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12年的暑假过得极其匆忙。

香薷坐在返程的车上,思绪久久不能回笼,离去时的一幕幕快速在脑海中过滤着。

临行的前夜,村民争先恐后的来询问他们需要什么,还非要煮一包鸡蛋给几人。几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香薷明了,在这些善意的老人眼中,他们长途跋涉,在火车上肯定会饿。而在那个追着火车挥手告别的时代里,家人总会为远行的人备上一大包煮熟的鸡蛋,在北方或许是馍馍。

“火车上面有卖吃的。”望舒尴尬的解释着。冷鸡蛋味道不好,短时间内吃太多鸡蛋也不健康的,蛋白质本身就不好消化,胆固醇偏高了就得不偿失了。况且,不透气的空间里吃鸡蛋……那气味想想就酸爽。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已深深明白要改变这些老人根深蒂固的想法并非易事。想到一大包煮鸡蛋,他顿感无力的轻轻抖了抖身子。

香薷偷偷笑了笑,走在人前,轻声道:“那劳烦李爷爷给我们每人煮一个吧。”她甜甜一笑,“火车上人多,带多了也不方便,鸡蛋碎了就不好吃了,那太浪费。”

李爷爷为难的看看不甘心的众人,点了点头。

这样的支教,也只能算是陪陪孩子们吧。香薷嘲讽的笑道。此时不得不感叹扶桑的先见之明。玩耍的形式,偶尔穿插一些百科常识,在这个背景下无疑是极好的教育方式。

支教本身是有些残忍的。

至于对谁比较残忍,还真是个不好说的问题。谁用情深谁便受伤多吧。而今后,茫茫人海,还会遇见其中的某个人否?香薷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喜欢小孩子的,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她不喜欢的只是作为一个成人长者与小孩子相处。平心而论,扮演一个同龄者与孩子们相处,她是极其喜欢的。

像是一个早熟的大孩子,思绪更多,快乐也不减分毫。而这种无负担的欢乐如此难能可贵。车厢里的人大多陷入沉睡,又或是安静的玩着手中的电子产品。香薷呆呆的望着窗外快速后退的景物,眼眸之中的神色越来越坚定。飘**许久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安身之所,她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眉头舒展,狠狠的松了一口气。

山城总归是山城。穿山隧道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香薷眼前又突然一黑,风呼啸着,刺得耳膜一阵发痛。她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恍然间觉得十分陌生。扯扯嘴角,玻璃窗上的清秀女孩也扯扯嘴角;轻轻歪歪头,那女孩也一分不差的照做着。她暗暗一笑,觉得自己竟无聊至此。

天色已有些黑,光控的路灯已经一盏盏亮起,排成整整齐齐的队伍,迎接这呼啸而来的绿皮长蛇。古木村已经被远远的丢在身后了。香薷叹息一声,那帮孩子长大后还会记得有个叫香薷的女孩吗?

她并不习惯在火车上睡觉,尤其这又是卧铺。但还是把被子挪在一边,静静躺着,闭上眼睛,脑袋却保持清醒。空调的风泛着透骨的凉意,她翻出外套盖在身上。

又猛然想起什么,她紧张的在背包里一阵翻找,拿出一把正合适她手大小的木梳,欣然一笑。它通体紫黑,色泽均匀,被打磨得平整光滑。香薷指尖轻轻触着上面雕刻的花纹,桃花开得夭夭,其华灼灼,旁边是两行小字:别面不如花有笑,离情难似竹无心。

因人说着曹家女,引得相思病转深。想及下两句,香薷耳根微红,又自嘲的笑笑。

“梳子?”扶桑送给香薷时,她疑惑的看着他。

“怎么,嫌弃?”扶桑平淡的语气听不出喜乐,香薷连忙摇摇头,他略作思考的皱皱眉,后又戏笑一声,道:“你介意那个习俗?”

香薷再次摇摇头,收下便放进包里,不曾细看,借此来掩饰她的狼狈。

明是陌生面,偏似旧时友。世间之事还真是奇妙。香薷恍然一阵懊恼,竟也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的联系方式。

有缘江湖再见吧。香薷浅浅笑着安抚自己,冒冒失失打扰别人的生活也是不好的。

城市的生活有多快节奏,想必身在其中的人已经没有知觉了。从古木村回来,便忙着写实践总结,整理实践时的记录和照片,一刻不停。大二的课程明显较之大一更多更深更难。香薷一边辅修汉语学,一边跟上本专业的课程,难免有些吃力。

不过,“郁郁寡欢”这个词,向来是极少与香薷联系上的。

她刚从文学院出来,薄衫已换成厚服,末名湖旁的银杏在光下闪闪发亮:

银杏单薄的亮着

铺了一地的黄

它骨瘦如柴

香薷脑中突然闪过这几个句子,露出几分凄惨的笑。前方迎面走来几个谈笑着的男生,中间是一个中国学生,他身旁是一白一黑肤色的两个留学生,她下意识的往边上靠了靠,擦肩而过时香薷眼睛一亮,调转头来,不远不近的跟在他们身后。他们三人用的英文交流,香薷英文不是很差,但并不足以听懂他们的谈话。应该是在讨论专业问题,隐隐听到的只有“教授”,“论文”,“毕业”几个词,她猜测几人应该是临近毕业的大四学生。

