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是一间透明的玻璃房,只有正面有门把手,有些高。香薷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玻璃外的路面,不知在想什么。两个精致的小男孩牵着手从门前走过。

那是两个双胞胎小男孩,他们艰难的推开玻璃门,后又手牵着手走到香薷跟前,漆黑如墨的水灵大眼眨了眨,认真的看着她:“有朋友吗?”

香薷站起身来,疑惑的望着两个小孩儿,语气不由自主的放得更轻,“你们找谁呀?”

“昨天那个妹妹。不在这里?”两人异口同声的疑惑道,动作一致的歪了歪头。

“她在那边。”香薷柔柔的笑笑,指了指隔壁。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天际还是一片漆黑。香薷回忆着梦里的一幕幕,心中那股不安又躁动起来。再闭上眼,全是扶桑狡黠的音容笑貌,无法入眠。

再次遇见羲和是一周之后,他身旁还是那两个留学生,想来他们的关系不错。香薷坐在教育学部外的长凳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眼睛不时往里望着,假装没看到那两人戏谑的笑容。她已从蒹葭口中得知,这两人极力想为羲和寻觅女友,学生会里的女生无论是否已名花有主都被他们调侃过。

“羲和,别人女孩子都这么主动了,你不表示表示?”还是那个白皮肤的男生,他声音干净利落,给人一种舒适感,但说出的话总是这般不正经。他用手臂撞了撞旁边的羲和,羲和只是淡淡一笑,似乎很是无奈。

羲和的钢琴弹得极好,曾举办过个人演奏会。温润如他自有许多女生心仪,但他总是温和的回避她们,言语间也是客气疏离。民间众说纷纭,支持者最多的是“羲和心中已有佳人,只是不在同校”这一说法。

“香薷,”蒹葭挥着手,跑向她,“饿死宝宝了,走,吃饭去。”说着就要拉起香薷,又忽然发现不远处注视的目光,“羲和学长?”她讶然的惊呼出声,快步走到三人跟前。

“蒹葭。”羲和朝她轻轻点头,目光这才正是落在不情不愿跟来的香薷身上。“这是?”

“我室友,香薷。”蒹葭抢先回道,“抬起头来,让学长好好看看你。”她一板一眼的命令一般对香薷说。

香薷只觉得满头黑线,朝几人勉强的笑笑,“学长们好。”

那两留学生对视一眼后,不停的朝羲和挤眉弄眼,羲和觉得有些尴尬,以免他们做出更出格的事,仔细的打量着香薷。那明明是张简单至极的脸,搭配着精巧的五官,加之那双纯净的眼睛,竟带上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引得观赏的人不敢亵渎分毫。她或是因见生人,脸颊微微泛红,正有些不耐烦的故意把眼睛望向别处。

羲和的目光不由得在香薷身上多停顿了几秒。恍然间,产生一种错觉,这个女孩自己是见过的。

香薷心底是偏向扶桑的,即便不知真相,她还是觉得羲和不是“好人”。这番伪善完美的翩翩君子模样又是做给谁看。一个不小心,她流露出了一丝鄙夷的神色,极快的收了回去但还是被羲和捕捉到了。

“你好像有些……”羲和嗤嗤一笑,略作停顿,似在考虑用词,“厌恶我?”

香薷只觉得身旁几人都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了,又觉得身侧的蒹葭气息有些紊乱,她不解的望了一眼蒹葭,朝羲和几人笑笑,“我与学长不过第一次见面罢了,又哪来厌恶之说?”

蒹葭更是脸色阴郁的瞧了一眼香薷,与她稍稍拉开距离。香薷心里咯噔一声,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底迅速蔓延,她拉起蒹葭,“学长们,再见。吃饭重要,吃饭重要。”

走远一些,蒹葭便不动声色的抽出自己的手,弄得香薷一头雾水。这人情绪突然低沉又是怎么回事,叫嚷着饿了的蒹葭吃得也不多。香薷细细捋着她情绪变化前前后后发生的事,这才明白过来。

香薷在学校里的朋友并不多,平日也总与蒹葭形影不离。她呆呆的看着蒹葭阴沉着脸一个人走在前面,莫名觉得苦涩。人生时常像电视剧本,那种写烂的因为男生而反目成仇的闺蜜情节,她与蒹葭要来一段真人版吗?

