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铁甲铜尸

所有的毒虫毒物都不见了,他身上的铠甲缝里只剩一堆蠕动的腐肉。忽然,骨骼响动,节节爆裂,那具尸体竟然坐起,张嘴怒吼,一股刺鼻腥风迎面扑来。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马嘶,随即一个清朗的声音大声响起:“店家!先给我来一捆上好的马草!”

这如同朗月般的声音传来,竟然引起了店内许多人的注意,包括兰若凌。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一名年轻人朝着众人大步走来。

破云城。

龙城郡主座下“天风十四杀手”本是她的得力助手,却由于攻城一役,追杀大胤王秋梦鹤的女儿“安康公主”未果,从此再无音讯。如今一月期限已至,眼下端木凰仍无动静,于是她决定动手了。

“红尘城虽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本来也犯不着一定得去动它,但在我治下,他端木凰对我的警告居然置若罔闻。那么,我和他当时的约定也就作废!”

龙城郡主话音刚落,作为心腹的飞将军已将瑶山红尘城的信使一刀毙命。殷红的鲜血流淌在大殿上,蜿蜒成一条小小的血河。

龙城郡主退开几步,眉头紧锁:“飞将军你鲁莽之极,还弄脏了我的行宫。”

飞将军不以为意,反而上前,望着龙城郡主温柔一笑:“能为郡主效命是我的荣幸!末将一定会陪伴郡主,直到郡主得了万里河山、坐拥天下之时!”

龙城郡主闻言,面纱掩映下的绝美容颜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既然如此,飞将军,你可愿意为我付出?”

“自然是愿意的!能为郡主效力是我的荣幸,末将百死莫辞!”

“那就好。”龙城郡主薄薄的面纱下,嘴角微微上扬,同时把手一拍:“出来吧!”

掌声刚落,偏殿后绕出一个墨绿色衣服的女人,已不再年轻,却还保持着少女的身材,身上琳琅满目的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物件,臂上的手串多得数也数不过来。

飞将军偷偷瞥了一眼,却被她墨绿色的眸子给震住了——那张不算苍老的脸上,自嘴角至耳根处,已经被各种各样的花纹密密麻麻爬满了她的脸,似是禁咒,十分骇人。飞将军不禁仓促低下头颅,再不敢瞧她。

闻说苗疆有巫蛊之术,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种种传说不尽使人毛骨悚然。这个出现在这里的另类,郡主此时请她来,莫不是为了对付瑶山红尘城的那些人?

而此时的龙城郡主,却对着那抹绿色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师父”,使得飞将军更加惊讶。

墨绿色衣服的女人如风般飘到大殿,立刻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有生之年,我蓝婆居然还能如此轻易地走到这紫云殿上,我老婆子也不算见识太少!哈哈哈哈!”

一阵骇人的狂笑过后,她扬起头来:“我蓝婆这一生,定要再次回到红尘城!”

她猫眼般妖绿的眸子移向大殿之中唯一的男人:“飞将军,你刚才说,要为郡主赴汤蹈火?我没听错吧?那么现在,到你表现的时候了!”

飞将军不敢看她,只觉得自己苦胆水都快要吐出来了,那种难以言喻的气息袭来,比他在战场上杀了百十个人还要腥。飞将军忍不住闭住呼吸,可还是斩钉截铁道:“我可以为郡主做任何事,但凭郡主一句话,我可以马上去死!”

“真的吗?”

飞将军苦笑,看向龙城郡主:“无论是昔年还是现在,郡主若要我死,一句话就够了。”

“那真是太好了!”

蓝婆围着飞将军慢慢走了一圈,飞将军鼻中闻到的除了令人晕眩的花香,还有各种各样的刺鼻腥臭,两种类型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他忍不住捂住口鼻慢慢向门口退却,脊背上泛起剧烈的疼痛,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今日郡主特意召他来大殿,早早就屏退左右,别无他人。无论作出何种安排,应该是早有预谋!

“师傅,孤的飞将军在此,乃破云城第一猛将!你可不能让孤失望。”

“当然。等我的‘铁甲铜尸’秘密武器制成,不仅可以为你抓来药引子,还能不动干戈便血洗红尘城!那时候,这中原武林的一切,还不是都在你我掌控之中了!哈哈哈哈哈!”

“铁甲铜尸!”飞将军一听,不禁毛骨悚然。年轻时,自己在那伊打仗时听人说,军队在大漠之中遭遇过这种怪物,以至于千人小队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原来这种类似干尸的怪物不是天生,而是人为!怪不得请来这老妖婆!她们还想拿自己做干尸?!

