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形怪物

九十年代,我出生那天,天空下了很大的雪,小镇像是漆了件玉衣,借景抒情的我爸给我起名叫玉沙,天风淅淅飞玉沙,诏恩归沐休早衙。而我爸五里之外的工友家也诞下一个男孩,我爸听说后,急着给取名叫玉尘,漠漠雰雰,东风散玉尘。他说:“白居易的诗是好诗。”我们的名字,从出生就锁在一起,可让人难过的是,我只是锁住了一个空有的名字而已。

对了,我住在一个叫唤水的北方镇子里,极旱。镇子里的人大多靠周边的加工厂生活,我爸是一家面包厂的工人,那厂子是和我同年的玉尘的父亲后来开的。

我母亲吸烟成瘾,当年怀我的时候医生建议她为了胎儿的健康戒烟,可她不听,还好我安然出生,只不过右颊上比别人多了一块硬币大小的淡棕色斑纹。

小的时候,我哭着问我爸为什么我的脸上很丑,他会告诉我,因为我曾经是天使,可到我妈妈的肚子里时太匆忙,忘记摘掉戴在脸上的面具,就留了一块斑纹当纪念。

故事美得不真实,我却当真了。

所以在我年幼的记忆力,每当其他孩子指着我骂我是怪物时,我总想起爸爸说的话,我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天使,与众不同。

我和玉尘在镇子里唯一的学校上学,因为落后,老师很少,校长兼任我们的班主任,读学前班(读小学前读的班)那年,全班只有二十个小孩,然而我总是被孤立的那个,所以我常常坐在第一排识拼音,或是在体育课时一个人蹲在墙角玩沙子,我沮丧地告诉我爸,我不想当天使,我想和同学们玩,只记得,他叹了口气说,孩子,你要记住你们是一样的。

升小学后,我们依然是一个班,在一次早操排队时,因为我站错了位置,被一个男孩推出队伍摔在地上,他指着我说:怪物不能乱占别人位置。沙子很烫,膝盖很疼,然后我看见一个蓝色的身影冲了出来,“早和你说了她不是怪物,你听不懂吗?”

“凭什么我要听你的!”

“就凭,就凭她叫玉沙,我叫玉尘。我是她哥她是我妹。”玉尘支支吾吾回答。

小时候不懂爱情,只是觉得,这个男孩和别人不同,他不欺负我,还愿意给我打抱不平。

玉尘成了我的同桌,也成了我唯一的好朋友。那时候我们的父母还都是工厂工人,我们常常一起玩。他会把夏天刚买的冰棍给我吃一半,或是中秋的月饼带给我当早点。我们一起喝五毛钱一瓶的彩色汽水。

他说:“玉沙,你别听他们胡说。”

我握着汽水不愿意拧开。

玉尘总是很懒,他说他不会写数学作业,不会收拾书包,所以我的书包里常常背着他的作业本,我总是早到学校帮他整理书桌。

那年夏天,唤水镇遇上了罕见的大雨,贫瘠的土地上淤泥成河,植被稀少的地方,面对突如其来的大雨,人们只能站在窗前看雨倾盆,看着落下的雨水迅速和泥土混成一条泥河汹涌奔腾。

放学后,我们的父母没来,他们还没下班。玉尘从教室里找了旧报纸遮在头顶说:

“玉沙,今天我们一起回家吧。”

回家的路很崎岖,我们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玉尘家在我家前面,所以在我进家门后他又独自前行,手中的报纸早已被雨水混入泥泞。

可就在晚上快九点时,玉尘的父亲打电话说玉尘还没回家,问我有没有见他,我慌了神,明明我们是一起回家的。

两家人一起出动找玉尘,我悄悄跟着溜了出去,大人们的喊声在空旷镇子里显得尖锐而生涩,我从来没有这样惶恐过,除了曾经被人指着胎记骂怪物时。

不知道跑了多久,在经过一个地窖时听见里面的喊声,是玉尘,我看着他混着泥水的滑稽的脸颊,突然很想哭。

然后使尽全力,跳了进去。

“玉尘:你踩着我上去吧。”我蹲在窖底。

“你傻啊,跳进来干什么,应该去叫人,这下,我们都上不去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愚蠢的举动,其实,我是怕他害怕,这地窖是别人家用来存放粮食的,常常会有很多小虫子出没,玉尘很怕虫子。

之后,我们得救了,他常常拿我当时愚蠢的行为说笑,这成了我的万年梗。

镇子的教育条件太差,我们学校升中学的孩子被合并到县城里读书。

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仿佛一夜之间窜高很多,一起去上学时我才发现,他长高了不少,跟腱拉长,宽大的衣服套在肩上。我揪着自己皱巴巴的衣服突然失去了和他并肩的勇气。

“愣什么神,上车啊。”玉尘拍了拍我的肩。

新的班级里学生很多,我适应新环境的能力很差,只能埋首在书中,偶尔路过课桌的学生会小声议论我的脸,然后像逃似的走开。她们穿着精致的小洋装,好看的圆头皮鞋。曾经的我从来没有自卑过,此时却无比憎恶自己。

摸底成绩的名单公布出来,我和玉尘的名字正好排列在一起,有人惊呼,原来咱们班还有兄妹啊!

