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杀机

飞瀑凌云剑泛着清光,一剑刺破女子的肌肤,却就在这一瞬间,奇变突起。水中的女子竟然凌空跃起,如同一朵在半空中绽放的水仙花,一脚踢向端木凰的手腕,当对方手中的剑被踢得高高飞起时,她同时向着岸边的衣服招了招手,那衣服仿佛活了一般,瞬间自行“跃起”到她手里。

再次落下之时,她已着衣衫、手执长剑冷冷立于地面,锋利的剑尖指向少年,身上的水珠正一滴一滴落在脚下。

月夜。夜色朦胧。

夜风在这片边陲小镇畅快地呼啸着,肆虐天地间。

月色阑珊中,女子抱琴踏月而来。只见暗月之下,一个窈窕的身影,携一把古琴,如同月下的惊鸿仙子。

没有那么多的思虑,现在在女子的脑海中只有一件事要做。屏息凝神,捕捉周围任何一丝丝异动的迹象。

蛰伏已久,却不闻任何异动,此时的她绷紧了神经,黑夜中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那种律动不规则的心跳。

在这里得了名琴之后,兰若凌又在此打听了两天,只知道这镇子已连续发生血案。是否是铁甲铜尸作祟,得再次确认。

迎面而来的风像是鳄鱼粗糙无比的舌头,摩挲着少女的面庞。兰若凌极力忍着,纤瘦的身影紧紧贴着怀里的古琴,十指抚弦,剑拔弩张。

“啊……”

空气中传来一阵细不可闻的呼喊,兰若凌细细辨认,声音来自小镇西北角。

月影下衣袂轻拂,一道身影迅速消失在暗夜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全力施展下的轻身功夫竟如此了得,兰若凌自己都没发现,因为她自己还有一段被尘封的往事。此刻,她的注意力全在前方的道路上,空气中腐朽的气息越来越重,兰若凌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气味。

一步,两步,三步……越靠近越悸动,兰若凌紧扣琴弦的手已经感受到了自己微微的震颤。指节,泛白。

正前方百米之外,朦胧不清的伏着一件事物,像是一只蛰伏的怪物。

每走一步,兰若凌的心就往下沉了一下。

怕……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在那团事物面前站定。定睛细看之下,兰若凌几乎苦胆水都要吐了出来:面前这团黑乎乎的东西,四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起来,竟然是个人!他还保持着跪地的姿势,脖子上被洞穿了两个尖锐的洞,头骨已经被拧断了,歪歪扭扭的触地。

兰若凌倒吸了一口冷气,立马提高了警惕。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这具尸体发出的腐臭气息,和那个铁甲铜尸发出的完全一样!

一想到那具发烂发臭的铁甲铜尸有可能就在附近,兰若凌的心弦和手里的琴弦一样崩得很紧,对于那具刀枪不入的铁甲铜尸,兰若凌不确定用琴剑这种远距离的攻击方法来对付它是否有效。

“嘎嘎——”

初春时节少见的乌鸦,竟在此时发出了啼叫!

“砰砰砰!”

兰若凌手里的琴抑制不住地发出了震动!琴声里的音波扩散开去,惊散了不远处大槐树上的几只寒鸦。

却又是,一阵虚妄,一场虚惊。

就在兰若凌刚刚定下心神,收敛气韵的片刻,背后咫尺之远处一声爆喝如同鬼魅般惊魂袭来!

“嗷~!”

“啊啊啊!”

来不及转身,兰若凌的心早就漏跳了一拍,拿琴的手颤抖着拨了一下,气息不畅的瞬间,后背隐隐作痛。

当她准备以血肉之躯来准备承受这致命一击的时候,却在转身的瞬间错愕不已,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个肩头上挂着两个“南瓜”的异域小伙子,他此时正圈起嘴来学着狼啸,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泛起神气的笑意。

此时此刻,内心受到极大惊吓的兰若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这个人打死。

阿史那晟雷见到面前的少女被吓得花容失色,不禁得意不已,似乎为自己恶作剧的心理得到了极大地满足而感到心满意足,嘴里还在不停地学狼嚎叫:“嗷呜嗷呜~嗷呜!”

“你!”

兰若凌气愤至极,忘记了使用武功,却对着眼前这个人就是一记拳头。

不知道为什么,阿史那晟雷竟没有避让,结结实实地受了这一拳。

兰若凌一呆:“你怎么不避!”

“我喜欢被长得好看的人打!”

“……”

即使内心惊愤交加,兰若凌一时竟不知怎么回应。

阿史那晟雷走近死尸,微微下蹲,停止了他的恶作剧,细细观察那个倒在地上惨死的镇民,目光回到兰若凌身上,不禁皱起了眉头。

兰若凌内心一凛,也靠得很近,结结巴巴:“不是我干的啊……”

“嗯。”

“你到底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我说人不是我杀的。”

阿史那晟雷眼都没抬:“理解。毕竟呢,你是一个被随便吓一下都会面目扭曲的胆小鬼。”

兰若凌:“……”

阿史那晟雷起身,把自己如何来这的原委说了一下,又绕着兰若凌走了一圈:“你说,这镇上不会真的有鬼吧?”

“我哪知道啊,但我还是觉得,和我之前的境遇有关。”

兰若凌简要说了一下自己之前那段恐怖的经历,又诉说了为什么留在这里,只略去了竹林学艺那一段,才明白俩人都是为了那铁甲铜尸而来,瞬间达成了共识。

“我来这是为了自己,你却是为了管闲事。这样看起来,你也算是个有点正义感的人嘛!”

这么一来,兰若凌对这个人的嫌弃顿时减轻了许多。但是一想到片刻之前他的恶作剧,差点没把自己吓个半死,兰若凌就耿耿于怀。这个人,正义而不正经。

然而,就在他们插混打诃的短短时间里,地上的伏尸起了惊人的变化。

最为明显的是它干瘪的手指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深深凹陷,但指甲就此长了出来,借着朦胧月色的掩护,那个东西一点一点积蓄力量准备爬起伺机而动。

它一点点移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颤栗着起身,喷吐着腐烂的气息,朝着背对着它的兰若凌慢慢靠近。

阿史那晟雷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模糊之中,面对着他站着的兰若凌,那背后总有那么一丝不对劲。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具“死尸”已经行动敏捷起来。

“腾腾腾”

死尸开始奔跑起来!

