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逝雪寒

一湾流泉,一张古琴,白衣清水,交相辉映。其间夹杂间关鸟鸣,这是个水墨山水般的存在。

风扬轻雪,纤长的手指在漆桐上刮奏,指尖轻拂,琴声低诉,仿佛在讲一个故事,十年前他和她的故事……

大胤十年,瑶山红尘城城主端木凰,联合番邦龙城郡主叛乱,一夜之间摧毁了大胤政权。使大胤成为了这个风云动**的时代下,最短命的王朝。赶来救援的军队到达皇宫时,只看到一地的血,浸透了汉白玉的宫殿。此后,大胤的部将纷纷列土纷争,拥兵自立为王,建立起各个地方政权,遂天下大乱。

又,次年三月,龙城郡主铸造破云城,使之巍然屹立于飞云十二州边境上,成为入侵中原最扼要的关隘,同时也是中原与番邦中间地带最强盛的军事力量。番邦最大的部落阿古勒部的首领千骊王,深感龙城郡主开疆拓土之惊世伟业,特封其为“中原王”,辖番邦与中原的边境各地,其间一切法律政令,皆可出自于她。龙城郡主因此,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

瑶山,红尘城。

一湾流泉,一张古琴,白衣清水,交相辉映。其间夹杂间关鸟鸣,这是个水墨山水般的存在。

端木凰一身青素色长衫,墨发随意挥洒在身周,看上去混不似江湖中人,更像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醉卧柳荫匝地,低吟浅唱:杨柳岸……晓风残月。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手里掌握着令整个武林为之动容的力量,其聪明才智,惊才绝艳,更有翻云覆雨的政治手段。因此,在龙城郡主坐拥中原的时候,唯一令其有些忌惮的,便是这瑶山红尘城,那个独立于江湖庙堂之间的武林势力,而那令她不敢对瑶山肆意妄动的人,便是他红尘城主的存在——端木凰。

风扬轻雪,纤长的手指在漆桐上刮奏,指尖轻拂,琴声低诉,仿佛在讲一个故事,十年前他和她的故事……

十年前的紫云殿,铸剑台旁。武林势力联合朝廷将军府的人叛乱,最后大家都在抢夺那把足以令日月丧失光芒的神剑,却不知道剑虽凡铁,通灵则能,由于最后关头厉雪南为父而流的一滴泪,正好在神剑重铸成熟之时将其戾气封印,而赋予了其“人性”,所以厉雪南抢到了那把剑。

就在她准备带剑离开之时,瞥眼见到大龑遗留的世子端木凰被一群人围攻,身上伤痕累累,而那少年却还无所畏惧,那种不屈服的深沉的眼神一下子打动了她——这多像当年的自己!

于是,厉雪南孤身一人返身来救他,却也因此陷入重围。为了得到号令天下的神剑,更为了铲除日后的祸源,当时的将军秋梦鹤悍然撕毁初时与厉雪南定下的盟约,下令全力以赴将二人诛杀。

后来,一边战斗一边后退的厉雪南,成为了众矢之的。受到百人围攻,即使武功再高,也难免受伤。因为谁都想杀了她,谁都想夺取神剑!而她却因武艺超群且有神剑相助,最终借凭一人一剑,居然奋力杀出重围!

闻风而来的武林人士,更是令她受尽了千般阻拦!

浴血奋战后,雪白的衣衫被染成了绛红。而偷偷趁乱躲到一旁窥伺的少年,却趁她不注意被偷袭时,费尽最后一点力气举起剑来到她的身旁,替她挡开背后的一剑:“我们……是仇人,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由于他的拯救,那本来能够要了厉雪南命的那一剑,只刺到了她的心口,就不能再次深入。即便如此,但足以令已力战脱力的她晕厥。

那时,他心中也微微一痛,但他非这样不可——亲手救下自己的杀父仇人!

这个女人……她杀死了自己的父亲!颠覆了大龑的江山!该杀!

