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授艺

琴音如泉水般流淌而出,初时似是小儿女在灯下的呢喃耳语,忽然转调,变成了铁马冰河的架势,聆听者被带入了一种意境,那仿佛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就在曲子弹奏到最关键的时刻,坞外树上悄然凋落的一枚树叶,竟飘飘悠悠落到了琴弦的第五弦之上。这时的琴曲就像一把铸造精纯的好剑,任何杂质的渗入,都会影响它的剑质。

现在,这枚叶子令弹琴者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若继续,则多动一下,都会使得琴意凝滞;若就此打住,整首曲子更是半途而废,令人惋惜。

照着村里人的指导,兰若凌终于在午后走出了这个被群山环绕的小山村,中途休息了三次,虽然又累又饿,但她怀里揣着的那个馒头,被啃掉一半之后,却再也舍不得吃掉怀里揣着的那半个馒头。

眼前这条官道又平又直,午后的阳光直射大地,万物都在春风里焕发出勃勃生机。看着这一切,兰若凌心情大好。

行至阳光斜射的时候,她已经到了一个小镇上。这个边陲小镇,比起红尘城中的“红尘集”还显得更大,但不太繁华。

不知道为什么,这镇子总显得有些奇怪。兰若凌走进了一家饭馆,精疲力尽的坐下后,不等店小二过来招呼,急忙大声高呼:“小二,把你们店里马上就可以吃的都端上来,赶快赶快!噢再给我打点水来!”

虽然这种叫菜的方式有些奇怪,但店小二应了一声后马上照做,不一会儿,吃的东西就端上来了。

兰若凌左手拿着一个包子,右手捏着一只鸡腿,正在大快朵颐之际,饿坏了的她竟然忘了要注意一下姿态。

看她一个长相甜美的姑娘吃相居然那么不堪入目,店小二不禁龇牙咧嘴嫌弃起来,不过再看看她的状态就明白了:头发跟个鸡窝似的,浑身上下风尘仆仆,一望而知是个外地来的赶路的人。

兰若凌边吃边四处打量,这店虽不大,但生意却一般般,好几个桌子都有空座。忍不住嘟囔着询问:“你……们(这里)平时生意怎么样?”

即使她满口食物,说得含糊不清,聪明伶俐的店小二还是听懂了:“嗨,别提了!你是外地来,我告诉你啊,我们这里,有僵尸恶鬼出没!”

“啊?!你说什么?有什么……鬼?”这句话一出,吓得兰若凌嘴里的食物都咽下去了。这次她变得谨慎无比——从鬼门关走过的人,总是会比别人更加珍惜生命的。

“僵尸恶鬼啊!”店小二一脸神秘地附在她耳边,故作高深地低声道:“我悄悄和你说,我们这镇上本来繁华无比,但自从七日前来了一个僵尸恶鬼,我们就没有好日子过咯!每天都战战兢兢,别说晚上,白天大家都不敢出门,害得我们生意都不好了!你一个姑娘家的,晚上没事就别到处乱跑了吧!”

“跑堂的,瞎嚼什么舌根呢!还不快过来帮忙!”

“哎——来嘞!姑娘,我劝你没事就赶紧走吧,小心遇上,就死定了!据说一旦被咬,就会全身溃烂而死,发臭,发烂,那才叫一个惨呢!”

店小二一溜烟儿跑开了,兰若凌心头砰砰乱跳,莫不是那具铁甲铜尸追到这儿了?一边担心却又一边放下心来:那太好了,这就意味着它没有找到那个小山村。

想起先前的遭遇,她实在是心有余悸。但是,如果没有人去制止它,任凭它四处害人,那学武功何用!江湖儿女,本就是老于江湖。若换做他,恐怕也会这么做的吧?一想到瑶山的他,兰若凌就心有牵挂,就算真的制服不了那具铁甲铜尸,也不能这么躲躲藏藏一辈子。

想到端木凰,兰若凌已有了办法——琴中藏剑,剑意琴发。若近距离接触对那个怪物无用,且又危险至极,何不试一试琴剑之音?那东西如此邪门,说不定这正好能对付它呢!想到了这一层,兰若凌顺便在结帐的时候问:“附近哪里可以找到古琴?”

