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妮子,逆子。哈哈……”一个男孩儿一边跑着,一边挥舞手中的小铁勺子。得意洋洋的边跑边朝后望着追在身后的哭花了脸的女孩儿。“来呀,来追我呀。”

村里的孩子都是自带午餐到学校,而在不久前,狗蛋趁妮子不注意抢走她吃饭的勺子,正故意逗她。其它孩子都站在一旁,嘻嘻哈哈的看着两人绕着校园跑了一圈又一圈。妮子父母常年在外务工,她从小和爷爷奶奶住,因弱小寡言,常常被其它孩子欺负。而狗蛋又是这“其它孩子”中最忠贞的一个。

狗蛋已经十来岁了,个子却仍不高,瘦瘦小小的。香薷闻声从临时办公室出来,伸手截住狗蛋,拿过他手中的勺子,高高举起,“欺负女孩子可不是男孩子的作为哦。”她浅浅的笑着。

狗蛋瞪了香薷一眼,那明明是同样一张稚嫩的脸,粉雕玉砌的皮肤里镶着一对欢笑着的明亮眼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嘟嘟嘴,“香薷你欺负我没你高。”

香薷又气又笑的双手叉腰,“对,就欺负你没我高。”

同样闻声赶来的扶桑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半大的女孩笑着俯视稍矮的男孩,他气鼓鼓的注视面前的女子,却一反常态,并未大吼大叫的乱踢打劝他的老师。

“那你又为什么欺负妮子呢?”香薷转身拉过正哭着的小女孩,轻拍她背部以示安慰。

“哼。凭她打不赢我。”狗蛋挥挥拳头,一脸得意。像电视剧里的英勇大侠潇洒转身,大摇大摆的走开了。

都是从孩子变成大孩子,最后,成长成人。而成长经历有一定相似之处,香薷多多少少能理解狗蛋这样别扭矛盾的性子。不过是期望能被多看几眼的孩子心性罢了。

“下雨了,同学们都有人送伞,我却没有。突然,看到教室门口还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心里顿时高兴了。”

香薷脑海浮现出狗蛋那歪歪扭扭的字体,小心翼翼的推开了狗蛋家的门。他两天没来上课,作为他的老师,她理应来看望看望。这一路上扶桑给她讲述了狗蛋的家庭,也让她对狗蛋有了更深层的了解。狗蛋的姐姐似乎要结婚了,狗蛋极力反对,以不上学进行要挟。

“是香薷老师呀,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劳你亲自跑一趟。”一个年轻的女子围着围裙从内屋走出,扫一眼几人,目光在扶桑身上稍作停顿,快速的在围裙上擦净双手,把他们迎进屋内。

“应该的。”香薷微微一笑,打量着这崭新楼房。因未来得及装修,墙面还只是水泥。

云霓大大咧咧的自己找了椅子坐下,“兰兰姐,听说你和扶桑老师认识。”她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香薷嘴角一抽,瞥了一眼云霓。这里信号并不好,玩不了手机。云霓已经憋了将近半个月,终于有八卦,自然不放过机会。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兰兰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云霓一眼,这才反应过来,补充道:“一个村子嘛。”

“哦?青梅竹马咯。”她不依不挠,用手臂撞撞香薷,笑得更是欢乐,“香薷,那首诗怎么写的来着?”

屋子里顿时营造出一股诡异的气氛,香薷看了看不自在的兰兰,甚至时常无甚表情的扶桑脸色都变了变,嗔怪的望了一眼云霓,她却沉醉在八卦世界里,自娱自乐,“香薷你铁定知道,别欺负我读书不多。”

香薷歉意的看了一眼兰兰,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疑猜。”随即又连忙说,“兰兰姐,云霓总是这样疯疯癫癫的,你别介意。”

