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英雄要救美

鱼时七本已做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准备——再入芥子帮,然百晓笙却好似终于知晓了他心意般,差人送来了一封信,一封关于顾轻尘下落的信:顾轻尘与唐希芸在花荫镇。

信的内容很简单,聊聊数字,却给此时毫无头绪的鱼时七给了行动的方向,黑暗中的灯塔。

随着鱼时七离开妙绝山庄,烟舟也一路追随而去,终于在鱼时七准备去往花荫镇之际赶上了他,继而侍奉身侧。鱼时七亦需随时差遣之人,如今来了心腹,自然也是欢喜,便将她留了下来。二人辞别了燃灯酒,便向着皇城边镇花荫镇出发。

两人骑着快马,行走于官道之上。鱼时七的心中已然积聚起无数疑团:这唐希芸是何许人也?与顾轻尘又是什么关系?二人又为何在一起……这许多问题,他自己没能想个明白,便把他们都一骨碌的抛给了同行的烟舟。

“唐希芸,什么来头?与顾轻尘什么关系?两人为什么在一起?”

烟舟不知宫主所为何事一下那么多问题,却觉得气氛有些微妙,便也不敢怠慢,一本正经的挑了些重点答道:“唐希芸,女,年芳二十七,八台山唐门之后。算得唐门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为人阴狠泼辣,擅蛊毒,尤其是活蛊,江湖人称唐三娘。”说到此处,看了宫主一眼,继续道:“至于她与顾公子的关系,属下就不得而知了。”

苏州的妙绝山庄与八台山的唐门关系不甚密切,鱼时七不知道唐希芸情有可原。不过烟舟,作为逍遥宫的第一信使,那是将中州大陆所有江湖势力中稍有名气之人都悉数记在心里,为的便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烟舟通过妙绝山庄所有信使的汇总,却没能得到太多顾轻尘的信息。他就像雨后的彩虹,忽隐忽现,七年前曾出现在皇宫,此后又不知所踪,近来才又重现江湖出现在雍州,而后的又失了踪迹。就算他不是神龙,却也总是见首不见尾。

她想不明白宫主为何突然问起一个唐门女子和一个忽隐忽现之人,却也只能将唐三娘的传奇事件半客观半夸张的说与宫主听。鱼时七全程静静听着,偶尔点头示意继续,心中却是百转千回,顶不是滋味。

鱼时七本存了些唐希芸不过是一介籍籍无名的江湖女流之辈,不可与其宫主身份相提并论,可是在听完烟舟的说辞后,却又多了分不确定。唐门生存斗争的残酷,在整个中州大陆那都是有目共睹的,能在如此残酷的家族斗争中生存下来的,必都是唐门中的厉害角色,何况还是女中的佼佼者。

有传言说,唐门女子,不是最弱,便是最强。

若一介女流之辈,能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唐门中生存,且在江湖中还有一定名声,姑且不论那名声是坏是好,定是不可小觑之辈。想来她唐三娘便是那所谓的强者了。

更令他疑惑不解的是,顾轻尘怎会与她相识且相交。

直到见了她,鱼时七亦无法判定那是一个怎样的人,是阴狠毒辣多一些,还是情深义重多一点。其实,他们是何其的相似,只是她比他纯粹了许多。

顾轻尘被陈亚带入了皇宫的消息不胫而走,远在雍州赶赴花荫镇的鱼时七,遂改道直奔皇城邺安而去。

唐三娘欲追顾轻尘而去却寻不到路,又因婴孩的啼哭之声和破空的鞭声而追逐暗影至不归林界碑附近。在看清不归林界碑的瞬间遇袭,本以为寡不敌众必惨遭毒手,却在半道被赶来的唐千唐百二人救出,逃过一劫。

在花荫镇的唐三娘,本来还欲与唐千唐百二人置气,在听到顾轻尘被带去皇宫的消息,突然想起了七年前初遇顾轻尘的情景,便也匆匆赶往皇城邺安。

那时自己年芳二十,虽生得花容月貌,却因着周旋于家族内的生存斗争,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仍待字闺中。

正值唐门刚替先皇皇甫君逸铲除了巴蜀一带的叛党,先皇便赐婚唐门独女唐希芸,赐婚于丞相府的二公子司徒决。

司徒决英姿飒爽、满腹经纶,虽已有几房侧室,却仍是皇城中深闺小姐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与彼时的唐希芸年龄相仿,也算得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豪族与相府联姻,本是一桩两全其美的美事,却成了唐希芸的噩梦。在她随父入宫接旨谢恩后,得空便独自闲逛于繁华的皇城大街,不料却遭隐匿于皇城的地痞无赖围攻。

那时的她虽已见惯了家族势力间尔虞我诈的争斗,却鲜少行走于江湖中,不懂人心善恶,也没多少防身的技能。手中的竹叶镖已被她用尽,药粉亦对他们全然无效,可那些无赖犹如源源不断的臭水向她涌来,口中还说着污秽粗鄙的话语。

“小妹妹,陪爷爷我快活快活!”