阿史那晟雷睁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它一步一步摇晃着朝兰若凌“奔”过来,忍不住大喊:“你背后!”

但是经历过刚刚的“恫吓”,再加上这会儿的逗趣,兰若凌紧绷着的心弦早已放下,丝毫没有捕捉到身后那细微的变化。

见到眼前的人又故技重施,她眉目一扬:“你不要再骗人啦!又想吓唬我?我才不……”

然而,还没等她说完,乌黑细长的指甲,已距离她的后背不到一尺。喷吐着腐朽气息的骇人之物,已经探到了她后颈。

“不要!”

就在那具尸体歪斜的脖子上担着脑袋的獠牙快要戳到兰若凌的脖颈儿的一瞬间,阿史那晟雷一把按下了兰若凌的头,随即,尖利的獠牙擦着他手背的油皮划过,留下两道醒目的血痕。

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之下,兰若凌受力不均已经倒地,阿史那晟雷扯下身上的两个大铁锤,两只胳膊抡圆了“呼”的一声砸下,将僵尸的脑袋击落在地。

尸变了的尸体即使有了攻击力,但始终是普通的镇民,于是那颗脑袋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出一大段距离后,“砰”地一声落在了地沟里。

可怕的是,那缺了头的半截尸身,竟还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被阿史那晟雷踹了一脚后终于倒地,平息。

兰若凌还没来得及弄明白这一整件事情,摸着触地剧痛的额头,瞅了一眼阿史那晟雷:“你干什么呀!”

“救你呀!”阿史那晟雷回瞅了她一眼,用自以为很酷的姿势收回了大铁锤。

望着地上终于安静不动的尸身,兰若凌呆若木鸡。这……如果被铁甲铜尸咬住,会发生尸变,那么……她不敢想象!

“好啦。瞧这样子,那铁甲铜尸也不是夜夜出来作祟,否则这里早已变成了人间地狱。今夜它已伤了人,应该不会再出来了。依我看,不如先找客栈休息,明日再想办法找线索。”

“如果被它咬中的人会发生尸变,那么尸变又生尸变,岂不是人间变成炼狱!我们得赶快想办法呀!”

一想到那具尸体的目标是自己,兰若凌就感到十足的恐惧。但阿史那晟雷的提议无异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已是子夜,在寒夜中追查半天已然元气大伤。

阿史那晟雷再三确认之后,将无头尸体拖到深沟旁下放,清理完毕,两人一同在消失在夜风中。但他们谁都没有发现,阿史那晟雷右手手背上的两条血痕,正渐渐清晰,狰狞可怖起来。

谁都不知道,铁甲铜尸在外面做了什么,他们的世界,正变得血流成河,两个世界相撞,只能活一个。

瑶山高寒连冰雪,隔断红尘三千丈。

暮春时节,这座与世隔绝的城,却还覆着薄薄的冰雪,除了满树红梅点缀着白雪外,又悄悄绽放出些许嫩黄色来。

晨曦微露,少却了尘世的喧嚣繁华,这里一切都透着淡淡的清幽,偶尔夹杂着间关鸟语,令人舒适。

“端木城主……端木城主!”

然而,晨雾里远远传来的叫喊已经在山间回**,闻声,正在观月台坐禅的素衣清颜的男子,早已施展轻身功夫纵身而来。

端木凰再次见到她的刹那,眼眸里迅速闪过一丝不悦。那个被撵走之人,不仅又回到原地,身旁还有个……异族人?

梅树下,她头发几乎成了鸡窝状,神情紧张。显然,远途跋涉,衣衫褴褛,兰若凌早已狼狈不堪。

“端木……城主……我无心再次打扰,而这次却是关乎生命的大事,请你救救他!”

端木凰顺势瞧去,一身草原装束的外邦人,此时此刻原本应是正常血色的嘴唇,早已泛滥着一片吓人的死黑。他的整个身体支撑在兰若凌身上,软软垂下的右臂尽头,发出一股腐臭刺鼻的臭味。端木凰纵身上前,一把扯开男子的右衫,只见一股黑气顺着手腕血脉顺延而上,像一股若隐若现的黑线,快要到达心脉。

手指起落间,端木凰已连封他十二道大穴,以阻止黑气继续蔓延至心脉。而后居然负手,沉吟不语,似乎是在犹豫着、权衡着什么。

瞥眼的瞬间,端木凰还发现了点什么——重新回到原地的兰若凌,背上负着一把古琴,那层斑驳的旧布下,露出了名琴一角。

飞瀑连珠?这竟是飞瀑连珠琴!那个失落已久的‘琴剑之琴,剑意之琴’!

“哪里来的?”

端木凰伸手指了指她背上的琴,眼中泛起惊讶的神色。

“买来的。”

兰若凌答应过老闲翁,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他,更不会说出那段经历,于是低着头,淡淡回答。

“给我看看。”

显然,对于这样的回答,端木凰并没有满意,虽然知道对方在敷衍塞责,但他依旧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兰若凌解下琴,递给了他。

连云纹、飞瀑纹……这不就是自己昔年有幸见过一面的名琴“飞瀑连珠”吗?那个随着无尘尊者一同消失的琴,自从失了它,红尘城便从此再无真正的琴剑之技。

端木凰怔怔出神的时刻,墨首唐潇也已闻讯赶到。

她看到兰若凌时,眼中竟闪过一丝的不悦,却依旧抛出一个不失礼节的微笑:“你回来了,兰姑娘。”

“唐潇,吩咐几个人将他抬到药室,欲治此毒,我要先去医之馆查阅医书典籍,这毒我从未见过,不能妄论。”沉吟片刻,端木凰还是开口了。

“是,城主。”

“多谢!你真是个好人。”兰若凌见他肯施救,不由地脱口而出。

而端木凰心中一震,苦笑,我算得上是个“好人”么?

他把琴郑重地交到兰若凌手中,略含深意地说了一句:“好好珍惜。”

唐潇召来几名弟子,七手八脚担起了阿史那晟雷,就在这一刹那间,那个来自异域的小伙子怀里,忽然掉出一册细窄狭长的卷帙。

端木凰觉察,眼色一沉,忽然冲着那册卷帙一招手,不知道怎么的,那卷纸在跌落尘埃的刹那,居然像活了一般自行“跃”到他手里。

打开卷帙,上面用番邦特有的狼毫写着:

吾儿晟雷,自阿古勒至中原,寻飞瀑凌云,定族群。

余部见之,当执戈相助,使之路途顺畅无阻。

阿古勒部千骊王承

端木凰看毕,盯着落款处的“千骊王”三个大字,眼里溢满了杀气,那卷纸在他掌心里刹那间化为满天飞舞的白蝴蝶,散在雪地里,被潮湿的雪气溶化。

似乎是毫无征兆地,那个一向沉稳的年轻城主,忽然不顾一切地朝着阿史那晟雷奔去,向重伤的人打出一掌!