事到如今,他心知无法幸免,且不说龙城郡主武功骇人,还精心布了这个局,自己是没有机会逃掉的,更何况她身边还有这么个令人作呕的妖婆子!飞将军红了眼,见老妖婆向他步步紧逼过来,她走一步,飞将军后退一步。

一连退了三步,他自知今日之事,祸福难躲,转头向龙城郡主道:“郡主,无论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不会反悔!可是现在,我想最后看看你的脸,好吗?”

他痴恋自己已久,是以行军打仗总是威猛凶悍,屡立头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常伴君身,这些,龙城郡主都懂。

那个高贵神秘的郡主稍作犹豫,终于答应:“好。”

芊芊玉手轻轻抬起,面纱除下,出现一张绝世容颜。虽然清瘦的脸上缺少血色,尤其是嘴唇,竟有些乌黑,但丝毫不影响龙城郡主的美貌。新月弯眉之下,明亮的眼似一泓秋水,眼睑下一颗朱砂痣,美得异常魅惑。

飞将军看呆了。他无数次的想象过龙城郡主有多美,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以前所接触的女子,跟眼前这个风华绝代的尤物比起来,简直如同鸡肋。

“看到了吧。”

呆了半晌,袖风起落,龙城郡主已经将面纱重新戴上。

“好,好!好!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极美的!”飞将军仰天感慨:“我一直以来的决定,都是值得的。为你去死,又有何难!”

一抬手,就要横剑自刎。

蓝婆眼睛都不抬就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了,手上拴着的铃铛串一摇,骤然变长灵活自如,蛇一般缠住了飞将军的手,并且抬手之间指一弹,一粒药丸已落入飞将军的嘴里,以防他自尽。

咽喉里似乎被塞入了什么异物,“咕噜噜”顺着食道滑了下去。

“老妖婆!你给我吃了什么?!啊啊啊啊!”片刻之间,飞将军的皮肤已寸寸炸裂,他惊恐的瞳渐渐消失不见。

等飞将军晕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龙城郡主骤然摇晃着身子撞向座椅,唇齿开合间,呼吸变得极为困难。几乎半边身子都不能动弹了。

蓝婆速速转身走向她,一把扯下她脸上的面纱,龙城郡主煞白的脸上,本该是两片红润的嘴唇,此时竟是黝黑!蓝婆将一枚丹药纳入她的口中:“你的心脏,最多只能继续支持你两个月了!若再不换掉,以后无论是何方神圣便再也回天无力!面纱何须再戴?堂堂龙城郡主,应让天下人臣服于你!和那个人容貌一模一样又怎样,反正大龑已灭,谶语不足惧'!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你的胞姐,挖她的心,为你续命。”

龙城郡主喘着气:“师傅昔年救命之恩,永世不忘。在我心里,父母早在十年前的雪夜死去。我当日到皇宫所杀死的,只不过是阻碍我完成霸业的两个障碍而已!我今为刀俎,绝不心软。接下来的事还要靠您。”

“早该如此。你和红尘城的那些人扯什么耐心,你有命等么!”她的绿眸望向地下的飞将军:“这人武功虽不是绝顶,但久经沙场体质绝好,正是炼制‘铁甲铜尸’的上好材料!哼,邪术,我倒是要那个老头子看看,是他的剑术厉害,还是我的邪术高明!”

站在化生池边上,就连久经此物的蓝婆也不禁烦躁。五毒在池子里爬来爬去,互相撕咬,一阵啃噬之后,留下的都是体质强健的剧毒之物,混合着各种各样的刺鼻腥臭,忽明忽暗的蛇鼠目光闪烁,似乎在等待着有人投食。

良久,飞将军醒了,他却宁愿此刻自己已经死了!

他被锁在五毒池边,皮肤已经溃烂。池下的毒物等待着血肉之躯的投喂,早已按捺不住。妖魔迎面走来,蓝婆等待着这一刻,她微笑着一刀划破了飞将军的胸腹,一条柔软的蛊虫顺着血脉游走在他的身体里,人与生俱来的恐惧感袭来,飞将军已忘却了疼痛,大声尖叫:“放了我!放了我!妖婆你不得好死!”

蓝婆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放下了铁链,一把将他推了下去:“我怎么死,你就不用管了,现在你就好好享受我为你准备的百毒盛宴吧!哼!”

