日的功夫,案子一了,我便还您老一个清静。”

那苍老声音半晌无言,周五急道:“道泉先生,马上腊月底了,周五提前给您磕头啦。”膝盖弯下去,便要跪下。忽然一物自黑暗中射出,钉在周五膝盖,周五浑身一震,膝盖弯曲不得。僵在当场,望向暗处。

许久,那苍老声音问道:“今年是什么年了?”周五匆忙答道:“回道泉先生,今年是洪武二十三年,庚午年。”那苍老声音闻言,似在思索,半晌才低声唱道:

忆昔秦淮河上饮,

坐中宾客多杰英。

二十余年如一梦,

此身犹在亦堪惊。

歌声悲凉,似含着无限深情,里面那人一曲歌罢,许久才一声叹息,意兴阑珊道:“庚戌年到庚午年,老夫在这里已经枯坐了二十载春秋。韶光虚掷,往日难追。”周五哄着他道:“您老正值丰年,是证命修真的人,这牢狱也被您住成华阁,早晚沧州府都播撒道泉先生囹圄证道的美名。”

那声音苦笑两声,问道:“你在这公门也有十年了吧?”周五小心答道:“回道泉先生,周五洪武十二年秋进来的,到如今已是第十二个年头。”那声音唏嘘道:“十二年,沧海亦成桑田,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你让他进来吧。”

周五喜挂眉梢,捧着他道:“周五就知您老人家是活菩萨转世,心肠最软。”那苍老声音戏谑道:“我记得你进来做狱卒的那年,不也标榜自己是个有骨气的书生吗?怎么如今有了品秩,反而活的越发不像个人,只剩下摇尾乞怜了。”周五笑道:“须知这莽莽红尘,最消磨男儿意志,把个百炼精钢也炼化成绕指,我自从披了这身衣服,也成了浑人一个,这这天底下定定如一的英雄好汉,怕是只剩下道泉先生您一个人啦。”那狱卒也附和道:“周五爷说的对,整个沧州府地面上,我看也就大王爷一个血性男儿。”

那声音忽带着仇恨道:“你知我恨你这身狗皮,便想着法的逗我开心,你若真是有心,把他脱了,我才是真开心。”周五闻言皱着眉头道:“您老可别这么说,我脱了这身皮,一家老小都要饿死,您老人家可要体谅咱百姓最不容易。”那声音长叹一声,问道:“说起老小,我记得你前些日子说你家嫂胸闷,如今可大好了?”周五忙感激道:“吃了道泉先生您给开的方子,已经大好了。”

那声音又道:“知道是我的方子救了你亲人的命,也不知道来我这里磕个头,送些酒肉报答我。”周五笑道:“知道您老是不尚虚礼的奇男子,咱在心理已经磕了一百个响头了。再说您老不常说情毁痴人心,酒丧英雄志,今怎给小人要起酒来了。”

那声音哈哈大笑道:“美女是我的魂,美酒是我的命,这两样宝贝只能我来骂它,却不由别家诽谤。”周五闻言也随他大笑。

言语间,将牢门打开,笑道:“我的爷,小的给您送来个酒簸箕。”说着将沈文谦推入牢内,冲他低声道:“沈公子休要着急,只管在此安心宽坐,须知这在外面的人比在里面的人更是焦躁万分,钱老爷定为您尽力周璇,想来不多时,您就可以出去跟兄长相见了。”又反复交代了那狱卒数次,跟里面老人打个照面,匆忙去了。

沈文谦忽入暗室,就见监房角落盘腿坐了一人,只觉身量颇高,模样却看不清楚。沈文谦知他便是周口口中道泉先生,虽不知底细,却也知道是此处要紧的人物,也不敢异动。瞪起眼睛上下打量监视,只见四壁阴森,地上脏乱,面上愁云如墨,心中默叹: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我读书十余载,以君子自居,未尝有违圣贤教化,如今竟落到身陷囹圄,身败名裂的田地。莫非真如兄长所言,圣贤以道德荼毒众生?一念至此,骤感心悲,仿佛一生所学尽然如梦幻泡影,虚假不真,眼泪扑簌而下。

泪眼凝望四壁,越觉悲凉,初时尚轻声抽泣,片刻,已是放声大哭,尽发悲情。一时间监内众犯见他哭泣,纷纷起哄道:“这小子才来一会就已经哭鼻子了,等下给他吃点苦头,感情不是要撞墙寻死不成?”便有胆大的喊道:“大王爷,本来想把这小子拉到咱爷们身边好好**一下,可是五爷看他细皮嫩肉,拿来让您老断袖分桃,您老可别辜负五爷一片孝心。”接着便有人哄笑出声。

那道泉先生诨号大王爷,乃是沧州监房一霸,闻言笑骂道:“小兔崽子呱噪,拿我开玩笑,信不信老子把你们抓过来,弄出你们的牛黄狗宝?”隔壁监房便有一人笑道:“咱们都是粗人,牛黄狗宝哪里有这秀才老爷的香,您老人家等下享用禁脔,可要给咱们兄弟们展示下您老的盖世神威。”

苏道泉闻言笑道:“好,老子等下定要你们开眼。”说着冲沈文谦招呼道:“小子,你过来。”沈文谦本在哭泣,闻言心中害怕,才小心挪到那人身边,低头不敢看他。苏道泉一拍地面道:“盘腿坐下,抬头看我。”沈文谦依言盘腿坐下,抬头看向他。

只见他六十岁上下年纪,须发有一尺多长,虽寒冬腊月,却穿着一件薄衫,露出古铜色肌肤,遍布疤痕。沈文谦打个冷颤,低下头去。

苏道泉目光如鹰,喝道:“老子让他抬头看我。”沈文谦被他喝乱心神,抬头正迎上他目光,那人仔细端详他半晌,失笑道:“看你模样,却像我一故人。”忽然气运上焦,沈文谦只觉一道闪电射入脑海,便听苏道泉问道:“你可知此是什么地方?”沈文谦点点头,却不说话。苏道泉沉声道:“告诉你,这是沧州府监牢,进来十个,能活着出去的,不超过五个,你可知?”

沈文谦闻言脑中浑噩一片,已是意冷心灰,半晌才木然摇头,不能言语。苏道泉见他心胆俱惊,哈哈大笑,又盯着他道:“你中午吃的是什么东西?”沈文谦摇头,低声道:“在下已经快两日未曾进食了。”苏道泉皱起眉头望他,蓦然出手如电,点在他腹间,沈文谦不防着道,哇的吐出一口胆液,却无食物。苏道泉扫视过后,点点头道:“读书人老实,果然没有骗我。”

又盯着他问道:“你是犯了何事进来的?”沈文谦一阵心酸,不敢隐瞒道:“在下过失杀害。”苏道泉呸了一声道:“杀人便是杀人,说甚么过失杀害,想不到你一个读书人,还有杀人的胆量。”上下打量他,颇感兴趣。沈文谦被他盯住,心中发慌,匆忙摇头道:“你冤枉我了,我未杀人。”苏道泉纵声笑道:“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你且鹅问问这里的每一个兄弟,哪一个不是被冤枉的?”话音一落,便有人争相起哄,大呼冤枉。