可是,她为什么要对自己露出那一丝皎洁的笑意呢?她为什么要孤身一人来救自己?为什么不让自己死在那些人的刀剑下,寻求一个彻底的解脱?

厉雪南!厉雪南!

回忆愈演愈烈,琴声至此透露出杀伐之声,且嘈嘈切切令人烦乱,似是随时可能崩断,令弹琴人之陷入走火入魔的境地!

“城主,您需要亲自到地牢看看,那丫头自醒了之后就一直不肯吃东西,且不许任何人接近她,这样纵然治好了她的伤,只怕也会饿死在地牢之中吧……”

墨首唐潇的到来打破了这凶险的局面,端木凰微微吸了一口气,暗暗收敛心神,压下内心深处汹涌的思虑。唐潇亲自前来,看来,必须去看看了。

端木凰起身离座,去往地牢。唐潇温柔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快步跟了上去。心中却有些疑虑,自上次从大胤皇宫回来,城主就时常出神,偶尔会有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比如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默默无言,令人难解。

红尘城的地牢位于山腹之中,狭窄的入口过后,是一片开阔的地域,里面是一条甬道通到底,两侧的牢房几乎都是闲置的。但无论白天黑夜,灯火通明。

说是地牢,其实有时候也作一些特殊的用途,诸如避难。在江湖上,自无尘尊者在这瑶山之上创立红尘城起,历经风雨,至无尘尊者传到上一任城主厉雪南手中,已是武林翘楚。此刻,敢单方面和红尘城作对的江湖势力,还从未有过。因此,这地牢也一般用不着,只作摆设。只在三个月前,住进了它沉寂多年后的第一个客人。

由于地底过于安静,铁链碰撞的声音远远便能洞悉,端木凰走到地牢的最底一间,看到那个如同小兽一般蜷缩着身体,被两条铁锁链锁住了的人。

端木凰皱了皱眉,自从她清醒了之后,便不再肯自动进食,眼前的食物和清水,完全没有被动过,五碗清水,五碟馒头。也就是说,这丫头已有五天未进食了。

“打开。”

唐潇不明白端木凰为什么要下这一道命令,但她还是点了点头,接过青衣侍者手中的钥匙,亲自过去打开了。

“把她的枷锁也打开。”

“这……”唐潇犹豫了一下,但也很快照做了。

唐潇打开锁链后,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怕她突然发难。然,解除了锁链束缚的女子并没有太多过激的活动,可能是由于被关太久,也因绝食太久了,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她身上的衣衫早已破损,却还显出一股傲气,鬓发散乱,斜斜地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的脚下,一本《两仪籍古录》斜斜地躺在那里。显然,她非常不配合治伤,挣扎过度以至于这本古籍从她怀中掉了出来。她散乱的头发几乎已经打结,看上去比乞丐还落拓。而她身上衣衫破碎处,流出的血早已凝固,染在浅色的衣服上,成为一朵朵暗红。

端木凰走近,拾起地上的那本古籍,轻轻掸了掸灰尘,攥在了手里。

“把它还给我。”

在没有杂音的地牢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嘶哑的声音得不到对方回应的质问,似乎要把空气冷却下来。散乱落拓的人终于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种仇恨交织的目光。端木凰仔细端详她的眼神。那种眼神,是和原来的他一模一样的,一模一样的倔强,一摸一样的决绝和冷漠。

那好吧,既然命运安排了我们要走这条路,那么所有人都将逃不过这种轮回。爱憎,情仇,刀剑焉能断?