此时此刻,飞将军此生最悔恨的事情,就是来到这世上。

傍晚时分,沙沙的声响渐停,蓝婆走近化生池,比之前百倍的腥臭远远传来。一具腐烂发臭的尸身,正躺在那里。所有的毒虫毒物都不见了,他身上的铠甲缝里只剩一堆蠕动的腐肉。忽然,骨骼响动,节节爆裂,那具尸体竟然坐起,张嘴怒吼,一股刺鼻腥风迎面扑来。

蓝婆见状,赶紧念起咒语,为他超度和指引他为之所用。现在这具尸体已久成形,她要赶快取得对它的命令权。

“伽洳伽洛,形容如是!”

铁甲铜尸受到咒语的刺激,蓦然跳起,轻松跃出化生池。他径直奔向蓝婆,带着狠戾之气。五、四、三、二、一……

“住!”

蓝婆的一声爆喝,在那铁甲铜尸距离她还有咫尺之遥的时候,终于使他停住了。那张腐烂不堪的脸呈现在她眼前,两条弯曲的金丝蛇盘在突兀的眼球上,由于肉都已被啃噬,森森白骨外露,前面两颗牙似乎长了一倍,看起来更加恐怖。

蓝婆悠悠喘出一口气:“这铜尸的怨念真大呀!不过正好为我所用!”

她对着铁甲铜尸说了一句指令,同时拿出一幅画像,铁甲铜尸僵直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曲了一下,忽然迈开双脚一溜影儿早已不见。

龙城郡主慢慢走出,站在蓝婆背后不远处停下了脚步,却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下。

蓝婆头也不回:“我的好孩儿,这次一定为你取来那颗心,替你换掉,令你长生。”

兰若凌思前想后都不明白,为什么端木凰要收留失去记忆而又毫无用处的自己,不仅如此,还教自己御琴用剑之术,现在刚过了一个月,她才把瑶山红尘城当作自己的“家”,却又被端木凰莫名其妙的赶了出来。

更可恶的是,明明都已经算是熟人了,临走时那高冷傲慢的城主居然不露面瞧自己一眼,连个道别都没有,只一道命令就把她赶出了瑶山。

“嗳……好饿呀。”

兰若凌四处张望,明明吃得饱饱的才下山,为什么还这么快就饿了?汗……天知道她好想坐在一家有酒有肉的菜馆里,才不管什么恩恩怨怨,才不要当什么武林高手。

还好,临走前唐潇见她可怜,还是送了她一袋银两。由此,兰若凌边坐在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路边小店龙凤店里等着吃东西,边在心里默默念——还是潇姐姐好一点吧?端木城主虽然长得好看,可是性格也太怪异了点吧?既传我武功,又不让我在那里,还把我赶出来。哎!天大地大,何处安身!

整整走了三天路,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这里距离瑶山,应该不是很远吧?可也不能厚着脸皮回去吧?那样也太没面子了!也不知道自己以前的生活是怎样的,既然没有了地方收留自己,那就四海为家,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

过去,由于中原地区的政局变更太过于频繁,大多数时候,武林中的各个门派都在明争暗斗。而如今世道纷乱,那些地方政权纷纷各自为主,由于生存需要,与北方的番邦狼族签订了契约,这让很多中原武林人士汗颜。之前大家都在自家屋里斗来斗去,如今无论是谁,都得仰人鼻息,不禁感叹。中原武林,已是龙城郡主统辖下的一个囊中之物,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了那双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手里。

被番邦外族人统协的天下,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

天朗气清,难得一见的阳春三月。阿史那晟雷嚼着一根狗尾巴草,牵着一匹神气的骏马,马鞍上还挂着一件奇奇怪怪的兵刃。这位身着异服的番邦小伙,蓦然出现在中原地区热闹非凡的闹市街头走过,十分惹人注目。

突然之间,他像是发现了珍宝一样,朝着街边卖冰糖葫芦的商贩直冲过去:“嘿!老头儿,还认得我不?我上次抢了你的冰糖葫芦吃,没给钱,你还吆喝了一大群人来打我呢!还记得不?好像是半年前……记得不?”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没有那事啊大爷!您认错人了!”

阿史那晟雷搔了搔头,卖冰糖葫芦的老人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嘴里不停地喊道:“求求你……我的东西全给你,钱也给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阿史那晟雷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是外族人,穿着草原上的衣服,如今千骊王已颠覆了中原政权,派龙城郡主暂统摄,而龙城郡主所辖之部戾气甚重,轻易血洗不肯降服之众,搞得民怨载道,难怪会被别人怕成这样。

他伸手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别怕呀大爷,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可是好人!对了,上次欠你的糖葫芦钱,喏,还给你啦!”说罢掏出银两塞进老人的口袋里。微笑的看着他,径自走开了。

惊魂未定的卖糖葫芦老人僵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还有……还有这种事?”

