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那一网收上来,阿泽握绳的手已觉出不对:手上沉甸甸的,颇不一般,是实打实的重量,然而却没有丝毫大鱼入网后挣扎的力道。阿泽就猜多半是网到些废铜烂铁旧船锚水草一类的东西,摇一摇头,手上使劲,把网绳提了上来,甩到船舱里,就听得咕咚一声,砸的船板晃晃悠悠。定睛一看,却是乌黝黝水淋淋的一只蚌,约莫有铜盆大小。

这玩意海边多的去,退潮时候岸边都够捡的,就算这么大的也并不稀奇。不过阿泽晓得,大的蚌里,有时候藏着珠,那可是稀罕玩意,听说是顶值钱的,豆大的珠,一粒赶上打渔三两个月的了。若是再大的,又再多点,那后半辈子不用打渔了。

谁知道会不会就这样巧,这个蚌里就藏着珠?阿泽心里不期然升起隐约的奢望:若真有一粒珠子,那么阿俏的聘礼便不那么寒酸;再来一粒,或者可将船修一下,只是换一张大些的网,这可都是吃饭的家伙,是关系生计的大事;再一粒,那便是,连房屋也能修整一下,;若是再……阿泽觉得不能再想了,咧嘴笑起来,笑自己的傻气和贪得无厌:分明半分影子也没有的事,就开始瞎做梦。

是不是做梦,打开蚌来看一看便知道。阿泽试试拿手掰,然而那蚌壳油润水滑,又咬得太紧,好不容易掰出一条缝,又马上拢住,还把阿泽的手划了道口子,流出血来。船上四处看看,也没有趁手的工具能撬开,直接砸开怕是一堆碎肉,拎回家去都难。阿泽摇摇头,反正本来也不指望自己有什么好运,就当是寻常海味,拎回家收拾做汤罢了。

回去照例经过长街,这晚没有月亮,阿泽背上搭着那只蚌,一步步往家走。不知觉间便到了欢喜楼跟前,一抬头看见满眼的人,把欢喜楼前挤了个水泄不通。

阿泽从来不是爱热闹的人,然而到此时才知道,多半是因为,一向的热闹都与阿摩耶没有关系;然而这回阿摩耶实打实站在眼前,在众人簇拥里面。这场热闹,他逃得掉吗?他还想逃吗?双腿立定仿佛在青石板上扎下根芽。

然而在场的人,面色都不好看。不光是阿摩耶,长公子和他一向那群游伴,譬如船帮少爷一干人也都在,但看长公子的脸,黑沉沉像雷雨将至的天。只有苏娘一个人还是笑着的,小心翼翼陪着笑:“各位爷,阿摩耶今儿实在是身子不舒服,等改天休养好了,好好陪各位大爷。”一边暗暗扯阿摩耶的衣袖,又不敢过火,毕竟在场的哪一位,都是她不能得罪也不想得罪的,连同阿摩耶。

阿摩耶却丝毫不肯领情:“什么身子不舒服?姑娘就是懒得陪这一帮人!趁早打从这时候扯破脸,以后再别日日纠缠不清!”

这话一出口,所有人脸色都变了。苏娘脸上比哭还难看:“阿摩耶,欢喜楼这么多姑娘,我待哪个也不曾像对你这般用心。你这是,要断我活路啊!”说完便开始抹眼泪。

长公子脸上更是难看:“阿摩耶,大家肯捧你,是你的福分。莫要自己糟蹋了!”

阿摩耶看也懒得看他:“说够了没,说够了就请走。”

“慢着!”船帮少爷一向是长公子左右手,这当儿自然要替长公子出头:“阿摩耶你不肯陪公子,总也得有个理由。这理由若不能服人,那可说不过去了。论相貌,长公子英俊潇洒;论才学,文采翩然;论财势,秋田港无人能及。如何你便不放在心上?”

阿摩耶不耐烦道:“任你说得再好,我偏看不上眼,偏不乐意陪他,待怎地?”

船帮少爷遭她这一句话,不光失了面子,眼看着长公子神色愈发难看,当下咬牙冷笑道:“阿摩耶倒是眼高于顶,但不知什么样的人才能入你的眼?”