看她现在的样子,几乎没了求生的欲望。似乎是下了决心,端木凰一步一步走近她,每踏出一步,似乎就像度过了漫长的一生。而后缓缓举起自己的右手。唐潇知晓他将要做什么,忍不住即将要在唇边吐出字来。

就在他的左手抚上她的头顶的一刹那间,同一瞬间,她拼命揪住他的手,细碎的牙齿碰到了他的右手。

狠狠咬下,不遗余力。疼痛的感觉清晰袭来,血肉撕裂的感觉,熟悉而又陌生。十年前,他也是这般不情愿领她的情,并狠狠伤害了她。十年后,角色互换,他成了“她”,而她又成了当初的自己,一样的轮回,一样的无可奈何。

唐潇眼见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目光中露出愠怒,衣袂一动,立刻就要出手,端木凰示意:“不用。”

只一刹那间,他右掌握着的小小青瓷葫芦中,倾泻而出的晶莹琼浆玉露,已转瞬间被灌入女子口中。任凭她如何挣扎,端木凰依旧默然不理,继续将葫芦里剩下的东西往她口中灌去。

她终于缓缓垂下头颅,不再挣扎,不再用力撕咬这个被她死死视为仇敌的人。端木凰的手一离开,她就倒在了尘埃里。看着这一切最终注定,唐潇松开了紧蹙的眉头。

“你没事吧……”她冲上去,想要看看端木凰被咬的伤,然而只一刹那间,那只手已被藏在雪白的袖子之中,端木凰低低回答:“我没事,等她醒了,带她到逝雪堂来。”

背影阑珊,那袭白衣终于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唐潇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十年了,默默喜欢一个人十年。为了喜欢一个人,卑微到尘埃里。自那日见他起,她对他的感情便一发而不可收了。可是,哪怕她为他做的再多,也始终换不来他的一丝感情。这种绝望的爱,比起仇深似火的恨,更加教人刻骨铭心,肝肠寸断。

踱步回到清风堂,端木凰手上的齿痕依旧清晰,腕上鲜血已凝固,然而平静的外表下却心潮起伏。很久以前,自己也是同样给那个人留下一道疤痕。在她身上,在她心上……而如今,斯人已逝,逝者已矣。

“城主,龙城郡主的使者求见。”青衣侍者禀报完毕,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等待着年轻的城主的号令。

端木凰微微思索,便嘱咐他:“随便找个理由,打发走了就是。”

却听见暗夜里传来一声叹息:“端木城主。客既已自千里而至,既是不想见客,恐怕也没得选了。”龙城郡主一袭黑色披风斗篷加身,周身裹在黑暗里,只露出底部血红的裙裾,一步一逶迤地向他走来。

端木凰诧异不浅,但随即收敛惊讶:“原来是郡主亲自到访,罕见。端木凰怠慢了。不知郡主亲自到访,所为何事?”

端木凰心中一沉——即使之前作为谈判,她也不曾亲自到来,来的都是使者。而今日却突然踏足瑶山的土地,实在令人不敢想象。而且,竟然不曾听到使者的禀报,这位龙城郡主的武功和心思,果然如同绣花针一样绵密,如同大海一般深沉。

龙城郡主慢慢坐下,丝毫不以为意,竟反客为主:“端木城主,想必三个月前我们合作愉快,三个月后的今天,你该不会让你们红尘城的大好基业,毁在你的手上?”随即她端起了一盏茶,轻轻抿了一口,赞道:“果然是好茶。不然也不会让我手下的天风十四杀手连连中毒,最后竟然放跑了一个小丫头。”

端木凰知她所指,当日他是在茶盏之中做了手脚,就是要让对方实力削减,因为指不定中途生变,也好给自己留条后路。

“那也只是会让他们暂时失去武功片刻,并无其它大碍。”

“片刻?哈哈哈哈哈!端木城主,你真的觉得,在对手面前武功失去‘片刻’是很好的么?不妨告诉你,我的天风十四杀手,已被人全部杀死。”

端木凰似乎并不意外,却意味深长地感叹:“可惜了。”

“是啊。美好的东西总是要被毁灭,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都在追求着生。只有活着,我们才能感知一切。”龙城郡主忽然收力,慢慢碾碎了手里价值连城的翡翠盏,将齑粉洒入尘埃。

“你看,人如此盏,只有把自己的命运紧紧握在手里,才不会被他人碾碎。所以,端木城主,我希望你能好自为之。”