“古琴……那是什么玩意儿?”

“哦哦,就是一种弹拨乐器,通俗来讲就是一块能发出声响的木头。”

“木头……”店小二抓耳沉思,终于一拍脑袋:“镇子西边的林子里,好像有个老木匠!他那里有很多木头!你去他那里看看吧!出门大概五里地吧!”

“多谢!”

兰若凌伸手在兜里摸了半天,才发现自己的钱袋已经不见了,里面仅剩的几文钱也不在了。一定是在几天前的那场剧烈的打斗中丢掉了,那时危在旦夕命悬一线,哪里还顾及这些东西!可现在就十分尴尬了。

“不会吧!你这么个清清秀秀的姑娘,居然想学人家吃白食?”似乎是见惯了,店小二片刻之前的殷勤立即**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冷眼加白眼。

“你如果实在拿不出钱来,倒不如卖了自己来赔!”看她实在没有钱,店小二语气也凶了起来。

“我……我给你立个字据,我一定会还的!”兰若凌最气不过别人冤枉她,尤其是那种江湖中不入流的小角色。

“咦……我看你脖子上挂的玉佩还不错,要不,就拿它来抵债吧!”这店小二眼睛贼得很,居然看到了她戴着的玉佩。

这其实不是一块玉佩,而是半个玉决。兰若凌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半个玉决,也不明白它怎么只有一半。但这一定是帮她找回过去的关键。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看到店小二作出像是要抢她的东西的样子,兰若凌大急,推开店小二就往外闯。

店小二本以为可以拦得住她,哪知被她那么一推,忍不住踉踉跄跄地退到了半边,还撞在了桌角上,虽然不是很疼,但面子上实在是过不去,于是冲着门外大吐口水,连连大骂:“晦气!”心想这回碰上一个吃白食的,又要挨掌柜的骂了。

对此,兰若凌虽然觉得过意不去,但一想也是无意之举,所幸也就不那么愧疚了,谁让他一言不合抢我玉决?

虽然地处偏僻,且一路上行人寥寥无几,但靠着敏锐的洞察力,兰若凌还是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店小二口中的“竹林坞”。

这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密林,修竹,一片苍翠。

映入眼帘的是一处简陋但诗情画意的居所。那些篱笆被葛藤层层环绕,成为竹屋天然的围墙。

兰若凌的目光顺着门缝打量起来,这里虽然不大,却被绿竹环绕,十分幽静。坞外有矮矮的栅栏,里面甚至圈养着一些小黄鸭,小只小只的满地都是,十分可爱。只是不知道坞里的人去了何处?这里果然是“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好一个世外桃源!

“有人吗?”兰若凌隔着门缝大喊,只惊动了满地的小黄鸭,嘎嘎围着篱笆乱叫,坞里却并无人回答。

“屋里的主人啊,我不是来偷东西的,只是想进来看看有没有我要找的东西。”兰若凌边自言自语,边“吱呀”一声推开了坞门。

一踏入这坞里,兰若凌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放眼望去,这么小小的一个地方,居然摆放着各种各样精致的古琴!

虽然在前些天跟着端木凰只学了一些入门,但此时面对这些古琴,兰若凌竟认得出最基本的几种:伏羲式、落霞式、仲尼式,除此之外还有些箫笛等管弦之物,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乐器,只见那乐器有着繁多的品项,雕花的琴头,像是一个梨形。上面还刻满了繁复的花纹,看上去十分赏心悦目,走近用手一拨,居然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还挺清脆悦耳的。

谁知音符余音未落,一张大网从天而降。

“什么?”这张大网迎面覆下,不留余地。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过可怖,兰若凌心惊不已,顷刻之间,连忙滚落在地,想要闪到一侧极力挣脱大网的覆盖。谁知,躲过了大网,躲不过一旁的机关,双脚还未站定,小腿腿骨早已被地面突然冒出的机簧死死锁住了。

这……兰若凌想起上次恐怖的经历,不淡定了:“喂!有没有人呐?救命!”