龙凤店虽是路边小店,但味道极佳,地处要道而内生意兴隆,食客源源不绝。兰若凌先前在外面张望了半天,也跟着别人走了进去。

她刚一坐下,转头就看到一张笑嘻嘻的脸:“客官吃点什么?小店有好酒好菜,十年臻品女儿红,厨子的手艺更是百年难得一见呐!”

“好酒有没有?”兰若凌忽然想起那个人,他斜倚在逝雪堂外的梅树下,在雪天独自饮下那一壶凉酒,眼角溢出清泪。

店小二一怔,随即连连点头:“有呐!哎小姑娘,我们这儿有好酒呐!要不要……”

“要啊要啊……”

兰若凌一脸的兴奋,伸手的时候却摸到了自己瘦瘦的钱包,临走时墨首唐潇给她的那些银两,被她赠给了一些穷人,所有此时早已囊中羞涩,只好把声音降低了一个八度:“不必了。给我随便来几个包子吧。”

店小二还想继续向兰若凌介绍吃食,却遭到被一句话拒之门外,因此有些鄙夷地走开了,心中想着看她这样的打扮,也不像有钱人。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马嘶,随即一个清朗的声音大声响起:“店家!先给我来一捆上好的马草!”

这如同朗月般的声音传来,竟然引起了店内许多人的注意,包括兰若凌。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一名年轻人大步走来。

他的行装不同于众人,一看就知道是来自西域的外族人,游牧民族特有的短装打扮,皮袄披风,态度从容,倒也干净利落,留着所有胡人都有的辫发,肆意地垂到肩头,颇为不羁。兰若凌忍不住又朝他偷偷瞟了一眼,他的脸部轮廓菱角分明,虽然不及端木凰的精致,却也令人舒服。尤其是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剑眉之下一双虎目炯炯有神,里面似乎还藏着一个绝妙的世界。

最为夸张的就是他肩上竟然挂着一副奇形怪状的兵刃,又大又重,长得像两个南瓜。

兰若凌看罢,见他浑身上下都不像是会带好吃的,又见他目光似乎朝自己这边望来,有些不敢逼视,于是假装无趣地转开了头,等待着自己的食物。

“店家!我要两斤熟牛肉,五分熟,切成薄片再配一碟盐调味,再来两壶酒。噢对了,把我的酒囊也灌满!”一抹阳光的笑意从他嘴角弥漫开来,一刹那间令眼角余光偷偷打量他的兰若凌有些恍然。那人语毕,顺手拍了拍他腰间羊角的酒囊。

店小二看他一眼,连忙跑上去用袖子擦了擦桌子,满脸的笑:“客官您先稍作休息,菜马上就来了。”狗腿地拿起他解下的羊角酒囊跑开了。

献殷勤。哼,如今是外族人的天下,连这一间小小客店内,见到番邦的外族人,都有这些见风使舵的小人来献殷勤,真是越来越没趣了。兰若凌瞬间对这个年轻人好感全无。

“来嘞……”

饿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吃了!嘻嘻嘻……兰若凌的眼睛都亮起来了。

殊不知,那店小二屁颠屁颠儿的竟然托着菜盘向那人走去!

“客官,您的酒和菜都上齐了,您慢用!这是您的酒壶也给您装满了小店上好的状元红,额外供您品尝的,这些一律都不算在账内哦!”

兰若凌几乎气歪了鼻子,趁他过来就一把抓住店小二:“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明明是我先来的,为什么先给他上!”

店小二见她孤身一人,周围没什么帮手,而且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瞬间理直气壮:“他的做好了当然先上了!有什么意见可以和我们掌柜的说,干嘛拿我一个跑堂的来撒气?”

这区区店小二口舌便给,兰若凌歪着头看他:“我要的包子很难做吗?”

“神经病!”

店小二从她手里挣扎出来,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一溜烟儿跑进了后堂。

“阿史那晟雷,请姑娘过来一同吃饭,敢问姑娘愿意和我交个朋友吗?”

初初相识,但由于天性豪爽至极,阿史那晟雷一只手掌,却已大方而毫不避讳地拍在了姑娘的左肩上。

“交你的头!”

