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沥火黄泉

是的,她虽取代了琴首之位,却取代不了那个人在端木凰心中的地位。

阿史那晟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姑娘,女侠,你骑走了我的马驹,拿走了我的兵器和所有的财产,难道我不应该追来吗?”说罢指着他的马,褡裢里躺着一对巨型南瓜锤,马鞍的口袋里还套着一把雕花梨形乐器。

似乎是感应到主人的情绪,那匹马居然“呜呜”嘶吼了一声,同时甩了甩头,表示同意。

春尽夏至,长歌的雪已落尽。

三日之期已到。端木凰依旧没有完全恢复元气,这一次的突袭,不仅令整个瑶山损失重大,也让这位年轻的城主受到了重创。是以,他只能整日只在清风堂中打坐调息。

映楸苑内,唐潇嘴角勾勒出一丝淡淡笑意——那个人,终究是输了啊!就在他面前,他就那样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去。可现在,为什么又来了这样一个讨厌的小丫头。真是讨厌,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和她作对呢?不过,没有关系了,现在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将会是她的,也包括,他。

怔怔出神间,身后衣袂带风之声由远及近。她知道是她来了。

“潇姐姐?”对于墨首的忽然相邀,兰若凌感到有些意外。

“你来了。”唐潇温婉地看着她,如同一对真正的姐妹,若凌,有件事情,姐姐想来想去,还是想和你说。”

“哦?什么事儿,但说无妨。”兰若凌看着墨首,竟有一种疏离的恍惚感,这个高高在上的瑶山墨首,一向对自己忽冷忽热,此时此刻这种有些不自然的亲切感,让她非常不适应。怎么人与人的关系如此微妙?

唐潇幽深的目光定定停留在她脸上,一字一句道:“关于,端木凰和厉雪南。”

兰若凌听到“厉雪南”三字时心头一震,情绪瞬间黯淡下来:“她都已是逝去之人,你又提她做什么?”

是的,她虽取代了琴首之位,却取代不了那个人在端木凰心中的地位。

有时候,看到那个白衣飒沓的男子,他表面上虽淡然无争,高贵从容,仿佛注定了这世间的女子,只能在梦里与他相遇。可他隐藏于心内真正的感情,却是那么流离曲折,痛彻心扉。他似乎不再接受任何人的感情呢?

唐潇取出一封折子,精致的流云暗纹卷面上用减字谱抄着一首曲子。“这曲《幻梦》,便是他思忆故人之曲,你深谙此道,自己看看吧!”

兰若凌接了过来,近来她日日夜夜研习琴曲,孜孜不倦,只为提高那琴剑之术。只见折中所记之曲,高低有致,婉转怅然,弹奏起来一定低回婉转,哀婉缠绵。曲谱之下还配有曲词:

世事飘零忆旧情,

天涯何处寻故人。

诉尽春风皆枉然,

一夜抚琴到天明。

这首曲子……昔日梅树下,十指翻飞的男子,在世间勾勒出十二分的隽永风华,连飞雪暗暗落在指尖,悄然融化,都没有影响到他,弹的岂非正是这首《幻梦》?他教授自己琴剑,也是为了纪念那个人——他爱过恨过,永不能忘的女子,厉雪南。

“潇姐姐,你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那个人已经不在了,端木城主的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了。”兰若凌捏着折子,似乎有些感伤。

“兰若凌,姐妹一场,我不想你,此生都活在‘那个人’的影子里,所以,姐姐告诉你这些,是想要你不要错过自己的感情。还有,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件事。”见到她情绪波动如此,唐潇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什么事?”兰若凌有些意外的看着她。

“如果你真想对端木凰好,就去云邱之山的生龙渊,把紫叶灵芝拿回来。你也该知道,自上次他为救你,自己代替你,忍受了那种尸毒的折磨,到现在功力还没有恢复,而他早有心疾,虽不浮于外表,其实内心却是终日自暴自弃。一旦碰上这样的事情,若不及早治疗,恐怕……落下终身的病根。”

唐潇侧着头望向她:“你难道不曾发现,这几日以来,不论白天黑夜,他都没有停止过咳嗽么?”

兰若凌倒吸一口冷气:“难怪这几日,他总是对任何人都闭门不见。”虽然上次见他时也注意到了,但注意力又被别的事情所分散,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原来这……是有原因的!

“他的咳嗽……”

“他的肺腑被尸毒侵入,非紫叶明芝不能解救。而那种东西,也只有云邱之山里的生龙渊中才有,此药十年一发,乃治伤灵药。”

兰若凌已决定去一趟生龙渊,不论是为了道义,或是——情义?如果他终可以无所顾忌的放下旧日宿怨,重新去开始一段感情,那么,她做的就是值得的。

“潇姐姐,我要下山。”兰若凌目光坚定,那折曲谱,已被她刻在心里。

望着兰若凌离去的决绝背影,倏而已远在长廊之外,唐潇嘴角噙着的笑意更深了。不到片刻,一封簪花小楷写就的娟秀字体已然写就,却透露出浓浓的肃杀之意:

琴首已动,按机行事。醉仙楼旁,绝杀。

“咕”!魔的信使带着信笺振翅而飞,在空中缩成一个黑点,渐渐消失不见。

醉仙楼。

这里是去云邱之山必经的驿站,而且也是去往那里最后的一道供给处所。

三楼已是醉仙楼的顶端,此时的兰若凌倚窗而坐,静静望着外面烟波浩淼的湖面,心中泛起的涟漪与湖面的波涛不相上下。

故人!