沈文谦喟然长叹,不能出声。苏道泉上下打量他,问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沈文谦向前探身道:“他们都叫您大王爷。”苏道泉道:“你可知他们为何叫我大王爷?”沈文谦摇头。苏道泉笑道:“我在这里呆了二十年,死在我手里的犯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前几年连狱卒衙役都被我捏死了几个,他们怕我,都叫我大王爷,尊我为这沧州府监的牢头狱霸,你可知道了?”沈文谦目光闪烁,心中畏惧至极,也不敢看他,点点头道:“在下知晓。”

苏道泉满意点点头,又问道:“你是生员,那便是读过书了?”沈文谦躬身道:“读过一些。”苏道泉问道:“都读过什么书?”沈文谦不假思索道:“论语、春秋、大学、史记,在下都读过一些。”苏道泉闻言失笑一声,旋而粗鲁骂道:“什么屎记、尿记的,你只告诉老子,你读书为了什么?”沈文谦呆了半晌,才幽幽答道:“在下读书不过为了立的端正,行的正直。”

苏道泉哈哈大笑,讽道:“舍近求远,读书读的再好,遇到老子拳头,我让你下跪,你便不能站着,你说老子说的可有道理?”沈文谦剑眉紧皱,抿嘴不言。苏道泉指点他道:“这世道,要想顶天立地,还是修炼杀人的法门才最显本事。老子便是此道高手,你知也不知?”沈文谦心中惧怕,不敢应答。

苏道泉见他神态局促不堪,面有不屑,嘲讽道:“朱元璋大兴教化,广纳生员,到头来不过养了一群识字的猪。”话音落下,便有人讥笑道:“生员是猪,那大王爷是杀猪的刀手,兄弟们是扒皮剖心的屠夫。三个凑在一处,便又是一碗上好的红烧肉。”一时逆言秽语充斥其中,言辞粗鄙,不堪猝听。苏道泉哈哈大笑,旋而目露异光,如电射向沈文谦,戏谑道:“读书人可会杀猪?”

沈文谦听他语有暗指,颇为僭越,心中惊骇到极点,摇头不语。苏清泉看他已不堪惊吓,也觉无趣,向后躺倒身子,意兴阑珊道:“你是周五交代要关照的人,也是二十年众第一个踏进这房间的人,我不难为你,你吃碗小黄鱼,就留在这里吧。”说着起腿向暗处一勾,便将一碗踢在沈文谦面前,沈文谦低头看去,确是一碗腌制咸菜。

沈文谦眉头紧皱,不知小黄鱼为何物,又见众人眉眼不善,更不敢稍动。片刻,便听有犯人起哄道:“我敢打赌,这小子定然吃不下一碗小黄鱼。”当下便有人接道:“我看他能吃下,也必然半个月拉不出屎来。”又有人笑道:“不要空口放屁,俺拿半个窝头赌这小子吃不两口就要吐出来。”就有人骂道:“你个孬种什么时候藏了半个窝头,快与众兄弟分了。”那人也回应道:“这是俺的年夜饭,你们休要打它主意。”说起便有几人与他推搡开来,一时乱作一团。

苏道泉皱着眉头,纵声喝道:“不想吃小黄鱼的全部给老子闭嘴,最近年底,你们越发闹的欢乐,没规矩了。”一时间众犯气血翻腾,监房顶上灰尘也震的簌簌落下。众犯人见他动了真火,也不敢再放肆,都隔着铁栅,观望沈文谦,嬉笑不止。

沈文谦叹息一声,将那碗端在手里,瞪眼看去,却是一碗粗盐腌制的榆树树皮。沈文谦皱起眉头,心中感叹:此物便是乱世也无人拿他果腹,没成想,这里犯人却要靠他充饥。至此才觉此处凶险,犹甚想象。当下扭脸望向隔壁监室,只见众犯人俱衣衫褴褛,面容削瘦,一副穷苦困顿之相。心道:众人见我可乐,我觉众人可怜。一年落下,酸楚无比。

苏道泉见他四目张望,皱眉道:“三息之内你若还不张嘴,老子就把碗也让你吃下去。”沈文谦心中一慌,捏了一条榆树皮,塞进嘴中。入口冰凉,沈文谦忍着咸苦之味,嚼了两下,强吞入腹中,便觉胃中难受,当下趴在地上干呕起来。众犯人哈哈大笑,登时污秽声四起,直闹得整个监房如水沸腾开来。沈文谦心中害怕,也不多说,站起身子,端起那碗,闭着眼睛,连塞几条榆树皮入口,也不咀嚼,直接吞入腹中。没多时,便觉肚子胀痛,却强忍着不敢稍动,直忍得满头大汗,才堪堪将一碗咸苦生硬的榆树皮吃个干净。

苏道泉本自盘腿闭目,少时睁开眼,看着沈文谦站在角落,面色苍白,眸子中闪过赞赏,笑道:“你能吃完,可见是个老实人,老子就喜欢老实人,你坐吧。”沈文谦斜眼看他,心中害怕。苏道泉骂道:“老子叫你坐你就坐。”说着伸手一指,沈文谦腰间一麻,便坐倒在地。

苏道泉点点头,旋即闭目眼神,不再理会。沈文谦坐倒在地,腹中疼痛尚能忍受,但心中苦涩实难平息,斜眼望着地面。地上杂草铺地,沈文谦将杂草拢成一堆垫在身下,忽见角落地上刻了数行小字,沈文谦一时好奇,伸手扒开上面稻草,只见地上四行八句,下角带着落款,确似一首诗。

只是看来年岁已久,刻字已被泥垢塞满,沈文谦余光扫了苏道泉一眼,见他闭目无息,好似熟睡一般,当下小心用指甲将地面泥土抠去,半晌才现了那诗真面目,却是一首文天祥的《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沈文谦想起此诗来历,心中一惊:文天祥前朝状元及第,官至右丞相,后元鞑南下,文天祥率军抗元,后兵败被俘于广东五坡岭,行船经过伶仃洋时作此诗。后至崖山,降臣张弘范逼迫文天祥写信招降犹率军抵抗的张世杰、陆秀夫等人,文天祥不从,写就此诗以明志。

沈文谦心中凄凉,暗自想道:文天祥状元及第,光耀门楣,又抗元就义,留存正气于天地间,是名垂青史的伟人。又想起自家遭遇,心中苦涩道:母亲自幼教诲我读圣贤书,不求封官拜相,丹青留名,却也希冀学业有成,不负初心,可我如今反身陷囹圄,几乎成了罪人,若母亲泉下有知,定然为我难过。

想到此节,心中悲痛再难抑制,流下泪来。许久,才略收悲伤,冲那落款看去。落款题字颇小,沈文谦半晌才看清楚,确是:山东沈敬擎题于除夕。沈文谦心神震动,楠楠道:“为何又是这沈敬擎?”

