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青山老,昔人已白头

素素是在一阵鸡鸣中惊醒的,天边擦着鱼肚白,掺着青色的天幕底衬,远处人家没有灯火,素素燃了一盏青灯,灯火摇曳,惹得镜中的女子顾盼生姿,青丝不见,朱唇依旧。

她换上那件金丝勾边麻花盘扣的红色短衫,生凉的双足套上一双鸳鸯绣花布鞋。天青色仿佛有烟雨,青山隐匿在雾色中,素素推开门,向那烟雨朦胧的方向蹒跚而去。

素素是跟着祖父长大的,在祖国内陆的偏僻村落里,祖父是本分的庄稼人,靠着一亩三分田养活着祖孙俩。素素的名字是祖父起的,听说,素素的母亲名唤淑。

封闭的地方总是像隔绝了世事的喧嚣,闲看云卷云舒,静听花开花落。

村落呈南北方向排开来,以中间的山坡为界,分别错落着人家,山坡向南行数百米,绕过三排人家,就是素素和祖父所居之处,典型的北方土坯房,四四方方坐北朝南,房内是粗陋的摆设,红色油漆三角柜和黑色漆皮的土炕。

房门口蹲着条圆眼短尾的大黄狗,晌着午日的光正酣睡。

村落里向来平静,最为热闹的是逢年过节,端午节,中秋节,春节。总会来些戏班子和杂耍,逗得老人小孩儿都合不拢嘴。

“素素,你万万要记得摆了月饼来供奉月亮,小心让大黄吃了去。”面粉向来金贵,祖父出门的时候叮嘱。

“知道啦,爷爷。”素素扎着八角辫脆生生地应了声。

月亮缓缓移动到天幕正中央,素素攀在墙沿儿看着山坡北面忙着搭戏台的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心竟跟了去。

“爷爷,咱们晚上去看戏吗?”素素回头问正拿着烟斗在台阶上放烟叶的祖父。

“去,素素想去咱就去。”

十岁大的女娃攀在墙头上笑的眉眼弯弯。

“大黄,一会儿带你出去热闹去。”大黄狗仿佛听懂了似的瞪着圆眼直摆尾。

来的戏班子多是两台,并排着搭建,暮色尚未四合人群便开始熙攘,唱的戏多为晋剧和蒲剧。素素跟着祖父绕过山坡,一路上祖父叮嘱:

“素素,你要跟紧我,要不然这黑灯瞎火丢了你,祖父可找不着。”

“嗯,爷爷我能去前面看嘛?”

“为什么要上前面看?”

“前面孩子多,热闹。”

“哈哈哈,素素还爱凑热闹啊,咱上前面看。”

邻近的村民都赶来凑热闹,熙熙攘攘的都要赶上逛庙会了,素素攥着祖父的布衫一角,伸着脖子张望着台上。

人群都朝前涌了去,素素只顾着看热闹,浑然不知松开了祖父的衣角,回头,只见大黄还乖乖跟着,挨着她的脚边摆着那条黄白相间的尾巴,自知会遇到熟人,素素也没慌,径自坐在了前排,台上刚出场的花旦妖艳俏丽且言语泼辣,惹得台下人一阵呼喊,素素看着俏丽的女子,虽然听不懂言语间的意思,但也忙跟着啪啪拍手。

中秋的月饼都是拿来供奉月亮的,爷爷说过了明天才能吃,素素吃不着便心里惦记着,她闻着远处的油香味觉得饿得慌,便挤出人群向着香味飘散来的地方走去。

可是自己并没有钱,只能眼巴巴看着小贩在那儿叫卖,热腾腾的饼在锅里散发着馋人的香味。

“你要吃饼吗?”一个同样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素素回头看见了一个扮着像的男娃儿,胭脂粉遮住了本来的面目。

“你这娃娃生,吓我一跳。”素素抿了抿嘴应声到。

“你饿的话给你吃吧。”男娃儿笑了笑递给素素还热乎的饼。

素素没接,倒是脚下的大黄汪汪叫了两声。

“你这狗儿真可爱。”

提到大黄,素素倒是高兴了不少。

“是呢,它和我一起长大,可聪明着呢。”

“我叫晋生,你呢?”

“素素。”

男娃儿念了念素素的名字。

“真好听,你也是这个村庄的吗?”

“嗯,你…不上学吗?”

晋生抿了抿嘴把饼递给素素:

“我家穷,我只能跟着戏班子赚够学费再回来上学。”

晋生还想说什么,只见远处一个老生模样的人气冲冲的在喊他。

“我溜出来被发现了,素素,等我跟完戏班子回来找你。”

晋生那张涂满脂粉的脸笑的满是天真,然后塞给素素一个凉凉的东西。

素素反应过来的时候晋生已经跑远了,松开手,衬着戏台的灯光,是一枚麻花八角银镯。

“素素,你上哪去了,爷爷找你半天。”祖父的声音让素素回了神儿。

回去的路上素素一言不发,皎月当空,素素右手放在兜里紧紧攥着那只银镯,那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她又去看戏,那个叫晋生的男娃儿在戏台子上唤她的名字,她连忙跑过去,却在上台的时候见晋生没了踪影,她仔细回忆,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是何般模样。

村里的女孩儿过了十四五岁大多都嫁为人妇,眼看着素素到了十三岁,身形愈渐发育,模样也出落的精致,明眸黛眉,红唇白齿。村头有户冯姓人家,早早便为儿子谋划着娶媳妇,冬日的一天,素素家闯进来一个身穿牡丹绣花袄的中年妇女,进门后神神秘秘道:“素素她爷爷,眼看着姑娘出落了,你给寻好下家了吗?”

