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你在的城市
CHAPTER 28
其实林为洲虽然好心,但是单宁在深圳并非举目无亲。郝师姐男友的公司注册地就在这里,她还说要来现场观看比赛,被单宁婉言拒绝了。这又并非选秀大赛,靠拼人气拼粉丝,最终决定成绩的还是实力,来的人多了,反而让她紧张,但说到底,还是单宁对比赛结果没有信心。多一个人来,也许多一个见证他们的失败。她是个好面子的人。
郝师姐只回复了个笑脸,还是偷偷摸到了现场,衣着虽然刻意朴素还是和一帮不修边幅的理工科师生们拉开了不小的差距,再加上她戴了副超大的墨镜,单宁一眼就在围观群众里看见了她的身影。不过显然郝师姐怕影响单宁比赛的心情,故意不和她打招呼,郝师姐还预备了一份惊喜给单宁,留待赛后再说。单宁也只当没看见她这个人,只轻轻对梁衡说:“看那边,郝师姐还是来了。”
“嗯。是我叫她来的。”梁衡回应单宁略带不解的眼光,“来帮我们录像拍个照,李师兄的技术,不靠谱。”
“哦。”单宁点了点头。
“放轻松,把自己该做的做好,结果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梁衡笑笑说,“不然我们打个赌,万一比赛输了的话……”
“不要,”单宁道,“跟你打赌,我从来就没有赢过。”
“那这次我们也不会输,咱俩是一队的。”梁衡笑容和煦,感染地单宁也笑了起来。
最后一次了,管它呢,以后她再也不要参加什么该死的机器人大赛,既然如此,更要全力以赴!
这次比赛分两天进行,结果要全部比赛结束才能出来,单宁抽到的是第三号,排在第一天。她在心里默默复习已经操作过无数次的步骤,根本无心观看前面两队的表演。轮到他们上场,她脚下趔趄了一步,梁衡扶住她,手心里都是冷汗,她才知道一向淡定的他心里也是紧张的,心里反而稍稍放松,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
“开始吧。”梁衡按下遥控器,光打在表演台正中一座巨大的机器人身上,随着爵士乐轻快的鼓点声,仿佛机器人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伴随着音乐的节拍微微扭了扭头,舒展着手和脚,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甚至能听见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突然,音乐声戛然而止,“咔嚓”一声,仿佛用力太猛、机器人的头掉在了地上,向前骨碌碌旋转了两圈,穿过一堆障碍物后静止了。
机器人的身体开始变形,变成了两位手拉着手的机器人,左边的方脸是机器人爸爸,梳着道明寺的凤梨头,脸上几点突出的络腮胡,右边的鹅蛋脸是机器人妈妈,头发盘起,带着发箍。
这时机器人妈妈手捂着胸口,踏着舞步焦急地转了两圈,口中唱道:“oh,where where is my baby?oh,where is my baby gone?she is pretty and cute,oh where is my baby gone?”机器人爸爸想穿过面前的障碍物,可是他身躯较大,无法通行,于是他原地摆出了太极拳姿势,左右各一招云手,来回腾挪推挡,口中念着太极拳的口诀,片刻工夫,就将面前的障碍物拆得干干净净。
机器人爸爸和妈妈找到了掉落在地上的头,想把它从地上捧起来,它却又从他们面前转了开去,这时妈妈又开始唱起了之前的歌,第一句唱完,球下面出现了两只机器人的小脚,第二句唱完,机器人的双手伸了出来,然后冒出了圆圆的小脑袋,最后机器人宝宝双手比心回到了爸爸妈妈身边,三位机器人双手放在胸前,唱起了“我们三个就是吉~祥~的~一~家。”向观众鞠躬,表演结束!
梁衡和单宁也走到台前,向评委和观众鞠了一躬,一个瘦瘦的评委问,“怎么会想到用吉祥三宝这个创意呢?”
梁衡回答:“我们团队本来就是三个人,今天我们的同伴因为脚受伤没能来到现场。这三个机器人可以说,代表了我们三个不同的个性,机器人爸爸,稳重踏实,执行力强,从他的外形和能力也能看出这一点,机器人妈妈,美丽大方,艺术性强,有很强的感染力。机器人宝宝,可爱活泼,鬼马精灵,有想象力和创造力。团队里我们三个的分工也是如此,常自健负责总体的技术构想,单宁是艺术设计,我是执行总监。我们三个在一起合作,就是吉祥的一家,当然,我们的老师、同学都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和指导。”
短发的女评委问单宁,“这些机器人的形象,都是你设计的?”