为什么在她到来之前,已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那些东西,是她不曾拥有的。这么久以来,自己在他心中,原来只是她厉雪南的一个替代品!兰若凌忽然心烦意乱,眼前的美味已黯然失色。

“姑娘,您要的菜都已上齐,您慢用啊!”

“慢着。”

店小二看她一副清秀可人的模样,却一脸忧郁怅然,始终愁眉紧锁的样子,似乎受到了极不公正的待遇,不禁心中纳罕。

“姑娘还有何吩咐?”

“我要酒,给我来最好的酒,越多越好!”

“这个嘛……”店小二露出整齐的牙,一派春光灿烂的样子:“小店最好的酒是桃花酿,五十年久藏,真是神仙饮得!只是……只是贵了些。”

兰若凌烦闷不已,一把掏出身上所有的银两,“少罗嗦,快去拿!”

店小二一见白花花的银两,一对本就不大的眼睛瞬间眯成一道缝:“好嘞!”随即一溜烟儿地去了。

顷刻之间,桃花酿已摆了上来,兰若凌一把拧开,咕噜咕噜乱灌了一气,初时入口,只觉辛辣无比,却强忍着那股冲鼻的味儿,接二连三的往嘴里灌。只喝到后来,入口如同白水,已无太多只觉。百忙之中的店小二看她这种喝法,被吓蒙了。这种陈年老酒酒劲奇大,似这种牛饮,还不得醉死!

头痛欲裂之际,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幅画画:清冷孤傲的男子倚着逝雪堂外的老梅树,目光幽深地望着一旁的一株红梅,喃喃自语:“你说你从不畏惧任何世事,却唯独只怕孤独。那么,今日我来陪你,饮酒为乐!”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昔日红袖舞楼头,回望白鹭立中洲。

千般豪情,万种闲愁。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古人说得对啊!想不到我兰若凌,也会有借酒消愁的一天,呵呵,真是可笑。

酒已微醺,心中莫名腾起一股烦闷之意,却不曾留意身旁一条人影已飘然而至。

“姑娘一个人喝酒,未免寂寞,不如邀我共饮如何?”不知什么时候,对面竟悄然坐了一个青衫客。

兰若凌借着酒劲,抬眼一看,恍惚之中猛然觉得,这人和端木凰竟有几分相似。

“你是……”

那人显然不是端木凰。他端起一杯酒,黝黑的指甲在酒水里微微倾了一下,这样及其细微的动作,却依旧没有被已有九分醉意的兰若凌察觉。

他慢慢递到兰若凌面前:“这一杯酒,哥哥敬你。”兰若凌想都不想,颓然接过酒杯,一鼓作气喝了下去。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你对她虽有恨意,却还是喜欢她的……你对她的愧意,一直压在心底挥之不去,是因为你真的喜欢她……你是不是再也不会喜欢别人……”兰若凌毫无头绪断断续续地梦呓着,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醉倒在桌上。

那人见她醉意阑珊,双颊泛红,慢慢凑了过来。“不,我不喜欢任何人,”他靠得很近,声音细不可闻:“我喜欢杀人……”袖中暗藏着的一枚细小的毒箭,已渐渐接近女子的太阳穴。

“喂!做什么?!”

一声暴喝赫然发出,背后劲风响起,青衣人急忙扭头:一名打扮奇特的异族人,身材威武高大,虎目如电,正扯着一股粗壮的铁链,铁链的尽头,拴着一个巨大的南瓜锤,带着山呼海啸的气势朝自己背心袭来。

那人急忙将怀里的人往锤击来的方向一推,紧接着袖中数枚暗箭急剧激射而出。

“叮”的一声,南瓜锤将众多袖箭打落在地,却有一枚漏网之鱼,紧贴着自己胸前的短褐衣衫掠过,“嗤”的一声钻出了一个焦黄的洞,袖箭喂有剧毒!

那人一击不中,不再缠斗,连忙翻身纵窗而出。

阿史那晟雷的另外的一锤,在最后关头急急收势,正好将兰若凌面前的桌子打了一个巨大的洞,“咔嚓”一声巨响,刚刚喝醉酒的人已被猝然吓醒。

“你……干什么呀!”兰若凌一睁眼,就看到眼前这个人正在气鼓鼓的砸东西,不由得大吃一惊,“阿史那晟雷?你怎么在这!”

阿史那晟雷收回兵器,藏起心中久别重逢的惊喜,故作高冷严肃道:“若不是我在这儿,女侠以后就不用混了。”心中却一万个想把刚才那个人砸成肉末——我都没挨她那么近,倒让你小子占了先机!