这种惊人的变化在一瞬间发出,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没来得及惊呼,兰若凌几乎是本能地,手中琴弦一捻,朝着那一袭白衣发出凌厉一击!

突袭自背后而至,似乎是没有预料,也没有防备,端木凰受到了剑气的侵袭,那一掌被他改了方向,拍碎了阿史那晟雷身旁的担架,而他自己,却因承受了那一击而气血翻涌。

端木凰猛提一口气,在转身的一瞬将那一股腥甜压了下去。

“城主!”

唐潇朝伤害他的兰若凌投去敌视的目光,来不及报复,她连忙抢上前去,扶住了端木凰:“你怎么样!没事吧?”

端木凰一摆手,冲着那个伤害了他的人,询问,“你……很在乎这个外族人吗?”

然此时此刻,兰若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的那句话,只好沉默地站在那里,咬唇。

“你带他离开吧!瑶山红尘城,不欢迎也不允许任何外族人染足我城!”

包括唐潇在内,所有人都从未见过这位年轻的城主发过这样的脾气,在瑶山所有人的眼里,他一向风度翩翩,遇事冷静,这次却如此动怒。

担架应声而落,兰若凌飞身上前,护住了那人的头。她抬眼瞧着不远处的白衣男子,仿佛是盯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路人。城主端木凰啊!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即便那一个月的相处,他向自己教琴授剑的时光,此时此刻看来,也只不过是观月台边的镜花水月,从来没有存在过。

也许在他的心中,无论是怎样的感情,都可以用时间去遗忘吧?

“我们走。”

见城主转身离去,其余的人也不敢妄加揣测,连忙跟了回去,唐潇也走了。霎时间,空旷的雪地之剩下两个人,漫天银白之中,两个人一躺一跪,梅花开得正艳,越映得兰若凌脸色煞白,阿史那晟雷脸色乌黑。

才走出几步,端木凰忽然站立了一下,微微一咳嗽,却用宽大的袖袍遮住了自己的脸。身旁的唐潇焦急地想要查看他的伤势如何,见他这样,却无可奈何。

“我扶你。”

“不用。”

略一停留,端木凰还是向前走去,脚步如同平时一样稳健,似乎是没有受到什么伤,而他的白衣的袖口,却隐隐带了一丝血红。

墨首唐潇愣在当地,默默注视着那个孤寂的背影离去。

回到清风堂,端木凰的眼神忽然变得空洞无比。自己这么做,真的是为了那个人吗?可是,厉雪南的死,不是自己“默许”的吗?为什么此时要将这笔债,统统怪到一个不相干的人头上?就因为他是个外族人吗?为什么!为什么!

衣袖轻挥,端木凰服下了一粒药丸,在药力的作用下,他的眼神越来越模糊,瞳孔被无限放大,当中出现一片洁白无瑕的天地,白衣女子持剑起舞,像是雪地里的精灵。她越舞越快,越舞越快,忽然在最关键的时候一转身,就要离开。恍惚之中,身后十七八岁的少年追上去握住了白衣女子的手:“雪南,不要走……”女子慢慢转身,却是一张空洞木然、没有五官的脸。

“阿南……阿南……那个女孩子,她真的很像你……看到她的时候,我就想到那时的我们……雪南……为什么我们要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为什么!啊啊啊啊啊!”

看到屋内的人失去了控制,窗棂外的唐潇下意识地捂住了嘴,阻止了自己的惊叫。从未见过这个一向能够克制自己的男子,竟流露出如此疯狂而崩溃的一面,没想到,十年一觉,他还是没能将那个人彻底忘却——前任红尘城主厉雪南,那个执剑覆雨翻云的女子,即使他们之间隔着宿仇,他竟然还把她看得那么重,全然不顾当初她联合右将军秋梦鹤破了大龑的耻辱。

端木凰,这么多年,你竟然都是靠着这样的方法来遗忘和折磨自己么!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逝者随风,新仇旧恨,付诸东流。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谁又比谁好些呢!

唐潇默默叹息,却又不忍心就此不管。这个人于她,又何尝不是锥心刺骨呢!

这一晚,墨首唐潇,在清风堂外默默守候了一夜。这一夜,里面那个人始终久久不能平复。天将明,夜的寒冷也似乎变得轻了,瑶山被乳白色的雾围绕着,像是系上了一条丝带。

一夜过后,端木凰最终还是出手救了阿史那晟雷。

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都很意外,除了唐潇。因为只有她知道其中原委,她亲眼看见兰若凌去求端木凰,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外族人,她跪在了那个人面前,求他救人,条件是一生一世,供其差遣,百死莫回。这样的条件,看似是对她的禁锢,实则,在端木凰那里,应该是保护吧?唐潇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嫉妒这个小丫头了。

即使这样,那个来自异域的外族小伙,还是没有得到客人应有的待遇,他被关押在地牢的最底层,除了治伤的时间外,其余时候都用铁链锁住。

岁月无声。

自己的伤势渐渐好转,而阿史那晟雷并不知道是谁就的自己,怎么救的自己。而怀里的信物,印有阿古勒族群的秘密文牒早已不翼而飞。

随便晃动一下手足,却只听见铁链撞击的声音在黑暗的地牢中回**,阿史那晟雷对这个地方充满了不满,发出一声声咆哮。

兰若凌呢?也没有再出现。她去了哪里?

整整十天,习惯了明亮宽阔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生活,被困在地牢里的阿史那晟雷只觉得自己像草原上被圈养的牛羊,这种不自由让他像是过了漫长的十年。

由于兰若凌的应允,于是久久空缺的瑶山红尘城四首之一琴首的位置,便有了人选。

“唐潇姐姐!”

月影西斜,映楸苑外,兰若凌不请自来。

“给我说说他的故事吧。”

虽然对于眼前人的到来大抵有些错愕,唐潇还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没有别人,她也不需要控制自己的感情,甚至没有热情招呼兰若凌,只淡淡地道:“你想听什么?”