素素爷爷早料到媒婆的来意,虽然自己年事已高,但孙女的婚事是万万不能马虎的。

“不急,不急。”他将烟枪在炕沿儿上轻轻磕了磕又灌满烟叶。

“村头冯家想招素素做媳妇,人家可是出手阔绰。”媒婆用手比划了个1。

十块?

“100百块,现大洋!”末了又补充了一句。

“人家不嫌你们穷,愿意出高价。只是,这冯家儿子才六岁不到。”

要知道,在那个一块银元能换130多颗鸡蛋的年代,100块足以让素素和她祖父不用再为生计担忧。

“不嫁,不嫁,只要我老头子有口气,就别打素素的歪主意。”素素爷爷将烟枪扔在炕头,鼻腔钻出最后一口烟气。

“老头你傻呀,这素素迟早也要嫁人,再过几年成了老姑娘,可就嫁不出去了。”

“你出去!出去!”

媒婆被赶了出来,素素站在里屋,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眸子里转着泪光,腕间那只八角银镯,因为常年的佩戴闪着微微金属光泽。

“爷爷,爷爷,我不想嫁给冯家那个男娃娃。”

“素素啊,你放心,爷爷不会随意把你给了他人去。”老头子虽这样说,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急剧衰老,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素素在秋天打谷子的时候见过冯家那个男娃娃,板凳高的个子,穿着靛蓝布衫,被奶妈抱着,还得大人照顾着呢。

想到这里,素素就蹙着眉,连大黄也蔫答答地趴在素素脚下,任飞虫肆意调戏着自己。

晋生,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可能要嫁人了。

素素又想起那个热闹的黄昏,那个涂着脂粉的娃娃生,送给她银镯后再没出现。

他,可能忘了罢,可她,竟然盼着呢。

素素爷爷在村里寻了许久,最终没找到合适的人家,不是有些男娃神智有些问题,就是家里太穷苦,他怕素素受累。冯家是大户人家,也不让素素做小,只是嫁给小七岁的男娃,老头儿想着就心酸。

“素素,爷爷总有一天会走的,爷爷怕你受累,所以…”

“爷爷,你别胡说。我不嫁能不能?”素素皱着小脸。

可最终,素素还是嫁了过去。

冯家阔绰,下足了聘礼。

四人抬着的大红轿子穿过山坡,唢呐和喇叭声贯彻了西北的青空,飞鸟掠过,不留痕迹。

挽青丝,双环结,百合鬓边巧装点,红衣一袭怜娇软,梨靥双涡惜嫩香。素素在踏上花轿那一刻将银镯放入锦盒,她的人生,将从此转弯。

素素的盖头是自己挑起的,如若不是良人,她宁愿孤守着那个凉透的心。

冯家确实兑现了当初的诺言,没有为难素素。只是,她被寸步不离地绑在了那个小娃娃身边。素素嫁过去的第二年,爷爷去世了,素素依稀记得。

爷爷曾说:素素啊,生老病死,叶落归根是人生常态,把你安点在冯家,爷爷知道你委屈,可爷爷不能陪你一辈子,你要自己独立,要学会忍辱,学会接受自己不喜欢的,这样你才能有机会活下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见你想见的人,素素,爷爷对不起你啊。

素素用陪嫁钱安点好了爷爷,西北的日头依旧是那样明晃晃的,不掺杂质,令人遐想。像极的爷爷那段话:人啊,只有接受自己不喜欢的,才有机会活下去,做想做的事情,见想见的人。

冯家男娃娃一天天长大,不再追着素素喊姐姐,忽而一天,竟然从后面抱着素素喊:“媳妇儿。”

素素手一抖将绣针刺进了中指指腹。

“顺儿,你别胡说。”

“怎么是胡说,难道你不是吗?我六岁那年便把你买了回来,现在我都是十三岁了,理应是你丈夫。”说着,冯顺便伸手将素素揽在怀中。

“你就是我媳妇儿。”

素素忙挣扎出来,“顺儿,我去看看厨房,眼看端午节忙了起来。”

