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这一晚上飘飘忽忽,像是一脚踩在梦里,实在太不象真的,阿泽甚至回忆不起来发生了什么,懵懵懂懂就被带进阿摩耶的房间里。门在他踏入房间的那刻戛然关闭,只留下一连串轻笑的尾音,和一室灯影摇红。

阿泽走进去,一脚绊个磕碰,险些直接扑到地上,原来里头还有一重门槛。他是头一回进到这种地方,当然不晓得,按道理应该有小厮丫头带领进来,一路吩咐小心。可是谁敢?苏娘的脸色毕竟在那摆着。

阿泽本身也惶惑,虽然强做着镇定,这下子终于是绷不住,一阵心慌,却听见一声轻笑,像是檐下的风铃无端晃动,清脆铮琮。随即灯火忽明忽暗,摇曳不定。案几旁一个女子托腮斜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地拿凤尾钗子一下下挑着烛花,听见动静才转过身来看着他,一双盈盈的眼光,似笑非笑,却让阿泽如遭雷击,除了阿摩耶,还有谁?

那屋里此刻有无灯火,其实都是一个样,反正阿泽一双眼里,也看不进去别的东西,什么描龙绣凤,什么鎏金嵌玉,都不在他眼里。他只看得到阿摩耶,而阿摩耶,阿摩耶一张脸孔,一副身躯,好像是在暗地里也发得出光来。

并没有错,阿摩耶的确是闪亮着光,照的她一张面孔熠熠生辉——那颗珠子,明晃晃地悬在她的颈间。阿泽认得,再也错不了的,是他方才刚从老蚌里取出来的,仿佛就是为了阿摩耶而生,只用一根细细的水波纹链子串起来,随着她的一举手投足,像是一大片水波,摇曳生辉。

只是盖不过阿摩耶那张脸。

“好看吗?”阿摩耶捻着那颗珠子,似笑非笑地问着阿泽。

阿泽用力点头,引来阿摩耶又一阵笑:“你说的是珠子呢,还是我?”

阿泽愣了,那珠子,打从老蚌里拿出来那一刻,知道它属于阿摩耶,他就不再关心过。他看见它也不过是要借着它的光,在流转的那一瞬间,看见花开一样的,阿摩耶的脸。

“你比什么都好看。”阿泽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说出来。

阿摩耶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就笑了:“我当你是个呆子,却原来你也是会说好听的话哄人开心的。”

阿泽要想好一会才能说出口:“我不是哄人开心,我看到了,就是这样子。”

“好啊。”阿摩耶依旧是一副懒懒的,无所谓的态度,“反正他们都这么说。”反正她也听了无数遍,那些关于她的美貌的话,怕是再也翻不出来什么新的了。

阿泽低着头,不敢再去看她的脸,像是一个黑暗里呆久了的人,不堪去看火烛,怕晃疼了眼,更何况,阿摩耶不是火烛,阿摩耶是天上的星与月。

“你给了我这珠子,很好,我很喜欢。你这个人看着木呆呆的,然而跟其他人,也都一样。”阿摩耶懒懒地说着,“苏娘骗了你,这颗珠子,远不止五十两,若是拿到中陆那些珠宝铺子里去,少说也要二百两起价。可是你拿到这里,多少也只能换这一晚上。”

阿泽舔了舔嘴唇,他觉得有些发干:“我原想着,一盏茶……同阿摩耶喝一盏茶,就够了。没想过那么多……”

二百两银子,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也不知道堆在一起能有多少,但是给了阿摩耶的,再多也不心疼,他只是担心不够。

阿泽鼓起勇气:“如果,阿摩耶肯的话,弹一段琵琶也行。”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半点底气。

阿摩耶终于肯转过头来,奇怪地看着他:“你要我弹一段琵琶?”

“阿摩耶倘若累了或者为难,不弹也行,我只是忽然想到了,就这么一说。”阿泽已经全然慌了。“没有要麻烦阿摩耶的意思。”

阿摩耶认真地看了他几眼,忽然间轻笑起来,顺手抄过旁边的琵琶,撩动几下。起初还是漫不经心的神色,弹得也只是叮叮咚咚全无曲调,但是渐渐的她的神色郑重起来,仿佛那琵琶里头有着一个不灭的精魂,正在逐渐醒来。

那铮然的响声,像是潮来天地间,起初只是一线,然后如同千军万马,奔涌席卷,杂沓期间不曾止歇的,是剑气恢弘,是巨大的身躯投射下的阴影,遮天蔽地,那样的威压,让人连呼吸都为之滞涩,触目所见,只有庞大的身影在天地间夭矫盘旋,和那,和那连绵不断的剑光。巨龙的身躯与剑光缠绕,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天地间只剩下那厮杀的声响,宛如雷霆万钧,又如山崩地裂。阿泽确乎地相信,他在明明圆润沉稳的琵琶声里听见的,是一场血腥的厮杀。

阿泽听得痴了,阿摩耶的琵琶声满是兵戈杀伐之气,让他看到了那场传说中的龙战。

“成田君斩杀龙蛇,血光剑气充塞天地。那一战足足七日七夜。龙蛇变化无穷,上天入地,却抵不过成田君剑光为锁,剑气为链,困锁住龙蛇不得脱。直到那最后的一剑……那一剑燃起的火,烧起了整个天近海。龙蛇在火中倒下,天近海几乎为之断流……”

阿摩耶的声音在琵琶声里从容婉转,像是一叶舟在潮头载沉载浮,却始终稳如千军万马中指挥若定,手指挥弦间却越来越急促,于是那杀伐之气也就越发地澎湃凛冽,势不可挡。

琵琶声渐渐拔高,越来越高,是那场龙战,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境地,而后忽然一个破音。阿泽觉得耳中要流出血来——并没有,只是他的幻觉。

阿摩耶的手势缓下来,琵琶的声音转作呜咽,那是末尾的声响,尾音忽然转过雄浑苍凉,像是回归到海潮初来的地方,天地的尽头只有最后的霞光,而后归于黑暗寂灭。身死,名灭,万古洪荒,不废的只有天近海,千百年来仍旧潮起潮落,永无止息。

阿泽怔怔地,在琵琶的余音里久久回不过神来。直到阿摩耶伸手抛了张帕子给他:“不过是弹了首曲子,你哭什么?”

阿泽这才发觉,他流了满脸的泪。他在曲子里听到的,是传说中的那一战,成田君与龙蛇。那殊死的一战,明明只是一个传说,却在琵琶声里,叫阿泽无端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