裙裾拖地,微微带起一抔尘土,龙城郡主渐渐远去,那若有若无的声音传来:“端木凰,限你一个月内,带秋梦鹤之女到龙城来。否则,当初的条约尽废,龙城铁骑,会踏碎这里的每一块土地。”

端木凰凝视着龙城郡主神秘的背影消失后,抬眼望着眼前这雪白的银妆素裹的圣洁之境,默默一叹。

堂后枯木枝干的余荫下,躲藏着的唐潇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在内心深处做了一个决定。

“额……头好痛……”

再次醒来的时候,地牢里的女子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自由了,不仅锁链束缚不在,而且身体已经能够活动自如。只是……奇怪的是,之前的事好像都不记得了!

“你醒了。跟我去见城主吧。”

绛紫色纱衣的女子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吓了她一跳:“你是谁?我……我是谁,为什么要见‘城主’……”

“真是麻烦。”见她一醒来就东张西望问这问那,一向沉默寡言的唐潇实在是难以忍受,索性一言不发,扣住她的手便带她走了出去。

彼时,端木凰正在逝雪堂外的梅树下参剑意。

初春,梅花开得虽然不再似冬天般精神旺盛,但瑶山地势极高,严寒依旧。白雪已经渐渐开始融化,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晶莹剔透,在这初春的时节显得格外清新。

白雪红梅,白衣墨发。远远望去,那人似在泼墨山水之间。

“哇……那个人,他真像……天神一样!”

远远地走近,唐潇手里扣着这个人的嘴就一刻都没停过:“哇……你们这个地方真漂亮!哎,我喜欢这儿……喏,我觉得那只翠绿色的鸟儿也很好看……”她指着那只挂在梅树下的笼子里的绿毛鸟,满心欢喜地蹦蹦跳跳过去。

终于,迎上了那白衣男子略带寒意的目光,她瞬间安静下来,似一只小兽缩在唐潇身后:“他的目光好凶哦……呜呜。”

唐潇无奈地和端木凰对视一眼:“醒了之后就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里’已经坏掉了……”说着指了一下她的头,端木凰瞥了她一眼,唐潇会意,即刻噤声。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忘忧露。

饮下它,便如同洗去了记忆般,从此再记不起前尘往事。先前在地牢中,端木凰强行给她饮下的,便是那种东西。

“喜欢这儿么?”

端木凰忽然问起,这让畏首畏尾的小姑娘有所失神——他是……在问我吗?

看着她眼里的一丝畏惧和疑惑,还带着一点孩子般纯真的神色,白衣男子忽然语气柔和了一点:“以后你就住这儿吧。”

“我……住这儿?”淡黄色衣衫的女子有些愕然,却一下子就欣然同意了。但也不忘不停地问问题:“这儿为什么要叫逝雪堂呢?”

端木凰心内一震,缓缓举起手轻轻弹落梅树上的一粒雪,晶莹透明的珍宝映着指尖:“美好的事物总是易逝,放在指尖也是抓不住。良人美景易逝,世事如此,天命难违。”

言毕,嘱咐唐潇:“以后你就告诉她一些关于这里的事宜,免得出差错而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袖子一挥,即将离开。

这回,躲躲闪闪的女子忽然大着胆子冲上去,却因地面过于湿滑而站立不稳,一下子摔倒在地。同一时间,前面的男子似乎感应到了,却没有回头,任由她狠狠摔倒在地:“嗯……那个——

此时端木凰回眸,看见滑倒在地的女子,心中一动,而脸上却露出与内心相违的镇静和一脸的不屑。

而对方却露出一脸纯真的微笑:“我……我想问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刚刚那位姐姐说她也不知道呢……”

望着雪地里那一抹微笑,他忽觉心中温暖起来。蓦然间,他心头涌起一个念头:他要赋予她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即使这名字的人,永不会原谅他。