枯坐一旁的苏道泉闻言睁开眼,口吐惊雷道:“你方才叫沈敬擎名字?”沈文谦望着他道:“大王爷您可认识沈敬擎?”苏道泉神态大变,一时不知所措,半晌才颤抖问道:“你何以知沈敬擎大名?”沈文谦现出迷茫,许久才道:“我先前听许多人说过他的大名,此处还有他的题的一首诗。”

苏道泉飞身而起,将他推在一旁,趴在地上,看向那数行小字,身躯抖动,半晌才问道:“我不识字,你快念给我听,他在这里写了甚么。”沈文谦将那诗吟给他听,苏道泉心道:此乃故人当年心心念念的诗。他虽不通文墨,却也知此诗句间所含深意,忽放声大哭,悲恸道:“明使明尊,本为一心;何忍相弃,悲痛至今。”哭声震天,仿似孩童。

监中众犯何曾见过他有此等模样,俱面面相觑,不敢作声。连看守狱卒也围了上来,心胆尽摧,惶悚非常。许久,沈文谦才小心问道:“这沈敬擎便是明尊?”苏道泉闻言勃然大怒道:“竖子而敢直呼明尊他老人家名讳。”气乱神虚,浑身颤抖。沈文谦望着他须发脏乱,泪满腮颊,心中大是不忍,劝道:“您老休要难过,我先前遇到一些人,也提及他的大名,知道他是个英雄,无冒犯之意。”

苏道泉目光骇人望着他道:“你先前遇到了何人?”沈文谦想起几日遭遇,也有痛苦之色,许久才平复心肠,望着他道:“先前遇到许多江湖豪客,有少林寺的和尚,也有老全真的道士,还有自称丐帮与白莲教的一些人物,我却不知是甚么来路。”苏道泉闻言急切道:“可曾遇到明教中人。”沈文谦思忖许久,皱眉道:“有一跛腿老人,别人称呼他为明使,复姓司马,手段高深,可他自己却不承认,我也不知他是否为明教中人。”说着将几日遭遇娓娓道来,无一丝隐瞒。

苏道泉闻言忽现躁态,一把抓住他臂膀,问道:“从你的描述来看,此人必是司马星徽无疑。”沈文谦被他巨手抓住手臂,只觉一股雄浑无比的热流传来,如怒浪决堤般汹涌而来,流遍全身。心口登时如堵一物,说不出话。苏道泉见他窘态,忽收手在他胸腹间拍了几下,沈文谦才觉浑身舒畅,不住喘息。

苏道泉呆了许久,似乎想起极痛苦的一件事,面容扭曲,恨声道:“他果然未死,你说他跛了一腿,可还有几分当年手段?”沈文谦闻言道:“全真派有位道长说他神功不抵当年一半,实情我却不知。”苏道泉须臾道:“是全真派哪位道长你可知晓?”

沈文谦摇头道:“那道长自承为随山派掌门王道宗。”苏道泉皱眉思索,半晌想不出王道宗为何人,默然摇头,沮丧道:“二十年不入江湖,不知有多少天才横空出世,扫**前人。”又自言自语道:“前些年只听说玄门出了一个周大拙,杀了掌火与镇恶,这事我未出头,至今想来犹觉屈辱。”喟然长叹,长久不语。

直呆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收拾心神,惊疑问道:“你确信那人说他神功不如当年一半?”沈文谦想起那日运河之上两人对话,默然摇头道:“我不懂这些,实是不知。”苏道泉盯着他,半晌语气萧索道:“你肉眼凡胎,如何识得那等通天手段,司马星徽这厮心性狡诈,最爱藏拙,不与他交手,谁也不知他功夫深浅。”声音中充满恐惧与期盼,眸子中恨意滔天,半晌忽露出狂态,大手向前一挥,一股劲风扫来,卷起室内枯草。

沈文谦离他最近,被他袖角扫中,胸前衣衫碎裂开来,那砚台滑落在地,胸口如遭重击,身子飞起,摔向角落。连铁栅外狱卒也站立不住,东倒西歪。隔壁监房众犯更是挤在一处,哀鸿遍地。那人连挥数下,只将一个逼仄的监房搅得七零八落。俄而苏道泉束手而立,劲风采止,枯草纷纷落满他一身,苏道泉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双手抚摸刻字,将头埋在手臂,哭泣道:“神教罹难,大业崩殂,兄弟流离星散,我苏道泉觍为掌旗使,却胆小惜命,龟缩在此,辜负明尊厚望,实在忘恩负义,畜生不如!”说着举起蒲扇大的巨手,抽起自家耳光,几下便口鼻窜血,整张脸肿胀起来。

众人见他状若疯狂,俱呆呆望着他,都不敢上前劝阻。少时,苏道泉抬头环视四周,眼睛却望见一方紫气横生的砚台,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一把抓过,放在眼前端详,许久才抬眼重新打量沈文谦道:“你如何有故人遗物?”

沈文谦见他虎目放光,心中迷雾翻腾,正渴望有人拨云见日,问道:“您认得这砚台?”苏道泉道:“我自然认得。”沈文谦闻言激动难抑,眸子却一黯,悲声道:“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苏道泉也胡须颤抖,端着砚台道:“敢问令慈名讳?”

沈文谦坐在地上,艰难起身,见他目光仿佛利器闪着寒光刺在周身,不自在道:“家慈乃是凤阳朱氏。”只说故乡与姓氏,却避了慈亲名讳。苏清泉上下打量他,心怀向往道:“芙蓉为面,柳叶为姿,月是英雄心间志,容比冰雪清三分,敢问令慈可是朱月容?”沈文谦心中巨震,只觉一阵狂风吹来,欲将阴霾驱散,使眼前现出光明,匆忙点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苏道泉见他点头,眸子中也露骇然之色,强自按捺**,问道:“敢问令尊名讳?”沈文谦摇头道:“母亲从未言及父亲名讳与出身。”苏道泉道:“那公子姓什么?”沈文谦躬身道:“在下沈文谦,祖籍山东西南兖州。”苏道泉陡然望见他胸口露出一角白玉,瞳孔收缩,展臂摘了过来,放在手中端详。

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模一样铁牌捧在手心,再三凝视,热泪滚滚而来,又抬眼打量沈文谦,见他眉眼之处与故人颇为肖似,心中确信无疑,再也站立不住,咣当坐倒在地,喃喃道:“明尊有后,明尊有后。”将两块牌子贴在脸颊,失声痛哭。

苏道泉直流了小半时辰泪,若有所思,许久凝重起身,来到沈文谦面前,突然跪下身去,恭敬道:“属下明教掌旗使苏道泉,拜见教主。”言罢叩头不止。沈文谦见他忽行大礼,慌了神,不知所措,片刻才匆匆搀住他道:“大王爷您这是为何,我年纪轻,断然当不得您这般大礼。”拉了他几下,拉不动他,又急切道:“再说我哪是什么教主,您定然认错人了。”众狱卒与犯人何曾见过这沧州牢狱中不可一世的大王爷跪在别人面前,一时诧异不已,鸦雀无声。

沈文谦正慌乱间,却闻苏道泉道:“属下断然没有认错教主,我明教教主大位空悬二十年,内无掌舵领理,外无教民依附,是创教几百年来亘古未有之劫,如今天不亡我,恰逢此触底反弹之机,教主只需登高一呼,便可重振我神教往日雄风,此重任舍明子其谁?”沈文谦见他跪在地上,急道:“什么明子,我实在不知。”