兰若凌气他特殊的身份给他带来的便利,更加气那个见风使舵的店小二,眼瞅他的一只手掌肆无忌惮的拍在自己肩膀上,心中顿时愤慨无比。立时抄起桌上一筒筷子,一抬手以“散花”的招式向阿史那晟雷打去。

见多了漫天箭雨,对于眼前忽然惊现的“筷雨”,阿史那晟雷略一迟疑,马上翻身向后,同时左手一抖,身上的披风被拿在手里,团团旋转之下,裹挟了漫天“筷雨”。

阿史那晟雷站定,手里已经整整齐齐地握着一扎筷子,嘴上也叼了一根,并朝着兰若凌笑了一下,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

“你!”

兰若凌待要继续上去“教训”这个占尽好处的番邦外族人,耳边却传来许多人的谩骂:“少惹事!年纪轻轻的姑娘,好的不学,学别人打架!嫌我们还不够惨吗!得罪了他,少不了我们又要被鞑子的军队糟践了!你们这些人倒是没事,连累受苦的都是老百姓啊!”

兰若凌一听之下,呆呆战略在原地,尴尬而失神。

“姑娘,打也打了,气也消了,过来坐坐吧!”

不知怎的,此时年轻的小伙子朗月清风般的声音,使她感受到草原般的辽阔。兰若凌心中恍惚了一下,忽然觉得,这人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本来她想说不愿意的,但忍不住瞥了一眼人家桌上的美食,含含糊糊道:“好吧。”

于是,她就像是在自家似的,走过去自然而然地坐下,夹了一块牛肉放到嘴里嚼,过了一会儿又“呸”吐出来了。

好难吃……还是生的好不好……

兰若凌好无语。于是她只好拧开酒坛子,喝了一口,同样又“呸”地一声吐了出来:“你吃的东西都好难吃呀!这朋友做不成。”

看着眼前天真活泼的小姑娘,阿史那晟雷不禁放声大笑:“你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中原姑娘了。你们中原的姑娘都这么可爱么?”

兰若凌摇摇手,到处找水喝,并不打算继续搭理他。东找西寻之后,她有些避讳那些食客朝自己投来的责备的目光,于是装作毫不经意地径直离开了龙凤店飘然离去。

望着她消失的背影,阿史那晟雷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闷闷饮下了一口酒:“这酒不难喝呀?”

夕阳西下,野外的小溪是那么的优雅,清清流水浅浅流淌,就像一个温柔的姑娘,静静做着甜美的梦。

“肚子还是很饿呀……”四下杳无人烟,看来还得回到镇上觅食,不然,总不能到山林里打野物来吃吧?嗯,如果到了那一步,也还是要的。

兰若凌不辨方向,顺着来时的路慢慢摸索,但到了林中的岔路口,她又犯起愁来:“该走哪边呢?”不能再走错,不然太阳落山之后,便不能回到小镇上了。

纠结了半天,她还是决定跟着风的方向走吧,风里有炊烟的味道。可是她忘了,风吹来的方向和回去的方向是反的!

走走停停,此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林子越走越密,似乎没个尽头。它在暗夜里像一只巨大的野兽,等待着猎物,伺机而动。

兰若凌折了一根柳枝拿在手里,边走边驱赶蚊虫,虽四月伊始,气候还很寒冷,但山下已经有了少量的蚊虫。而且,柳枝能避邪。

脚下越走越湿,似乎没个尽头。兰若凌不禁发愁,这么湿睡哪儿呢?连块石头都没有,不会是块沼泽地吧?

忽然,脚下似乎碰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兰若凌心想:“莫非有了石头,那样说不定还可以生个火呢!”于是欣喜地弯腰去拾。

额,这感觉不对头。她借着微弱的月光,把手里刚刚拿起的“石头”看了一下,瞬间吓得使劲扔出。

那竟然是一个白森森的死人头骨!

兰若凌定睛细看,发现身处乱坟岗之中。似乎是前几日化过雪的缘故,现在四处潮湿,地气泄露,这些埋葬多年的尸体经久未休,有的已经**在了外面。暗夜四合,暮云微收,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恍惚之中,兰若凌觉得那些炸裂开来的坟墓中,仿佛有东西要爬出来。

啊啊啊!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

兰若凌一路狂奔,想要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她只希望自己是在做梦。

野外的夜空中寂静无比,兰若凌听得像是人在喘气般的“嗬嗬嗬”的声音,应该是太紧张而出现的幻觉?