“兰若凌——你以后就叫这个名字。”

——兰泽生幽谷,凌空击节去。愿这个名字伴你一生,愿你挣脱所有人强加于你的枷锁,洒脱无羁。

在红尘城里的日子是最惬意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年三月的天晴的格外好,终日都是大晴天。但即使那样,瑶山红尘城因地势太高寒,依然还未完全从冰雪世界中复苏。而这格外的好天气,也让每个江湖人都溢出罕见的轻松。

除了端木凰。

距离龙城郡主给的一个月的期限,已过去七日。

自从城中凭空出现一个常驻于此的外人后,大家的疑问都很多,却因端木城主的缘故,无人敢提。倒是兰若凌,一天到晚就知道遛鸟摘花,把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家。

那只翠绿色的鸟儿,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已被她教的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话语,比如“你好”、“看茶”之类的。不仅如此,自从她意外发现那个出尘的男子端木凰会定时到曲水流觞台弹琴后,她几乎每次必去偷偷观看,心中对那个白衣男子的崇敬和爱慕,也越来越多。因为她在他身上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有时候,天气稍好一点,偶尔有一两条锦鲤跳出水面来呼吸,被端木凰随手一招,鱼儿居然像是有了灵性一般瞬间跃入他的手中!对于他的这种能力,兰若凌常常对他惊为天人。

而且这里虽说是江湖人聚集的地方,诺大个瑶山却不乏名厨,每每用完膳食,兰若凌必定一脸的惬意:“哎呀呀……这舒服的日子,简直连神仙都羡慕呢!”

不仅如此,由于这里的人大都独来独往,虽有侍者,却又大多数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兰若凌于是只好经常偷偷将那只“翠绿色的鸟儿”强行抓来与自己同住,与它说话,将它当成了自己在这里最好的朋友。

偶有一日,岭南的一个商帮照常路过此地,将要穿过这里经西南方向去往异国做生意,这次他们带来了一种很罕见的水果——新鲜的岭南荔枝。

荔枝先是被侍者呈给了端木凰,而他一向不以物为意,连看都不看:“送去给墨首吧。顺便,拿一点给那个小丫头。”

侍者将荔枝送到了映楸苑给墨首唐潇,她先是开心无比,眼眸里都闪着掩不住的喜悦,然而随口一道:“端木城主还说了什么吗?”

“城主说,给逝雪堂的兰若凌姑娘也送一点去。看来,端木凰不是心细如发,就是真的在意这个人——连她好吃的习惯,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唐潇心下一暗,前一刻还闪烁在眼里的光彩**然无存。这个一向稳重的女子,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厌恶地一把推开那些荔枝:“全部给她。我不要!我讨厌这东西!”

青衣侍者一瞬间愕然无语,摸不着头脑,却还是照做无误。

而兰若凌听说有好东西吃的时候,一脸兴奋地从塌上翻下来,却因过度激动而一跤摔在了地上,于是乎,她因不修边幅而显得乱蓬蓬的头发都一股脑耷拉在了脸上,还有一些直接钻进了嘴里。挣扎了半天才好不容易从地上狼狈爬起,随即一把抢过青衣使者手里的果盘,脸上同时堆起一抹憨笑:“谢谢。”

青衣侍者暗暗摇头,依旧像其他侍者那样一言不发地退出去了,顺带正要带上门,却被正好赶来的端木凰竖起一指阻住了。其会意,噤声急步退开。

兰若凌正抓着一大簇的小红果果直接往嘴里送去,刚放到嘴里咬了一口就直皱眉头:“呸!什么东西这么难吃……”

端木凰刚踏进门就看见这一幕,内心也差点被戳中笑点而表情崩溃,却还是使劲绷住了冷若冰霜的脸,一如既往地高冷,故意“咳咳”了两声:“你已偷看了我九日,自今日起,你不必再偷看,入夜到曲水流觞台等我。”

“啊……曲水流觞台?”