坞后帘微微动,兰若凌死死盯着,仿佛看到那具腐烂发臭的铁甲铜尸就要穿破幽帘,诡笑着朝自己扑过来。

良久,屋内外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兰若凌狠命挣扎了几下,虽然腿上的油皮都已被磨破,她脚下的镣铐是没可能打开了,兰若凌一咬牙—————除非切了双腿,否则没可能逃得出去!可是,还没到最后关头,不能轻易放弃。有过之前尸前逃生的经历,兰若凌的内心变得沉稳很多。很多时候,沉得住气意味着能够生存下去。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屋外传来一点响声。

兰若凌的心“砰砰”跳着,心情紧张到了极点。

如果来的是铁甲铜尸……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上。

不过,还未见来人,却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坞外传来:“哪家的孩儿不请自来,怕是吃了苦头哟!”随即似乎顺手给地上的小黄鸭投了食物,一群群的小生灵围着那人活蹦乱跳、呱呱欢叫。

听到外面的动静,兰若凌暗暗舒了一口气。还好不是。

帘子一卷,身着麻灰色长衫的白须白发老叟躬身而入。朝着屋内的不速之客端详片刻,老翁抚了抚齐胸的雪白须发,眉目间尽是慈祥:“小姑娘,你无缘无故地闯到我这坞里来做什么呢?”说话的同时收了机关,“咔”的一声,地上被锁住的人终于挣脱了束缚。

兰若凌见他眉目慈祥,虽须发皆白,却显出一种少年人身上才有的勃勃生机,霎时好感顿生:“老前辈,我今天是不请自来冒昧了,冒昧打扰了。”

“不妨事。有缘千里来相会,你我即是有缘人。”老人捋须笑道。

她活动了一下被禁锢的腿脚,一瞥眼看见了桌上的琴谱:“您还懂音律?”

这句话一出,兰若凌瞬间后悔了——可不是嘛,作为一个木匠,这些可不都是出自他之手嘛!不然这竹坞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琴呢!

“我是一名琴师。”老人微微一笑,抬手作了一个弹琴的手势。

“弹琴吗?”兰若凌眼中闪现出激动的光:“我听过世界上最美妙的琴音。”

“哦,是嘛小姑娘。敢问何时何地,弹琴者谁?”似乎是被她的执拗触动了,灰衣老人微微一笑,就近坐在了一把伏羲式古琴面前。

转瞬之间,琴音如泉水般泊泊流淌而出,初时似是灯下小儿女在絮絮耳语,低声呢喃;忽而转调,由哀婉的低诉变成了铁马冰河的铿锵架势,聆听者被带入了一种意境,那仿佛是另一个完整的世界。

在这个宛若梦幻般的意境里,一朵花就是一个世界,一片叶就意味着一盏菩提,一粒沙包含着宇宙万物——那些烟雨江南,大漠孤烟,统统拢到指尖,一齐展露在眼前,这个世界里,除了五彩的虹霞,还有黑白分明的山水,随着曲子的弹奏,永堕深情。

就在曲子弹奏到最关键的时刻,坞外树上悄然凋落的一枚树叶,竟飘飘悠悠落到了琴弦的第五弦之上。这时的琴曲就像一把铸造精纯的好剑,任何杂质的渗入,都会影响它的剑质。

现在,这枚叶子令弹琴者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若继续,则多动一下,都会使得琴意凝滞;若就此打住,整首曲子更是半途而废,令人惋惜。

兰若凌紧紧盯着灰衣老叟的双手,不知不觉间已把自己的双手绞在一起,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如果换作是“他”,那个人会怎么做?

就在这紧急关头,只见那灰衣老叟并无停滞,依然悠悠然拨动琴弦,没有丝毫的停滞和犹豫,那枚掉落在琴弦上的树叶,他就好像没看见。我见众生,众生如我。就在他手起音落的瞬间,带着丝丝的震颤,曲子依旧在圆满着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意境,而那片落叶,已轻轻掉落在地。

兰若凌悠悠松了一口气。

一曲既毕,灰衣老人轻轻抬手,做了个收的手势。

“我弹奏这曲子,比之那人,如何?”

