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些错过的时光不会有弥补的机会。就像父母,错过了孩子的成长,便不再有指责或陪伴的资格。扶桑在心底默默的想着。

生命真是件神奇的事情。由一个肉眼看不见的细胞长成“庞然大物”,其中的来之不易,怕只有养育的人最是清楚。读过的书,走过的路,遇见的人,或多或少的影响着我们,终将成长,告别稚嫩的自己。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扶桑低低的声音打破这片寂静,空中不时有萤火欢乐的舞蹈着。一众孩子围成一个大圈,正重复着扶桑念的句子,最末一字总是拖着长长的尾音,在空旷的校园操场里形成回音,一圈圈**漾。孩子们总是乐此不彼的这样玩着,扶桑也懒得去揭穿他们了。

夏季的白天很长,闷热而干燥,夜里却凉爽至极。“适合学习。”扶桑不痛不痒的一句话剥夺了孩子们夜里玩耍的权力。能学免费东西又避免孩子们四处乱串,家长也乐见其成。而上了初中的孩子一致认为:“扶桑哥哥讲课比学校那些个只会读课本的老师有趣多了。”也有人惋惜,“扶桑哥哥是先知勒,这次期末考试就有他说过的一首诗,可惜我那时没注意听。”**之下,村里大小孩子都像玩过家家一般在夜晚来听扶桑讲诗词。而扶桑也的确当做过家家,诗词是随性说的,还一本正经的引诱着孩子们记下。

这样的日子早在香薷几人到来之前便开始了的。

周围微弱的照明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使得天空的星光、幽幽萤火的光也一起并存着,半分不似城市里的霸道强硬。它是多么温柔的灯呀。香薷静默的看着路灯想道。

“香薷老师,你可想到说什么诗了?”香薷回过神来正看到扶桑好整以暇的笑着望着她,而对面狗蛋正瞪着自己,这才意识到扶桑的诗词说完了,“扶桑哥哥好厉害。”这是众孩子次次都说的台词。

“香薷姐姐也很厉害的。”狗蛋不服气的抗议着,“香薷,你也来一个。”

香薷无奈的与扶桑对视着,刚刚出神片刻就把自己埋进坑了。扶桑似笑非笑的神色让她觉得分外刺眼,她略作思索,“勾连归乳燕,穴纸出痴蝇。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

扶桑笑意盈盈,意味深长的看了香薷一眼才道:“好诗,好诗。”

香薷恍然明白,扶桑要烧高烛照红妆,她却说“不点灯”,不正摆明了挑衅!她脸色一红,嘴上却毫不示弱的说着:“彼此彼此。”

“恰逢小雨霏霏,空思量、圆月断肠。惊觉江水悠悠,徒悲伤、长江无觞。玲珑骰子红豆,叹鸿雁、归去早。千里锦书难托,盼明月、寄相思。愿人长久、共婵娟,记得添衣消寒。”扶桑得意的望了香薷一眼,嘴角嗜着高深莫测的笑。香薷坐在旁边,只觉得他莫名其妙,又总感觉这词似曾相识,却一时不知出处。

稍作停顿,他又徐徐道:“对潇潇暮雨,乱洒衰荷、凄凄木落。残阳孤雁远、长安依旧。高山留人住,流水直催人老。徒有浓妆西子,长发及腰,将军不归朝。”

香薷蓦然想起刚来古木村的那件事情,脸色顿时一阵红,一阵白:

“古木村是少数名族聚居地,你写实践总结的随笔先拿给我检查检查,免得记录失实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扶桑表情严肃,眼角甚至带着嫌弃的神色,恩赐一般的对着正在写随笔的香薷道。香薷一时愕然,每次哪怕只写了一星半点也乖乖交给扶桑“检查”。

此番想来,检查不过是他的借口,偷窥旁人隐私才是根本目的。“卑鄙。”香薷嘴角轻轻动了动,鄙夷的望一眼扶桑,他像是听懂了她的话,脸上得意之色更甚。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一干孩子面面相觑,一脸茫然的望着两人,香薷觉得心生愧疚,而反观扶桑仍沉浸在自己的欢喜中,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昨天听他弹琴,她正觉得这人面冷了些,至少心柔软。此刻看来,他不过是随着性子嬉闹罢了,包括给孩子们上课也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乐趣吧。香薷为自己的小人之心又是一阵羞愧。

“这两首词没有词牌,只是写着玩的,大家也就听听就好了,不要太在意。”香薷挤出笑来,看着孩子们冥思苦想的样子,微微有些窘迫,她总不能对孩子们说这是她写的吧。

“哦,怪不得完全不懂。”

“是呀是呀,不知云。”

“是不知所云。哼。”

“是吗?”扶桑挑挑眉,打断了众人的争辩,“我倒是觉得写得极好呢。这第一首,混了许多诗词进去,足见写‘词人’——语文不错。”他戏谑的看了香薷一眼,“《诗经》有‘杨柳依依,雨雪霏霏’,‘不思量,自难忘’是苏轼写给亡妻的悼念词,‘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无觞自不能共饮,‘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顿了顿,他又道:“香薷老师,我说的可有遗漏?”