单宁点头,“大部分是我,但是在制作过程中也吸取了大家的意见,主要的难点在机器人合体和变形时的处理,所以所有机器人的头部线条我们都做得比较平滑。”
后面又问了几个技术上的问题,梁衡和单宁早有准备,越说越流畅,渐渐也放松下来。最后还是那个短发女评委问道,“你们表演的内容形式很新颖,但是技术难度并不高,这点你们怎么看?”
梁衡和单宁对看了一眼,答道:“我们是第一次参加全国比赛,以后我们会加强这一点。”单宁道:“我不完全同意您的看法,我是说,我觉得我们的技术难度并不算低,我们这组是动漫卡通机器人,本来的着眼点,就是形象、创意,这就是我们的技术。至于机器人有哪些功能和技能,这和它面向的对象有关,我们的主题是面向儿童的,唱歌、语音交互、卡通变形、竞技游戏这些儿童感兴趣的点上,我们的表演都有所涉猎,而且表演的主题也是围绕着家庭、爱、寻找,能够引起儿童的共鸣。”
短发女评委略带诧异的笑看了一眼单宁,“你在学校还参加过什么协会、活动没有?有什么专长?”
“环保协会,小时候学过画画。”单宁觉得女评委的问话家常的有些奇怪,多看了她一眼、只见她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自己,想来是自己刚才没忍住争辩说了傻话,禁不住又低下了头。
这时下一组已经准备完毕,评委们结束了问话,单宁看见郝师姐在场外冲她竖起了大拇指,对她不住打着手势,让她过去,等帮梁衡收拾得差不多了,就说道,“郝师姐找我,我先过去一下。”
一番夸奖吹捧之后,郝师姐说,“晚上我和冯春请你们吃饭庆祝,我和梁衡说过了,就在这旁边的谊庆堂,他把东西放回房间就来。现在我先带你去看样东西。”
“庆祝什么呀?名次还没出来呢。”单宁不想现在就走,她想等到结果公布出来再说。
“该做的都做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你们一定能得奖。我上次和你说让你毕业后来我们公司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郝师姐把她赶到车里,一面开车一面追问道。
“哦,其实我不是专业的,小时候胡乱学过几笔画画而已,你去找专业美院的学生,都比我画得好。”单宁小心翼翼地拒绝,她知道郝师姐的暴脾气、生怕她开车时一个不高兴,方向盘打偏,她单宁可是坐在最危险的副驾驶。
“别谦虚了。人梵高还是个疯子呢,照样是天才画家。专业学这个的有什么用,你看我,重点大学金牌专业学机械的,还不是四年下来什么都不会,我现在也不做这个啊,你只是大学学了几年电子,不代表你一辈子都要干这个,再说,你又喜欢,画得那么好,咱俩又熟悉,让我去随便找个美院的学生或是专门学设计的,也没你让我信得过啊!”
“我也没你说的那么喜欢。再说,搞艺术也不能当饭吃,我对我们专业的就业前景还是很看好的。”小时候她学画画,老妈还是很支持的,后来上了初中,再看见她把精力放在绘画上,就会给她讲很多现在著名的画家生前潦倒的故事。不必说梵高、高更临终前的凄惨,就连齐白石也是落魄了大半生,中年之后有了名气,加上活得长,才扳回一局,那句话叫什么,艺术家的不幸是艺术的大幸。搞艺术的路哪那么好走,那真是走到金字塔尖上才有出路,说得好听是艺术,说得不好听是为人民群众的喜好服务,曲高和寡你没有市场,就是清贫;迎合大众又说你媚俗。再看看艺术家的圈子,生活作风多乱呀,徐悲鸿永远爱年轻貌美的女学生,你一个女孩子,要是做了这一行,认识的都能是些什么人呢?艺术是贵族锦上添花的,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家,还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最踏实。妈妈不是打击你,你虽然爱这个,但是并没有看出什么天赋,不如把它当成爱好,养心怡情,陶冶性情,以后也有个精神寄托。
郝师姐冷笑道:“就业前景现在说还太早了。就算电子系如今找工作炙手可热,也不代表你毕业时就好,也不代表你就能混到行业精尖。当然,要是你觉得一个女孩子,随便有份差不多的工作就可以了,那你就当我今天这番话白说。人活一辈子,第一,要找个自己喜欢的人,这样你生活的那部分时间,是开心的。第二,要找个自己真心喜爱、能发挥自己长处的工作,这样,你工作的那八个小时是开心的。你说你喜欢你的专业,那我问你,你是真心喜欢机器人比赛吗?我看到你的脸上只写着得失在乎,可没写着投入享受啊!”