兰若凌想起之前一起经历生死的事情,微微一愣,随即拿起桌上的飞瀑连珠琴就要走。

躲在门后的店小二见她认识这个凶煞的肇事者,又不敢向阿史那晟雷索要赔偿,只好赶忙跟在她后面念叨:“姑娘慢走!我这桌子……”

兰若凌把袖子一挥,指着站在当地怒意未歇的人,“找他赔!”

店小二回头看向阿史那晟雷,那人还站在当地,剑眉下面的怒意隐隐不息,畏惧地看了一眼他手里那个奇形怪状的武器,再加上他是番邦外族的打扮……只好畏畏缩缩地退到一边,默默念了句“倒霉”,却不敢上前去问他索要赔偿。

阿史那晟雷愣在原地,不知道是追还是不追。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几声啸叫,却是自己那匹神骏“忽雷”的嘶鸣,似是带有不甘的意味。

阿史那晟雷一怔,跑到窗口一看,背上负琴、素衣白裳的女子抢了他的马,正顺着大道急驰而去。他一面从怀里掏出一串钱来撂在桌子上,一面飞身扑到道上,却越追越远。

“吁——”

策马疾驰了半晌,兰若凌心想,总算是把那个家伙甩掉了。和他在一起,总是有不好的事发生。真是奇怪,刚才为什么,他……那么生气?不过也好,现在有了这匹马,看上去是匹日行千里的良驹!神驹脚力奇佳,肯定可以在明日一早赶到生龙渊去取那紫叶灵芝。

风把酒劲吹散,兰若凌终于觉得浑身泰然。江湖人,江湖老,恩怨情仇一笑中!没有什么大不了!

就在她翻身下马,准备休息片刻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双精湛的目光已经注视她好久了。

“阿史那晟雷!”兰若凌不明白,自己已跑了这么多路,为什么甩不掉他?

阿史那晟雷拿掉嘴里咬着的狗尾巴草,纵身从小丘上跃下,朝着这边溜达过来。

兰若凌忍不住斥骂:“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阿史那晟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姑娘,女侠,你骑走了我的骏马,拿走了我所有的财产,难道我不应该追来吗?”说罢指着他的马,马鞍的口袋里还套着一把雕花梨形乐器。

似乎是感应到主人的情绪,那匹马居然“呜呜”嘶吼了一声,同时用力甩了甩头,表示同意。

兰若凌瞪了他一眼——这个混小子,居然说自己是强盗!转头看着马鞍一侧套着的那把雕花红木琵琶:这人居然还有点情趣可言!可她依然理直气壮:“我不管,我只是有事要办才借你的马,又没说不还!”

阿史那晟雷眉头微皱,忽然意识到,不能和女人讲道理!“好好好,女侠说得对,是我小气行了吧?那——敢问女侠,有何要事要办?”

兰若凌淡淡道:“不关你的事。”

“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最近闲得慌了,所以一定要找到事情来做做。”阿史那晟雷也淡淡回敬。见她低眉沉思,接着开始大放厥词:“唉!女人呐,就是善变!”

“此话怎讲!”兰若凌有些不服气。

“那日你在地牢舍身护我,我们曾一起生死与共!想不到只隔了短短时日,你竟像是不认识我似的,赠我冷眼,你说是不是?女人就是善变啊!”阿史那晟雷一边故意拖长了声调,一边轻轻拍着忽雷的头。

“变你的头!”兰若凌想到自己刚刚被他所救,都怪自己太掉以轻心,但终究算了偿了人情:“好了,你刚刚也救了我,我们之间,谁也不欠谁好吧?”

“这么打发我呀?也不是不可以。除非你……”阿史那晟雷忽然正色:“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就不再挡你的路。”

“你——”

这人脸皮厚的,真是绝了!但一想到刚才也多亏了这人,自己才没有吃亏,说起来还欠他一个人情。可生龙渊那种地方,奇险怪诞,暗流涌动,却也不是拿生命去开玩笑的。可终究,可以借他一臂之力吧?兰若凌决定为了那个人,自私一回。

“我要去生龙渊,拿紫叶灵芝。”

“生龙渊?”阿史那晟雷闻言惊了一回,杵在马头上的手肘忽然滑了一下,他不好意思地打了忽雷一巴掌:“让你的头那么滑!”

那匹唤作“忽雷”的马只好以嘶鸣表示抗议。

兰若凌白了他一眼:“怕了就不要去,又没说要让你去。”

阿史那晟雷眼光复杂,早在很久以前,奉命东征的族人就带回一些关于中原大地的消息,其中就有被族人唤作“魔山”的云邱之山。那数百里不见头的莽林之中,暗藏多少怕人杀机!他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所在。

“你为什么非得到那里去呢?你不知道那有多恐怖,你……”

他还未说完,兰若凌已打断了他:“为了活命。”

阿史那晟雷惊得睁大了眼睛:“你受伤了?”

“是……端木城主。”

阿史那晟雷眼里担忧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好不容易才吐出一个“哦”,心中澎湃万千,心潮涌动,与之前的兰若凌不相上下。

“你‘哦’什么呀!”似乎是对他的反应不满,兰若凌有些生气。

“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又有神剑在手,也会受伤?”阿史那晟雷呐呐。

“为了……救我。”

闻言,阿史那晟雷目光一滞,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干脆利落地纵身跃上了马背,向兰若凌伸出了一只手。

“干嘛?”