可是……那种感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大脑开始疼,曾经濒临死亡的疼痛感清晰袭来。

兰若凌握紧了手中的短剑,那是她唯一从红尘城带走的东西。

暗夜中一道快如闪电的影子朝着她激射而来,庞大的身躯遮住了唯一露出的一线月光,黑压压朝着她砸下来。

短兵相接的刹那,兰若凌看见了对面的“东西”——一具身穿铠甲的森森白骨。

那具尸体掀起的腥风令人作呕,令人晕眩。然而生死攸关,毫不容情。兰若凌一剑刺向他的心脏,然而毫无作用。

“啪”一声,兰若凌已被摔到了两丈开外。她手里紧握的短剑带出的秽物实在令人心悸。

最恐怖的是,那怪物居然没事?难道这怪物是杀不死的么?

疼痛和血的咸腥真实的涌上心头,兰若凌好想就那样趴在地上不起来。但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葬身荒野,被莫名其妙而又恶心的怪物杀死?不!

求生的欲望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兰若凌坚定地爬起来,站稳脚跟的刹那,铁甲铜尸的攻击又到了。

兰若凌这次没有直接进攻,而是用游战的方式,一边闪避一边找机会离开。但即使这样,那铜尸的动作之快,已经在她的身上留下好几道伤痕!

不行!对方的动作实在太快了!根本不可能在他的攻击下全身而退啊!兰若凌一边躲避一边焦急的想办法。

四处都是荒山,此时更加不可能有人来。指望别人来救自己是不可能了,只能靠自己。可附近除了树木就是**的棺木和墓碑,接下来怎么办?

游走了半天,兰若凌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一剑剜向了那具铁甲铜尸的双眼。可这一次更糟糕,她被那铜尸狠狠砸到了一具棺木上,她的短剑也被甩到了很远的地方。

跌落下来的一刹那,兰若凌简直就要放弃了,她不仅落到了一具腐烂的尸体上面,而且受到的重击几乎使她喘不过气来。这一次,她是真的绝望了。那对掉在地上的双眼就在不远处诡异的看着她。

怪异恶心的铁甲铜尸越走越近,气若游丝的她决定关闭呼吸,等待着艰难一刻的降临——憋死总好过被它弄死。

那个恶心的怪物走近,走近。终于,在她脚下停了下来,可是,却没有下一步的举动。难道……那东西竟然看不见自己?是不是不呼吸,就不会被他发现?

她不知道,铁甲铜尸虽然血腥残暴,但也是僵尸的一种,只不过变异了而已。闭住气的人,是不会被发现的。而她的身下,正压着一具腐坏的尸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味……那种感觉,她永远永远都不会忘却。人为了生存,真的可以拼到这种地步吗?

铁甲铜尸在她周围游走了半天,好几次都差点碰到了她。兰若凌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却一直紧闭呼吸,有那么多的瞬间,她在模模糊糊的梦境里看到了自己以前的生活,但一切都是那么惘然,不真切。怕坚持不住,她封住了自己的穴道,硬生生捱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已经闭上了双眼,在幻境里,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母亲,那个和蔼的妇人藏在一道富丽堂皇的帘子后面,朝她招手:“过来,我的孩儿。”

兰若凌几乎快要窒息了,仅存的一点点理智强迫着她睁开眼,但是眼前这美好的幻境又拖着她不让离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早已失去了知觉。

好久,好久。她似乎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境之中,有两个端坐在华丽的朝堂上的人,可是她看不清他们的面容,而后,视线中出现了一袭白衣,却也渐渐飘远。不要走……不要走啊!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好像有人在周围游走,难道又是幻觉?

“哎你们看,这个年轻的姑娘她……好像还活着!”

“老李,你莫不是想姑娘想疯了,连死人你都敢动哦!”

“瞎说什么呢王二狗,你自己来看,喏,是不是还像是活着呢?”

距离清明祭祀的日子就快到了,提前来坟山上除草的一拨山野村民,天蒙蒙亮就出发了。没想到在这里,发现了**的棺木里躺着一个美貌女子,看上去像是活着的。

老李头第一个发现了这个年轻的“女尸”之后,忍不住一声惊呼,把正要去各自的坟头上锄草的村民都吸引过来了。

听到大家一致认为,这姑娘已经死了的话,老李头有些不信——哪有人死了还像活着这般栩栩如生?于是大着胆子伸手过去探她的鼻息,可奇怪的是,这个姑娘就像没有呼吸一样,老李头探了半天,有些纳闷。

“我就说人都死了嘛,你还不信。哎可惜了这个姑娘,这么年轻,就死在荒无人烟的乱葬岗,也不知道怎么死的,是谁家的!也没人替她收尸,真是可怜!”老王叹了一口气,接着说:“算了算了,老哥儿们今天多出点力,把她葬好点儿,就当是积点儿阴德吧!”

