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谁不知道梨园最讲规矩,戏子们成天唱的又都是忠孝节烈,会不识礼数体统?”阿摩耶可从来不肯给人留半分情面,话语脆生生像冰,“再说出身低贱,那我这妓馆的,不是活该让人踩到烂泥里去?”看这阿摩耶,可倒好,人家都不说她身份,她自己反而口无遮拦。 平时出口成章的长公子,被她当这些人面夹枪带棒地呛了几回,差点说不出话,只得强压下恼怒:“阿摩耶,你跟他们,怎么能一样!”

“我能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你喜欢我罢了。”看见他说起,阿摩耶反而换了一副笑嘻嘻的脸孔,忽然暧昧地贴到他脸前:“难道我便有两个鼻孔不成?还是我是龙蛇,能翻天覆地,能吃了你?”

到底人多,她话说得又露骨,长公子面上不免尴尬:“我们且先出去。”这回阿摩耶倒也听话,跟着他便走了。

人走了,留下戏班子一堆叽叽喳喳说不完的话,但是阿泽一句也没听进去。

“你唱得不错嘛,有几分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

他耳朵里,只有这两句。

春祭过后,便没有什么可忙活的。日子又恢复照旧,阿泽又开始收拾网出海打渔。

向晚的时候,照例又是多撒了最后一网才收拾回去。到了码头,李三叔坐在地上抽着烟袋,见了他就是一句:“春祭过了,啥时候去老刘头家?”

阿泽一时间想不起来,木立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去刘伯家。”

春祭过了,可是他那一颗心,却没静下来。龙蛇经行过的海面,一条鱼也生长不了;被阿摩耶像弹拨琵琶一样拨弄过的心,一刻也静不下来。

李三叔看他这一副愣怔模样:“咋的啦?还没想好啥时候去?”他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走到阿泽面前:“我说,这事可不能再拖下去。你都二十了,秋田港这岁数没娶亲的,只有你了,先头还能说是等阿俏长大,阿俏这不也十五了么?本来么,这么些年都等下来了,不在乎这一两天,成亲又是一辈子第一等的大事,当然要挑好日子,可是我听说街上开杂货铺的老李家儿子,也看上阿俏了,前些日子央人去探老刘头的口风。还好老刘头不是不顾义气的人,回说是要听阿俏的,阿俏自然一心向着你。可你也不能天长地久吊着不是?”

阿泽脑袋和舌头一样,早已不灵光,只随着三叔的话,木愣愣说:“那自然是不能的。”

三叔松了口气,拍拍他肩膀:“那就明儿吧,我随你一起,到老刘家,把日子定了,早点把事情办了,你爹也能安心。”瞧见阿泽的神色,又重重拍一下他:“怎么这么一副丧气模样?成亲是天大的喜事,何况娶的是阿俏。知道你心里头有顾虑,出海打渔日子清苦,只怕这些年你也没攒下多少,这不是事。你三婶头前也说了,两家门挨着门,看着你长大的,跟自家子侄一般,你这事自然我们得帮衬,要钱的地方尽管开口,不说风风光光,也得帮你体体面面把阿俏娶进门。”

阿泽心里头滋味莫名复杂,但三叔的话,让他不能不感动,低低声说:“多亏三叔和婶子费心,这样大恩大德,阿泽一辈子也难报答。”

三叔立时便不高兴了:“自家人说什么客气话,还不是指望着你小两口把日子过好。阿俏是个操持日子的能手,娶了她,日子可不得越过越有!”三叔那神气,倒比他还激动。

阿泽嘴角**,也跟着笑笑。

第二天阿泽便同三叔一道,上门提亲。老刘头二话没有,拍着大腿:“阿俏嘴上不说,心里头怕不是天天盼着呢,可算是来了。”把阿俏羞得,扭头就往屋里钻,一中午没再出来。老头儿可不管女儿家面子什么的:“咦,这时候了还害羞么?马上以后都要坐一桌子吃饭的人了。”又招呼阿泽跟三叔:“来,今儿中午爷几个好好喝一口,商量这事。”

喝酒说话的功夫,三叔和老刘便把日子商量妥了,定在八月十六,是个好日子。刘婶还有些忧虑,上菜的时候不忘记跟阿泽说:“阿泽,把阿俏许给你不为别的,就图你勤快厚道,是个过日子的人。将来可得对阿俏好点,日子苦点不要紧,但是得对阿俏好才行。”

阿泽还没顾上说话,老刘头倒是先大着嗓门叫起来:“他倒是舍得对阿俏不好!俏丫头虽说不是天仙,可也是多少人排着队想要娶回家的,偏偏一心一意看中他个老实头,这份心他要是不记在心上,那也当真是狼心狗肺了。”刘婶气得啐他:“拴不住你这张嘴!”三叔也跟着嚷嚷:“阿泽是什么样人,你们看了二十年了,还不知道?再说还有我老头子搁跟前呢,他敢动阿俏一个指头,我拿鱼叉把他挑海里去。”

剩下阿泽,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当然这情景,他也不想开口,只笑着一口一口抿碗里火辣辣的烧酒,听喝醉了的刘伯和三叔说笑话。

这一场酒下来,刘伯跟三叔喝得都有点多,晕晕乎乎直歇了一下午,到天傍黑时候,才由阿泽搀着三叔回去。刘伯酒还没醒呢,婶子忙着照看他,是阿俏过来给他们开院门,送他们出去。

跨出门的那一瞬间,阿泽清晰地听见,阿俏低低的话语:“阿泽哥,我等着你。”暮色里头人的脸已经看不清了,然而阿俏的眼灼灼地亮着。阿泽笑了,轻轻捏了下阿俏的手心。

直到走出去很远,阿泽回头,看见阿俏仍站在门口望着。

他们都不知道,最终阿俏不会等到他。

阿泽一早听人常常说,一切因缘,都是早就定好的,只等着什么时候,得什么样的果。先前他并不信,然而半生过去以后,再回头看过去,终于不得不信了。

如果,他不是每日都要撒最后一网,那么那一日或许也不会;也就不会,网到那只蚌,不会有什么珍珠;也不会刚好那个时辰撞见阿摩耶和长公子那一帮人,更不会拿珍珠去换阿摩耶;不会有后来的事情。那么他应当顺顺当当地娶阿俏,平平稳稳地过完一生。

然而到底,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那天全无半点征兆,阿泽已经死了心认了命,他这一辈子便是这样了,娶阿俏,打渔,生娃,闲的时候补网,喝酒,然后一天天老掉。是有些人一生像天近海乃至风波海一般,随时随地能掀起滔天的风波骇浪,但那不是他,他的一生将是平淡顺遂的,不会有半点波澜。

到撒下最后一网的时候,阿泽心里头,还是这样想的。这最后一网,不过是经年的习惯,一时难以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