“端木凰。关于……他以前的故事。”

“你真的要听吗?那可是一段很陈旧的事了。十年前,噢,十年前的你还是个小女孩吧?那段往事,我都快忘记了……”

唐潇叹息间,忽然心念电转:如果将十年前那段往事说给她听,她是不是会就此打消对端木凰的那份感情?毕竟,作为当事人,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和别人的爱恨情仇,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路人。

现在,好不容易没了那个人,却又来新的烦心事。如果……旧事重提,是不是能绝了这丫头的念呢?这一份守护多年的“感情”,如果自己没能得到,也绝不允许被其他人得到!

“既然如此,那我就说给你听便是。”

“嗯。”

兰若凌生怕错过,搬了黑檀椅坐在离唐潇很近的地方,眸子的光都聚焦在对方身上。

于是这一夜,借墨首唐潇之口,将十年前发生的那些武林旧事,恩恩怨怨,又重现了一番。

时光倒溯回十年前。

当日在紫云殿外,飞瀑凌云剑圣光再现,重铸成功,风声早已在外,惹得众多的武林高手齐发,纷纷到大龑皇宫抢夺。

守殿的羽林卫虽然英勇,但岂是这些江湖高人的对手,十二天鹰忙着护驾,却又被秋梦鹤派的兵和瑶山红尘城的高手牢牢牵制。当是时,厉雪南轻功无敌,飞身跃至高台,抢到了那一把旷古烁今的神剑,而她,也给了那把剑第一滴泪。

“找死!放下剑!”

即使手拿飞瀑凌云剑,厉雪南还是毫无疑问地成为众矢之的。大家对于这把剑的执念不容小觑,宁可立刻去抢即使殒命于此也不放过这种机会。

然,这把剑之于厉雪南,并不仅仅是天下第一神兵那么简单的意义。这是她父亲身为铸剑师后半生的全部心血,也是破坏她美好家庭的一个祸端。她既赋予了它第一滴泪,那么,她也要为它流尽自己的最后一滴血。

“谁敢上来!”

战到最后,早已敌我不分,不管是羽林军还是武林人士,甚至不乏正派中人,几乎人人想诛之而取剑。

于是,从紫云殿到北宫门前,厉雪南一路奔杀,血流成河,女子的白衣被染成了绯衣。从杀第一个人起,她从未如此狠辣过,甚至连眸子里都透出一股邪魅的戾气。

瑶山红尘城的“飞花无极十二式”,透过飞瀑凌云剑的威力,将挡路的人都纷纷化为齑粉。

原本,武艺高强的她手持飞瀑凌云,可凭一己之力夺路而出。却不知为何,忽然返身,救下了一名身着玄色衣服的少年。就那样的一折一救,等厉雪南再次冲出重围时,已精疲力竭,无力握剑。而那少年,亦不知去向。

奔杀十里,终于摆脱了所有人。

碧水青山环绕中,满身血污的女子披头散发,箕踞而坐。双手牢牢握着飞瀑凌云剑,剑柄的古朴的花纹深陷手掌心的肉里,剑尖朝下,末端稳稳插在泥土中,死死支撑着这具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倒下的身体。

喘息良久,侧耳倾听,没有了喊杀声。

是啊,飞瀑凌云剑出,所向无敌,得轩辕者得天下。谁还傻到一个人跑上来追着天下第一砍杀呢!

只是,不知为何,厉雪南觉得这剑隐隐透着一股不可驾驭的力量。方才的一路破军而出,她像是失去了自我,完全不受控制,不像是她在操纵剑,倒像是剑在操纵人。

一想到自己竟杀了那么多人,紫云殿前流出的血,都已将脚下的靴染红!那么,自己和那暴君有什么不一样!厉雪南重重叹了一口气。

微风送来远山木叶的清香,**涤了身周的血腥味。

厉雪南眼神呆滞起来,意识模糊了一阵之后,终于摇摇晃晃地来到潺潺流淌的水潭旁边。

除恶务尽。血腥满地。

厉雪南屏息凝神,运起飞瀑凌云剑奋力挥舞,东方,东南,西南,西方,西北,西南,南方,北方,用剑气封锁十方,霎时间百米开外的所有生灵,都被剑气惊得飞起奔走,转瞬间跑得干干净净。

精疲力竭的她用最后一丝神志再三确认周围安全之后,她除了衣衫,浣洗掉血污后放在岸边的石头上,置身淌在了清澈的水里。一瞬间,仿佛得到了救赎。

溪水能够洗去血腥,却洗不去污秽和罪恶。小时候,听父亲母亲在剑庐旁讲着上古干将莫邪的故事,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身边的双亲就好似干将莫邪夫妇,恩爱有加,从不参与江湖的争斗,那时候,厉乾作为天下第一铸剑师却退隐江湖,对于江湖来说,也是一大憾事。但他总会给女儿讲一些故事,大抵是他年轻时候的事情,说他还有三个结义兄妹,讲完了就摸着乖女儿的头:“小南长大后,要做一个正直的人。”

这时候,小小的人儿总是会眨着眼睛似懂非懂:“嗯。南儿会的。”

到如今,这一切,都不再是以前那样。她不再是那个天真懵懂的小女孩,她的母亲,在这场没来由的斗争中无辜殒命,如今父亲已逝,追随着自己毕生的梦想与挚爱的人,不再有遗恨。可她呢?为何要独留她一人在这荒芜的世间,苦苦守候什么呢!

在水里久久浸泡,连同大脑一起,一直到神志涣散之际,她才挣扎着从水里露出头来。

堪堪游到岸边,却见那个玄色衣服的少年,正举着那把名动天下饱饮人血的飞瀑凌云剑,剑尖透过波光浩渺的水泊,指向自己。一缕杀气涉水而来,少年握剑的手,血水正一滴一滴往下掉,仿佛在清溪之中盛开一朵朵血莲,转瞬即逝。

“你想乘人之危?”

厉雪南僵在水底,不敢妄动。此刻纵横天下的女剑士,竟因为身无片缕而被困于水中。方才下水前那番试剑,已然伤了他,而他却静静蛰伏,委实沉得住气。

少年剑眉一扬:“女魔头!你亡我朝廷,杀我父皇,害我族群,还派人来对我斩草除根!你杀了那么多人,纵使我现在杀了你,也是问心无愧!”