“我……不喜欢机器人,可……我也不讨厌啊!”单宁反驳道,“再说,我对你说的工作内容也没那么喜欢啊!”
“是吗?那你可以在这里好好看一看,想一想,我大老远带你来一趟,你给我两个小时的考虑时间总可以吧。要是你同意了,给我打电话,你不是有新手机了吗?要是不同意,或者要再想一想,也没关系,我现在要去见个客户,两小时后我来接你,那边有个麦当劳,我们在那里见,晚上吃饭还是老地方。”
郝师姐把单宁扔在了高新区附近的一条商业街上,就一骑绝尘了。单宁不知道她是真有客户要见还是报复自己,这样喜怒无常的老板,更加坚定了自己不敢报效的决心。可是,这多出来的两个小时,该如何打发呢,此刻夕阳只剩一副橘黄的面孔贴在地平线上,路灯远远亮了起来,只是还来不及拥抱黑暗,白昼与夜晚的交界由清晰到模糊,一点点的,最后完全暗了下来,彩色的霓虹灯勾勒出楼宇高大的线条,红绿色条由下而上、欢快地跳动着,像松鼠奔跃在树梢。
面前大楼巨大的广告牌上放大着女明星的脸,下面是某个家居床垫的广告,单宁不知道郝师姐带她来这里到底让她看什么?看深圳的夜景吗?写字楼里的灯光还亮着,下班的人并不多,多数人也许还在加班,为自己的梦想或是老板的,她也要成为其中的一员吗?
前面是公交站牌,单宁凑了过去,看一看有没有回去的公交车,在这里等郝师姐太傻了,万一她逼着自己,不同意就不让她回去呢?
78、29、515……她手指顺着站牌往下溜,这时有人急着上车,把她挤到公交车的广告牌下,她一抬眼就愣住了。
沉黑的城市夜景下,一盏明润的路灯,照亮道路两侧的白雪,两个人蹲在画面右侧的矮东青下,男生低头逗弄着篮子里的小猫,侧脸的线条立体又温柔,嘴角抿出好看的弧度,女生偏头看着,一袭大红呢衣,衬着乌黑的长发,婴儿肥的小脸,眉眼极细,露出毫无心事的笑容。
这是她的……这是她的……那幅画,她的心事,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单宁觉得一股热血涌向心头,她本来该恼怒的。可是为什么,夜色之下,她心里却只觉得温柔,郝师姐带她来这里,就是要给她看这个吧,她是如何拿到这幅画的呢?她记得自己明明把它删除了的。
这大概是城市公益广告,画面右上角写着:“爱一个人,恋一座城。”标语和画的内容并不是很搭,配色还有一点点奇怪,也许是投影的关系。但大概只有单宁会这么想,过往行人行色匆匆,没人会驻足在一块广告牌前,认认真真去看。在夜色里,广告上的画面看起来很温馨,这就够了。也没人会计较一座从不下雪的城市配上这样的画面,是否有些不妥,大概是动漫处理的效果,真实感没那么强烈吧。
如果是她为深圳量身定制这样的广告,她大概会画一对恋人骑单车的画面吧,车篓子里放着猫,或者,坐在后座的女孩子手里提着猫篮……为什么一定有猫呢?在海边也不错,不过,那是不是不适合在高新区呢?单宁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她真懊悔此刻自己没有笔或电脑。
完了,她落入郝师姐的陷阱里了!单宁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种看见自己作品被放在众人面前的激动和快感超越了她以往获得的任何成就,之前在学校里,她不是没有看过自己设计的海报摆在橱窗或是宣传桌旁,可是,像这样大幅的广告,还是生命里头一次,就是今天在这么多人面前演示机器人,她除了紧张自豪,更多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而不是快乐。是的,她心底里并不讨厌机器人,可那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热爱。常自健才是,他可以一个晚上不眠不休拿出好几套方案。
可是,她没有受过任何的专业训练,仅凭郝师姐的几句肯定,就要她放弃自己的专业,这太冒险了……她从来都是个,追求安全感胜于一切的人。
单宁呆呆地站在广告牌前,身后的公交车开走了一辆又一辆。之前是下班高峰,公交车站挤满了人,大多数人都随着前几辆车走了,少数人还在等空位,在站台上稀稀拉拉地站着。
有人低声笑道:“那小姑娘在广告牌那里站好久了,Jakey,跟你很像啊,你每天不是都要去看一看那只猫。”另一个人笑道:“Jakey一会儿去见女朋友,你说什么猫啊,Ethan才爱猫呢,咦,他怎么还没下来?”“Ethan被Manager叫走了,还等一会儿吧。”