苏道泉却好似未闻,自言自语道:“思来已有二十年光景了,当年华山之上众教派逼迫明尊与明使投崖,司马星徽胸怀异志,当众反抗明尊,我与他交手,被他伤了右臂,才与教主将他重伤,把他逼下长空栈。后来我与明尊纵身投崖,天可怜见,我被树枝挂住,侥幸丝毫未伤,可明尊老人家却已是身消道陨,教道泉含血喷天。后来我与众法王将明尊葬在圣庙左近,我心念故人,二十年来一直藏身此处,传闻此地乃明尊当年落魄入狱,弃文习武,涅盘重生之地,今日见了他老人家留字,才知往事杳杳,俱非杜撰。”言下大是激愤。

沈文谦急道:“您说的这些我实不知,什么明教、明子与我实物干系,您先起身,您跪着我心中不安。”苏道泉摇头道:“您是明尊之子,沈敬擎便是令尊。他老人家是明教继往开来的大天才,顶天立地的好汉,咱们万千教众最爱的父兄。”声音虔诚无比。

沈文谦心中如遭重击,不可置信道:“我是明尊之子,我是明尊之子。”想起先前数人对待自家言语闪烁,形容古怪,当下便确信了苏道泉之言,暗生波涛道:原来我父亲不是读书人,竟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江湖英雄,是受人爱戴的领袖。心中五味杂陈,又是欣喜,又是失望。

苏道泉望着他殷切道:“如今我神教势颓,教内众兄弟或心灰意冷,或忌惮玄门,或归野山林,蛰伏四方,无非我神教无圣明之主,如今教主应明王意志出山,正是继承乃父之志,重拾河山的大好时机。”顶心贴地,哀求道:“此心泣血,此志锥心,教主切莫推辞!”磕的额头鲜血长流。

沈文谦见他目光炙热,也慌了神,听他所言,仿佛一座大山即将砸在自家肩膀上一般,惊的魂飞天外,骇然后退道:“我是读书人,如何挑得起如此重担。”苏道泉见他推辞,跪在地上,用手擦拭眼泪,哽咽道:“俗话说恶人应劫而降,圣人应运而生,教主乃天生的圣人,休要妄自菲薄。”

又仰头观望他许久,忽神情激动,喜上眉梢道:“我观教主您虽年幼,但有龙犀入发,日角插天,这等麒麟贵人之像,我听明尊当年看到小燕王朱棣时跟属下判过这种命格,说此命乱世封王,太平则为天子,我至今记忆犹新,这是万万不会有错的。”又连连叩头,口中喊道:“我明教中兴有望,明教有望,老苏有望了。”说着又呜呜哭出声音,仿似孩童。

沈文谦听他声音如泣如诉,仿佛带着魔力一般吹入心头,直将人吹的心如乱絮,惶恐莫名。半晌才惶然道:“你说我父亲被人逼迫投崖,可是实情?”苏道泉闻言须发尽张,面孔狰狞,恨恨道:“没错,当年明尊是被玄门陈通微与少林子严逼死的,莲教圣王与丐帮帮主见死不救,这等血海仇恨,我神教上下时刻铭记五内,教主更应刻在心间,时时以为鞭策。”

沈文谦心中一凉,踉跄后退,心中不住念道:陈通微,少林寺,圣王与丐帮帮主是我的仇人。苏道泉脸色也极为难看,半晌才道:“教主如今统领神教,定要励精图治,壮我神教,早日带领兄弟们杀上玄门与嵩山五乳峰,血刃仇敌。”沈文谦脸色苍白,疑道:“你说父亲乃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却不知谁有本事能逼他投崖?”

苏道泉面色一变,现出恐怖神情道:“明尊当年说过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沈文谦见他面色异样,问道:“却是甚么?”苏道泉双目紧闭,痛苦道:“明尊说一个人的武功再高,也敌不过世俗的冷箭。”紧握双拳,哽咽道:“明尊便是被这冷箭给射死的。”

沈文谦咂摸此话,只觉大有深意,半晌肉跳心惊,魂魄悸悸道:“是谁射的这冷箭?”苏道泉惊恐道:“这射箭之人虽不会武功,明尊却称赞他为扫空万古第一人,是天地间最恐怖的存在。”沈文谦急切道:“这人是谁?”苏道泉沉默许久,才幽幽道:“此人便是当今天子,开国帝君朱元璋。”

众人听闻洪武帝大名,骇然心惊,目瞪口呆。沈文谦也坐倒在地,摇头道:“洪武爷乃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圣人,怎会害死父亲?”苏道泉道:“教主是读书人,岂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他朱洪武是踩着万千兄弟的累累白骨才爬到这个位置的。”一把扯开衣襟,厉声道:“我这一身伤痕,便是拜他所赐。”沈文谦蹙眉望去,只见胸膛上遍布伤痕,望来狰狞恐怖,倒吸一口冷气,问道:“母亲自幼抚养我成人,教我识字明理,允我科举,却立誓不让我致仕为官,我虽食癝生员,却从未受朝廷一分一毫,原因竟是如此。”长叹一声道:“不食周粟,我命如此啊。”言语中充满苦涩。

苏道泉仇恨充斥心头,说话也无顾忌道:“如今天下宗明,那我神教便立志伐明,将他朱氏江山搅个天翻地覆。”沈文谦瞠目道:“这天下初定,百业尚未从容,如何能再起干戈,致生民流离失所。”苏道泉恨道:“这便是明尊心中软肋,也是老苏此生最痛处。”一脸无奈。

沈文谦心下默然,不知如何回答,心中叹息道:自古忠孝难两全,老天待我何其残忍,教我生来便背负这样的痛苦。兄长家世已是坎坷非常,如今思来,我也命途多舛。天道幽远,大道浩**,其凉薄残酷竟至于此!想到这里,忽觉一起切冥冥中皆由天定,半点不由人,心头涌出无尽悲凉。

苏道泉虎目圆睁道:“即便不能推翻朱明社稷,也要将释、道屠戮满门,灭它道统,以安明尊在天之灵。”至此,沈文谦心中疑问已去大半,但心头仍旧罩着一层薄雾,半晌才平复心情,问道:“少林寺与玄门如今势大,如今道教南庭龙虎山正一真人乃是二品朝官,明教如今势颓,如何与他争竞?”苏道泉叹气道:“看来教主对我神教并不知晓,如此便要说下我教由来。”

思忖半晌,才傲然道:“我神教源自波斯,自唐宋以来便是江湖第一大派,元末有韩山童、谈敬生历代教主励精图治,将我明教带入巅峰,明尊乃是谈敬生师弟,接掌权柄后将明教推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当年天下英雄,明教三有其一,朱元璋便是我教中弟子,见了明尊也要行叩拜大礼,如今国号为明,便是由来此处。可惜明尊带领我神教兄弟披荆斩棘打下这大号江山,却被凤阳小儿窃取果实,这叛徒登极后更丧心病狂将我神教归为乱党,予以取缔,又在华山逼死明尊,而后扶持道、儒两家,设锦衣卫笼络其中,大肆残杀我神教手足,从此神教罹遭大难,自此衰微。”说着又泪流不止。

沈文谦听他语含悲痛,虽未亲历,却也从语端遥想当年山河破碎,国乱民殃之壮阔往事,一时胸生波澜,心神摇晃。众狱卒与囚犯更从未听大王爷讲过如此离奇往事,俱听得目瞪神呆,口角流涎。

苏道泉又道:“但我明教毕竟道蕴深厚,即便元气大伤,江湖诸多教派也要仰我鼻息,受我节制。”沈文谦道:“那你所说莲教与丐帮也是与明教一般的江湖教派么?”苏道泉道:“说起来,便又是一段故事:明尊当年神功盖世,举世无双,指点天下江湖,将其间流派势力分为上三门、下三门、三花六叶合计共十五支。”沈文谦也好奇心大起,问道:“却不知是哪十五支。”苏道泉见他颇有兴趣,心中暗道:果然是明尊后人,此生逃不过这尘网江湖,不过他此时于拳脚与江湖风波全然不知,我需仔细引导,我神教复兴有望。眉间又罩着忧虑,暗暗思道:教主万万不可落入司马星徽手中,否则这厮挟天子以令诸侯,权柄落入此贼手中,祸及神教万代根基!