厉雪南冷冷盯着他:“好一个‘问心无愧’。原来你就是端木培那个暴君的后人。唐潇无能,居然没能杀得了你,既然如此,你杀了我吧!”

持剑的少年没有丝毫犹豫,剑尖在微微颤抖中刺到了厉雪南,却在她的檀中穴停下:“武功练到天下第一又有什么用呢?我现在轻轻一剑,还不是要了你的性命!”

看到对方通红的眼和颤抖的手,厉雪南冷冷瞥了一眼:“你今日只是失去了亲人,可我六年前就已没有家了!你父亲端木培为一己私利,令我家破人亡,我今日的报复,只不过是礼尚往来!”

“一己私利?我父皇若不是为了江山社稷,为那些平民百姓不被胡虏铁骑残踏,为何再铸飞瀑凌云!反而是你们这些自称正义的江湖人士,为了争那所谓天下第一的虚名,竟自己动手毁了自己的国!我父皇何错之有?何错之有!”

“是么?那为什么要杀了我母亲、然后逼我父亲去铸剑呢?若非我命不该绝,也早已不存于世!端木培?哼!他只是一个披着仁政外衣的暴君而已!”

端木凰气得浑身颤抖:“你胡说!你胡说!我父皇不是那样的人!”

飞瀑凌云剑泛着清光,一剑刺破女子的肌肤,却就在这一瞬间,奇变突起。水中的女子竟然凌空跃起,一脚踢向端木凰的手腕,手中剑被踢得高高飞起,同时向着岸边的衣服招了招手,那衣服仿佛活了一般,瞬间被吸附到她手里。

再次落下之时,她已着衣衫、手执长剑冷冷站在地面,剑尖指向少年,身上的水珠正一滴一滴落在脚下。

可心口一痛,被飞瀑凌云剑这样的利器一刺之后,即使没有穿透肌肤,但她已感力不从心,低头看到自己的血顺着雪白的衣衫沁出,转瞬间又映红了一大片。

端木凰虽然被制住,却还是一副要杀要剐随便的模样,甚至比起片刻之前的激动,有些厌世的沉寂。

一男一女,就这么对峙着,谁都没有说话,任凭时间与身边的溪水一起淙淙流过。

就在他们对峙的片刻,溪边又悄然多了几位客人。

十二个人黑衣人。

“十二天鹰?”

端木凰既惊奇又疑惑,十二天鹰是父皇花百万黄金从川蜀地带请来的护卫,个个武艺超群,尤其是十二天鹰联手布阵,任凭神仙罗汉,武功再高,也难闯过。

“你们怎么在这?城破之时,我父皇临危之际,你们在哪里?”端木凰的语气忽然变得急躁起来,他在责怪他们没有尽到责任。

“你们瞧,咱们的端木世子是多么的天真啊!哈哈哈哈!死到临头了,还在耍皇子的威风!”带头的一个黑衣人忽然开口说话,惹得其他黑衣人哈哈大笑。

端木凰脸色一沉:“莫非,你们背叛了我父皇!所以在他跌下铸剑台时,你们竟袖手旁观!莫非……你们和这妖女是一伙的?!”

“笑话!江湖武林,本就是强存弱亡。我们十二天鹰只追随强者,奉大胤王秋梦鹤王逾,追杀前朝余孽!今日你们俩的命,和这把剑,我们都要定了!”

十二天鹰站成“凹”字型,紧紧围住两人,视为死物。对于十二天鹰联手布阵的威力,端木凰亲眼见过。当年关中四魔来犯,被十二天鹰联手打成重伤,最后竟撕成十六段,高高挂在紫云城头之上。十二天鹰武功之高强,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厉雪南和端木凰对视一眼,生死关头,他忽然发现了他眼中这个冷酷无情,杀人如麻的女子,眼中竟忽然闪现出一种奇怪的神色,那是一种无能为力而又悲悯的眼神,但一闪而逝,不容他多想。

厉雪南撤了指向他的剑,横在身前:“想要这把剑,有本事就过来抢!”

端木凰现在才闹明白了,他们为何要杀人夺剑,过河拆桥。在被新的主人收买后,他们已然倒戈。果然是“狡兔死、良狗烹”!

不知为什么,厉雪南有意无意地挡在了他和那些人之间。

再无过多的罗唣,一言不合早已打得天翻地覆。飞瀑凌云剑带起水花,每一次进攻都会在夕阳落幕十分划起一道虹桥。厉雪南血战在前,受伤在后,此时强打着精神苦战,早已成了强弩之末,纵使神兵在手,也发不出应有的威力。

眼看十二天鹰洞阵法越收越紧,就要把她挤在中间,无法施展。若她的剑招最终发不出来时,那么两个人,最终都要被活活挤死在这固若金汤的阵里。

“剑给我!”

一直沉默而置身事外的端木凰忽然开口,厉雪南对上了他颇为幽深的眸子。一瞬间艰难地作出判断,能不能相信这个人?

命在顷刻,不容思索。厉雪南一转身的空隙,将剑狠狠抛向了半空中,飞瀑凌云剑在暮色中高高亮起,再次下落时对准了位置稍在圈外的端木凰。

就在此时,十二天鹰竟人人飞身而起,犹如一群黑色马蜂,迅速蹿上半空。大家谁都想抢夺飞瀑凌云剑,在这重要时刻,都不再坚守自己的位置。于是,阵法大乱。

哪只,剑刚脱手,飞到半空中余势未歇,厉雪南朝半空中招了招手,似是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在召唤,那剑就像是活了一样,径直飞入她手。

此时阵法已乱,十二天鹰都不在阵眼,于是厉雪南运气狠斗,飞瀑凌云剑在夜幕降临前又发挥出耀眼的光华。

激战之中,一名黑衣人冲向端木凰,打出的毒雾已然混淆视听,骨骼咯咯作响,显然已经使出浑身力道,眼看一掌就要映在他的心口。

谁曾想,厉雪南竟然不顾自己背后空门大露,一剑削去了那名杀手的胳膊,却用后背生生受了几记重击。“咯”地一声,肋骨断了两根,刺痛钻心地袭来。端木凰不禁闪过一丝错愕。

血战过后。

溪水被染成了红色,在混沌中显得格外诡异。女子早已力竭,伤痕遍布全身,躺在地上急急喘息,在她旁边的地上,横躺竖卧着十二具尸体,乱不成章。

“飞瀑凌云剑果然威力不容小觑。”端木凰拾起跌落尘埃的神兵,细细察看。这剑不愧是绝世神兵,杀了那么多人,竟然清光如旧,毫无折损。

“你现在……可以报仇了……”