虽觉得麻烦,但深信迷信的村民本质淳朴,还是同意了。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抬起来,放到地上,准备好好把这个可怜的姑娘葬了。

大家都在忙得不可开交之时,老李头还是不死心,丢下手里的锄头,跑到兰若凌跟前。他想起去年他在村头的河边救过一个溺水的人,差不多也是这种情况。于是依葫芦画瓢,伸手到姑娘胸前,做起了按压。

“喂!干什么呢老李头!看不出你这么大岁数了居然还这么色性难改,小心大伙儿回去告诉李婶儿!”

老李头不管别人说三道四,还是一本正经地救人。没想到他这么胡来还真管用。姑娘在他的外力作用下,被动冲开了自闭的穴道,甫一睁眼,她就看到了一个慈祥的老人面庞。

我不是在做梦吧?这不会又是幻觉吧?她不敢相信,直到吸到清晨的第一口阳光雨露,那种久违的生存渴望清扫了暗夜的腐败——终于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看到周围的这些人,兰若凌几乎感动得热泪盈眶,这些淳朴的村民救了她。

在村里修养的这几天,这里的人都对她格外友好。尤其是老李头和李婶儿,他们的儿子铁柱年前去大苍山莽林寻人不慎掉落悬崖,现在只剩下院子的一只鸡一只鸭鹅一只陪着老两口,那是他们所有的财产。兰若凌在他们家的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能吃到一口温热的汤饭,为了给她补补身体,李婶儿甚至还杀了鸡。

“叔,婶儿,你们对我的照顾我永生难忘,我好得差不多了,你们就让我走吧。”到第五天早上,兰若凌觉得自己恢复了,怕再有什么怪物来袭,还连累别人。因为上次遇袭实在蹊跷,若不是恰好那铜尸有盲点,自己现在已经……不堪设想!

虽然对于兰若凌即将离开,二老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江湖路长,谁又能一辈子守在谁的身旁?

入夜,山风在寂静的村子里刮着,让这个群山环绕的小村子在群星璀璨之下显得格外纤弱。

明日一早就要走了,离开这个地方,告别这些淳朴的村民。兰若凌坐在李婶儿家的门槛上,托着腮望着满天的繁星,蓦然神伤:这星星若是能够传达思念就好了。

夜风凛凛刮着,越来越凌厉,仿佛有什么将要冲破黑暗,吞噬人间。

“哟,你还坐在这儿呐孩子,快回屋去!”李婶儿神色慌张,颤抖着双手插上了外围的门闩,顺带一把拖着兰若凌:“进屋!进屋!”

就在此时,黑暗中传来一声嘶鸣,就像支离破碎的梦境被撕碎了一般,伴随着这场**,一股腥臭的气味在空气中霎时弥漫开来。

兰若凌正疑惑间,抬眼望见屋里的老李头正握着一把砍柴刀,神色凝重地注视着屋外,仿佛如临大敌。

“呃……你们这是做什么?”兰若凌一脸的不解。但屋外的风刮得越来越猛烈,不像是这个季节该有的天象。

“嘘……”李婶儿他们的战战兢兢,更加增添了一种沉重的氛围,兰若凌心黯然一沉:这当中透着古怪,但又说不上来。忽然,她想起一件怪事——这个村子竟然没有青年和孩童。

“李婶儿,为什么村子里没有孩子呢?我来这儿都好些天了,一个孩子都没见到过,这是为什么呢?”尽管兰若凌已经学着尽量压低声音讲话,但还是让身旁的两位老人胆战心惊。

“兰姑娘,实不相瞒,村子里的年轻人和孩子,都被巨蛇卷走啦!”说到这里,老李头悲痛不已:“就连我们俩的孙女儿,都被那畜牲害死了!就是为了去找她,我们的儿子铁柱也……”说到这里,老李头抑制不住自己,拿着柴刀的双手剧烈颤抖起来。

“造孽呀!如今村子里也剩不下多少人了,这孽畜一来,今夜不知道又有谁要遭殃了!唉!”旁边的李婶儿边说边举着袖子为老伴儿擦去眼角浑浊的泪。

兰若凌心下黯然。世道无常,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是那么弱小,没有力量来保护自己,活得如同蝼蚁一般的卑微,但依然顽强地与这鸡零狗碎的生活在斗争。

兰若凌看着自己的手,忽然坚定了决心。

她抢下了老李头手里的柴刀,忽然推开门冲到院子里,从外面封锁门闩,把屋子紧紧锁上。

“闺女,快回来,你去干什么呀!”