我急着想解释,却听见玉尘的声音:“玉沙是我妹妹,希望日后你们可不要欺负她。”

或许我该高兴,起码玉尘给了我在新环境里适应下去的尊严,可是妹妹这个身份,我从未想把它标榜在我身上。

玉尘性格好,长相也俊俏,很受班级里女生喜欢,所以我又多了一个任务:帮他收情书。

一些好看的女孩对我很友好,甚至会给我买我从来都没吃过的巧克力和糖果,目的当然都是为了玉尘。我攥着那些彩色的信封无所适从。

“玉沙,我那个白色外套洗了总是发黄,你给我想个办法吧。”玉尘单肩背着书包,边跳跃起来做投篮动作边问我。

“行,你哪天拿给我吧。”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他笑嘻嘻地接过我的书包。

“对了,玉尘,你解决一下你的情书吧,我书包都快装满了。”我无奈地问他。

“都扔了吧,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我知道不可能是我,但我内心却无比期待他唇齿间吐出的名字是我。心里纵有千万疑问,最终一个字都没有吐露,在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来,我对玉尘的感情潜移默化的发生了变化。

他说:“是方羽墨。”

方羽墨是隔壁班的优等生,那个在新生大会上代表新生发言的女孩,长发飘飘,红唇白齿。

其实,我早见过方羽墨。那天她们班是音乐课,而我们是体育课,早下课后我路过琴房听见里面一阵嬉笑。方羽墨坐在方凳上认真地弹着钢琴,十指修长,灵活白嫩,逆着光线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我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和因为营养不良而扁平的指甲,羞愧而局促,才知道,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是这样大。

玉尘自己不好意思去表白,拿一个月的早点**我去送情书,其实,这一个月的早点对我来说可以可无,但不想看他请求的眼神。

他们在一起了。

玉尘和我搭伴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他总问我女孩子过生日喜欢什么礼物,我会帮他翻很厚的攻略书,半夜从**跳起来上网页搜索,因为在我心里,纵然他心有所属,我也愿意为了他倾尽所有。

上高中后,我们并没有换学校,只是换了楼。他依旧和方羽墨在一起,整整一年了,我承担了半个媒婆的作用,见证了他们从生疏到热恋。

“玉沙,解析几何好难呐。”然后,我帮他把练习册的题写完。

“玉沙,明天周末不去找你玩了。”我知道,他要去陪方羽墨。

“玉沙,这几天没人欺负你吧。”其实,在我心里真正欺负我的人只有他。

随着青春期荷尔蒙的散发,我才发现,玉尘渐渐褪去曾经的青涩。他有好看的喉结和修长的手臂,那只曾经帮我提书包的手,此时挽着另一个女孩的手。

和平时一样的周一放学,我一个人穿过小巷回家,却听见巷尾有人群喊叫的声音,我不喜凑热闹,却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巷尾,那个灰色的运动衫我闭着眼都能勾勒出模样,玉尘窝在墙角,被一群男青年狠狠地用脚踹着。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冲过去,只记得拿起旁边的木棍冲过去时脸上热热的,大脑一片混沌。

只记得最后倒下时有个轻浮的声音说:“这姑娘脑子有病吧,真他妈不怕死。”

醒来时,玉尘紧张地握着我的手,一直在说对不起,骂我傻。

医生说我有脑震**,所以让我在家静养了一周。后来我渐渐知道,原来那群殴打玉尘的男青年中有一个是方羽墨的哥哥,他听说最近玉尘和自己的妹妹闹分手,就带了些社会青年来替出头。

生活归于平静,玉尘也和方羽墨分了手。玉尘转到了另一个班级,我们开始筹备着高考,我常常对着镜子看我脸上印烙下的勋章,常常想如果我能好看一点会不会就能配得上玉尘。可是,没有如果。

我南下,他北上。

我常常会在南京的暴雨里和在呼伦贝尔的冷风里的他通话,他说:“玉沙,我想去当兵。可能我不是读书的料。”

所以,后来我们的联系变成了父母家常里的闲谈。变成了偶尔的动态。

去年我生日那天收到了一份特别的快递,打开后是一件藕粉色的长裙。有便签写着:玉沙,你一定不知道我喜欢过你吧,遇见你真好,接下来的路不能陪你了,照顾好自己。

我有一瞬间泪崩,却又被理智取代。

玉尘啊,遇见你真不好,喜欢你真是一件难熬的事情。

“闺女儿,听说你潘叔家玉尘过年就要带女朋友回来啦。你也抓紧,都一起长大,咱可不能落下。”我爸一通电话像是瓢泼大雨将我浇醒。你的右边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是我。

“放心吧。”

我变了,变得自信大方,虽然那块斑纹能让我在陌生的环境里迅速成为焦点,但我懂得了很多,比如,与生俱来的我们无法改变,但心里的阴霾能随着长大而消散,比如胎记,比如玉尘。有些人终究只适合做朋友,恋人太奢侈也太浅薄。

小时候总听发廊里放陈奕迅的歌,听不懂粤语,但总觉得能唱到心底。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发现,玉尘于我而言,就是那座富士山,谁能将一座山搬走呢?答案是:你自己走过去。既然不能在一起,只能普渡自己。

后来我知道了一首歌叫钟无艳,网易音乐的热评里有人说:一千个人有一千瓶永不开封的汽水,象征着不表白的爱慕怕失去的感情易变质的羁绊等等,它象征着卑微地喜欢一个人的时候。

我突然想起那句:卑微到尘埃,开出花来。

如果,我也能开出花来,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