“去生龙渊啊!”

生龙渊又叫做“黄泉瀑”,藏在百里森林的云邱之山里。

驮着两人疾驰了一天一夜,忽雷已累得筋疲力竭,还好是草原上来的千里神驹,若是换做一般的马,此时早已经口吐白沫、四肢着地了。

一路上,阿史那晟雷心潮暗涌——若是这样的路没有尽头,岂不是好?就这样一辈子在她身后,为她遮挡所有的烦恼,带她看遍世间最美丽的风景。

山道越来约窄,也越来越崎岖,阿史那晟雷勒马,两人对视一眼,相继下马。

“伙计,去饱餐一顿吧,养好精神等着我们凯旋而归!”阿史那晟雷指着一片青青草地,嘘指作哨,对着马儿殷殷嘱咐。

兰若凌看着他朗月清风的样子,心里忽然莫名有些感动。

“我们得走路了,”阿史那晟雷望着四维高耸入云的山峰,周围裹着的白色雾气仿佛一条轻纱,将两人缓缓围住,置身其中恍若画中仙境,阿史那晟雷神情却有些严肃起来:“这种山林最易迷路,所以,我们最好不要走散——还有,生龙渊是个深不见底的巨型水潭,那里面还有许多奇怪恐怖的东西,等会儿一定不可大意!”

兰若凌心中疑惑,侧着头问:“你怎么知道这些?”一个来自异域的人竟然对中原的地貌如此熟悉,兰若凌有些疑惑不解。

“这算什么,我们番邦狼族最爱探险,早些时候,有族人到这里来执行过任务,可生还者寥寥无几,只带回了这样一些消息。”阿史那晟雷遥遥望着山的那边,目光似乎想要透过大山穿梭到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

“哼。什么爱好探险,明明就是来刺探军情,好入侵我中原的大好河山!”兰若凌对着他就是一顿怒斥,似乎要把铁骑踏城、致使百姓流亡的暴行,都加在他头上。

阿史那晟雷本想辩解,刚张开嘴,又忍了几下,却最终默默低下头去。

清风堂内。

端木凰静静坐着,紫金炉里逸出的龙涎香丝丝游离在他身边,那些用手抓不住、可望而不可及的往事,似乎就如同眼前这些无形的虚幻之影一般,永远抓不住。

一连两天了,也不见琴首的影子,不可否认,这些都给他带来了片刻的欢乐,即使面对那种痛苦的回忆。

端木凰静静看着壁上悬着的飞瀑凌云剑,久久不曾用它,若不是为了对付那具来犯的铁甲铜尸,他也不会把重新这把剑从枯朽的老梅桩下挖出来。这把剑,就如同那段尘封的往事,恐怕早已落满了灰尘吧?而他的心,也随着厉雪南的逝去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端木凰重重叹了一口气,或许,有些事,也该到了选择“忘记”的时候吧?执念太重,终究会毁了一个人。

眼皮莫名其妙地跳动了几下——那种深入骨髓的不安,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重,到底,是什么呢?端木凰忽然觉得心头如闷大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身形一闪,白衣飒沓的公子长身而起,带走了飞瀑凌云剑。

世外的初夏已经争奇斗艳,而眼前的春红还未布满庭院,瑶山红尘城映楸苑的庭院里却才显示出种种春意盎然的景象,毕竟坐落于山巅,花开的时日要晚于山下的尘世。

唐潇正饱蘸浓墨,一笔一划写着她的“寒食帖”,这种修习对于她来说,不仅仅是打发时间、陶冶心性,更是武学修炼的重要一步。彼时,一个大大的“心”字还未写完,身后衣袂带风之声响过后,却是令人陶醉的声音响起:“唐潇,你知道琴首去哪儿了吗?”

闻声,终止了手里的动作,唐潇搁下笔墨,盈盈一笑:“难得你居然会主动走出你的清风堂,我一度以为,你早已不问世事了呢!”

端木凰看着她的眼睛:“告诉我,琴首这两天去了哪儿?不要跟我说你不知道,红尘城这一久已无要紧之事,她不可能随随便便跑得踪影不见。况且你打理红尘城,向来心细如发,不可能没发现。”

“哦,这么关心那个丫头,你难道是……喜欢她?”带着试探的口吻,唐潇见端木凰没有答复,眼光瞬间暗淡下去,正如往日一眼望不到头的幽深。唐潇眼里却又冒出一丝不甘,她还是想证明一些事情。

“那——厉雪南呢?”她忽然单刀直入:“大家都已经相识这么久了,十年!我又不是兰若凌那个小丫头,我是见过那段往事的。”

端木凰剑眉蹙起,却终于渐渐放下:“过去的事,我已不想再提。旧日恩怨,我会亦不想再重新提起,可至少,应该珍惜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唐潇一字一顿喃喃:”那么,你心里终究是没有……没有我。十年前,我以为你对那个人的感情,只不过是残忍的报复而已,却想不到你真的用心至此,念念不忘。十年后,我以为你心灰意冷,堪破尘缘,便不会再对任何人动感情,如今,是我错了。”