香薷瞪着他,正思索该如何回答,他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这词还是我不小心从香薷老师笔下看到的呢。香薷老师真是好文笔。”

“哇哦……”一众人一阵欢呼,“香薷老师好厉害”的声音此起彼伏,羞得香薷无地自容。她愤愤的看着这个“罪魁祸首”,那人却只是极其无辜的耸耸肩。

烦闷的情绪此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香薷突然又开始疑惑,人活一世,究竟要“得到”些什么才算“不枉此生”。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无忧无虑的嬉笑着,在不知不觉中就长大了。

时光似水,年华易逝。

这一生会遇见许多人,有许多相似的面孔,但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很多时候,我们都在即兴表演、撕声力竭的歌唱。同样,很多时候只是孤芳自赏,作为一个演员的角色沉浸在自己的思维漩涡中,感动自己。

场景那么多,角色那么多,久了,总会有些人格分裂。哪个是你,哪个是我,最后,谁都不清楚了。

白日太过明亮,种种形象都那么清晰明了。景的,尤其是,人的。唯有在这样漆黑安宁的夜里,一切才变得可爱起来。像是都戴上了层层面纱,你总是能很轻易的幻想面纱之下是一张漂亮可爱的脸庞。同样,唯有在这样的情景里,内心才一片平静,那些白日里稍纵即逝的细微情绪也渐渐放大,直至让人逃无可逃。而一觉之后,日子又将翻开新的一页。

一夜之后,忘了之前的悲伤或欢喜,重新开始,宽恕别人,也放过了自己。

对错之间,谁又能评判谁的人生?

是呀。谁也没有错。香薷轻轻嘲讽一笑。

阆风的身影渐渐走近,身后跟着若木几人。他们的影子在月色下拉得老长老长,投在半人高的墙上,折叠起来,胖瘦极不协调的摇摇晃晃前进着。香薷正忍着笑意,眼尖的狗蛋妮子们也注意到这一情景,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起来。

“修好了?”扶桑鄙夷的神色扫过香薷,淡淡出声,询问似的看向最前方的阆风。

“好了。”阆风平静的看了一眼笑得欢乐的孩子们,眼底有疑惑,却不言不语的和众人一样坐在地上。

这些天并没有集体的活动,大家都分开领着自己的几个学生上课。香薷只是听玉鸾提起过,若木最近与村民相处很好,大家见了都要称赞一番。香薷刻意回避若木,对旁人的私事也向来不在意。今天她才知若木的舅舅家就在镇上做着家电生意。而若木,以“老师”之名形推销之实。他利用村民对“教师”这一称谓的尊敬,轻而易举的取得大家的信任,以此来帮他舅舅销售电器。

直到今天,一村民急匆匆的跑到学校:“若木老师,我家电视不知怎么冒烟了,你快去看看吧。”众人这才知道,若木已在好几户人家售出些家用电器。

若木拨通舅舅电话时,他含糊其辞的说,断电就好了,没什么大事。最后直接推脱说自己很忙,来不了,若木一个大学生修个电视该是毫不费力的。若木极其无奈的说,“我也不知道会是这样。”

“哎呀,阆风不是会修电器嘛!别担心。”玉鸾嬉笑着推出阆风。

望舒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若木,又转头笑着对正起劲的捣鼓编程的阆风说:“大哥,看来还是得你出马了。”阆风不太情愿的瞥了一眼若木,望舒又自在的笑笑,“为了我们队的声誉,能者多劳嘛。”

“学长还是先好好和刚才那个爷爷道个歉吧。不然让人家误以为大学生都行为不轨就不好啦。”香薷满脸笑意的看着正挂着牵强的笑的若木道。

“我这就去。”若木尴尬的点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还是香薷考虑周到。”望舒意有所指的朝香薷点点头。

“嘻嘻,有吗?”香薷眨眨眼,无辜的扫了一眼众人。待阆风收拾东西,几人陪同下离去时,她才一点点敛去嘴角的笑呆呆的望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颇为无奈的自嘲一笑,“总是管不住嘴,说话不经大脑。”她轻声在心里嘀咕着。