女子几不可闻的声音细细飘来,看来,伤势已经很重很重。

如果任由她这样下去,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去,自己也是可以报了仇的吧?端木凰紧紧握着飞瀑凌云剑,久久不发一语。

那个倔强的女子,身上的白衣又已染成了绯衣,连同自己的血和敌人的血,此时已虚弱不堪,命在顷刻。

僵持良久,手不经意间的颤动,飞瀑凌云剑的清光已经割断了她的一丝秀发。握剑的人眉目蹙起,最终垂下手臂,嘴角却泛起一丝邪异的微笑——他不能赢得这样轻松。

云山剑庐外。

十三四岁的少女身着雪白的纱裙,像是林中的精灵一样,蹦蹦跳跳的来到正在打铁的人身边。

“爹爹,南儿的新裙子好看么?这是娘亲亲手做的呢!”

“我的小南是小仙女,当然好看!好看极了!”

打铁的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轻轻抚摸着女孩儿松软柔和的头发,一脸的宠溺。

突然之间,风云变色,乌云遮住了天际,整个剑庐被笼罩在一片阴郁里。

一群看不清身影的人闯进来,把打铁的男人带走了。一个女人追了出来,却被一剑刺中,倒在了地上。

地上蔓延的鲜血越来越多,几乎要将她淹没。白衣的小女孩撕心裂肺地哭泣,叫喊,但是没有一个人听到,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无论她怎么叫喊,怎么挣扎,都没有用。

哭着哭着,天空变成了一片血红。接着,下起了血雨。

小女孩无助而绝望地跪在那里,她雪白的衣裙渐渐被染成了血色。接着,连同她的皮肤,她的瞳孔,都变成了一片血红。

“啊啊啊!”

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厉雪南一度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身旁是一堆篝火,温暖地炙烤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早已干透,伤口都已包扎好,虽然手法有些笨手笨脚,但已不再流血。断了的两根肋骨也被树枝固定住。那个少年坐在不远的地方添着柴火,依旧一言不发,但不一样的是,他眸子里的戾气已然消失不见。

“你……不杀我了?”

端木凰转过头来,一边添柴一边回答她的话:“你救了我一命,我现在不能杀你。”

“噢。原来是这样啊。”厉雪南喃喃着,自嘲:“你知道我会‘控鹤擒龙’,才故意那么说的吧。即使如此,你也救了我一命,大家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你是说破十二天鹰阵法么?哼!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破阵而不是真心想带剑私逃呢!”

“若真是那样,现在你早已不见,又怎么会继续留在这里?咳咳……”

说话的时候牵动了伤口,厉雪南只觉得全身疼痛,宁愿自己已经死了,因为此刻活着比死了还受罪。

端木凰仍了一个果子,咕噜咕噜滚落到她脚踝边。

“随便吃点吧,我只能找到这些。”

厉雪南望着青红相间的野果,眼睛里透露出难以形容的光:“这是有毒的,不能吃。你……”

端木凰从小养在皇宫,自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很多奇妙,还好他只找到了一枚,便忍着留给了她,否则……

厉雪南看他流露出惊讶的目光,就知道他并非有意,但见火光摇曳下,他英俊的面庞竟然被涂抹得一片黑糊糊的,显然是从未学过在野外生而火导致的。本来两个人是生死仇敌,但经过短短一天的相处,生死与共的患难,此时她竟忍不住轻笑了起来。端木凰略显窘迫,正不知道该怎么缓解这种尴尬,恰恰在这时候,他那不争气的肚子竟“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了。

“哈哈哈哈……”

厉雪南已由之前的偷偷憋笑变成了放声大笑,虽然故作成熟,但始终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小伙儿,在这个几乎是同龄人的少女面前,端木凰还是涨红了脸。

“有什么好笑的,人人都会饿罢了!这深山老林的,我又找不到别的吃的……”

端木凰努力辩解着,从小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他现在已经从养尊处优的皇子变成了流浪的江湖客,显然不适应这种变化。

“还记得这里有一条溪水吗?有水的地方,还愁找不到吃的?”厉雪南怕再次牵动身上的伤,只好忍住莞尔:“你如果会抓鱼,我们就能填饱肚子。”由于这个白痴一样的皇子实在不能鉴别果物,厉雪南只能叫他去抓鱼。

“我……”本来要说“不会”,但他改口了:“我试试。”

莫约去了半个时辰,天灰蒙蒙的都要亮了,厉雪南才听到那个熟悉的脚步声。在这当中,她竟然几次担心,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端木凰湿漉漉地站在她面前时,手里提着一串东西。

细看之下,才发现是一串水蛙。厉雪南先是愕然,随即又忍不住莞尔:“你去了半天,竟是捉了这几只蛙么?”她自己都不知道,和端木凰呆在一起的这些时间里,自己笑的次数比过去一年都多。

“有总比没有好。”

端木凰整理衣衫坐下来,又添了几次火,动作稍显熟练了。就着火堆,烤干了衣服,再巡望四周,寻找东西来烤蛙。最后,目光落在了那把剑上。

“别动。不能用它来烤。”

厉雪南收敛笑意,一脸严肃地朝着他喊。

“这把剑号称神剑,却引得无数人为之丧命。关键时候却救不了人的命。依我看,倒还不如一般的器具,还可以为人所用,创造生活。”

听他说得那么振振有词,厉雪南不禁低头沉思。

最终,她还是做出了妥协。

于是,武林中人人觊觎的神兵利器,就被他们架在火上,当作铁架子一般,穿起水蛙来慢慢炙烤。蛙虽小,不一会儿竟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诱人的香气,惹得两个快饿死了的人垂涎欲滴。

“喏,这个给你吧。”

火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此时微微有了些红晕。她接过了,一句话也没有说,低头慢慢咬了起来。端木凰满心的期待,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亲自动手做吃的,没想到竟然是给仇人做,不禁感慨,亦在期待——她说出赞许的话。

良久,她终于吐出一句:“你是如何生起火来的?”