“妙极!妙极!简直就是妙不可言!”兰若凌欣喜地望向眼前这位“普普通通的老木匠”,心念电转之间,充满了疑问:“敢问您……”兰若凌诧异地望着他,心里的话不敢说出口。

“老朽只不过是江湖中一名籍籍无名的宵小罢了。因老朽年轻时,崇敬昔日魏晋风骨,嵇康阮籍之贤流,而自己的性格却有些怕世,所以才躲到了这一方边远荒城,想逃避俗世纷争。如今闲散人一个,你就唤我作‘闲翁’即可。”

虽然不是一模一样,但他弹琴的手势和动作,竟与瑶山红尘城的那人如出一辙!难怪兰若凌会忍不住猜测他的身份。望他年纪,也该是花甲之年的人了,却又显得格外朗健。这其中,到底有着什么渊源?

“贤翁,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呢?我想……借您的琴一用。”

老贤翁缓缓抬头看了她一眼,笑:“姑娘,我这些琴都是老木匠一点一点亲手制作的,这么多年来,老木匠就靠它们吃饭咯,你若有心到此处来,又深谙此道,为何不买下它呢?”

兰若凌心里有苦说不出,今日在那店里已经吃过白食了,难道还要继续白拿这老贤翁的东西?不不,这种事情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但即便如此,眼前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她还是没有钱买下这里的任何一把琴。

若然实在不行,那只好这样了。

兰若凌伸手解下脖子上的挂坠,把那呈弧形的半个玉决捏在手心,恭恭敬敬地递上去。

“这是什么?”

“我的玉决。实不相瞒您说,不知为什么,一个月前我得了失忆症,过去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只有它,是唯一能和我的过去联系在一起的东西。如今,就当做是付了琴的定金吧。”

老贤翁接过玉决,忽地有些迟疑,怔怔出神了片刻,不过仍旧拿在手里仔细研究了一下,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我老贤翁快八十了都还没得失忆症呢,你说你年纪轻轻竟然失忆了?”

兰若凌摸了摸额头:“真的不记得了。自从在瑶山醒来,我把以前的一切都忘了。”

她也许没有注意到,听到“瑶山”两字的老贤翁,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伸出舌头。”

对于这近乎命令的语气,兰若凌竟然没有违抗,自然而然的伸出舌头让眼前这个只相识了半日的老头看。

“不是。”

老贤翁奇怪的看了又看,确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是了,忘忧酒,人生如梦,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那是昔年瑶山红尘城初建之时,两个人的共同回忆啊。

“孩子,你是否曾饮下过什么特殊的酒水?”

思及忘忧酒,再加上刚刚拿在手里的玉决,他已明白了一些事情。

原来如此。

“你是怎么去到瑶山的呢?”

“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醒来的时候,是瑶山的那个红尘城城主端木凰和墨首唐潇姐姐在一旁的。

然后……我记不得了以前所有的事情,他们收留了我。哦,端木……端木城主甚至教我了一些剑法和琴曲,喏,这琴中藏剑的绝技,便是他教给我的。今天我之所以找到这儿,也是因为后来他又不让我留在那里了,我被迫出来游**,却遇上了一件生死攸关的大麻烦。也知道为什么,他做的决定,大概都是对的吧!”

虽然没有任何的抱怨之词,但老贤翁还是从她语气里听出了忿忿之意,忍不住莞尔:“那你就溜达着溜达这就到了我这偏僻的小竹坞,想要用一块玉决换走老头子辛辛苦苦做成的琴么?”

“我也是想为民除害……其实……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

从见面到现在,兰若凌已经对面前这个充满了仙风道骨的老贤翁抱有极大的信任了,甚至有些依赖。面前这个慈祥的老翁,如同自己的亲人一样,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于是她把下了瑶山之后所遭遇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对老贤翁说了。

一直以来,听她絮絮诉说的老贤翁都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只在听到了“铁甲铜尸”这几个字的时候稍微皱了一下眉头。

“你是说在大苍山莽林边缘遭遇的铁甲铜尸?它是不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奇怪的气味?浑身腥臭却又混着浓郁的奇香?”