下午有课,她独享这间办公室,理应更是心静,却莫名觉得一阵烦躁。她叹息一声,江山易改,刻薄是本性,难移怪我咯。

“这种‘家国大事’还是得靠大哥呀。”望舒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样子嬉笑着。

“此言差矣。望舒大队长可别谦虚。”扶桑笑得眉眼弯弯,话里有话的看一眼望舒。

好歹自己是个研究生,而扶桑只是大学没毕业的毛头小子,算年龄、学历,自己都占优势,却总是被扶桑堵得说不出话来,望舒不由得有些愤慨,“我们这群人虽说是‘名牌大学’里的,说到底不过是个虚名罢了,竟连你也不如,不服气呀。我怀疑我们几个都上了假学校。”望舒开着玩笑道。

“或许真是假学校也不一定。”扶桑淡淡一笑,眼光扫过望舒和若木,盯得两人背部一阵发寒。

“对了,扶桑你在广东哪里上大学来着,中山大学么?”若木被看得发毛,沉不住气的骤然出声,字里行间也没了身份。

“中山大学我可高攀不起。”扶桑眼角的不悦一闪而过,说话时语气仍平平静静,眼角眉梢都是自我调侃的笑,“对了,听说你们学校奖学金挺丰厚的。我比较好奇,冒昧问一句,你们一学年能拿多少呀?”他狡黠一笑,顽皮的撇撇嘴,“随便问问,可不要多想了。”

此刻的扶桑脸上挂着顽劣的笑容,与他一贯喜怒不表于形的深沉样子大相径庭。这是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狂妄表情。香薷侧侧身子,把脸隐在暗处,浅浅偷笑着,刚好被扶桑逮了个正着。她尴尬的呵呵一声,转头看向脸色稍好一些的云霓,她正与孩子们玩得欢快。

“再丰厚也不是人人都能拿的。”阆风也咧嘴一笑,坦言道。他口音有些重,听着像是广西一带的人。他话少,处事却踏实诚恳,也能吃苦。

三人之中,也只阆风入了扶桑的眼。扶桑不在意的哈哈一笑,“也是。”随即不再说话。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弱肉强食贯穿生物界,自然也贯穿整个人类的生存史。

扶桑用尽计谋才对香薷这些年的生活略有了解。她幼时与祖父母同住,直至上初中才去外省与父母一起生活,在那里上中学,最后考进京都的大学。学校正在试验一个“让学生进入底层”的实践方案,而香薷她们这支队伍便是其中一组样品。香薷并不喜欢现下自己学的工科专业,学习成绩也只是勉勉强强合格。她说,只是源于一个美丽的误会。扶桑猜测,无非就是填志愿时对专业内容前景不了解,又或者是家庭原因。

“没想过转专业吗?”扶桑皱皱眉,略显惋惜的看着香薷。

“说到底还不是自己的原因,又怎能怨专业问题。”香薷淡漠一笑,有些感伤。这个答案倒是在扶桑意料之外,可又是情理之中。这才是那个值得他“嫉妒”的对手。他颇为欣慰的看着香薷的侧脸。

扶桑见香薷脸上表情不断变换着,自嘲、茫然、随遇而安,还有一股强烈的不甘在眼底不断扩散,他微微思索,嘲弄的笑笑,“不甘心吗?”

周身的人人物物都自顾自的嬉笑着,也无人注意这聊着沉重话题的两人。香薷仍侧对着他,眉头微微锁着,似在思考什么,喃喃自语的感慨:“也许是吧。”

夜色太黑,众人玩的太欢乐,扶桑一下子没能捕捉到香薷所说的话,他有些不悦的扫了一眼众人,香薷此时已神色如常了,嘻嘻笑着,“理科不能选文科的专业,我也是很无奈呀。”如他所料,她喜爱的是文字。或许,她自己也是刚发现不久。

在扶桑这段时间的“培养”下,香薷与他说话已不再那么疏离,暗地里扶桑是自豪的。她与其它几人相识的时间远远长于自己,但相比之下,与自己说话却自然许多。

距离仍然那么遥远。香薷明明就在眼前,他却总觉得,她与他还隔着许许多多难以逾越的鸿沟。像是他常做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梦:自己是个观众,看着与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人在北方的城市里生活成长。梦里的景物总是逼真得可怕,而他始终记得,爷爷常带他游**,却独独没有去过北方。

一切不得而解,但好像,答案又将浮出水面。

当扶桑追问香薷,不喜欢是否还能坚持呆到最后时,香薷释然的朗声笑道:“总要有一技之长,”她额前的杂发在风中静静舞着,“不然,文字养得起我的灵魂,可养不起我的肉身。肉身腐烂了,自然也就魂飞魄散了。”

“又好像不只是不甘心…”扶桑轻声自言自语,若有所思的望着香薷一行人离去的方向。

曲终人散何处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