端木凰说完话后转身疾走,转过身来的瞬间,嘴角已高高翘起,十余年来俊逸的脸庞上终于露出一丝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刚刚那种情景,那样娇憨无邪的笑容,任谁都会忍不住被打动的吧?

兰若凌仍在原地茫茫然,只默默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茕茕孑立,心中忽然觉得有些难受,为什么呢?

入夜后的瑶山红尘城,更像是一个真正远离喧嚣的世外桃源。月明星稀,春寒料峭,而临近山巅的曲水流觞台前,早早就坐了一个月白色的身影。

远远望去,这曲水流觞台就像是地上的一个月亮,与天上的另一个月亮交相辉映。兰若凌包了好几件衣服,把自己裹成粽子,才不停地哆哆嗦嗦地走来。

端木凰皱眉,“有那么冷么?以前见你站在远方偷窥,也没见你抖成这样。”

“啊?哦……以前嘛,我是偷窥,所以注意力没在自己身上嘛。谁说这里不冷了,回去后裹三床被子都不嫌热的……”

端木凰白了她一眼,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感觉那已经是他脸上表情变化的巅峰。

“你想学琴吗?”

“啊?”

兰若凌瞥眼之间,见他如雪的白衣之下,挟着一把古琴。

“我……我……”兰若凌本来想说“我想睡觉”的,但一想如果放弃了这次机会,那他岂不是永远,离她很远,那个孤独的背影便会如一条与她永不相交的平行线,遥遥相望,高高在上。于是咬牙忍住彻骨寒:“我想学。”

“既然如此,那便坐下来吧。”端木凰视她眼神,还是那么执着而纯真,于是不再言语,专心调弦教琴。

那个白衣男子,就那样轻轻盘腿坐在那里调弦,白衣如雪,古琴在膝,纤尘不染,如同一座亘古不变的仙人像,月华如水,倾泻万点银光于他身,恍不似世间人。

“这琴,有来头么?”

感受到自己那颗心的剧烈跳动,之前他说了什么,兰若凌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此时见他忽然收手,似乎就要向自己这边看来,只好先发制人。

“没有。只是一把普通的琴。”

端木凰轻轻摇了摇头,听到这样的回答,兰若凌不由得有点小小的失望。

“不过,昔日瑶山曾有一把琴,倒是十分有名。只是可惜,现在已经佚了。”

“那琴……有什么独特呢?”端木凰语气里掩抑不尽的叹息,被兰若凌捕捉到了,反而勾起了她的好奇。

“琴名‘飞瀑连珠’,瑶山独有,乃是无尘尊者采南山千年古桐,按伏羲仪制制成,世上仅此一把。共七弦,五声音阶,分别对应宫、商、角、枳、羽五声音阶,成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属,如若配上极高的剑术,便会成为音波功里的翘楚。昔年武林之中,‘飞瀑连珠’琴与‘飞瀑凌云’剑并称‘双绝’,乃是众多习武之人穷极一生都想要得到的东西。况且,习武之人,戾气甚重,学琴不仅能够调理身心,减去杀伐之气,而琴音亦能使人心安静,可做疗伤之辅助。若混以武学,亦能伤人。”

“琴音能伤人?”

兰若凌听得入神,好奇心大起。

“怎地不能?琴藏剑意,剑发琴音,便是伤人的利器!”

纤长的十指在七弦上游走,琴音骤起,幻化出一道道剑影,凌厉无比的气势竟惊动了无波的水面,波纹圈圈**漾开去,在远处的小石墩旁激起,似是一层层透明的水帘。隔岸的水草,却被那一层激**而起的气劲齐齐割断!

兰若凌看得入神——这个仿佛天神般的男子,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无懈可击。那些**漾起的波纹不仅拍在石岸上,也在她心中留下了微微波澜。

“你看懂了其中的奥妙了么?”