片刻才横下心,拉他道:“你若起来,我不是明教教主,也不能让你做我的属下。”苏道泉惶恐叩首道:“教主,您是上天选中中兴我神教的天子,万千教众翘首以盼教主,您再推脱,可是寒了兄弟们的心,将我等推入万丈深渊。”不住叩头。沈文谦见他模样,也着急道:“我是一个书生,实在不懂这江湖规矩,也不懂拳脚功夫,如何能做你们的主人。”不住推辞。

苏道泉苍老面容挂满血泪,跌坐在地道;“教主,您是明尊与圣母的骨肉,这是您生来的命运,您若推脱,明父、圣母泉下有知,也要哭泣。”浊泪自眼角蜿蜒而下。沈文谦见他如此年纪,衣衫单薄跪在地上哭泣,心中不忍,当下软下话头道:“教主之事,容后再议,你先起身罢。”

苏道泉再三叩首道:“教主您不答应,属下跪死在此地也不敢起,可怜死后无颜见明父、圣母了。”沈文谦心中怀念先人,也踟躇不定,浮躁异常,苏道泉又苦劝不止,闻着无不肝肠寸断,泪眼婆娑。沈文谦心肠也团,当下拉起他的手,喟然长叹道:“我不愿见你哭泣,你快起来吧,这位置我暂时应下了。”苏道歉欢喜道:“教主当真?”沈文谦道:“君子无戏言。”苏道泉这才缓慢起身,破涕为笑道:“明王开眼,教老苏此生守得云开见月明。”憨笑望着沈文谦,语气也松快下来,又道:“教主,苏道泉是个粗人,你以后直呼我名字就行。”沈文谦无奈道:“你说你不识字,是个粗人,可这名字取的着实妙。”苏道泉哈哈大笑道:“老苏当年只有姓没有名,这名还是明尊他老人家给我取得,功夫也是他教的,可惜老苏当年混蛋,明尊教我识字,我死活不学,如今思来,颇悔之晚矣。”

沈文谦也笑道:“你不识字,但谈吐却不一般。”苏道泉道:“明尊他老人家武功盖世,天授的文采更是斐然独造,冠绝前元,可惜天授之才必遭天嫉,至正年间科举取士仅获擎榜,是最后一名,明尊他老人家深以为耻,痛斥阅卷不公,后入狱,便关在这个监房之内,后改名敬擎,以志不忘此辱,立誓灭元,从此弃文习武,始为无上明尊,老苏虽愚鲁,但跟在明尊身边久了,也学了些妙词,教主莫要取笑才是。”沈文谦听到父亲有如此经历,心中感触颇多,面上却平静道:“你大我许多,我如何能直呼你大名,不如我称呼你为苏先生吧。”

苏道泉这才一抖衣衫,跪在地上,以头触地道:“教主在上,方才老苏狂病发作,冒犯教主,老苏死罪。”沈文谦忙起身搀扶他道:“刚刚起身,怎么就跪下了。”苏道泉诚恳道;“自来我教明尊,是光明之神选择拯救苍生的凡间天子,我等污秽之徒,冒犯明尊,便是死罪,但如今我教势颓,教主又初掌权柄,老苏虽然粗陋,但日夜仍可为教主拂袂提履,以效微劳,所以老苏不敢自裁,待他日我教复兴有望,教主大势蓄成,老苏定自裁以赎今日罪责。”

沈文谦见他面色凝重,颇为正式,不知如何识好,半晌才颓然道:“既然你尊我为教主,我说话你可遵从?”苏道泉伏地道:“非是老苏尊您为教主,您生来便是要统领我神教子民的天子,所以我教明尊自来言出法随,您老人家所言对明教教众而言便是圣旨,无人不敢遵从,老苏更是洗心向教,万死报效明尊。”

沈文谦朗声道:“既然如此,我且免了你冒犯之罪,以后休要再提。”又上下打量他道:“况且你高年不易,还要爱惜身体,这寒冬腊月,要多添衣物,如此才可为明教栋梁。”苏道泉见他关心自家,又牵挂神教大业,心中更添感激大喜,起身称谢。才躬身立在一旁道:“在下先为教主解释这江湖六门九脉。”

这才展了话头道:“所谓上三门,下三门乃是江湖中自古便有的中流砥柱,上三门首推佛门八宗,有律宗、天台、华严等宗,其中以禅宗祖庭少林寺势为最大,隐为佛门之尊;其次便是道家南北两派,以长江为界,北面是王重阳七位亲传弟子传下的玄门七派,世称重阳老全真,又名北七真,有随山、南无、华山等派,其中长春真人丘处机所传龙门派当代掌门陈通微冠绝七派,乃是玄门首领,道教南庭便是龙虎山天师一脉,多活跃于朝堂,江湖涉足不多;这另外一家,便是我明教与白莲教,供奉明王与白莲圣母,名为两派,实则同宗,明教明尊沈敬擎乃是当之无愧的两教魁首。这三派历史最久,手段也最高妙,数百年间虽然相互倾轧,三门兴衰轮替,各领**,但道蕴深厚,故不根绝,一直以来都是武林基石,乃是江湖公认的上三门。”

沈文谦听得入神,追问道:“那下三门呢?”苏道泉谈兴更增,继续道:“下三门便逊上三门许多,多为穷苦下里巴之所在。下三门首推丐帮,有白杆子与花杆子两派,其中以白杆子帮主周癫为首;其次为南、北盐帮,当年张士诚便是依托南盐帮的势力,与豪雄逐鹿天下;再就是漕帮,有内河与外海之分,如今由淮南阴氏一族掌舵。这三派势力遍布大江南下,教众何止百万,朱元璋虽是我明教中人,但他混迹九流,亦僧亦丐,当年丐帮周癫也为他出力不少,世人皆说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但果真是吞吐天机的巨匪,岂能以一个不自量力而轻视四海之万千蝼蚁?”