深山为屋,飞鸟作伴。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不仅如此,端木凰甚至还找到了一个山洞,虽不甚宽敞,但能挡风避雨,总好过睡在外面。

虽然缺少药草,但厉雪南沉重的伤势还是一天一天好了起来,晃眼十天过去了,她终于可以自由行动,只是内力却还是一点都用不上。

这一天,端木凰对着天上的云冥思苦想。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认定眼前这个复仇的女子,并不是什么“女魔头”,而只是一个失去了至亲,在夜里抱住自己哭泣的弱者。虽然平日里她总是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可有时候午夜梦回,她总是流露出孩子般的恐惧和尖叫,也许……这个梦魇,真是自己的父亲造成的!那么,谁又欠了谁的债呢!

他和她,都只不过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已。牵涉到恩恩怨怨的藤蔓中,拔不出身来的可怜人。

“天天吃蛙,我觉得我自己都快要变成一只水蛙了!能不能找点别的吃的?”

脚步声渐近,厉雪南走到端木凰跟前站定,忽然并指点出。

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他来不及思索,反手一掌隔开。眼底闪过一丝颇为复杂的神色:“你干什么?”

“你功夫不算差,若一辈子呆在皇宫,倒也罢了,但若行走江湖,却没那么容易。瞧,咱们连续吃了快半个月的蛙就知道啦!”

端木凰不悦:“我尽力了。”鱼那么滑,抓不住不能怪我。”

“正因为如此,我教你‘控鹤擒龙’的功夫吧!这样我们就可以不用天天吃蛙了。”

“是招一招手,那东西就会自己飞到你手里的那门功夫吗?”端木凰的眼睛又开始亮了。

“嗯。看好!”

由于自身功力未复,厉雪南只是教示动作,尔后又把心法和他说了几遍。端木凰不笨,多次练习后渐渐熟络起来,就快掌握这门功夫了。

这样练了两三天,他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捉回了一条大鲤鱼!

“哇!今天晚上可有鱼吃呢!”

听到这样的惊叹,抓到鱼的少年却仿佛充耳不闻。

“在想什么呢?”

厉雪南轻轻走到他背后,其实她也是一样的想法。他们性格相合,若非恩怨羁绊,他们也许早已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不知道出了这深山,还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我们。如今,天下人人都在抢夺这把剑,可得到它的人不仅没有像传说中那样号令天下,反而被到处追杀,亡命江湖。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

厉雪南望着他,忽然觉得此时的他像极了那时的自己,家破人亡,被人追杀,无处可去。

然而命运捉弄,同病相怜的他们,本该惺惺相惜,却是彼此的仇人!

“大局已定,我还能做什么?只不过求一个安静的生活罢了!只怕,昔日的右将军今日的大胤王秋梦鹤,未必肯留我在世上。”

如今已不在是大龑的天下,大龑皇室余脉,自然是不能活在世上的。

厉雪南嘴角忽然弯出一个微微的弧度,看向他:“那也未必。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回瑶山。”

“加入你们的门派么?”

端木凰感到有些惊讶,但似是又在意料之中。

“嗯。瑶山地处高寒,地势险要,红尘城乃世外桃源之地,城中子弟千百余众,武艺俱佳,无惧任何势力来犯。更何况,我们还有飞瀑凌云剑。”不知是出于情感亦或是愧疚,厉雪南总觉得自己应该为这个人做点什么。

那一瞬,他望向她的眸子深沉而忧郁。沉思良久,端木凰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今天晚上吃烤鱼!”

“嗯。”

女子嫣然一笑,那种幼时纯洁无暇的眼神又重新浮现,然身旁的男子,却透出深沉的目光。

来到瑶山红尘城的时候,恰巧是片片雪花飘落的时候。

端木凰极尽目力,也没有望穿眼前的这片高耸入云的山城。它仿佛一座通天塔,矗立在天和地之间,在这之前,无论谁都想不到,而在这高寒的瑶山上,竟然还建有一座城。

隔断红尘三千里,山间渐有白云生。

这座城没有皇家宫殿的堂皇,却多了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显得极尽气派,俨然森森气象。

虽然地处偏僻,但瑶山恰恰是通向西域的唯一一条陆路,因此红尘城中,除了常年驻守的瑶山子弟,还会有很多过往商人和旅客,因此城中主道依然繁华不已,热闹非凡。

经过“红尘集”的时候,端木凰看到形形色色的小饰品和各种各样在繁华的帝都都从未见过的稀奇东西,心中不由得活泛起来,眼中流露出赞许的目光。

“买串糖葫芦吧!”

虽然一路走来四处可见,但这个老大爷看上去十分面善,不由得让人好感顿生。然而端木凰依旧板着脸,不愿意遗忘那些伤疤。

“几文钱?给我拿两串好了!”

厉雪南一改往日在外很厉冷酷的面孔,露出女孩子特有的欣喜和温柔,也许是漂泊无定的她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才肯显出真正的性格吧?

面前的白衣女子笑容天真烂漫,完全和那片血雨腥风的江湖沾不上边。面对着这样的笑容,端木凰不可能拒绝,伸手结过那串冰糖葫芦,微微有些失神。

“每次吃它,总能想到我的母亲。”

那个只抱过她几次的母亲,却已早早逝去,只在记忆中留给她一个不真实的背影。厉雪南轻轻舔了一下,享受了一下这短暂的幸福和沉醉。

随即,两人慢慢退出人潮,走向那片气宇轩昂的城中楼阁。

端木凰一步一步跟在厉雪南身后,心中暗暗赞叹不已。不过,令厉雪南奇怪的是,直到他们走到南城门,还没有看到平日里负责守卫的暗哨。

莫非……城中有了变故?

这个惊疑在片刻之后得到了解释:所有的人都聚到了城中的试剑大殿,正在七嘴八舌地推举着红尘城下一任的继承人。

厉雪南远远看去,殿堂之上一抹绛紫,瞧来应该是唐潇。而其余的人,自七杀往下,都静静伫立在殿首,而那些城中子弟,却在熙熙攘攘中争论不休,并无人注意到悄然进入的两个人。

端木凰一看,大概猜到了这些人在做什么,他静观其变,紧紧跟在厉雪南身后。

走近一点,厉雪南大概听到了殿上的唐潇正主持大局,声音传来:“诸位静静!今日推举下一任的城主,由我负责!众所周知,瑶山红尘城,自老城主创立起,到现在已是第三代了!城中弟子三千,可如今犀首缺位,琴首兼任我们上一任城主的厉雪南下落不明,释首僧屠师叔不见其踪,红尘城虽然远离世外是非,但不可一日无主!我们今日便要推举出新一任的城主来!免得有人妄动居心!”