西北的端午节,讲究吃将江米,红枣,芝麻放入屉中蒸熟的凉糕。五彩线编在一起戴在手腕和脖子上,手巧的人家也会做讨巧的大红公鸡来戴。

村口又在搭戏台,自那年后,村里每每来戏班子,素素必看,或是爱上了那婉转流畅的晋剧,或是,在等那个名叫晋生的娃娃生。

素素想去看戏,但婆婆指定不会答应。

她只好去找冯顺,或许会讨得他同意,婆婆便放她一马。

“那你让我晚上亲你。”俨然长大了的冯顺渐渐懂得了男女之事,耍着无赖央求。

素素颊间染上红晕,犹豫半天。

“顺儿,行。”

素素如愿跟着冯顺去了唱戏班子那儿,依旧是人群熙攘,大家赶着坐到前排,素素拉着冯顺挤到人群前面。

众人一阵喝彩,醉打金枝的桥段看得大快人心。

可素素却慌了神,她看见一个人,一个她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的人,他没有扮相,但素素认得出来,那双星子般的眼眸是不会骗人的,素素穿过人群绕到后台,环顾四周后才发现他在角落里。

男孩儿以不是当年稚嫩模样,如今的他宽肩窄腰,剑眉星目。在挪一个大箱子。

“晋生?”素素缓缓地唤了声。

男孩儿停下了动作,回过头来。

“素素,真的是你吗?素素。”

“是啊,我是。”

素素晃了晃那只麻花八角银镯,她是专门戴着来的。

“素素,我不跟戏班子了,素素,我能回来娶你了。”

然而,这世间最薄情之处莫过错过,此情锦书难托,你还是眉眼入昨,我却老在梨花灯火,薄凉萧瑟处。

再见,已是物是人非。

“晋生,我…”

“素素,原来你在这里啊,咱们回去吧。”

冯顺突然绕到后台,冲素素招着手。

“素素,这是?”

“是我丈夫,遇见你的第三年,我嫁给了他。”素素侧了侧身子,眨巴了下眼睛,将眼泪逼回眼眶。

“素素,这是谁啊?”

“一位旧友。”

原来,晋生家就住在素素小时候的屋子的不远处,晋生回来后,做起了倒卖香料的生意。

他常去和冯掌柜谈生意,在回廊里久久看着素素不肯走。

眼看素素已成年,可并未给冯家生一儿半女。婆婆不乐意了,以为素素是有什么不孕病症,请来了大夫给瞧。可结果都是很健康。原因只有一个,素素不愿意与冯顺行**。

冯顺在素素一次次拒绝后还是恼怒了,素素用剪刀抵着脖子喊:“要么我死,要么随你。”

冯顺好在善心,没有逼素素。

素素终究是放不下晋生。

“素素,错过了你,我宁愿终身不娶。”晋生将素素揽入怀,她发间的清香让他想起了那年那个脆生生的女娃娃。

素素何尝不心痛。

“晋生,以后你别来冯家了,会被发现的,我们,我们就这样吧。”

从冯家逃出来的素素在夜幕里和晋生做了最后的道别,她还是无法说出那句话,那句想把处子之身赠与他的话,就让这些都死在那个中秋之夜吧。

这世上的一切,竟老的这般快。

一个女人没有子嗣终是会受到排挤的,在新中国还没有成立的那个西北小村庄。

冯顺娶了二房。依旧是锣鼓喧天,红妆佳人。素素看着热闹熙攘的人群,也罢,也罢。

晋生回来村里便看见了鞭炮齐鸣的场景,他料到素素遭受这一切。

奔向冯家时,已是拜堂成亲。

素素坐在偏房,想了好多,她仿佛是一件过时的摆件,放在冯家的暗仓里,不得见光,也不得解放。她是劳工,是女工,是冯家买来的媳妇儿,永久的奴隶。

晋生走了,他说,他会赚很多很多钱,他一定会来赎素素,哪怕已是白发苍苍。

素素说:“好,我等你。”

就像十岁那年的等待,漫长而煎熬,像是做了一场梦,我梦见,天青色等烟雨,灯息。我梦见,江湖凄凄,白马残壁,我见过你。一个人的世界,我看到了漫天的灯火,风吹来的寂寞,还是没有等到你。

这一等,便等到白发飞霜。

素素成了冯家永无期限的佣人,冯顺和娇娥娘卿卿我我,儿女承欢膝下,而素素,选择了在偏房孤身一人,她习惯了将手泡在冰凉的井水里,习惯了日复一日做不完的活,习惯了等待,等待那个说要救赎她的人。

素素等来的,是漫天烟雨和谣言,晋生的父母早已去世,有人说,晋生做生意发达了,有人说,晋生在出关的时候被流寇杀害了,也有人说,晋生快回来了。

素素最后是见过晋生的,那天夜里那个清冷的背影,在她窗前站了半宿,直到天色擦亮才离开,他在窗沿儿留下了一样东西:另一只麻花八角镯子。

从此她多了一件事,每天清晨去山里打扫那座庙堂,即使故人不归,她也风雨无阻。

这世上的感情受困于一个痴字,解惑于一个释字。

就这样罢,像那句话说的一样:陈年烂事身后丢,老去徒留一字否,又何必言三两句,这传说都太寂寞,一方山水,三分烟火,落款处,山水烟雨独我,执伞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