沈文谦一口气听得如此江湖传闻,一时也心神摇晃,心生向往,良久才又问道:“当年老苏你在教内时,照你说法,明教可谓冠绝一时。”苏道泉仿佛说起此生最骄傲之事,笑道:“我明教自唐以来,历朝历代都是江湖无冕之王,历任教主更是当代翘楚,无不是傲世独绝的卓异之士,明尊更是灵通无破、与道合真的天纵之才,造诣手段高出江湖众侪一大截。”

沈文谦皱着眉道:“那大明使功夫比老苏你如何?”苏道泉闻言面转狰狞,咬牙道:“明教至高者为明尊、明尊挚爱乃称圣母,其下设明使两人,分光明使与掌旗使,光明使与掌旗使地位平等,但所司内外有别,故掌旗使之名于外不显,实权也次光明使些许,光明使为司马星徽,明尊之下手段唯他最高,真要撕破脸拼个死活,当年我略逊他半筹。”踟躇片刻,又道:“明使之下便是十二宝树王,俱是明教号令一方的肱骨之将,以位排序有大圣、智慧、常胜、掌火、勤修、平等、信心、镇恶、正直、功德、齐心、俱名。此十二法王除大圣与智慧法王需恩威与手段并为十二人中翘楚外,其余法王皆以教内功勋排序,手段高低却殊无规律可循。十二法王走动江湖,为明教立下赫赫功勋,乃是我神教不可或缺的柱梁,江湖人多有传说,闻者无不失魂丧胆。”

说到此处,又红了眼睛,叹口气道:“可怜无数兄弟,在华山殒落,留下老苏一人苟活至今。”忽住了话头,低头难以为继。沈文谦皱眉道:“照如此说法,如今两位明使均在人间,却不知十二法王还有几位?”

苏道泉红着眼道:“华山那日大圣、勤修两位兄弟与玄门、少林力战而死;信心伤在司马星徽手下,当场不治;前些年常胜躲在陕西,也来此处看过我几次,可惜没几年就生病去了,我着实伤心了一阵,说起来,他死的最让老苏心痛如绞。”忽停住不语,似是陷入回忆之中。少时,只见他双眼挂泪,半晌才平复心绪继续道:“还有就是掌火与镇恶,两位本是孪生兄弟,也遭了玄门毒手;再就是平等,二十年没了消息,老苏猜测也是凶多吉少;其余人便各自星散,这些年也只有智慧法王最念旧,每年元夕前后,都来此处看我,可他如今已是耄耋之年,在诸法王中年岁最长,这两天精神更是不如往昔,恐怕是年高力衰,时日无多了。”红着眼睛与沈文谦对望,一时二人默默相对,都无了谈兴。

沈文谦见他热血激**,也受感染,挑着眉头问道:“你是要教我武功是么?”苏道泉躬身道:“要做明尊大位,功夫必要会一些,在下微末手段乃是明教末流,但二十年枯禅苦坐,修成不动心,于武术一道也有些见解,虽不及教内至高典章明王心经所载心法高妙,但亦有一二可取之处供教主参考,若日后教主得心经,参照老苏粗鄙之术相互印证,则我教主神功可成,我神教大事可蓄。”

沈文谦本待拒绝,但望见他神态诚恳,一片赤子情怀,有想起亡人往日跌宕往事,一时不忍拒绝,当下点头应允。苏道泉喜不自禁,躬身将手中玉牌交于沈文谦道:“神火令与明王心经乃是我教至宝,由历代教主代为保管,请教主收回。”

又起身收拾了些枯草铺在角落中,将地上铺的厚厚的,恭敬道:“天色不早,还请教主早些歇息,明日老苏再吐愚词。”沈文谦此刻才觉力乏神疲,当下也不推脱,来到枯草之上,平卧其上。苏道泉也将手中铁牌揣入怀中,喝散了早听得目瞪口呆的众狱卒与囚犯,这才整理精神,盘坐在沈文谦身边,目光柔和望着他。

沈文谦只觉一阵疲惫,数日来少有的安心于舒适,一时对苏道泉生出亲近之感,又想起自家身世,追忆父母往事,胡思乱想间,不知何时沉沉进入梦乡。

次日清晨,沈文谦转醒,望见苏道泉犹盘腿坐在身边,望着自己,不见丝毫疲惫。沈文谦心下感动,坐起身道:“老苏一夜未睡么?”苏道泉起身递过一碗稀饭,沈文谦接了,才咧嘴笑道:“老苏睡觉打鼾响,不敢打扰教主安睡。”沈文谦皱眉道:“你这把年纪通宵不眠,身体如何扛得住?”

苏道泉笑道:“教主有所不知,当年我从明尊学艺,我底子薄,身子弱,悟性又差,心经中三十六般法门我皆学不会,明尊这才传我他老人家独创的蛰龙眠,明尊说他是笨功夫,可我看这才是天地之间最高明的武术,原因无他,只因这功夫无需勤练,只需睡觉便可成就,这功夫可是合了老苏的脾性,练了没几天,老苏整日的睡,不到三年练就了一身本领,后来在这里枯坐二十年,这睡觉功夫早达致虚笃静,心空意凝的不动心境界,我睡是不睡,不睡也睡,这功夫最养心神,日后习练大光明如意伏心法全赖此功。”

不多时沈文谦吃过早饭,又有狱卒将一切收拾妥帖,沈、苏二人才端坐于地,神情肃穆。苏道泉凝视他片刻,正色道:“教主一生神功盖世,传于数人,然个人根器不等,悟性才智也有不同,所得便不相同,如参天之树,只见枝节,不触根本,故难达明尊造化高妙之境,此也是无奈,但唯有蛰龙眠一术,乃是龙归元海,阴阳潜藏的蛰心之妙法,心乃修行万法的根源,此术也是明王心经的起篇,教中年高的几位老伙计都会一些,但说起独专且精妙者,除教主外,却非老苏莫属。”起身笑道:“老苏先演给教主您看一眼。”

忽卧倒在地,头东脚西侧身而卧,左臂屈肘作枕,右手掌心张开盖在脐腹,双腿左屈右直,双眼闭合,似乎进入梦乡。沈文谦凝神细看,初时尚难见端倪,少时便见他皮肤白皙,呼吸悠长,少时便微不可闻,几近于无,竟进入了锁气胎息之境。再过一炷香工夫,苏道泉凌乱须发无风自起,整个人体内有水汩汩流动,好似惊涛拍岸,巨浪奔腾,发出骇然声势,周身衣衫无风自动,不住翻腾。沈文谦大感神奇,来到他身边,仔细端详。少时贴着他面孔,凝神一望,苏道泉蓦地睁眼,目光有若实质,鞭子一样抽向沈文谦,后者怪叫一声,好似挨了一记重拳,向后飞倒而去。苏道泉下意识扑身而上,扶住沈文谦,喘息不已。沈文谦半晌才回过神,浑身汗如出浆,俱是冷汗,见苏道泉整个人似未醒透,眉宇间全是寒意。不敢再看他。

少时苏道泉眼中迷离渐去,才打个激灵,匆忙跪在地上,开口道:“老苏唐突,冒犯尊者,几酿大祸,请教主恕罪。”磕头不止。想了想,又道:“此乃大光明如意伏心法中的打神之术,我仅修得皮毛,传闻明尊当年与人放对,只望了别人一眼,须臾齑灭对方神宫,将人杀死,此中玄妙,笔墨难描。”一时意醉神痴,向往至极。沈文谦此时犹觉眼痛,神台一片混沌,木然摇头不语。

苏道泉见状心急,出手又在他身上捏了几把,才将他从虚无之处拉了回来。半晌,沈文谦才觉慧光朗照,心神始复旷达,瞳孔也渐复清明,当下心有余悸道:“我方才灵台崩塌,元神几灭,实在恐怖至极。”双手拍打胸口,有劫后重生之感。苏道泉连连叩首,山呼有罪。沈文谦不以为意道:“你真心待我,无意之举我怎会妄加怨责。”将他扶起,又道:“我自幼读诗书文章,只将此虚无缥缈之事归于怪力乱神,今日才真正开了眼,才知圣人之言亦有取舍。”不觉怅然若失。苏道泉笑道:“圣人不免短见,若依我看,自古超凡入圣唯有习武一途,所谓脱胎换骨,便是尽去人性,留存神性,脱尽凡胎,成就至人。”沈文谦皱眉道:“古人说至人无梦,修武到了极深之处,果真便不做梦么?”苏道泉点点头道:“明尊当年便从不做梦,弟兄们都啧啧称奇,羡慕至极。”沈文谦又道:“素问有载:中古之时,有至人者,淳德全道,和于阴阳,调于四时,去世离俗,积精全神,游行于天地之间,视听八达之内,此盖益其寿命而强者也。当时我读此文,也觉诧异,如今思来,古人定然是见过此等高贤,否则又如何写就文章?”

