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才过了一天,李爷爷又和和气气的来找薛爷爷了。“老薛,考虑得如何了?”

“我只是个庄稼人,不懂政治。”薛爷爷侧过身,投入的拉起二胡。

“事情成了少不了你的好处。你别不识好歹。”李爷爷巴咂着烟斗,进而威逼利诱,眼角眉梢是难以掩饰的得意。

薛爷爷被“好处”一词触怒,一手拿起身旁的矮凳朝李爷爷砸去,“滚。”李爷爷慌乱的离去后,他还是怒气冲冲的自言自语,“老头子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好处。”

看得扶桑直笑。扶桑一直都觉得自家爷爷是顶厉害的爷爷,上能拉二胡、弹古琴,下能种田养牲畜。总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使他相信,他的爷爷,和周围其他小孩儿的爷爷是不一样的。每每他这样说,爷爷总是哈哈大笑,说:“是呀是呀,爷爷可不是一般的爷爷,二娃子也不是一般的娃子勒!”

李爷爷是退伍军人,朝鲜战争时曾上过战场,不过因废了两根手指,便提前归来。之后在村里当上村长,如今是村里小学校长。他找薛爷爷,是希望他能保自己的儿子在县里升官。几年前,薛爷爷帮忙引荐他,是看在这小子个人本事不差,又耐不住李爷爷软磨硬泡。怎奈,李家小子受不住官场**,丝毫不顾自身能力,非逼着薛爷爷再帮他升官。

人心的贪婪是永远也无法估量的。爷爷从小就告诫他,人,要对得起良心,要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君子坦****,君子固穷……扶桑自幼在这样的叮咛下成长,直到年长,才知爷爷言传身教的行为准则是孔老夫子的思想瑰宝。而爷爷,自始至终的愿望是自己能成为独善其身的君子。

人情世故——人人称道的“关系”,说到底不过一个“利益往来”罢了。怜悯弱者是众人自欺欺人的伪善把戏,置自己于道德的最高点,以拯救苍生的悲悯情怀挽救并扶持低微的生命,借此来显现自己的伟大高尚。而初到古木村的薛氏爷孙显然被定义在食物链的最底层,从而引发人们泛滥的同情心,对其加以扶持。

薛爷爷本着报恩的善心,尽心为村里谋求更高品质的生活,用自己所知,替村民规划田地,用自己的人脉,举能举之人。甚至教导扶桑,功课上多多帮扶村里的孩子们。多年以来的相处,薛爷爷似无所不能的高超本领,扶桑学习上优秀的表现,让众人惊觉他们并不是食物链低端的弱者。相反,他们比自己过得更好,便不谋而合的开始奚落贬低他们,以此来维持自己高高在上的救世主形象。

而早已意识到这一点的李大爷无法占到薛爷爷最后一丝便宜,恼羞成怒,与众人一拍即合,流言便如病毒般肆意蔓延了。

扶桑拿了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古木村里炸开了锅。

有人说,扶桑是薛爷爷偷来的“有钱人家”的孩子,所以头脑自然聪明。薛爷爷为了躲着他的亲生父母,才带着他逃到这偏僻的小村子里。

有人说,扶桑哪有什么本事,全靠薛爷爷和出考卷的老师认识,几杯酒下肚,给漏了题,这才得了好成绩。

有人说,谁知道有没有得什么通知书,还不是别人嘴巴一张一合说的,真真假假谁分得清。

对愚昧从众的村民,气愤不足,悲叹有余。在现阶段的纠纷面前,所有的前恩后惠都可一笔勾销。

可是,他们或许不会想到,有些人,始终站在他们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高度,无奈又惋惜的看着这一场场闹剧。

薛爷爷只是静静的拉着二胡,依旧每天傍晚巡查自己钟爱一生的植物。他以为自己早已不食人间烟火,却忘了,自己本就在人间烟火里。

“扶桑,等你上学,就挪根吧。”爷爷还是笑嘻嘻的喝着自己酿的陈酒,他静静倚在桂花树下,任花洒落在自己身侧,眯着仍然炯炯有神的眼,满足的看着扶桑埋下新酿的桂花醉。

岁月不曾轻饶这个陪伴扶桑成长的老人,他高大轻巧的身躯已渐渐不如从前。眼睛有神却还是不可避免的不再闪着精光,反而在时间的洗礼下带着包容万物的柔和光芒。他的颚骨突起,双眼深陷,枯瘦的脸庞把曾经俊俏的五官显得黯淡起来。