兰兰外出闯**四年,始终孤身一人,在李阿婆软硬皆施之下,她迫不得已同意带着厂里喜欢她的一个男子回乡商议婚事。兰兰因自小干农活,体型长得略微强壮,除此之外长得并不差。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又怎不知这个道理。狗蛋舍不得离开她,她又何尝舍得离开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子呢!即便薛爷爷曾好意隐劝她,她始终还是舍不得放下扶桑。如今,扶桑越发出息、长成了大人,她也已经二十六岁了。在农村,这个年纪还未成家的女子是会被人嚼舌根的。

“呵呵,没有没有。”兰兰急急摇头,涩涩一笑。是呀,只有这样出口成诗的女孩子才能与扶桑相配,自己早该断了念想的。

“咦,香薷你不爱我了。”云霓终知晓自己方才的不妥,低声向香薷卖好。

在香薷的一步步的挖坑下,狗蛋终于接受了姐姐终会出嫁这一事实。并绷紧小脸,严肃道:“我要亲手给姐姐做一把梳子。香薷老师,你作证!”

古木村的习俗是男方给女方一把亲手刻的木梳,以示永结同好之意。如今兰兰并未嫁给同村人,与外省的成亲必会省略极多礼节,狗蛋送梳子也算是让婚礼圆满一些。

“好。”香薷若有所思的一笑。人总是这样慢慢成长起来的吧。

“美人计果然是效果极好的。”云霓啧啧称奇,闹着要改造香薷,“你换种风格,剪个内扣的短发,再画个柳叶眉,涂个浅色口红,啧啧……这样,队里第二个女神就诞生了,我也不必太孤单…”香薷与玉鸾对视一眼,鄙夷的与她拉开一些距离。

与网络的世界相隔离的日子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难过。至少,不知不觉间,又过去了半个多月。

村里女孩子不多,作为外来人员的香薷几人也被拉去做兰兰的陪嫁姑娘。

不出所料,兰兰的婚礼极其简单,省了男方接女方的步骤,直接在兰兰家行了所有的礼。都说新娘子是女子一生最美的时刻,传闻总算可信了一回。香薷看着身着艳红喜服的兰兰,不知是何滋味。她有直觉,兰兰心里装的是扶桑。

“兰兰,你今天真漂亮。”云霓眼睛直直的望着精心打扮后的兰兰,“看吧,香薷,女孩子是需要打扮的。”

他说你为人称道的美丽,不及他第一次遇见你。香薷耳旁忽而响起这句歌词,晃了神,被说的次数多了,竟也懒得反驳。

兰兰望着莫名中枪的香薷涩涩一笑,伸手握住香薷的手,“香薷这个样子就挺好看的。”

“你的衣服我好喜欢。以后我结婚也要穿中式喜服。”玉鸾摸摸兰兰的衣服,笑意盈盈。

听闻这句话,云霓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不再说话,后来推说不太舒服要先行离开,玉鸾也被一个电话叫走了。

香薷望着被装点得红艳艳的房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她并不是多话的人,扮演一个老师的角色时是不得已而为之,而平日里她常做的只是听旁人说话罢了。云霓与她是室友,她最初说要报名参加支教时,云霓还很是不屑,后来却欢欢喜喜的一起跟来了,美名曰:陪你。再后来她才知道,那段时日里,她莫名其妙的哈哈大笑,又频频询问一众室友:我美吗?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情”字。她刚从一段情殇中走出来,几次三番告诫自己不再轻易动情,却还是没坚持多久又栽了进去。这次便是奔着望舒而来。

“你喜欢他吗?”香薷望着云霓为兰兰画的无可挑剔的妆容,鬼使神差的出声问道,反应过来自己都吓了一跳。

“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一起过日子罢了,怎样不是过。”兰兰似是嘲讽的轻轻一笑,随即目光紧紧盯着香薷,“当然,你们上了大学的,是不一样的。”

兰兰的神色令香薷胆战心惊,她不自在的笑笑,“都差不了多少。”

喜事刚结束兰兰便与新婚夫婿返回厂里工作了。这几天香薷总是心情郁郁。玉鸾又与男朋友闹别扭了,那个男生立马买了机票从广东飞到重庆,几经辗转来到这个偏远的小小山村。而云霓似乎有心事,总是闷闷不乐,突然少了她疯疯癫癫的歌声,还挺不习惯的。

回到住处时,正好听见云霓极力压抑的抽泣声,玉鸾正坐在她床头给她递纸巾,神情极为无奈。“好了,为了一个渣男,值得这样吗?”