她忽然转头,定定望着端木凰的脸淡淡道:“她去了生龙渊,只因我告诉她,紫叶灵芝,可治你为她疗伤遗留下的咳症。”

端木凰闻言,脸色一变,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握紧了飞瀑凌云剑,拂袖而去。

“啪”的一声脆响,黑色的墨汁蔓延到地上,四处飞溅。

绛紫色纱衣的女子站在当地,握紧了的指缝间,隐隐有血滴出,她在心中嘶声呐喊:“我不能输!绝不能!”手一扬,一朵刚刚破芽而出、娇俏可爱的花朵悄然跌落,没入尘埃。

“咕”黑色的鹞子落地,携带着一封小小的纸笺,唐潇取下展开,上面写着:大功告成,琴首已去往生龙渊。

“哈哈哈哈哈哈!”唐潇蓦然狂笑不止——那杯酒里,掺入了无色无味的“幽檀一梦”,到时候和生龙渊碧水潭里混有硫磺气息的水汽一混合,便是催人肝肠的毒药!呵呵,端木凰去了又怎样,这场博弈,终究还是她赢了,她赢了!

山中多瘴气。为了不吸入毒瘴,两人都压制住内息,尽量减少对林间空气的摄入量。走了好久,终于来到了一片开阔地。

阿史那晟雷一边走路,一边顺手摘取路边的各种野花野草,渐渐地手里居然多出来一个五彩缤纷的花环,接着他开始自言自语:“可惜忽雷不在这儿,所以,这么好看的花环,就勉强给了你戴吧!”说罢一伸手,将花环戴在了兰若凌头上。

忽雷?那匹马?这个臭小子,居然拿我跟畜生比!兰若凌怒打了他一掌,回敬他:“不用客气,这是作为回赠的,礼尚往来!”

阿史那晟雷看着眼前花冠加身、活波可爱仿佛小仙女的人,不由得看得呆了,就这一呆之下头上不禁挨了一记,不由得委屈不已:“恩将仇报啊你!”

兰若凌一仰头,朝他翻了个白眼:“谁让你不说人话!”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特殊地貌的原因,此处除了空气特别潮湿,还有成群结队的白蚁大军,不停地在两人脚下涌动,蜿蜒来去,如同一条条白色的蛇。越往山中走,这种情形就越诡异。

“喂……”

看着为了避让这些“大军”而不停地跳来跳去的兰若凌,那扭来扭去的身形甚是可笑,阿史那晟雷实在是憋不住了。

“你给我闭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还没等他完全发难,兰若凌早就先声夺人,以封住他的嘴。害怕柔软的爬虫本就是女孩子的天性使然,不然,面对一向玩世不恭、咋咋呼呼的此人,若不先想办法堵住他的嘴,惊人之语一定会从他嘴里再次脱口而出。

渐渐地,已没了路,只剩下荒芜的荆棘丛。阿史那晟雷一马当先,聚精会神地走在最前面,虽然给人的感觉一向大大咧咧,但此时他竟细致地扒开每一丛荆棘,用身躯为后面的人开辟了一条路。

而那些荆棘条上,还时不时地挂着一两条色彩斑斓的肉虫,可知其毒性巨大,瞧来令人惊惧。

行路难。

阿史那晟雷耳听背后一声声的低呼,知晓她害怕这些色彩斑斓而又蠢蠢欲动的虫子,于是将眼前的荆棘一点点地仔细扒开,再弹开那些令人害怕的毒虫,才继续牵引着她朝前走。

“还好带了这个人来。”兰若凌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否则,自己还未到生龙渊,恐怕就被这些毒虫毒蚁给吓死在半路了。

为了减轻心中的恐惧,她一边走一边找阿史那晟雷说话,这可把他高兴坏了,当下兴高采烈兼神采飞扬地把自己以前的生活历程讲了很多。

雪山,荒原,落日,长河。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路走来,身旁的人都在絮絮叨叨的,如同蚊蝇般不绝于耳,虽然生性随和,但如此这般的场面,兰若凌实在是受不了了:“你给我闭嘴。”

“我不。”阿史那晟雷搔了搔头皮,故意凑上去:“我是一个天性开朗的人,你若是不许我说话,那会憋死我的。”

兰若凌继续白了他一眼:“那你就憋死好了。”

阿史那晟雷哭丧着脸:“那不成。我还没给忽雷娶媳妇呢,我自己也没娶媳妇呢,这样死了多憋屈啊!不成不成!决计不成!”

“如果你不喜欢听我讲,那我就听你讲吧。”

听到那样的话,兰若凌猛然驻足,“讲什么?”

“当然是你以前的事情啊。”阿史那晟雷得意洋洋,并且满怀期待:“我对你的过去可是非常感兴趣呢!”

原地愣了片刻,兰若凌愕然脱口而出:“我不记得了!”