老俩口被这来历不明的姑娘的举动惊呆了,即使恐惧不已,他们还是趴在破旧的门上大喊:“你快回来呀!”并试图扯开门闩把姑娘重新拉回来,但是一切都是徒劳的。

“你们在里面待着别动!”

农家小院的躁动似乎引起了巨蟒的注意,感受到空气中的腥风越来越重,兰若凌知道那东西很快就到了。

死神的脚步是轻快而无声的,就在空气凝固的瞬间,兰若凌对着东北角的暗夜,出刀。

在那片一眼看不到头的黑暗里,一条巨大的黑影如期而至,就像一座活了的山峰,瞬间压向眼前伶仃的孤影。

即使面对着如山的压力,弱小的女子也没有退缩,反而迎了上去,用刀如剑,直刺巨蟒之腹。那招一个月前学的“天外来风”,在此时此刻派上了极大的用处。

巨蟒被柴刀砍中腹部,忍不住高声嘶鸣,对兰若凌的攻击也失了准头,砸向她的巨尾在地上扫**出浩浩****的灰尘。

蛇血留了满手,滑腻而腥臭。然而兰若凌没有放开她唯一的武器——那柄烂柴刀。因为此时,放弃武器意味着什么,她比谁都清楚。

此时此刻,她不仅要保住自己的命,也要保住身后那些赤手空拳无依无靠的可怜人的命。所有,绝不能后退一步!

经历过生死的边缘,兰若凌已不像从前那样随意。丝毫没有退路,身后是要保护的人,绝不能让巨蟒越过自己去伤害二老。

战斗的信念从未如此强烈过,兰若凌蓦然有些晕眩,因为她在刚才的格斗中,使出了一些自己从未学过的招式——抑或是,曾经拥有而现在遗忘了的。

小院子已经被巨蟒扫**得一片狼藉,巨蟒的周身都被那柄柴刀砍伤,眼见到嘴的食物竟反抗激烈,它不敢再继续逗留,已由片刻前的连连进攻到现在的四处鼠窜。

兰若凌知不能放它走,在最后一刻追上去将柴刀插入巨蟒的脑髓,喷薄而出的**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整个人就像落叶一样,撒开手动瞬间从巨蟒头顶跌落。

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她以手为刀,切入了巨蟒的七寸薄弱地带,赤手撕开了那头巨蟒的皮肉!

僵持,僵持。

终于,巨蟒临死前发出了几声悲痛的嘶吼,继而在地上扭动着庞大的身躯,终于渐渐减弱,不再动弹。

兰若凌还没来得及洗去满手的血腥和污秽,连忙踉跄着扭开门闩:“叔!婶儿!你们没事吧?”

二老完全没看到外面的打斗,当他们看到满身血腥的姑娘时,还以为是被巨蟒伤成这样的,李婶儿甚至忍不住当面哭起来:“姑娘,自从把你从山上背回来那一日起,我们一直把你当亲闺女看,还以为能和你多说说话……现在你都成这样了!我……我们……”

兰若凌鼻子一酸,也差点落下泪来:“李婶儿,别哭了,你看我,我好好的呢!”说完,她除下外衣,给李婶儿看,却不敢伸手去擦去她下巴的泪水——那双手染满了鲜血淋漓,有自己的,也有那条巨蟒的。

当晚算是太平了。第二日一早,兰若凌起来之后,和二老作了最后的道别,无论他们如何挽留,她也要上路了。李婶儿见实在留她不住,塞了个馒头在她的兜里,再把她以前的衣物收好给她带上,就像娘看着女儿出门一样——这几日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农家仅剩的破旧的碎布缝的,但是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兰若凌也舍不得,她更知道这个馒头是家里唯一能带走的食物——平时李婶儿他们都是给她喝鸡汤,而自己却只是吃些糠菜和野菜野果的。

“我以后还会回来的,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兰若凌跪下向二老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去。她不敢回头,只怕自己回忍不住流泪。她要去找回自己的记忆,自己的一生,不能这么浑浑噩噩的度过,不然会随时面临那恐怖的危机——经过那次,她已变得更加谨慎,也会更加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活着,才能继续战斗。

巨蟒已死,村子里的人都在欢呼雀跃。只有二老在偷偷抹着眼泪。离别总是使人神伤,何况还是在巨大的江湖漩涡里,有时候一不小心,离别就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