“臭娘们,你竟敢踢我,看我待会让你哭爹喊娘都没有力气。”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鞋子已在逃跑的过程中不知掉落何方,脚掌碰到了尖锐的石头,划破了皮肤,汩汩的流着血,脚底是火辣辣的疼。衣服在拉扯间已经被扯坏了大半,袖子已然不知所踪。跌跌撞撞的奔跑在他们将她团团围住之时结束。

“跑呀!有能耐的,你倒是跑呀!”

“怎么不跑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们将她推搡到地上,无数双手伸向她,扯碎她身上已为数不多的衣物。衣物破碎的声音,无赖粗鄙的话语,夜晚风过的声音,无数的声音自四面八方袭来,敲击着她脆弱的耳膜。

夜。黑夜。无边的黑暗。

黑暗的潮水涌来,没有一丝光亮,整个世界淹没在黑暗的潮水之中。

在她以为,今日必将屈死于一群流氓无赖之手。他出现了,那道划破暗黑的光,那个暗夜中的英雄,带出走出了黑暗深渊的光。从此他便成了她一生的圣光,一生想要追随的圣光……

“小姐?”唐百的声音打断了唐三娘的回忆,皇城本是她此生不愿再踏足的地方,却因着顾轻尘的关系,刀山火海,天堂地狱,她都不介意走上一遭。

“去皇城。”她坚定的声音就如她的决心一般。

七年前,给你自由,我放你走。七年后,无论如何,我绝不放手。

“是。”唐千唐百齐齐回道,二人本因唐三娘对顾轻尘的特别青睐而欲除之后快,不料弄巧成拙反而陷唐三娘于危险之地。欲将功赎罪,此时的二人不敢有丝毫违逆懈怠之意。

“七年未见,顾公子,别来无恙。”文宣王略带沙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迷离,两颊漾起的笑容依然如沐春风,但顾轻尘却答不上话来,两人相顾无言,静立半晌。

“王爷。”一声悠扬婉转的呼唤,随着呼唤而至的是一个白衣娉婷的女子。女子身着绣有荼蘼印花浅蓝对襟长衫,逶迤拖地牙米白色荼蘼襦裙,身披淡白色蝉翼薄纱。

乌黑浓密的青丝,绾出一个风流别致飞天髻,轻拢慢拈的云鬓里插着荼蘼花枝凤尾簪子,肤如凝脂的皓腕上戴着一个琥珀连青金石手串,腰系金黄色柔丝腰带,上面挂着一个淡青底荼蘼金丝纹香袋,脚上穿的是黄绿绣荼蘼的鞋子,整个人清丽脱俗,却也被荼蘼团团包围。

三春过后诸芳尽,荼蘼花开春事了。那是一种极伤感的花。

荼蘼花开,意味着感情的终结。爱到荼靡,也便意蕴生命中最灿烂、最繁华或最刻骨铭心的爱即将失去。

为何一个王妃却全身上下无意不被荼蘼包裹,好似她的存在就是一种末路之美。顾轻尘心下不经暗忖。

女子款款走来,越过顾轻尘,走到文宣王近前,女子怀中还抱着一团白色绒毛的东西。婉转悠扬的声音继续响起:“荼蘼见过王爷,王爷吉祥”,说完欲下跪行礼,文宣王急忙扶住了向下俯去的娇躯,盈满笑意道:“王妃免礼。”说完扶着女子向着殿里的梨木圈椅行去,坐定之后不忘招呼顾轻尘上前,还赐座上茶,俨然是一副招待上宾的礼节,与陈亚野蛮的做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顾轻尘细瞧女子怀中那团白色的东西,原来一只雪白剔透的猫儿。葡萄大小的金黄眼珠滴溜溜的乱转,似在不断打量他这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之人,小小的鼻翼下面是一张粉嫩的三角嘴,嘴边有一个漂亮颀长的的“八”字胡,随着它的左右摇晃的脑袋不断摆动,两只尖尖的耳朵竖在圆圆的毛茸茸的脑袋之上,灵气十足。