“哎——别介!不要那么小气嘛,跟我讲讲嘛,讲讲嘛。”

听到对方不停地逼问,兰若凌忽然跺脚甩头,变得烦躁起来:“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

似乎是被对方如此的反应吓到了,阿史那晟雷张大了嘴巴,一时间忘记了说话。

山风拂过,送来木叶的清香,缓解了这种尴尬的局面。

忽然,阿史那晟雷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露出了神秘的微笑:“你既然不喜欢我说话,那要不然……我给你唱歌吧?”

“……”

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兰若凌,浑身上下都透着无可奈何的气息,早已放弃挣扎,翻着白眼:“随便你吧。”

“那我可要拿出看家本领了。”

兰若凌不去理会他,只凝神在荆棘丛生的密林中找寻前方的路。下一个瞬间,背后响起一阵清越而慷慨的歌声——

“狼主降世兮,星野分光;”

“日月光劭兮,耀我番邦;”

“横刀向天兮,百世流芳”

“苍茫大地兮,四海鹰扬……”

兰若凌忽然一震,忍不住将目光移到那个人身上,却发现那个人微笑着,早已收起了脸上闲诞的神色,整个人都变作另外一个模样——那种横剑指天的霸气、流淌于血肉之中的野性,随着一声声的歌啸喷薄而出,这个人如同一把出了鞘的利刃,自如挥洒于群山之中,辗转九天之上。

等他止了歌声,聆听的人才从另一个绝妙的世界中缓缓回过神来。

“想不到……想不到你竟然唱得那样好啊!”

女子望向自己的眼神中,充满了惊喜和赞赏,阿史那晟雷微微一笑:“这是我的家乡的祭天之歌,是唱给狼主听的。只不过……现在已有不少人忘却了吧!”

兰若凌脸上一红,回想起自己方才嫌弃他的言辞,不由得有些后悔,于是赶紧找了一个话题:“那你跟我讲讲你们的‘狼主’的故事吧。”

阿史那晟雷爽朗一笑:“好啊!”

这样的道路不知道走了有多久,两人虽然嘴上说着,脚下却一刻都没有慢下来,过不多时,居然已经来到了生龙渊。

啊?!兰若凌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这个生龙渊,不愧是称作“渊”的地方!放眼望去,但见碧绿色的潭水三面环山,一望无际,幽幽深渊,几乎占据了整个山坳,也不见有活水流入作为补给,却碧黝黝的不见底,应该是由地下水涌出而成。

山坳里没有风,水面波澜不惊,只有偶尔的山中落木入水,才会激起点点涟漪,而且,再靠近一些,兰若凌闻到了一股硫磺的味道,也是自水里散发而来,真是奇怪异常。

放眼远望,阿史那晟雷指着潭水与远方山脚交界的地方,那在阳光下透出点点妖异的紫色,“那是你要找的东西吧?”

果然,兰若凌极目远眺,那不正是传说中的紫叶灵芝吗?虽然长在这么偏远而诡异的地方,但至少,还是找到了,心中涌起丝丝欣慰。

此行不虚。

“我去采。”阿史那晟雷抢着要去拿紫叶灵芝,却被兰若凌抢先一步:“你乖乖在原地等着我回来吧!”边说话,“咔”的一声折了一枝落木,拿在手里时人已御风到了几许开外,半空中折作几截,一一扔在水面上,便以一苇渡江之势踏上。

阿史那晟雷见她白衣当风、轻飘飘地踏水凌波而去,不由得望着她的背影,竟似痴了。嘴里忍不住赞叹:“好功夫!”

似乎一切都进行得太过顺利了,就当兰若凌落到了西首石壁,采摘了紫叶灵芝,准备撤身回来的时候,阿史那晟雷听到一声不似人类的叫声,而那声音——竟然仿佛来自潭里!

幽深不见底的潭中,隐隐传出一种奇异的声波,像有怪物就要破水而出。来不及解释,阿史那晟雷朝着那边放声大喊:“兰若凌,不要回来!”

然而,为时已晚。

兰若凌将紫叶灵芝纳入怀中,已经踏上了碧波粼粼的水面。纤足点破水面,正用尽全力往回赶。可就在此时,水平如镜的湖面,忽然掀起一阵腥风!漫天水雾迷蒙中,一团看不清的事物带着浪潮和风雨迎面扑来!等水雾落下的瞬间,阿史那晟雷才看清,自潭中跃起一个庞然大物,似是一条巨蛇,正撕扯着、咆哮着向眼前的美食扑去!

兰若凌来不及回头,已知形势不好。那个厉害的音波功武器——飞瀑连珠琴不在身边,方才解在了潭边,只好猛提一口气,用尽全力在半空中再度借力跃起,下落时正好骑上了那头巨大的怪蛇!

阿史那晟雷一把抱起兰若凌的飞瀑连珠琴,一运内劲忽然掷出,接着自己飞身而来,踏上了水面的浮枝,半路上又接住了跌落的琴,这样三起三落,终于来到兰若凌身边。

“接着!”