阿摩耶厌恶地看他,分明懒得搭理,但心知这班人势必不肯善罢甘休,非得打发走才行。她眼光在人群里觑了一轮,不偏不倚,正落在阿泽直盯着她的眼睛里。阿摩耶楞了一愣,伸手一指:“就那小子。”

人群自动分开两边,像一条路这头是阿泽,那头是阿摩耶。阿摩耶向着阿泽扬一扬下巴:“就是你,我看着倒比他们还中意些。过来!”

阿泽身不由主,像中了咒一般,一步步向着阿摩耶走去。

好一阵静默后,人群中突然爆发一阵大笑,长公子笑得哪还有半点仪态风度,指着阿泽问:“阿摩耶,这就是你看中的男人?你们看看,这就是阿摩耶看中的男人啊!”顿时所有人跟着一起笑起来。船帮少爷笑得喘不过气来:“阿摩耶,你这眼光可非同一般哪。看这小哥,打渔刚回来的吧,衣裳还没换呢,还是压根就没衣裳换不起?阿摩耶,你再风光得意,也不过是个卖笑的,既然卖,他就得花钱买。但不知这位小哥够不够钱买你一笑?”

这时候该苏娘说话了——再不开口,以后怕是没有开口的机会了,她情知道阿摩耶一向是眼高于顶被捧着惯了的,心里头还真不把这些公子哥儿放在眼里,但任她这么放肆下去,怕是以后再也治她不住,说到底,她捧着阿摩耶也无非是为了钱。当下沉下脸来:

“阿摩耶,大爷们对你好,倒惯得你越发不成样子了。这样折人面子,将来无人理睬,便风光么?何况教坊里头自有规矩,妈妈教养你这么些年,哪一天不是银子往上堆的?你如今一晚上的价钱是多少?他一个穷打渔的,能买得起你一个时辰?”

阿摩耶冷冷看着这些人,嗤笑一声:“不就是钱么?那苏娘你的意思,只要他出得起这个钱,那我跟他便是你情我愿,你也须阻拦不得?”

苏娘心中顿时狐疑大起,她自然知道的,阿摩耶的名字能在秋田港长盛不衰,除了她那绝色的容颜,还有把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聪明,谁知道这会不会是阿摩耶安排好的把戏?但这个人,明显是冒冒失失撞进来的,看他愣头青的样子,又是打渔才回来,一身海水腥味,背上还背着个网兜,不时滴滴答答往下滴水。苏娘阅人无数,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个人出得起价钱能包阿摩耶一夜;何况这时候示弱,以后她这欢喜楼的老板娘也不用当了,都能让阿摩耶那小蹄子骑到头上去。所以苏娘计议已定,大声道:“他若出得起价钱陪你一晚,自然谁都不能说什么;但他出不起,阿摩耶你不也不能再跟大爷们赌气,乖乖陪长公子是正经。”

阿摩耶傲然道:“愿赌服输,不劳苏娘操心。”把苏娘恨得牙痒痒的,巴不得看她当众出一回丑,好好杀杀她的锐气。

于是苏娘转头问阿泽:“这位小哥儿,我们阿摩耶既然是秋田港闻名的,身价自是一般姑娘不能比,一晚上五十两银子,但不知你出不出得起?”

阿泽垂头,半天讷讷地说:“我……我没有钱。”

苏娘继续耐心地问:“那么十两二十两有没有呢?十两银子可以陪阿摩耶喝盏茶,二十两便可以听阿摩耶弹琵琶。阿摩耶的琵琶可是出了名的。”

听见说琵琶,阿泽眼亮了亮,随即黯下去,仍是摇头:“这些,我也是没有的。”他的声音低得几乎没人听得见。

这下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声,长公子更是笑得要背过气去:“阿摩耶,听到没?他连五两十两喝茶钱都没有,整个秋田港,你好不容易看上一个,结果是个连十两银子都没有的家伙。你倒是愿意陪他,可是他敢让你陪么?”长公子原本秀气的脸,这会笑得,几乎扭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