兰若凌一脸震惊:“什么大苍山莽林……您怎么知道?”

“大苍山莽林是一块采药的好去处,老头子偶尔也会抽空去几趟。”老贤翁悠悠叹了口气:“至于那个‘铁甲铜尸’,却应该是老头的故人所制。这铁甲铜尸不是生来就有的,它是被用‘五毒’炼制出来的。而制造它的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普天之下,只有她一个人了。”

兰若凌诧异地看着他:“这么说那个人也是老前辈?可为什么她要要害我?我可没得罪过什么人呐!再说了,那么恐怖的一具尸身,整天追在身后,想想都令人作呕。”

这话刚说完,她又弱弱的“回忆”了一下:“或许,我失忆前得罪过。”一瞬间,失去记忆的痛苦和恐惧再度袭来,她只好以一个婴儿的姿势抱住了头来抵抗。

“铁甲铜尸是由毒物炼制而成的,铁甲铜尸的毒来自滇南。早年,老头子还在江湖上飘零时,认识了一个人,她就是我后来的师妹蓝小月。她本是南疆苗寨里的一位头人的女儿,却拜在了我师父门下,和我做了同门。可惜后来,她由于偷学巫术和蛊毒,心术渐渐发生了变化,被师傅逐出师门了。唉!想不到我隐退这么多年,她竟暗中还做着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真是令人痛心!”

似乎是一段遥远而深刻的回忆,老闲翁在说起当年的事的时候,不禁一直叹气。

“那怎么才能破了那具铁甲铜尸呢?我先前吃饭的时候,打听到它都来到这附近的小镇上了,我觉得它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我记得它上次冲着我来的那种杀气,真的是无懈可击!所以我才会想到找办法对付它……”

“莫慌。孩子,你曾学过琴剑是吧?”老闲翁冲她露出慈祥的微笑,“我记得你说过端木凰那孩子教过你,既然,你是这么多年第一个来到这里的客人,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啊。老头子别的不会,这弹琴吹箫的本领,如若再要藏着掖着,恐怕就要随着老头子入土咯!既然是有缘人,那老头子也在你面前耍耍宝了!”

兰若凌知他要授自己绝技,不由得拍手欢呼:“好啊好啊!”

“首先,琴剑的入门功夫‘九韵’,练这门功夫,需讲求凝神静气,气沉丹田,剑随意走,音发其后!看好了!”

“第一招‘泉落幽冥’,这是琴剑功夫的起手式,讲究的就是一个‘意’字!”

“第二招‘碎玉嘎声’,是一个暗器的手势,用于突袭!”;

“第三招‘花落寒潭’是一招散花式,便于剑意随着琴声而发出!”;

“……”

一直到第九招“飞瀑追雪”演示过后,只见人影的老闲翁才停下了方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身姿。

等兰若凌回过神来,老贤翁已在她面前教完了一整套的“琴中藏剑”。

“接下来,是琴剑的最高层次‘阳关三叠’!”

“首叠”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度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二叠”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

“三叠”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已先醇。载驰骃,载驰骃,何日言旋轩辚。能酌几多巡。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无穷的伤感,楚天湘水隔远津,期早托鸿鳞。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

“连叠”

“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注:此阳关三叠出自《琴学初津》)

……

“这套琴中藏剑,重要的是剑意,你要时刻谨记,剑发琴音,琴就是剑,剑就是你,当剑声与琴音完全相通时,能够轻易打倒三丈之外的东西!你,懂得了么?”

待从头到尾地演示了一遍琴剑之意后,老闲翁一瞥眼,看到了一个进入了忘我世界、怔怔僵在原地的人。

“天……世间……竟有如此超凡脱俗的琴艺与剑技!”

兰若凌呆呆站在那里,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这套‘阳关三叠’,乃是昔日琴剑技艺的缔造者,李诗音所创。唉……可惜流传至今,曲谱虽在,剑法犹存,却失了在前辈手里的那种意韵!真是可惜了!”