这几个人都是二三十岁的中国人,彼此之间都叫洋名,单宁想起来,郝师姐说,外企里同事都起英文名的,郝师姐的英文名就叫“Jessica”。她微微一愣神,那个叫“Jakey”的男生举起手挥了两下,“Ethan,快点,刚开走一辆。”
好几个人穿过商业街的小广场,向这边走来,夜色中只看见高高低低,连衣服的颜色都看不清。单宁衣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梁衡问她人在哪里,怎么还没去吃饭的地方,单宁只说郝师姐带她去逛街,没提广告牌的事情,说一会儿便和她一道回去。这样一提醒,她便想起来,和郝师姐约在麦当劳见面,是时候赶过去了。
她退后两步,用手机拍下广告牌,如果她没有改变主意,这也许是她生命中唯一一次看见自己的作品这样大幅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样想着,她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
Jakey拍拍Ethan的肩膀,“都弄完了?要不要去我那里吃晚饭,陈贤的表妹也在。”
“回去还得加班,谢了哈。”Ethan轻声地拒绝,单宁下意识地回了回头,那低沉的嗓音和她记忆中熟悉的嗓音重合了,可她还没来得及看清Ethan的样貌,那几个人就上了公交车,车开走了。
她下意识追着车跑出了几十米,才意识到自己的傻气,停了下来,弯下腰大口地喘着气。
手机再一次响了起来,如果不是刚才接那个电话,她应该就会看到童郸了,不,那人也许并不是童郸,可她就会看清楚了。一定是郝师姐或是梁衡的电话,她又丢不了,他们干吗老催着她呢?这样想着,她赌气的让手机在口袋里一直亮着,一位好心的阿姨看她一路跑过来,又不接电话,大概是傻了,善意提醒道,“赶不上车就坐下一辆,手机不接你同伴该着急了。”
她木木地拿出手机来,机械的按下接听键,也不等对方开口,“我马上就到了。你等一下。”
那边沉默了两秒钟,正当她不耐烦想要挂电话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却又笑了起来,“你要到哪里呢?”
童郸,是他,单宁觉得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简直是灵异现象,她想着他,追着那个可能的“他”,而他在下一秒就打来了电话,她不会是在做梦吧?他怎么会有她的手机号?
“喂,你在听吗?”那边似乎也在叹气,“是我,我是童郸啊。还记得我吗?”
“忘了,早忘了。”单宁咬牙道,“你不是也把我忘了。”
电话那边终于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声,“对对对,是我不好,这半年我太忙了,没顾得上和你联络。你还好吧?最近在忙什么?”
“我,挺好的,老样子。”单宁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就在深圳,刚才的那个Ethan会是他吗,“你呢?现在在哪里呢?”
“我在加班呢,还没下班。”
“哦。”单宁有些微的失望,看来是她弄错了,哪里有那么巧合的事,她偶然来了深圳一次,茫茫人海之中,没有任何预兆,她就能和他相遇。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手机号?我……刚换的手机。”
“嗯……理论上,只要通过六个人,就能联络上你想找的人。关键是,你想不想找。”
单宁的心快速地跳动起来,她尽量让语气变得平常,调侃道,“就是说,你这个大忙人,隔了大半年,不知哪阵风刮过,又想起我来,动动你的高智商,勾勾小指头,把我从你通讯录的故纸堆里扒拉出来。我真是太荣幸了。”
童郸的语气忽然变得很温柔,“宁宁,我刚才看到一个小姑娘,跟你长得很像很像,她好像在赶公交车,追着车,跑了好远好远,还是没赶上。我觉得她特别可怜,就想起了你。”
单宁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苍天啊大地啊,她小时候偷拿妈妈放在桌子上的五毛钱去买汽水喝,空汽水瓶被老妈逮了个现形,她也没觉得自己这么丢人过。
“于是我想,我还是早点下车,去帮帮她,万一她迷路了或者又丢了钱包,那可怎么办?她总是这么迷迷糊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