一曲毕,端木凰停下拂弦的手,转向一旁呆呆出神的兰若凌。

“不懂。”

看到对方一脸不解的样子,端木凰只好暗暗吸了一口冷气。

“啊?噢……我虽然不懂琴理,可是我听过好几次琴声,好像……你的琴声里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好像是很怀念过去的事。”

兰若凌本就是胡言乱语的,她一直望着端木凰出神呢,哪听得出什么心事不心事的,不过是胡诹一下,敷衍塞责罢了。

可端木凰闻言,却似是触电了一般,幽幽叹了一口气:“那是以前了。今日就到这儿了,你若真心想学,一定要多下功夫!我只告诫你,江湖险恶,远非你所能想象和预料,只有变得强大,你才不会因为无力掌控一些事情而变得遗憾。”

“我可不可以……最后问你一次”,兰若凌几乎是哀求着说:“你知不知道……我以前的事,我想不起来了,从我在这里醒来开始,那之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你可不可以帮帮我,就算是不堪回首也好,没有过去,我始终是一个不完整的人啊!

“我……爱莫能助。”端木凰有些犹豫,却还是迅速起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兰若凌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伸手抚摸了一下留在曲水流觞台上的古琴,喃喃自语:“变成强大的人……”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瑶山高寒,常年冰雪。

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来,端木凰除了偶尔会现身教授一下兰若凌琴艺之外,高兴时,还会不时指点一下她的剑术。本有武学根基的她自然没有多大的障碍,不仅习得了琴艺,还提高了武艺。要知道过去的她生在王室,并且有一个很不错的师傅,本身的武艺也不差。不过,那一切对她来说,都已成了不能回首的往事,随着轻烟渐渐散去。

这一日,兰若凌在梅树下舞剑。天意凉凉,瑶山尚有薄冰未化。那一袭水蓝色的棉质袄裙,却不减轻盈灵动,花瓣簌簌而下,人面桃花相映红。

见她绕着梅树耍了几招,虽是简单的出剑,但翩翩身影如游龙,胜惊鸿,似乎还有昔年“那个人”的影子。端木凰悄然站立在逝雪堂外,眉目间惆怅若现,却在片刻后隐去了。

他踏着薄薄的积雪走过去,却依然没有留下痕迹。只一刹间,雪白的袖子挥出,卷起正好被兰若凌击落的花瓣,“唰”地朝着兰若凌打来。

仓促之间,兰若凌的剑在刺出的一刹那被拂偏,失了准头,很轻易便被端木凰化去。相反,她却被柔若飘雪的花瓣扫过面庞,凉凉花瓣伴着丝丝白雪,撒了她一头一脸,她呆呆看着眼前的人,定格在一瞬间。

“看好了这一招,我只教一遍。”

端木凰夺过她手里的剑,眼神陡然聚起光采:“这招叫做‘天外来风’,出剑时剑随意走,灵动矫健,可战可逃,适合攻击正面的敌人——尤其是比你强大的敌人。”他的手就像白玉般光洁,拿弹琴的手现在握着剑,竟凛然异常,如同神仙下凡。

兰若凌一边观望,一边在心里想:“我才不会和别人结仇呢!自然不会有‘强大’的敌人啦!”但嘴上还是唯唯诺诺应着“好”。

剑招教毕,端木凰已经离开,那一袭白衣转身离去后,只剩下满世界的银白,和冷蓝银白映衬下的红梅。

端木凰在逝雪堂外驻足,回首的眼神里充满了忧虑——我怎么能这么担心这个丫头?难道是因为十年前王宫被围,而我落难之日,她的母亲曾经放我离开的举动么……或是在我心里,她身上有“那个人”的影子呢!这到底,算是什么?是偿,还是悔?还是什么!

想到“那个人”,自己曾答应过她,要好好守护在这里,就为了这一个承诺,他一直恪守了十年。

十年啊!

而今外族得势,番邦统领天下,龙城郡主铁骑觊觎已久,各方势力暗中蠢蠢欲动,风雨欲来且虎视眈眈,恐怕不久就要出手……

端木凰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