前方几人似有所察觉,放慢了脚步,也换成了中文,“羲和,”白色皮肤的那男生语气里满满是笑意,“后面那个小姑娘好像在跟踪我们。”

“不会又是你小子的桃花吧。”黑色皮肤的男生把手臂勾在被称作羲和那人的肩上,朝后瞥了一眼香薷,嘿嘿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纵然两人中文都说得极其顺畅,腔调还是自有异域风情。听惯了中国人说的汉语,此番听来倒让人耳目一新。

“这条路上可不只有我一个人。”那人朝两人轻轻笑着,语气温婉和煦,像极了名字。

香薷跟踪被人发现,极为窘迫,还是硬着头皮若无其事的假装看四周的风景。手机适时的震动了,香薷从未如此迫不及待的接听电话,语气有些急切,音量也不由自主的提高了不少,“你们回宿舍了?好好,我马上来。”她随手把手机放进背包里,加快了速度。

“2008级教育学2班,”白皮肤的人拿着手中的稿子,朗声读道,吓得香薷直接改快步走为跑,只听见后面的人音量提高了些许,“羲和,你这字写得越来越好了。”

“羲和,在我们国家,你这样的人是会被嘲笑的。”另外两人看着香薷仓皇而逃的背影,哈哈大笑,转而又苦口婆心的劝慰羲和。

“真的就这样了吗?”回到寝室,云霓正敷着面膜,悠闲的看着电视剧,问玉鸾,“我觉得你男朋友对你挺好的。”

“我真的是受够了,”玉鸾语气颇为无奈,“他像我妈一样,事事都要管着我。”

“那是关心你呀。”云霓隐隐含有一种指责,恐怕她是觉得玉鸾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婆婆妈妈,罗罗嗦嗦,谁关心是这样的。”玉鸾不耐烦的说着。

“哎呀,没事没事,这样我们才有伴嘛。”蒹葭不在意的摆摆手,“分手快乐,祝你快乐。”说罢,蒹葭眼睛一亮,盯着整理东西的香薷,“嘻嘻,香薷,你每天神神秘秘的,老实交代,是不是……嗯?”她坏笑着。

香薷无辜的摊摊手,“哪有。”她眸光一转,又道:“不过今天我看到一个很好看的男生。”

“咦,咱香香都说好看,那岂不是绝世美男了?”蒹葭又是一喜。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用来形容他是极其吻合的。”香薷俏皮的摇头晃脑道。

“美丽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因敷着面膜,云霓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但还是能听出她故作高深的语气。

“唉……”蒹葭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上了大学,才发现周围的人说话我都听不懂了。”神色颇有种被全世界遗弃的样子。

“那你倒是说说,他姓甚名谁?”云霓转眼换了一副表情,饶有兴趣的看了一眼香薷。

“教育学大四的羲和。”香薷闪过计谋得逞的促狭笑容。蒹葭是校学生会的,对这些事情也比较有经验,可香薷也不能堂而皇之的打听一个陌生人,而且还是个男生。

“哦?有眼光,”蒹葭瞬间立直了身子,眼睛一亮,“他可是上一届学生会会长。那是真正的优质男,父母都是学校的教授,听说他还单身,简直是现实版的肖奈,”她眼睛一转,打量一下香薷,瘪瘪嘴,“这样的男生,凡间女子就不要肖想了。”

一时有些窘迫,香薷却无辜的盯着蒹葭,坦然的笑笑,“我还小,才不着急呢。”

心底却是多了几分疑惑。哪怕险些认错,她还是可以肯定,羲和绝对不是扶桑故意装作不认识自己以此来看她笑话的。一模一样的容貌,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香薷从来不知,这同一副样貌的身躯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来充盈是这样一种神奇的感觉。

她从未听扶桑说过他有个长相极相似的兄弟,也并未听村里人提起过。她急需联系扶桑向他问个清楚。迫不得已,她询问望舒,却被告知,为了保护学生和村民的正常生活不受干扰,除非再次去古木村,否则是无法联系到村里的任何一人的。香薷始终有种预感,这件事情是蹊跷的。甚至隐隐觉得,一个被深藏多年的秘密被她偶然间发现了。想到这个可能,她吓得一身冷汗,焦急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她突然想起听扶桑提起过的薛爷爷——那个奇迹一般的老人,他临行前说的“造孽”是指的什么,而扶桑平日所做的关于居住在北方的“自己”的梦,是否就是冥冥中与羲和的记忆建立了某种链接?

香薷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得更是凄惨。脑洞过大,小说看多了。她自嘲的笑笑,谁没有个难以揭开的伤疤呢!也许只是扶桑不愿提及,自己一个局外人,所知自然有限。

这样想便释然许多,担忧也放下了。至于为何担忧,香薷只隐隐感知,她与扶桑总会再次相见的。而作为一个朋友,这些是义不容辞、理所应当的关心。

死亡带走一切,但夜莺的歌声仍留在大地上。薛爷爷不愿说明,也自有他的道理。

双生异地注独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