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结果就是不出三天,一整个秋田港都知道了,打渔的小子阿泽,跟老刘家闺女两个,好事近了。

这下任谁见到阿泽,都不免打声招呼道个喜:“阿泽,听说好事近了,到时候别忘了招呼一杯水酒!”

“阿泽,马上当新郎官的人了,早早回家抱媳妇!”

“阿泽往后要挣两口人的饭了,再往后还要更多。”

阿泽只有硬着头皮,一一笑着应了。

刘伯更是好笑,这天也是多喝了两杯,又路上恰巧遇到阿泽,立时大声呼喝起来:“阿泽啊,你过来,同你说两句话。”

阿泽走过去,刘伯眯缝着眼打量他,眉花眼笑:“这些日子不常见,精神不少。”阿泽笑笑:“刘伯身子也康健,婶子可好?”

刘伯只管自说自话:“你三叔头前过来,把你的意思同我们讲了一下,好得很。嗯,好得很。我和你婶子,这几年等你的话,等得心焦,可算你开了口,不然阿俏可当真要急了。”

阿泽知道他性子粗豪,怕再说下去,不知道扯出什么来,万一传到阿俏耳朵里,她那样的性子,还不羞死,故此不得不打断他:“三叔只是带个口信,不算认真的。还得等我这些日子忙清了停下来,自己上门去跟刘伯婶子两个说,才是正经事。”

刘伯捋着短短的山羊胡须,满意得不行:“嗯,晓得你最近忙,为那个春祭的事情。小伙子能登上台面,总归是有出息的事情,当好好表现,在秋田港露一把脸。”

阿泽心里头暗暗苦笑,听见刘伯又说:“对了阿泽,你既是演成田君的,身份自然不同于往日。春祭你知道的,是大事,何况这回又有你的戏,我跟你婶子同阿俏,想要去凑个热闹,给你捧个场,你看着到时候打个招呼,戏台子底下安排几个近处的座位?”

这可难为人了,阿泽心中叫苦:他一个芝麻粒的人物,不过是临时抓来充个数,何尝便入了老爷们的眼?哪里有他说话的份?更何况向来规矩,台下近处的位置,先是郡守及其他来看戏的官老爷,其次是缙绅们,依次按着身家轮下去的,哪里是他做得了主的?可是眼看着刘伯一身酒气,天知道喝了几斤几两,不便同他认真讲,于是含糊道:“这个,只怕春祭的时候人多……到时候尽量打招呼留便是。”

得了他这话,刘伯便十分满意了,打个酒嗝拍拍阿泽肩膀:“我就说,阿泽是有出息的人。等春祭好好风光一把,回头娶我女儿,大家脸上都光彩。”说完摇摇晃晃走开,剩下阿泽无奈苦笑。

毕竟男儿碰到这等玩笑,也跟着玩笑就过了。阿俏女儿家,本性又这样羞涩,哪里禁得住这些玩笑,遭遇几番以后,羞得索性连出门也不敢了,更不敢见阿泽。

这不过是小小的纷乱风波,然而时日一天天过,眼见得,终于到了春祭了。

这在往年惯例是秋田港的大日子,如今,也是阿泽的大日子。

多日来辛苦演练,到今日终于要见分晓动真章。就听见乱纷纷议论的,说什么都有,有说郡守是如何想法,怎会让一个愣头小子来演成田君这样的威武英雄,立刻紧跟着就有人反驳说郡守自然有见地,能被他慧眼识中的,必然是英才,不然春祭这样的大事,他能让人随便搅合了?众口纷纭,扰攘喧嚣,倒让这一年的春祭,比以往哪一年都来得热闹些。

阿泽的手,自始至终便没有干过,手心里一直攥着一把湿淋淋的汗,口唇却干得几乎张不开,心跳得连鼓点声也听不见。一直到站到台上,满场鸦雀无声,寂静里阿泽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响,一下,又一下,终于,安定下来。阿泽手中剑向后一背,眉目一轩,稳稳地开口。

阿泽浑忘了人世间所有,一心一意,一整个人全陷身那戏里头。他就是仗剑威武的成田君,长剑挥洒,**尽人间不平事。龙蛇横行何足道?看我一剑定乾坤。

一出戏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阿泽恍惚以为,他已经跟着成田君,看完了一生的悲喜起落,不,他就是成田君,戏里戏外唱的说的,原不过是他自己。他的一生,只一出戏,便完了。

戏末的胡琴声拉得格外长,百转千回,宛转曲折,终于戛然而止。满场有片刻的寂静,而后醒悟过来,一齐鼓掌。郡守早把这些事忘到脑后,这会方想起来,问旁边的人:“这唱成田君的,果真便是上次指的那个么?”

旁边人应道:“正是大人上次指的那个。”

郡守喝一口茶,漫声应道:“唱的还不错么。”

阿泽站在台上,一时间心潮起伏,方才入戏不觉得,这会背后却是一身汗。抬起头来要下台去,忽然对上一双乌黑透亮的眼。戏台下满满当当坐了那么多人,可是阿泽全都去瞧不见了,只有那双眼,带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又分明漫不经心,阿泽却觉得,那双眼要看到他心里去。

可他的心呢?从第一眼见到她起,就丢在了铺满落花的长街上。他恍恍惚惚,几乎连下台该怎么走都不记得,身后戏班子的人低声抱怨:“上不了台面的,才露个脸便不知道轻重,唱的再好还不是个打渔的?”阿泽也浑没听见。

到了后面,等其他人卸完了妆,有了空地,阿泽才坐下来,对着镜子,学其他人的样子,一点一点擦去脸上的油彩。然后,他抬起的手顿在半空,动弹不得。

镜子里他的上方,那一张脸,出现在长街的花车里,在他的梦中,在欢喜楼的夜宴笙歌中,却绝不该出现在这里。

阿摩耶很满意地打量四周,所有人因她的到来鸦雀无声,相比较而言,阿泽的失态反而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阿摩耶抬起下颌,向阿泽一点:“唱得不错嘛,有几分意思。”依旧是那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和口气,又问阿泽:“你叫什么名字?”

阿泽下意识答道:“我叫……阿泽。”

阿摩耶还没说话,忽然身后一阵喧哗:“阿摩耶,你怎么来了这里?”进来的是一群随从簇拥的郡守长公子,大约眼看着阿摩耶过来,所以紧紧跟过来。眼下盯着阿摩耶,又看看妆还没卸掉的阿泽,狐疑地问:“你来找他作甚?”

阿摩耶嗤笑:“我不过来随便看看,怎么你那个老爹不许我上台,你干脆连来后面瞧瞧也不许?你们官家的人哪,可真是霸道得紧。”

长公子让她这么一通折损,竟连发脾气也不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当着这许多人的面,竟低声下气对阿摩耶说:“怎么敢跟阿摩耶你无礼。只是这些戏子出身低贱,识不得礼数体统,阿摩耶你又是绝色容颜,万一被戏子们唐突冲犯了,那可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