兰若凌琴一在手,立即手挥五弦,奏起杀气澎湃的夺命曲,殊不知,这曲子发出具有极尽强力的音波功,却愈发激怒了正狂躁无比的巨蛇!首尾摇摆之间,巨蛇的尾巴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伸过来,携千钧之势,锐不可当。

“小心!”阿史那晟雷霍然跃起,想要合两人之力将其截杀,不妨却被巨蛇口中喷吐的毒气熏了眼睛,就在失去光明的一瞬间,他亦没有停滞——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他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那致命一击!惊魂一变之间,阿史那晟雷鲜血狂喷涌出,兰若凌只觉脖颈一凉,鲜血染红了衣衫,那是、背后的人以命换命——

“阿史那晟雷!”

“铮!”七弦齐断,灌注了真气的琴弦仿佛七把尖刀,齐齐切入这条兴风作浪的巨蛇的七寸!即使体型巨大无匹,身上鳞甲遍布,面对飞瀑连珠琴的致命一击,它也丝毫不能躲过被截杀的厄运!巨蛇拼命摇了几下尾巴,不甘地拍打着水面,却最终一下一下疲了,慢慢软了下去。

然而,它死前发出了几声凄厉的吼叫,仿佛得到了回应,另一条巨蛇听到同伴的濒死召唤后,自潭底踊跃而出!

“啊!”

与此同时,剧烈的打斗几乎耗尽了真气,硫磺味的潭水,让兰若凌渐渐不舒服起来。更为可怖的是,运行到一半的真气,居然纷纷阻滞!

同伴被杀,另一条巨蛇显然愤怒不已,同样的巨尾横扫,激起千层水浪!携雷霆万钧的力量,朝着微弱渺小的两人急剧扫来!不仅如此,这条巨蛇的体型和攻击力,显然要比前一条巨大得多。

原来这潭中暗藏的夺命怪物,是一雌一雄!

保命要紧!

兰若凌怀抱重伤的阿史那晟雷,将无弦之琴紧紧夹在腋下,想要拼尽全力,在巨蛇追来之时,将重伤之人送回岸上。

可是,那一番剧斗之后,一种莫名的剧痛袭来——来自丹田的真气,与潭中硫磺水雾相抵触,似剧毒般蔓延开来,不早不迟,偏偏此时发作!

眼看快到岸边,而巨蛇也已急速追到身后,兰若凌一扬手,将重伤之人遥遥抛向岸边,已是用尽了她最后一点力气。

那种毒,顺着心脉奔腾而来,速度宛如另一条蛰伏于体内的剧毒!此时巨蛇已到身后,兰若凌却丧失了最后一丝真气,失去重心的一刹那,白衣女子向水面跌落——或许,就这么死了吧!她那些未了的心愿,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就在落入水面的那一刻,巨蛇血红色的芯子也已经吐到了眼前。毒气迎面渗来,兰若凌闭眼,等着下一刻的解脱。

仔细一看,那条巨蛇张开的血盆大口虽近在眼前,却已被飞瀑凌云剑自左至右穿透,架在那里动弹不得。

“端木……城主!”兰若凌大喜不已,死里逃生之后的心情溢于言表,“我以为我就要这样成为动物的美食了呢!”

端木凰眉头一皱,一把将她抛向对岸:“我先收拾了它!”

兰若凌在空中翻转了一下,落在了阿史那晟雷身旁。端木凰抬手之间,拔出巨蛇口中泛着清光的飞瀑凌云剑,与巨蛇厮杀在一起。

“兰若凌……”阿史那晟雷细弱蚊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兰若凌知晓那是他重伤之下已近昏迷的状况,她以最快的速度挪过去,看着浑身是血的阿史那晟雷,忽然愧疚盈心。

“在,我在。阿史那晟雷,振作一点,你不会有事的!”可是无论此时兰若凌说什么,阿史那晟雷其实是听不见的,兰若凌将手心贴在他心口上,那颗心脏的跳动已十分微弱。

“我……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不要说话!”兰若凌知道,那样会导致真气走失的越快,人也死的越快。

阿史那晟雷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她耳边喃喃:“我一定要说,兰若凌……我……我喜欢你……”似乎是用尽了生命的力量,阿史那晟雷说完这句话,头和手颓然一歪,气息越来越弱,似乎随时可能断掉。

兰若凌紧紧皱起眉头,脑际一片轰鸣,她抬眼看了一下水波上正在与恶蛇交战的端木凰,再看看眼前的人,内心的天人交战比之那些受伤和中毒的疼痛,更加令她痛苦百倍。

她知道此时,没有什么比希望和鼓励更能令一个重伤濒死的人更有作用了。

“阿史那晟雷!你给我听着,你不准死,你给我活过来!活过来啊!”

“阿史那晟雷,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呀……”

她的声音透过他的耳膜,直达脑际,重伤的人早已陷入昏迷,却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微微动了一下中指!