打量完后,眯上金黄的双眼,有着厚厚肉垫的爪子向前舒展,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复又慵懒的瘫在王妃的怀中,时不时亲昵的蹭一蹭王妃的手心。每每此时,王妃总会深情的唤它一声“小白”,犹如呼唤一个心爱之人般缠绵。

“好灵气的猫儿。”顾轻尘叹息般道。

不待王妃回话,文宣王径自抚摸上小白满是绒毛的头,说道:“小白,是荼蘼的爱宠,自幼随在身侧,有点怕生,特别爱粘着荼蘼,连睡觉也是一起,她们感情好得有时候本王都嫉妒呢。”

“王爷。”王妃娇嗔的喊了一声,却逗得大家灿笑了起来。文宣王喝了一口茶,方才惬怀地说道:“顾公子,请自便,就当自己家里,不用拘束。”

顾轻尘被陈亚折腾了大半天功夫,确实有点口干舌燥,遂喝了几口茶水才缓缓问出声:“不知王爷将顾某挟持进宫,所谓何事?”

“哈哈,让顾公子见笑了,陈亚行事确实粗鲁了一些。本是想请顾公子进宫的,方法可能欠佳,本王在此先替陈亚陪个不是。”说完还真像顾轻尘作揖。复又淡笑着道:“顾公子,七年不见,别来无恙,我们就当朋友叙叙旧。”

“朋友?叙旧”顾轻尘腹诽,自己平素风餐露宿惯了,何时结得这大名典典的文宣王为友,更枉论叙旧一说了。

“王爷说的极是,顾公子便无需客气。”王妃眉眼带笑着道:“荼蘼常听王爷说起顾公子,今日得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

“顾某谢过王爷王妃的抬爱。”顾轻尘不善应酬,想了许久也只想出这么一句。而他的心思已全然放在了那所谓的七年前的事情之上了。

唐三娘,陈亚,文宣王,他们都在说七年之前的事,可他的记忆里全然没有那些过往。

喝茶之后又用了膳,皇亲国戚那就是出手不凡,山珍海味那皆是唾手可得之物,山珍海错弃藩篱,烹犊羊羔如折葵,亦不过如此。

顾轻尘大饱了口福,亦知晓了一些王府与王妃的事情。王妃名唤白荼蘼,亦最喜荼蘼花,难怪一身的荼蘼花饰。于三年前嫁与文宣王,膝下无出,不过王爷也只娶了她这么一个正妃,宠爱有加,二人举案齐眉,锦瑟和鸣,也算得邺安城中一大佳话。

顾轻尘被安排在离文宣王最近的流云宫,被一众奴仆锦衣玉食的伺候着。初始他以为入了皇宫,以陈亚嚣张的态度,不自己是进了天牢就是入了地牢,如今却是惊天逆转。寻思不出原因却也明白了暂时出不去宫,也便就安心住下了。

或许可以以此为契机,寻找七年前的记忆,让他忆起一些被他遗忘的前尘往事,也是极好的。如果知道曾经七年的记忆需要用现在七年的记忆来交换,如果可以选择,顾轻尘或许就不愿想起。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顾轻尘在流云宫里住下,闲暇时分便逛逛园子,翻翻藏书权当消遣。文宣王对顾轻尘表现出极大的关切与热忱,犹如多年至交相待,凡事有求必应且尽心尽力。除了处理朝政花费的功夫,都陪在顾轻尘两侧,有时与他对弈,有时与他说书。

顾轻尘偶尔打趣:“王爷,下了朝不回你的文宣宫找你的王妃娘娘,却来我的流云宫里陪我下棋解闷,让外面的人看了去,也不怕闲话你么。”

“哈哈哈,何人敢说本王的不是。再者本王何须在意那些闲言碎语,轻尘何时也懂得为我思量了。”带了抹坏笑,俯身靠近顾轻尘,在其耳边揶揄道:“不过,话说回来,若轻尘愿意,本王倒是乐意至极。”眸中还带着丝戏谑的光。

本以为这位王爷必会反省自己,有所收敛,却不料语出惊人。所以说,这哪里是他顾轻尘的故友呀!真想扶额长叹一声:交友不慎,交友不慎哪!面上却只淡淡道:“王爷说笑了。”