香薷询问的看向玉鸾,玉鸾轻声道,“失恋了。”

云霓以前长着痘痘,在一家医院治了半年有余顽固的痘痘才偃旗息鼓、举起白旗。而那医院为了拉拢客户泄露了云霓的联系方式给外人,让其亲自询问以往客人治疗效果。不巧,那个人正好同校,他便是望舒。

种种机缘巧合之下,两人慢慢相熟。望舒是体育心理学的研究生,本科学的英语,刚入大学时学的心理学。他拿奖学金,每周健身、参加课外技能培训,奇迹一般的人物。重要的是,没有女朋友。像是为云霓量身定做的、早早等候在此一般。云霓喜出望外的赞扬:“优质男呀。”即使平时云霓嘻嘻哈哈、没个正经,但她自身也是拿奖学金、在学生组织里担任重要职位的。

除云霓外,整个寝室的姑娘都是毫无感情经验的一张白纸,却还是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夫君,你打听好了他的身家背景吗?要是哪天冒出一个正牌女友追着你打,我可不帮你。”平时与之以夫妻相称的蒹葭皱着眉头警告道。

“他不会。”早已遁入魔道的云霓又哪还听得进去这些,斩钉截铁辩解。在众人死缠烂打的询问下,她才一一招供。望舒向她表白心意后强行亲了她,她有一瞬的纠结,怕会落入下个坑,委婉道:“大二我们课很多,只有周末能休息,而你周末又要出去培训。如果交往也像异地恋一样,感情很快就磨灭了。”

“也是。”他思索良久才缓缓说,“我对自己极不自信,于是对感情格外慎重,与第一个女朋友分手后再也没有其它感情史。我认真思考后才向你说这些,”他停顿一会儿,“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就这样吧,这样也挺好。”

“这样有责任感的怎么会像那个人。”她那时信誓旦旦,一脸无所畏惧。

“研究生大多都是有奖学金的,”云霓嗓子已经喑哑,“我怎么忘了,果真这样优秀、一点毛病都没有的男生,又怎会没有女朋友!”

望舒说,他还是放不下初恋女友,他们还是做朋友吧。他陪她逛街,陪她吃饭,陪她去玩,陪她上自习,最后,简单一句:哦,抱歉,我们只是朋友呢!他走得干净利落,独留她失魂落魄的待在原地。

情景如此相似,香薷呆呆的望着痛哭的云霓,要是蒹葭在就好了。她想着,静静上前握住云霓的手。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甚至更久,谁也不知道。

“你们去睡吧,”云霓终于停止抽泣,挤出笑来,“去睡吧睡吧。”她非要催促两人去睡觉,说自己已经好多了。香薷看看手机,已经快夜里十一点。与玉鸾相视一眼,嘱咐一番,便各自离去。

上一次云霓在宿舍,哭得更是撕声力竭,“他就是觉得我没有他兄弟重要。他兄弟与女朋友吵架,凭什么对我发脾气。”那一周之内,本就不胖的她更瘦了几分。他始终未发来半点消息,解释自己不该迁怒云云。云霓与他自高中便相识,他的学校虽不如她,却是个努力的男孩。他是年级长,并自己开了零食店做些小生意。她为其辩解,他最近一定是太忙了。

赶去他学校,云霓本以为他会一番惊喜,结果自始至终表情淡淡,也不作任何解释,只说,“时间不早了,你回学校了吧,不然来不及了。”

她努力压制情绪,依旧用嬉笑的口吻说,“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你不喜欢我了。”

“或许吧。”他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香薷并未回屋休息,而是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轻轻吟着这句诗。

“小小年纪,又哪来这番感慨!”身后的扶桑突然出声,吓得香薷心跳一阵失控。“你可是受了什么情伤?”他试探道,挑眉笑看着香薷,月光在她脸颊上晕染出一层薄薄的白雾,娇嫩的皮肤此时更有一番冰肌玉骨的风味。

情伤?香薷愣了一愣,细细思索着。那,算得上情伤么?