苏道泉闻言眉开眼笑,拍手赞叹道:“教主冰雪聪慧,一点就通。”沈文谦又道:“那若与人动手时岂非要时刻藏静于内,才是真本领?”苏道泉闻言意怔,抚掌笑道:“正是此理。”沈文谦听他夸赞,也甚欢喜,又道:“我以为习练拳脚便是用一些舒筋活骨的手段,再搬弄些固定套路,打熬身体,如今看来,确是井底之蛙。”苏道泉冷冷一笑道:“此乃最低级的拳术,是舍本逐末的法子,即使天资出众,肯下寒暑苦功,也难成就本领,我明教乃斯道巨擎,如何会学如此微末之技。”沈文谦听他说的天花乱坠,看似随口而就,无稽之谈,细品却颇有深意,值得玩味。心中感叹他见识非凡,心间也隐隐将他视作授业恩师,言语间也多了些恭敬。

苏道泉闭目站了一会,随即睁开眼来,说道:“老苏最拿手的便是这蛰龙眠,您先从此术下手必然无差,智慧法王的心剑之法,俱名法王的神变之术日后教主俱要掌握精纯,才不堕明尊之名。”当下指点沈文谦侧躺在地。初时沈文谦尚难掌握诀窍,但苏道泉岂是俗手,沈文谦每有动作不到之处,苏道泉便出手纠正,不过半日工夫,沈文谦已是坐神入照,体内生机腾腾,气血活泼。此后数日,苏道泉悉心教导沈文谦,沈文谦锁心猿,拴意马,安心习练蛰龙眠之术,身上伤势也俱大好。二人更添欢喜,相互更沉浸其中,各寻乐趣。后几日,苏道泉又吩咐狱卒寻来滋补药材,在监房内置起炭火炉灶,用瓦罐每日熬制汤药,或内服,或是外敷。才十来日,沈文谦已是筋强骨壮,气质非凡,举手投足间已有不俗之相。蛰龙眠也有小成,每日早晚不辍,习练得越发得心应手,体内血液流动,汩汩有如湍流,隐有滔滔之声。再过数日,苏道泉才嘱托他夜间依蛰龙眠修心养气,日间便教他识经认穴,又悉心讲述阴阳五行,汤药针灸,脏腑经络并歧黄之术。沈文谦见他人虽粗犷,不读诗书,却精擅医道,更兼心思细腻,常常将高深的道理深入浅出娓娓道来,旁征博引,说的恰到好处,教人一听便懂,不觉对他刮目相看,交谈间更客气如宾,沉浸其中,一时学的如痴如醉。一老一少把臂谈玄,亦师亦友,毫无拘牵。在狱卒与囚犯众目之下,安然自乐,忘记寒暑日月,苏道泉虽不是福泽百世的巨匠,也是冠绝一时的宗师,不觉毕生修行妙悟,已于此漫漫日夜,流入沈文谦心田。两人直把个肮脏的沧州牢狱直当成了人世间最美妙的天堂。

沈文谦挪开脚低头细看,却见地上锁铺两块青砖裂成几块。他蹲下身子凝神望着几道裂缝,心头一震,暗道:想不到不过修十余日,便有如此成就。想起先所受折磨,一时心下喟然:若我当时也有此时本领,那等折磨也并非不能忍受。想起过往磨难,仍旧心悸非常。两人牢中畅论拳髓,早忘了时光流转,一日天降瑞雪,遮盖万物,雪沫飘入牢房,师徒才觉岁月犹在,回神已是年关。此刻整个沧州大狱中热闹非凡,有不少本地囚犯托在外的亲朋,通过狱卒将衣物酒肉源源送入监内,不少犯人也换了新衣,扫洒监室,以待新春。

苏道泉也受不少孝敬,每日喝酒吃肉,与众人纵情放歌,又哭又笑,苦中作乐。这一日已至除夕,又有狱卒拎了几张裁好的红纸来到内监,冲牢内沈、苏二人道:“大王爷、沈公子,这是前面府衙贴喜字剩下的几张红纸,皆是现成裁好的,咱琢磨着给大伙添点喜气,便做主稍了进来,想求沈公子给咱润笔写几幅联。”

苏道泉正闭目静坐,闻言睁开眼睛笑道:“你小子倒是有心。”沈文谦也起身向前,接过纸笔。狱卒又递过一小块墨锭,沈文谦席地而坐,苏道泉便手忙脚乱研出墨汁。沈文谦闭目思索片刻,少时胸有成竹,才执笔饱蘸了墨汁,苏道泉早捏了春联上下两端,手中一抖,那春联绷得笔直,摆在沈文谦面前。沈文谦打叠精神,笔走龙蛇,写了四字。不待墨干,又换了另一幅春联,刷刷四笔,一蹴而就。苏道泉笑道:“教主这对联恁短,老苏不识字,教主给咱念念。”狱卒与众囚犯也目不识丁,均伸长了脑袋,向这边望来,面上挂满期待。沈文谦将笔投在地上,缓声道:“老苏我若念给你听,你可休要怪我。”苏道泉心中讶异,惊疑道:“教主写春联乃是喜事,老苏怎敢怪罪教主。”

沈文谦哈哈大笑,随即朗声道:“我这联上联念作:福无双至!”苏道泉心中一凛,心中冒出不祥之感,哑口无言。当下有长嘴的囚犯接道:“祸不单行。”众人听了,俱面面相觑,心中均想:今日乃是除旧迎新的好日子,咱们虽在牢狱,但也要讨个彩头,沈公子如何出此不吉之言。那狱卒见苏道泉面孔阴鸷古怪,心中暗呼倒霉,隐约后悔起来。沈文谦见众人心中虽有微辞,却不敢怨责,微微一笑,吩咐道:“老苏,将春联拎起来,我要再添上几笔。”

众犯这才喜笑颜开,夸赞连连。那狱卒上前道:“快点将沈公子的墨宝贴起来,让咱爷们也沾点喜气。”就要伸手向前。苏道泉手上肌肉跳动,低声一声:“着!”两幅春联便从手中飞出,正挂在牢门对面墙壁。众人又是齐声叫好,夸赞大王爷手段通天。当下便在监室内围成一团,眼睛飞出铁栅栏,争相欣赏秀才墨宝。旋见一人身着常服,如风而入,手里拎着酒菜。少时停下脚步,看那春联,眸子闪过光芒,赞道:“这字写的不输二王,端的高妙非常。”扭身面对苏道泉,将酒菜放在地上,抖了抖衣衫,一个头磕在地上,喜道:“周五给道泉先生拜年了。”苏道泉面上堆起笑容,拉起他道:“你小子自从娶了老婆,便再没来这跟老子吃年夜饭了。”