云霓去找闺蜜了,玉鸾也去了别处,宿舍仅剩香薷两人。香薷早早的关了灯,躺在**翻来覆去始终也睡不着,一不小心头狠狠撞在墙壁上,发出嘣一声响。

“香薷你怎么了?”蒹葭清冽的关心透过窗帘传入香薷的耳朵。

“撞到墙上了。”香薷揉揉头,满是哀痛。

“你是不是傻!”蒹葭嗤嗤一笑。

“蒹葭,我对羲和没有别的想法。”香薷连忙抓住机会,一个立身,坐了起来,急切的解释着。蒹葭怕是误以为自己故作聪明,装出厌恶的样子来接近羲和了。

蒹葭半响不说话,随而低低的笑声传来,“我知道,”又过了会儿,“有与没有,又有什么关系呢?”

直到后来,蒹葭与她还是像老样子一样相互挖苦,香薷才放下心来。而在几次的观察下,她也大约清楚羲和也不知道自己可能有个弟弟。

其实,还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她从未告诉蒹葭:羲和面对蒹葭时,眼睛里是没有疏离的。若把云霓比作花,那必是红牡丹,而蒹葭则如人名一般,是白玫瑰。她清冽理智,不会轻易陷入感情而失去自我,也始终明白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什么,并一直朝之努力,无论是学习还是学生工作,她都是刻苦认真的。而这样的蒹葭,也是迷人的。

她是个完美主义者,从这一方面而言,与自己极为相似。同样,正是因为如此,常常处于自傲又自卑的泥淖之中无法自拔。于是,她努力朝他靠近,只为与他站在同一高度。

校园即将迎来一个盛典。确切的说,是学生会的盛典。据蒹葭的内部消息,将有其它学校的“精英”来做讲座。实则就是一个精英见面会,露个脸,熟悉熟悉,以方便以后交流学术问题,沟通分享经验。

“听说会有个中医男神。”蒹葭双眼放光,盯得香薷一阵发寒。

“姐姐,有点出息好不好?”香薷鄙夷的撇一眼蒹葭,因为上学早,香薷是是班上同学里最小的。她总是毫无压力的张口姐姐,闭口哥哥,却只叫人无可反驳。偶尔无辜的眨眨眼,一副不知者无过的样子更是叫人无可奈何。

蒹葭哼哼着不再理她,与这个面善心黑的小丫头斗气总会气死个人。香薷嘿嘿笑着,心情却暗沉了一下。她在听到“中医男神”这个词组时,眼前猛然闪现出扶桑不怀好意的笑。扶桑是谦逊的,他不会像若木望舒一般把“名牌大学”时刻挂在嘴上,也不会得了奖学金四处宣扬炫耀。但香薷从他的言行中看出他实力绝对不凡,只是,这样无聊的会面,他应该是不屑一顾的吧。

香薷既希望他能来,又害怕他来。

见面会那天,蒹葭非要拉上香薷,美名其曰为其物色物色对象。“现在不积累点经验,以后会吃亏的。”她总是这样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我没记错的话,这次见面会后学长们就实习去了吧。”香薷一针见血道。

“咦,小坏蛋,一点也不可爱,不喜欢你了。”

嘴上说着不去,香薷还是很给面子的捧了蒹葭的场。看戏什么的香薷向来没有兴趣,不过还是要分人来的。因此成就蒹葭的一桩姻缘也不是坏事。

“为了不给我们寝室丢脸,”蒹葭摸着下巴,指挥道,“云霓,你负责香薷今天的妆容。”于是,香薷又被几人拉着一阵捣鼓才匆匆赶去会场。

会场是蒹葭负责布置的,温情又落落大方,连香薷这个一向挑剔的人都啧啧称叹。这种会议,无非就是挑几个人上去摆弄一下获奖经历,千篇一律,没什么好玩的。香薷偷偷观察着在座的众人,有些脸上挂着得意,有些不屑一顾,有些诚诚恳恳的相互讨教着,不同的地方口音,甚至中英混杂。不只有血气方刚的青年学生,还有教授坐镇,比如,最前方的薛氏教授夫妇,他们是羲和的父母。因与羲和相识,她这个孤陋寡闻的人也了解了一下学术界的新闻。据说,薛教授夫妇分别是人类学和心理学的教授,多年前因一篇跟踪调查双胞胎性格成就与生长环境的关系的论文而一举成为学校的名人。