墨首话音刚落,已有人接茬:“瑶山四首之中,如今只有你墨首镇守此地,这很明显嘛!不推举你还推举谁?”

“是啊是啊,不如便由墨首担任下一任城主吧!”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却是在讽刺台上站的那名女子。

自城主厉雪南消失不见的月余,这瑶山之中,竟有人生出了异心。即使作为瑶山四首之一,唐潇还是没有足够的权限镇压众人,因被逼着策划了这场大会,心中却在计较应对之法。

厉雪南心中一凉。果然是世事变幻莫测、人走茶凉啊!自己才消失不见一个月,他们竟要忙着推举下一任的城主了。

“厉城主的踪迹,我一直在派人查访。是非自有论断,你们何须着急!”

面对这一大群咄咄逼人的乌合之众,唐潇心中怒气冲冲,面上却是镇定如常,若能镇压下这场不知何人煽动的暴乱,她以后定要好好肃清瑶山风纪,整治红尘城中一干子弟!

面对如此难以应对的墨首,带头动乱的人不由得暗暗吃惊,想不到这区区一名女子,竟有如此控制大局的定力和魄力!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观望时,大殿外一个声音清清冷冷地传来:“你们那么着急选新一任的城主么?好好看看,谁回来了!”

众人闻声惊转,却看见一男一女,皆着白衣,端端正正地站在大殿之中,那女的不是厉雪南是谁?

唐潇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她没想到厉雪南竟然还能完好无损的回来,并且身边还有“他”,脸上猛然浮现出愕然的神色,随后一红。

“雪姐姐,你回来了。”

“嗯,是我,是我回来了。”

厉雪南分开众人,高高举起手中的剑,走到了大殿上。

“飞瀑凌云剑!”

飞瀑凌云出鞘,剑光如水,剑气纵横,闲人莫敢逼视。

众人纷纷被震慑,一致跪倒在地。

这次厉雪南不仅从乱军和武林人士的联合围剿之中全身而退,还带回了飞瀑凌云剑!城主之位,无可撼动。

城主归位,一切动乱都以平息,为祸之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其余人也受到了更加严厉的待遇。

自那以后,厉雪南心中,便渐渐去相信一个人。那个人,就是端木凰。

在后来的时日里,她不仅将前任城主无尘尊者教给自己的所有绝学,都一一传授给了端木凰,也包括那剑法,琴技,还有瑶山除城主外绝不外传的内功心法。甚至,久久空缺的“犀首”一位,也赋予了他。

有时候,厉雪南也不明白,自己对他做的这一切,究竟是情意的流露,还是懊悔的补偿?

瑶山红尘,蝴蝶自在。江湖路远,霜重马滑。

“那么……他们之后怎么样了?”

似乎被这个故事深深吸引,兰若凌依旧不依不饶,想要继续听下去。

然而,这些回忆好像令唐潇自己受到了重击,她的语气忽然变得不耐烦起来:“他们……他们当然是在瑶山过着神仙眷侣一般的生活!”

“啊?他们……他们……”

兰若凌结结巴巴地询问,有些不敢想象——毕竟他们曾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有着深埋于血肉的仇恨啊!

“那,厉雪南是怎么死的?”

“他们……后来想要双双退出江湖,却因为前来争夺飞瀑凌云剑的人太多,其中不乏强者。而且大龑朝纲动**,有一日,厉雪南独自一人去了塞外做一件事,好像遭遇了番邦的袭击,回来时受了很重的伤,后来……不治而亡了!为此,端木凰后来就像变了一个人,整天沉浸在剑术之中,偶尔也会弹琴遣怀。后来,他接任了红尘城城主的位置,一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从那段过往中走出来。所以……你该理解,为什么他现在要这样对待那个来自番邦异域的外族人了。”

兰若凌心中一痛,这些经历,他从未和自己提起过。包括十年前那个爱憎分明、敢爱敢恨的少年。而她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沉寂木然、没有灵魂的躯壳而已。

“我累了。”唐潇忽然接口,“你先回去吧,后面的事,就是你所看到的了。如今,谁都走进不了他的内心。他的感情,都已随着那个人的逝去,一点都不剩、半点儿都不剩了!”

唐潇下了逐客令,兰若凌也只好默默地退出去了,顺手带上了门。

兰若凌走后,唐潇的内心更加不能平静。

同为瑶山子弟,红尘四首。昔日创建者无尘天尊拂袖隐退后,“瑶山四友”中,释首僧屠师叔不知所终;药师蓝婆性情狠戾,被无尘天尊放逐关外;厉乾情困,携妻归隐青庐。到她来这里时,只见过当时身为城主的无尘尊者,而这些往事,都是被她翻阅城中兰羽阁的“尘封录”所载而了解的。

后来,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孤女厉雪南蓦然到来,自此跟随无尘尊者学艺,接任城主之位,琴剑卓绝,而她唐潇墨染琼林,继任墨首之位;端木凰后来居犀首,再接任红尘城主之位。直到如今,从“瑶山四友”到“红尘四首”,红尘城已是第三代了!

红尘城,随历史的风烟滚滚向前,经大龑的血雨腥风,历大龑的短短盛衰,再到大胤十年,再如今又已改朝换代。只是,如今坐拥中原,剑指天下的武林翘楚,不再是瑶山红尘城,而是异族外番邦的龙城郡主,不禁使人感叹!

而那段她没有亲眼见证、却如同历历在目的往事,却是厉雪南回归瑶山之后,亲自说与她的。在没有遇到端木凰之前,她和她,应该算是十分要好的姐妹吧?可是……为什么要同时遇到那个人呢?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的感情作出抉择和摒弃,终究是很难的!

最让人难受的是,她作为一个局外人,经历了和厉雪南之间的友谊,再到后来和端木凰之间难以言说的情愫,他们三人之间的这种纠葛———其实那又算什么呢?严格说来,她只能算是一个见证一切的旁观者,一个局外人而已!就算是到如今,厉雪南已然逝去那么久了,端木凰也只是对她保持同门之仪,可这些,都不是她唐潇要的呀!

端木凰,端木凰!为什么我十年苦苦追随,不惜舍弃昔年友谊,背弃自身信念,苦心为你经营一切,可你却从未接受我的感情呢?

想到这里,深藏于她内心深处的不安和歉意,都不复存在。那么她所做的决定,也绝没有什么错误了。

她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移向窗外,那丛密竹背后,有魔的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