文宣王就着俯身的姿势,仔细打量了一番,有些惋惜道:“本王是开玩笑来着。”语气中似乎透着一丝似有似无的失落之感,顾轻尘暗笑自己想太多。

顾轻尘一笑置之。此后,对于这位随性的王爷,顾轻尘也便随他去了。

这一日午后,文宣王与顾轻尘正在流云宫的落花轩里对弈,刘公公来报,说有两人欲见顾轻尘。文宣王原本想要草草打发了事,无奈刘公公却道其中一人手执先皇御赐的金牌。

文宣王和顾轻尘皆是一惊,想不出会是何人,有如此大的来头,只得停了下到一半的棋局,向着前殿走去。见到来者,顾轻尘就有些后悔见客了。

这一日午后,文宣王与顾轻尘正在流云宫的落花轩里对弈,刘公公来报,说有两人欲见顾轻尘。文宣王原本想要草草打发了事,无奈刘公公却道其中一人手执先皇御赐的金牌。

文宣王和顾轻尘皆是一惊,想不出会是何人,有如此大的来头,只得停了下到一半的棋局,向着前殿走去。看到来者,顾轻尘就有些后悔见这所谓的客人了。

来人一袭红衣,向着文宣王行了一个简单的礼,便快步跑向顾轻尘,双手迅速攀上了顾轻尘的胳膊,声音甜甜道:“顾郎,我可找着你了。你可知道,自云来客栈一别,真是叫我一番好找。幸得有人说你进了宫,我才勉为其难进宫来。不料,你当真在此,真是太好了!你可知道,我在这宫里一顿好找,才寻到你的……”说道最后,声音里带了哭腔,眸中尽是委屈之色,晶莹的泪珠蓄满眼眶。好一副楚楚可伶、我见优伶的模样。

唐三娘拉着还在站立的顾轻尘,就是好一顿倾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得是多少个日子未见,隔了多少个春秋。看得立在一侧的鱼时七和众人瞠目结舌。

最后还是文宣王出声打了圆场,众人才落座,顾轻尘亦寻得一个远离唐三娘的契机,奈何还是失败了,唐三娘紧挨着他坐下。

胸中郁卒的顾轻尘只想扶额,却生生忍将下来,不过也未曾看一样与唐三娘一道而来之人。

文宣王瞧着视线在唐三娘与顾轻尘之间不断流转的鱼时七,咂摸出了一些异样的味道,与王妃互相交换了眼神后不动声色的继续听着唐三娘的述说。

自不归林归来之后,唐三娘便察觉不到生死蛊的牵制。

据蛊书记载,没有牵制大抵有两种情况,一是中蛊之人生故蛊死,一是蛊毒蛊性失效。

唐三娘的蛊毒,她有足够的自信,蛊性不可能失效。那便只有一种解释——顾轻尘遭遇不幸。可若顾轻尘遭遇有意外,那唐三娘亦不可幸免。如今,自己安然无恙,却独独没了顾轻尘的消息,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惶惶不可终日。

现下终于得见心心念念之人,便是一刻也不想分离,甚至忽略了顾轻尘那刻意摆出的冷淡与疏离。

这一场会面,也许可以称之为高兴愉悦的,便只有唐三娘一人。文宣王有意无意提起七年前的往事,唐三娘更是滔滔不绝应和。顾轻尘终是忍无可忍,随意寻了个借口脱身,唐三娘却寻了更多的由头跟上,让他始终没了法子。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顾轻尘终是忍无可忍般出声道:“唐姑娘,你还要跟我到什么地方!”前面便是顾轻尘流云宫,他无意让唐三娘进去。

“顾郎?我们许久未见,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要说与你听,我……”唐三娘焦急的解释着什么,看到顾轻尘越来越黑的脸色,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好脾气之人是从不轻易动怒的,可是一旦动了怒,那便是大怒。在唐三娘的认知里,顾轻尘就是此类人,当初在云来客栈一事,本就自己理亏,现下这番光景就更糟糕了。

在唐三娘还未想出说辞之际,顾轻尘便出声了:“唐姑娘,上次的事,我很感激你。但,我们之间,到此为止吧!我并非你欲寻找的那个顾郎!”字字句句铿锵有力,“七年前,我未曾入得皇宫,亦未曾救你于危难之中,更没有其他什么。你所心心念念的过往,你跋山涉水所寻找之人,不过都是一个与我同名之人罢了,而不是我。把时间花在我身上,岂不是白白浪费你寻人的功夫,亦错失了寻到他的机会,岂不是得不偿失。”说完也未看瞠目结舌的唐三娘一眼,径自走开了,不带一点点留恋。

这一幕,被跟踪二人而来的鱼时七看了个正着,他虽听不真切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只隐约听到一个七年,但他能明显感觉到顾轻尘的怒意。他不知是该跟上径自走开的顾轻尘,还是安慰怔在原地的唐三娘,亦或转身离开。

在鱼时七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时,遇到了文宣王王妃白荼蘼,王妃邀其游园赏菊,两人便向菊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