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众人只管笑,阿摩耶一贯桀骜,出了名的坏脾气,然而这回竟没动丝毫怒气,只将下巴微一昂,却是冲着阿泽:“你过来。”

阿泽但觉神魂完全不由自己,像被一根线紧紧牵住,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将她看得清清楚楚,从前他想都不曾,或者不敢去想的,离她这样近。阿摩耶依旧是淡淡的神气,瞧着他说:“傻小子,你都听到了?要是你不肯要我,我就得去陪这些少爷公子。可是我呢,偏偏不想陪他们,光听他们聒噪,烦也烦死人了。”全不管在场诸人面色有多难看。

阿泽嘴巴发干发紧,张了半天嘴,却不知道说什么。以他的脑筋,能看着天边的鱼鳞云知道天近海会起多大的浪头,潮水退下去的时候他知道在什么样的礁石下藏着螃蟹和海蛎隐身的洞穴,然而每次面对阿摩耶,他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阿摩耶瞧着他,叹一口气,像是极轻微的一阵风,打从阿泽耳朵边上吹过:“真是不肯,也便罢了,我有什么法子?”她目光垂下来,转头要走回去。而长公子一班人,已经得意到不行。

哄笑声里阿泽听见自己在说:“我不是不肯。”他心中惶急,知道绝对不能让她就这么走回去。“我只是,没有那么多银钱……你容我想想法子。”他说得又快又急,心里念头却已经转了几千回:他这些年打鱼,存下来约有六七两银子,为着早晚一日成家要用;李三叔怕他不够用,又借给他三两,满打满算娶阿俏是够了。阿俏……可是活生生的阿摩耶,就站在他面前。这一生他不会再有机会里她这样近,他着了她的魔,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再也不是他自己。

“这么说,只要有钱,你是肯的?”阿摩耶似笑非笑。

阿泽不说话,只用力点头。

长公子又笑起来:“我肯把天近、琉璃、风波海全都买下来送给阿摩耶,可是我没钱啊。”

阿摩耶看也不看他:“你肯送,也得看我肯不肯收。”转头向苏娘道:“叫厨房送把斧头过来。”

在场人都猜不透她要弄什么玄虚。苏娘气咻咻地一路小蹄子贱胚骂着上了楼去,不多时跟着个人拿着斧头过来。阿摩耶接过来拿在手里,笑着说:“我从前听一位客人说,南越一带出产琅山玉,又向来有赌玉的风俗。赌赢了一夜富可敌国,输了倾家**产。他还说,蚌生长三年,三年之外的,里头多半有珠子。他送我过一颗,拇指那么大。后来被我转手卖了五十两。”

原来她说的,说阿泽背的那只蚌。她笑着掂掂斧头,递给阿泽:“方才可是你说的,只要有钱,你是肯陪我的。我也赌上这一把,如今你我的运气,就看这颗蚌了,如果劈开来里头什么都没有,那我也什么话都没有。”最后一句话,她是看着长公子一干人说的。

不,就算里头什么都没有,他也会赶回家,把所有钱都拿出来,哪怕只换跟阿摩耶坐一会。但是这话阿泽没有说出来,他挥起斧子,没有半点犹豫。

那蚌壳天知道生长了几年,本来就结实得很,又是水磨光滑得,一斧子劈下去,滴溜溜打个旋滑了出去。阿泽追上去要接着劈,抬起手才觉得微微地抖,四周寂静得怕人,所有人的眼光都冷冷地盯着那只蚌,盯着他——仿佛他是另一只蚌。他看到人群之外的阿摩耶,一动不动地站着,那样清冷。他忽地生出一种狠劲,握紧斧子再一次狠狠用力劈下去,一下,再一下,直到喀嚓一声,斧子陷进坚硬的壳里。他再一次挥起的时候,连斧子带蚌一起,然后落下,沉重而迟缓地,碎裂开来。

静寂了一瞬息,有人围上来,嗡嗡地说话。说得什么,阿泽全然没有在听,他只觉胳膊酸得比一天打鱼都要辛苦,简直抬不起来了,心跳得像擂鼓,转头去看阿摩耶,看见她对他笑了一下,心里忽然一松,连斧头也罗不住,当啷落地。

灯火照映下,那一地咸腥的碎裂的蚌壳、碎肉、海水,也挡不住一颗鸽蛋大的珍珠熠熠生辉,旁边散落的,还有约莫几十粒豆大的珠子,颗颗圆润。

阿摩耶笑着,慢慢走上前来:“这一把,我可是赌赢了。”

于是在场所有人的脸色,俱都是好看得很:大多是预备看好戏的,而阿摩耶胜券在握,稳稳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阿泽一脸茫然,还没有回过神来;苏娘狐疑,上前仔细瞧了又瞧,那珠子圆润光泽,还粘连着淋漓的汁液碎肉,腥气扑鼻可是也挡不住灯光下那样的光泽圆润。又是所有人眼见的,活生生劈开老蚌得的,断不会有半点假。她跟阿摩耶的话已经放出去,本来得了珠子,阿摩耶去陪谁,原本都不要紧,然而事关长公子的面子,由不得苏娘心里七上八下,偷眼去瞧长公子,只见他脸色冷下来,青白不定,最终咬着牙甩袖离开。旁边船帮少爷知道不好,赶紧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