周五满脸堆笑,又冲沈文谦恭敬行了一礼,忙道:“周五见过明教教主。”沈文谦目瞪口呆,扶住他道:“你如何知此消息。”苏道泉笑道:“这小子在这里当差十来年,什么事须瞒不住他的耳目。”周五连称惭愧,一步跨进监室,张罗着将酒菜铺了一地。又一边询问沈文谦近况,语气颇为关切。少时寒暄已毕,周五与沈、苏二人这才分清主次,席地而坐。隔壁数个监室也置办了简朴酒菜,一时喧嚣热闹至极。狱卒转身锁了牢门,又冲重犯呼喝道:“大过年的,都给老子少喝点酒,否则闹起事来,老子把你们屁股扒光了点炮。”众犯人忙不迭应了,那狱卒才骂骂咧咧的招呼同伴,各拎酒菜,躲到摆放狱神的案子后面喝酒吃肉。

这一日已至除夕,又有狱卒拎了几张裁好的红纸来到内监,冲牢内沈、苏二人道:“大王爷、沈公子,这是前面府衙贴喜字剩下的几张红纸,皆是现成裁好的,咱琢磨着给大伙添点喜气,便做主稍了进来,想求沈公子给咱润笔写几幅联。”苏道泉正闭目静坐,闻言睁开眼睛笑道:“你小子倒是有心。”沈文谦也起身向前,接过纸笔。狱卒又递过一小块墨锭,沈文谦席地而坐,苏道泉便手忙脚乱研出墨汁。沈文谦闭目思索片刻,少时胸有成竹,才执笔饱蘸了墨汁,苏道泉早捏了春联上下两端,手中一抖,那春联绷得笔直,摆在沈文谦面前。沈文谦打叠精神,笔走龙蛇,写了四字。不待墨干,又换了另一幅春联,刷刷四笔,一蹴而就。苏道泉笑道:“教主这对联恁短,老苏不识字,教主给咱念念。”狱卒与众囚犯也目不识丁,均伸长了脑袋,向这边望来,面上挂满期待。沈文谦将笔投在地上,缓声道:“老苏我若念给你听,你可休要怪我。”苏道泉心中讶异,惊疑道:“教主写春联乃是喜事,老苏怎敢怪罪教主。”沈文谦哈哈大笑,随即朗声道:“我这联上联念作:福无双至!”苏道泉心中一凛,心中冒出不祥之感,哑口无言。当下有长嘴的囚犯接道:“祸不单行。”众人听了,俱面面相觑,心中均想:今日乃是除旧迎新的好日子,咱们虽在牢狱,但也要讨个彩头,沈公子如何出此不吉之言。那狱卒见苏道泉面孔阴鸷古怪,心中暗呼倒霉,隐约后悔起来。沈文谦见众人心中虽有微辞,却不敢怨责,微微一笑,吩咐道:“老苏,将春联拎起来,我要再添上几笔。”苏道泉不明所以,依言又撑起两联,沈文谦挥墨又添六个大字,提笔在胸,吟诵道:“福无双至今日至,祸不单行昨夜行。”苏道泉闻言怔怔愣了一下,忽领悟此中深意,大叫一声“好!”众人才幡然领悟,轰然鼓掌,交口称赞。那狱卒一颗心才定下来,与众囚犯捧着沈文谦道:“沈公子才学通天,这春联在真是写的既应景,又讨彩头。”众犯这才喜笑颜开,夸赞连连。那狱卒上前道:“快点将沈公子的墨宝贴起来,让咱爷们也沾点喜气。”就要伸手向前。苏道泉手上肌肉跳动,低声一声:“着!”两幅春联便从手中飞出,正挂在牢门对面墙壁。众人又是齐声叫好,夸赞大王爷手段通天。当下便在监室内围成一团,眼睛飞出铁栅栏,争相欣赏秀才墨宝。旋见一人身着常服,如风而入,手里拎着酒菜。少时停下脚步,看那春联,眸子闪过光芒,赞道:“这字写的不输二王,端的高妙非常。”扭身面对苏道泉,将酒菜放在地上,抖了抖衣衫,一个头磕在地上,喜道:“周五给道泉先生拜年了。”苏道泉面上堆起笑容,拉起他道:“你小子自从娶了老婆,便再没来这跟老子吃年夜饭了。”周五满脸堆笑,又冲沈文谦恭敬行了一礼,忙道:“周五见过明教教主。”沈文谦目瞪口呆,扶住他道:“你如何知此消息。”苏道泉笑道:“这小子在这里当差十来年,什么事须瞒不住他的耳目。”周五连称惭愧,一步跨进监室,张罗着将酒菜铺了一地。又一边询问沈文谦近况,语气颇为关切。少时寒暄已毕,周五与沈、苏二人这才分清主次,席地而坐。隔壁数个监室也置办了简朴酒菜,一时喧嚣热闹至极。狱卒转身锁了牢门,又冲重犯呼喝道:“大过年的,都给老子少喝点酒,否则闹起事来,老子把你们屁股扒光了点炮。”众犯人忙不迭应了,那狱卒才骂骂咧咧的招呼同伴,各拎酒菜,躲到摆放狱神的案子后面喝酒吃肉。此时天暗了下来,周五忙吩咐狱卒掌了灯,不多时,天黑下来,一灯如豆,照的监内阴风飒然,苏道泉心中不安,灭了油灯,吩咐人生起炭火,炭火烧的旺盛,这才洒下温暖,照的满室春光。还未动筷子,沈文谦拉住周五袖口道:“我兄长如今可有消息?”周五借着火光打量他,见他起色温润,神气健硕,心下欣慰,面上却摇头道:“还未有消息。”沈文谦又急道:“那学政那边可有消息。”周五面罩忧虑,摇头不语。沈文谦心中焦急,又道:“那此事知府大人可差人去通学政大人?”周五摇头道:“大人推脱前年忙,说年后出了正月再将你这事给办了。”顿了顿,又道:“再说这事何须禀报学政。”沈文谦收敛笑容,闭目叹息。周五出言安慰他道:“沈公子无须担心,实在不行,周五想法子给您私下使点银子,相信季大人还是能给在下几分薄面的。”沈文谦摇头道:“季大人是清正之官,我如何敢行贿于他,坏他名声。”周五闻言扭头环顾四周,此时众人皆饮酒歌唱,各展形态,无人注意此处,周五这才低头拉住沈文谦袖角,压低声音道:“他哪算甚清官,不过是见了钱老爷,故人面前,装模作样罢了。”少时又忧虑道:“沈公子你还需在此待些时日,这是季大人要给故人脸色,不过幸好有道泉先生在此,他是大有来历的人,却甘愿做您的下属,您在此处不比在外面差。”一言落下,目光羡慕望着沈文谦。沈文谦喃喃道:“已是除夕之夜,却不知兄长在何处迎接新年?”神情颇为落寞,心中暗生苦涩,提起一根竹筷,在那首《过零丁洋》旁刻下另一首诗: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命随年欲尽,身与世惧忘。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