“孩子,你,记下了多少?”老闲翁见她失神的模样,打趣:“老头子一把老骨头,可再没有精力来为你演示第二遍了呢!”

虽然没有完全领悟老贤翁刚才演示的那一套琴中剑,但好在兰若凌记性不坏,抬头撞见老人那慈祥而充满期许的目光,于是兰若凌用力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如此甚好。”老闲翁捋了捋雪白的胡须,“孩子,你一定有些疑问,但时至今日,旧事老头子亦不愿再重提。江湖浪急,昨日是非昨日逝,老头子只想安安静静地在此安享晚年。至于你,你就好好抚琴磨剑,争取早日渡过自己的难关吧!”

“若凌记住了,闲翁。”兰若凌虔诚地望向这位年高德劭、看上去似乎是快要行将就木的老年人,心中却充满了敬畏。

“还有一件事,这里所有的琴,你想要什么,你便随意挑选就是。至于你这玉决,就当是送给老头子八十岁的贺礼啦!哎,不过我有言在先,我只让你这一次,以后白拿这种事情我可不要再来找老头子了。毕竟,老头我还是要吃饭的哟!”

兰若凌被他逗笑,也故意嗔道:“知道啦,阿翁!”

“还有呢,以后有事没事别来找我啦,也不能到外面去说我,知道吗?这套‘琴中藏剑’的功夫,也别说是我教你的,懂吗?”

兰若凌倒吸一口凉气,忽然觉得这絮絮叨叨的劲儿,总和模模糊糊记忆中的谁有些相似,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因怕他絮叨不停,只好速速答应:“我自然是明白的!江湖规矩我虽不太懂,可我总不是傻子,只不过记不起一些事情罢了。”

老贤翁满意地点点头:“今天这里的事情,除了那套功夫之外,你最好都忘掉。好了,你我也算有缘,你这女娃子也还算不错,老翁再赠你一卷琴谱吧。”

说罢,一摺泛黄的旧物被老贤翁从怀里掏出,再三确认后,摩挲了一下,终于递到兰若凌手中。

兰若凌低头一看,这小小卷轴上的褶子不知道经历过多长时间了,能保存到现在,也是不易。虽然上面的减字谱比较复杂,但日后还可请教一下端木凰。本是陌路人,老翁待自己很不错了,兰若凌不禁感激不已,就要拜下。

老翁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人生在世,本就图个逍遥自在,何需太在意凡俗礼仪!你若真心感激我,以后便好好修习这卷琴谱吧!也算是传承了老翁的琴艺。老翁不留人,你且取了琴自便吧!”

“这个……这个……那个……”

纠结了半天,当发现兰若凌实在是拿不定主意自己到底喜欢哪一把琴,老闲翁只好无语地叹了一口气,痛心疾首:“好了好了!你也不用挑来挑去了,这把‘飞瀑连珠’琴,跟随老夫多年,是一把上好的古琴!如今,就送给你了吧!”

“什么?!飞瀑连珠?”

老闲翁轻轻取过一把琴来,将它抱在怀中,如同抱着一个十分疼爱的孩儿一般,再三看了几眼后,郑重地把琴送到了兰若凌手中。

“这琴……不不、这琴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不必多说。送给有缘人罢了。”

斜阳夕照,温暖地洒满了竹坞四周,给这里镀上了一层神秘而优雅的纱衣。俯仰之间,似乎世间所有的纷争,都要终止于片刻之间。

兰若凌抱着那把“飞瀑连珠”琴,一步一步离开竹坞。刚走到屋外,老贤翁赶来递上一物:“这玉决既是你贴身之物,对你应是十分重要的,切勿弄丢了!”不等对方做出任何反应,老闲翁已将它摆在兰若凌手心,随即转身,合上了坞门,再也没有了任何声音。

兰若凌怔怔站在当地,不知心中是喜是悲。这老闲翁与自己才相逢了半日,可那种亲切的感觉却如同早已认识了太久太久。随着那扇门的合起,自己这一走,说不定这辈子,都不会再和老闲翁相见了吧?

怅然若失许久,兰若凌才遥遥对着竹坞拜了几拜,踏着最后一抹斜阳,头也不回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