“蒹葭,待会散会之后稍稍等我一会儿,”羲和温温和和的声音隐隐传来,“我给你说点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蒹葭在那之后便一直坐立不安,自言自语的猜测着。香薷有所预知故不似蒹葭那番震惊,但蒹葭的表现却让她唏嘘不已。感情这东西,就像毒药,会上瘾,让人明知危险,还甘之如饴。她在心里一阵阵后怕。

会场的灯又是一暗,整个会场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蒹葭这个设计,就是保持上场人的神秘感,上场时有人来提醒,此前谁也不知谁的前后顺序。这也让人不至于觉得烦闷,更杜绝了特意听某一人讲话的人提前离场。但蒹葭是安排者,还是大概记得顺序的。终于轮到压轴的羲和了。香薷望着瞬间回神的蒹葭,嫌弃的瘪了瘪嘴。

灯光再次亮起时,台上却站着两个身高相仿的俊俏男子,蒹葭眉头紧紧一皱,这种小事她自然要交给手下的干事做,却不料出了大麻烦。正要起身,身旁的香薷却更快一步的俶然站起,同样站起的还有前方的薛氏夫妇。

众人本是有些不悦,羲和的名号,许多人都是知晓的。当看到台上如同一个模子刻出的两个“羲和”时,众人均是一惊。一个一身黑色燕尾服勾勒出姣好的体型,孤傲清冷;一个穿着纯白西服,温润如玉的气质一展无疑。台上的两人本微微有些窘迫,故作淡定的等主持人上场,见众人均是如此惊讶的样子,心中疑惑,下意识的看向对方。

一眼,惊扰一世安宁。

扶桑静静望着身侧的羲和,羲和也紧紧盯着扶桑,两人心里均是汹涌澎湃,强大的心理素质却逼迫他们面上不能显露分毫。

那些夜夜纠缠的光怪陆离的梦此刻被揭开,露出它脆弱的肉体和黑暗的灵魂。它凄惨的呻吟着,求饶着。

可这世上之人、世上之事,谁又曾放过谁?谁又能放过谁?

香薷目不转睛的盯着薛氏夫妇,只见他们由最初的惊讶变为坦然,最后丝毫不在意的坐了回去。眼角似乎还有得意的、贪婪的笑。

又在打什么坏主意。香薷一阵气愤,深深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的直觉向来挺准。此刻更是坚信,这对夫妇肯定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哥哥,好巧。”扶桑嘴角嗜着香薷从未见过的笑,她无法定义那是怎样一种笑。初看,是撒娇,是惊喜,是顽劣。香薷却明白,这芳华绝代的笑容之下是无边无际的苦涩与怨恨。聪明如扶桑,根据爷爷的随笔已有所怀疑,此刻这番模样,又还能有何不懂。

扶桑最初的惊诧并不比羲和少,虽一瞬便逝,但还是被羲和觉察到。他明白,这个男孩也只是无辜的牺牲品。他余光轻轻望向父母,这二十二年来的点点滴滴开始在羲和脑中快速回放。众人都羡慕他出生书香门第,有一对顶尖的教授父母。其实,他渴望的只是一段纯粹的、体贴入微的亲情罢了。而这些,父母从未给过他。父母常年出差做调研,他小小年纪,饿得头晕目眩,在餐馆吃饭归去时曾差点被拐卖。他向父母打电话哭诉,母亲冷声说,“你真是够笨的。”父亲低沉着嗓音说,“一个男子汉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外面不安全不知道自己学做饭吗?”

顶尖的学习成绩,强壮的体魄,多才多艺的双手……他们只会提出自己的要求罢了。生病也好,不开心也罢,又何曾被温情对待过。

他从小被当做试验品,接受父母的轮番轰炸,两个不同专业的测试题接连而来。稍长,他才明白父母是在拿他做实验。因为他在父母所谓的“著作”里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自己曾写在测试纸上的答案。

感到悲哀吗?肯定有的。不过与楚门相比,他好像又要幸运一些。他总这样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

“是呀,好巧。”羲和收敛阴郁的情绪,也朝扶桑亲切一笑,像是多年未见的兄弟。

不过是为了制止一些不必要的流言蜚语。两人心知肚明的相视一笑。

蒹葭失魂落魄的望着舞台上相谈甚欢的两人,“羲和居然有个双胞胎弟弟,天哪!”她瞥见香薷平静的脸,有些埋怨,“你早就知道?”