香薷与若木相识在学生社团里,他是部长,她只是干事。面试时看到旁人侃侃而谈、列出长串的获奖经历,顿感自卑。他一直微微笑着,以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这才镇定下来,从善如流的回答各部长的刁难问题,跨过他们挖的个个陷阱,成功通过复试。初生牛犊自是不怕虎。她自告奋勇的担任小组长带领一队人员去拉赞助,事到临头才猛然惊觉自己一窍不通。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窘迫的样子,一一为她摆平了难题又让其有充分的锻炼机会。

若木若无其事的淡淡一笑,不携半分恩情,“香薷,现在已经步入正轨,你就自己来做吧。有其它问题,我随时恭候。”

他是百事缠身的另一部门的部长,平时亦有勤工助学的工作,却尽心尽力的为一个“不相干”的仅有几面之缘的人指点方向。他惊喜的对她说,“呀,香薷,我和你是老乡。”若木外婆家与香薷老家在同一个小城。他说,他常常去外婆家玩耍。天南地北的大学校园偶遇同乡,的确是件极有缘分的事情。

他时时问起香薷的近况,及时给予辅助。运动场上偶遇时,他灿然一笑,朝旁边挤眉弄眼的同行者介绍道:“我家香薷。”满满是得意之色。

“哟,什么时候变成你家的了?”一阵戏谑声起。

“可别吓坏人家小学妹。”

“我家香薷才没这么不禁吓。”说罢瞧了一眼已走了一段距离的香薷,“迟早会是我家的。”眼睛里闪着势在必得的光芒,信誓旦旦道。

上善若水,似木中直,既见君子,则休我心。

聪明如香薷,又怎会不知这些暗示。她一遍遍在纸上抄写着《诗经》上的句子,内心却波澜起伏。对若木,她知晓自己是有些不一样的情绪的。可是,那是怎样一种情绪呢?

好像有点喜欢你,像芭蕉打湿夜雨,离情混了别绪。

她不知情爱,冥思苦想已久,仍不得而知。当这个盛情的夏天来临之前,传来若木师兄结交女友的消息:高调示爱,感情甚笃。香薷顿悟,自始至终不过是她自作多情的自寻烦恼罢了。自此,每每见到若木她便一阵羞愤,乃至此次巧然同行亦不减分毫。

今夜月色颇好,星光正灿,又一时感慨,竟让香薷一时忘了身在何地,身旁是何人,脱口而出,“伤痕累累,独缺情伤。”语气是平日掩藏得极好极好、只会在挚友面前露出的顽皮任性。

扶桑愣愣的看着香薷,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平静抬头欣赏难得一见的满天繁星。无论是扶桑鞭辟入里的眼眸,还是他透露出的从容不迫的气质,以及初见时的熟悉感,甚至骨子里与自己相似的孤傲,都让香薷隐隐有种错觉,她冥冥之中来到这个离学校千百里的偏僻小村,就是为了与他相遇。

这会是一个极好极好的朋友。她在心里默默想着。

“时间一到,在劫难逃。”扶桑回过神来,戏谑的勾勾嘴角,在香薷目所不及的角度,他灿若星河的眸子慢慢黯淡下去,微不可察的轻轻叹息一声。

八月的桂花香正十分浓郁,洋洋洒洒的漂浮在空气之中,绕着两人,围起圈圈点点的屏障。空气香香甜甜,伴着阵阵凉凉爽爽的风,使人沉醉。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萤火空明诗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