那边,白衣如雪的男子在和巨蛇的争斗中越战越快,飞瀑凌云剑在深渊之上释放出一圈又一圈的光华,映着山谷之中的日光,激战之中折射出一道道彩虹。那条巨蛇,终于在连续发出好几声惊雷般的嘶鸣之后,渐渐弱了下去。

不知何时,白衣男子已经提剑站到了兰若凌眼前。而那袭白衣之上,开出了朵朵艳丽的花,蛇血混着人血,滴滴落下。

兰若凌见端木凰浴血杀蛇,却是为了取蛇胆,那个碧绿色的腥臭之物,却是千百人求而不得的灵药!那是这深渊中修炼多时的巨蛇身上,最具疗伤神效的圣物。

兰若凌望着他,回眸看着地上的阿史那晟雷,心中百味陈杂,眼前这个犹如天神般的人,也受了伤,可是——

犹豫了一下,兰若凌接过蛇胆,指着气若游丝的阿史那晟雷,“先救他,他,就要死了!”

端木凰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却始终没有说一个字,眼睁睁看着兰若凌把蛇胆取汁,纳入重伤之人的口中。

“你们怎么会又走到了一起……”端木凰一边咳嗽,一边犹犹豫豫说着话,这一向不是他的风格,他一贯是拿得起,放得下,也拎得清的男子。

“不知道。好像命运就喜欢捉弄人,有些人日日相对,却不得不放弃。而有些人,无论你怎么驱赶回避,却会免不了遇上……”兰若凌忽然缄口。

端木凰苦笑一声:“不得不……咳咳,好一个‘不得不’。”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苦笑,望着那方表面上平静无波、暗地里惊涛骇浪的潭面——不正是此时此刻他内心深处的真实写照么?

其实,这次他来找兰若凌,是想告诉她,他已决心尝试着放下过去,和厉雪南有关的恩恩怨怨,那些回忆,已经随着时间逝水而去,他要的,是和现在的这个人、眼前的这个人,携手江湖路,同去同归。

可现在——他终于伸出了手,而她的手,却已拉住了另一个人。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卑鄙之处。

“好了,我们回去吧。”

距离红尘城的城主兼犀首留书出走,已有七日了。无人知他去了何处,就连那些被兰若凌辛辛苦苦采摘回来的紫叶灵芝,也被孤零零地遗弃在清风堂内,被岁月炙烤得干瘪,就如同那些失去了生命力的人。

飞瀑连珠琴受到重创,只能重新配以丝弦,需采集昆仑雪岭冰蚕丝及祁连山野马鬃,修复起来十分费力。

自己身上“幽檀一梦”的毒还未解除,兰若凌只得将重伤未愈的阿史那晟雷继续留在瑶山,悄悄藏在逝雪堂内。偶尔喂些饭食,只等他一醒,就动身去寻找解药。

帘子一动,唐潇已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身后,兰若凌极力想要掩藏,却已逃不过她的眼睛。

“唐潇姐姐……我……”兰若凌躲躲闪闪的眼神和结结巴巴的说辞,聪明人如唐潇,早已知悉她的一举一动。

“不用解释。”唐潇居然十分豁达大度:“我不是城主,不排斥他。”

她这么一说,兰若凌高高悬起的心顿时放轻松了许多。

“倒是你,你眼睑幽黑,”唐潇的目光移到她的手腕处“周身血脉不畅,脉膊不均,显是中了剧毒。怎的不告诉我?也不找人医治?”她的语气变得怅然:“如今端木城主竟放任瑶山不管,独自离去,而身为琴首的你又身中剧毒,只我一人,实在是独力难支。所以你要赶快好起来才行啊!”

“幽檀一梦?巧了,真是巧了。”唐潇脸上露出喜色:“我知道哪里有解药!”

“真的?”

兰若凌定定望着她,心中升腾起一个希望。

“当然。”唐潇十分笃定:“这毒产自西域,本是域外僧侣用来涂经幡的原料之一。只因有邪人居心叵测,将之提取炼化之后,无色无味,混于酒水之中,使人不能察觉。且要辅以硫磺,才能激发其毒性。否则将长期潜伏在人体内,腐蚀五脏六腑,最终也会毒发不治。”

“我将去往何处求药?”

“破云城。”

“就是那个毗邻飞云十二州、地处番邦狼族与中原之界的破云城?”

“嗯。”唐潇继续鼓动她:“那边虽属兵家必争之地,但以你的武功,在毒未发的情况下,能来去自如毫无问题。破云城中,便有你要的解药。城中有个绿衣女人,常年躲在暗室之中配毒,伤了人之后由将炼制好的解药高价出售到各大帮派。相生相克,物极必反的道理,你该懂得。此外,破云城中,还有龙城郡主及她的手下,但都是些乌合之众,你小心应付就是。”

兰若凌略一沉吟,终于下定决心:“为了解除身上的毒,我要亲自去试一试。”随即看着还未醒来的阿史那晟雷,眼中的犹豫一闪而逝:“请你代我照看他。”

“你放心去吧。这里的事,我自会打理。”

兰若凌向唐潇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粗略收拾准备,便连夜踏上了去往破云城的路。

她不会想到,这一路向西,会有什么样的结局降临到她头上,她绝想不到!从昔日的大龑紫云殿到瑶山红尘城,再一步一步踏向这未知的路途,一路走来,命运的大网已将她严严实实罩住,接下来,这张网会一点一点收紧,收紧……

她临走时,带走了端木凰落满灰尘的佩剑,那把悬挂在最显眼的地方,而又最沉默无言的普通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