“早猜到的,不知实情。”香薷坐回自己的位置,静静听着台上两个同样优秀的人谈着音乐。差点香薷都要相信这是编剧早早准备的惊喜,两人实在太过默契。专业不同,他们便谈着音乐,看似叙旧,却又在无形之中把自己对乐器的理解说给在座的众人听。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有自己角色需要扮演。而这个舞台,不是她香薷的。她有些落魄的在心里想着。

香薷挽着蒹葭,低头看着地面,任由她引着自己走。秋天的夜有些凉,路灯打在树叶上,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月色下的树影,可始终不是的。

月色是温柔的,灯火再柔,它的心也是冷的。

前方的树下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几月不见,他脸上的棱角更是分明,黑色的正装把他的沉稳衬托得淋漓尽致。香薷缓缓走向他,定定的望着他的眼,微微一笑,轻声道:“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他看到她的眼睛里平静如水,无半点波澜,轻轻叹息一声,转而咧嘴笑道:“同样很高兴见到你。”

久久的相互凝望,莫名,扶桑从里面读到了些关心和安慰,心里渐渐温暖。

他们都挺聪明,心照不宣,挥手告别,说着“有机会再见”这种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奔向自己的那个世界。香薷注意到,方才在场的一个老教授一直注视着扶桑,想必是会收他入门的。

香薷与平常并没有太多不同,脸上的妆早在出门前便被她强硬的洗掉了。她只是散下了平时梳得一丝不苟的马尾,穿了一条浅蓝色的及踝长裙。扶桑看着香薷在灯光下拉得老长老长的影子,她自信了些,气质多了些,背影也清瘦了些。他涩涩一笑,喃喃自语:“我找到了你说的那棵蓝花楹。树很美,今晚的灯光很美。你,穿裙子的样子,也很美。”

蒹葭一边走,一边回过头去看扶桑,“就这样走了?”

突发这样的情况,蒹葭没能见到羲和,没有埋怨他不守信用,反而担心起他来。香薷朝她浅浅笑着,不言语。

“眼皮总是跳,看来明天不宜出行。”蒹葭一到寝室便踢掉高跟鞋,自言自语的嘀咕着。

香薷也有同样的感觉,便与她笑道:“明天去募捐箱里捐点钱,消消灾吧。”

两人不知的是,不宜出行的,不是她们,而是他们。

谁也没料到竟会一语成谶,次日的破财也未能消去既定的灾。

得知这个消息已是两天之后。

见面会结束后,扶桑与羲和见了一面,驾车去了羲和常常散心的秘密基地。回来的路上,一辆酒驾的货车冲向两人,羲和与车一起掉下山崖,坠入悠悠江水里,扶桑昏迷不醒。

蒹葭失了魂喊着,“这个伪君子,说了要和我说事情的,还没说就躲起来了,算什么好汉!”“嘿,你以为是拍电视剧呢,动不动就车祸、失忆的,一点也不好玩。”一阵乱吼之后便是撕心裂肺的痛哭。

待她哭累睡着了,香薷才蹑手蹑脚的赶去医院,扶桑却已不见踪影。薛氏夫妇正在他的病房愤慨万千的争吵着。

“这下你满意了,两个孩子都没了!”薛教授哑着嗓子吼着薛夫人。

“现在来怪我?是我一个人骗了孩子,还是我一个人生的孩子?”薛夫人也毫不示弱,丝毫没了平日高贵清冷的模样,她冷冷一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我结婚不就是得知我家世代女儿都能产双胞胎吗?”

“你是个文化人,能不能不要这么粗俗!”薛教授音量又高了几分。

“别忘了刚刚是你还妄想记录扶桑的心思,刺激到他,他才趁我们不注意逃走的。”薛夫人冷哼着,毫不留情的嘲讽道。

“你到底还有没有心,那毕竟是我们的孩子,你就不会心痛吗?”薛教授语气更是愤恨。

香薷失魂落魄的转身离开,失去后才来嗟叹惋惜又有什么意思!

“有心没心,不都这样活着……”薛夫人冷情的话在病房的走廊里回响着,声音戛然而止,应该是被护士制止了。她疯狂的跑出医院,把苍白的、主宰人生命的地方远远的抛在身后,眼泪开始大颗大颗的顺着脸庞滚落下来。

都说母爱、父爱是神圣伟大的。

有时,香薷会有所怀疑。她觉得,更确切的说,那是一种兽性。

可是,有些许父亲,或母亲,好像连这种兽性都没有。

可悲的到底是谁呢?

相忘江湖仍寻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