扶桑一个失神,挖到自己手掌,不禁暗暗抽气。这个总是骄傲的举起自己的大将军老了,是呀,他已经七十多岁了。

“爷爷可不要丢下我自己云游四海。”扶桑故作轻松的哈哈一笑。

“不会不会。”爷爷笑意更甚。这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子,他从不小瞧他的能力,也从来都当他是个独立的个体,放任他自在的生长。

“扶桑,听说你考上大学了?”响亮的欢笑声从门外传来,不待扶桑起身去迎,来人便自顾自的走了进来,“薛爷爷好,新摘的莲子,煮粥正好呢!”她晃晃手中荷叶包裹的莲蓬,得意的扬扬眉眼。

“你来做什么?”扶桑看了一眼爷爷,皱皱眉,抢先说道。

“爷爷你看你家扶桑!”兰兰嗔怪的望了一眼扶桑。

“来来,到爷爷这儿来。”爷爷嘻嘻一笑,向兰兰招手,“都是好莲子呀,煮粥解暑又养身。”

“可不是嘛!就挑最好的拿来给爷爷。这全是爷爷的功劳。”兰兰眼睛咕噜咕噜的转着,打量爷孙俩一眼。

兰兰自小和扶桑一起长大,扶桑初来古木村时胆小又没有玩伴,兰兰自小胆大妄为,又长扶桑几岁,初来的扶桑便常常被她欺负。一次,兰兰被班上另一个小霸王欺负,一时气不过拿笔划破了他的手,小霸王提起木棍追着兰兰打。小扶桑拖住小霸王直向兰兰喊:去找老师。

自此,兰兰再也不欺负扶桑,反而做起了扶桑的护草使者。而后来神韵初具的扶桑免不了被四周邻里小姑娘惦记时,兰兰也直接义愤填膺的出场,宣言扶桑是她的专属用品。

那时小小年纪,兰兰问扶桑,“你救了我,是想像电视里让我以身相许吗?”明明羞红了脸,却还故作强硬的说道,“我看不上你的,你早点死心吧。”

说罢气冲冲的离去,独留小小扶桑在风中凌乱。

兰兰的父亲在一次工厂事故中去世,母亲在外飘**,常年不回家。她一直和奶奶生活,她奶奶便是李阿婆。不知过了多少年,她母亲突然送回一个小男婴,告诉兰兰,那是她的弟弟。那时她已经知道这个弟弟不是爸爸和妈妈给自己的弟弟,却还是像个姐姐那般照顾他。

“兰兰还喜欢我家扶桑吗?”爷爷哈哈大笑,逗趣着。

“爷爷说什么胡话呢!”兰兰义正言辞的说着,眼睛却偷偷瞄着不远处忙活的扶桑,耳根悄悄的红了。

“过得真快呀。兰兰都长成大姑娘了。”爷爷感慨的看着两人,若有所思。起身进屋,抱着古琴,放在桌上,傍若无人的弹了起来。

只见爷爷眼睑微垂,双手轻轻放在那七弦琴上。乐声由缓及促,由远及近,一个个泛音散音均发得饱满深情。指尖在琴弦上快速的飞扬,像一只强劲有力的手不动声色的撕裂了空间。周身的景物快速的变幻着,柳枝轻舞,湖波潋滟。才子低头抚琴,表情抑郁而哀伤。佳人遥在何处: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兰兰不懂,却还是眯了眼,沉醉的听着。扶桑几下收拾妥当,坐在爷爷身侧静静听着,目光里不免有几分担忧。

如痴如醉,如影如形,优美而感伤。一曲毕,爷爷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扶桑连忙起身轻拍薛爷爷的背,“好好的怎么弹起《凤求凰》?”

“年纪大了,会的曲子就这几首,也没多少机会弹喽。”爷爷缓过气来,深深的看了扶桑和兰兰一眼,不再说话。

兰兰读书并不多,上学又晚,初中毕业便帮着家里干活抚养弟弟,不再上学。但《凤求凰》她是知道的。她听薛爷爷和扶桑说过这个曲子,也在小说话本里看到过,是讲因琴结缘终相守一生的一对男女的故事。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兰兰看扶桑一直望着爷爷不曾看向她,起身给爷爷倒了一杯温茶,轻声巧笑说道,“爷爷弹的可是这个?”

薛爷爷满意的看了兰兰一眼,又示意一般看向扶桑。

扶桑皱皱眉,沉声吟道:“皑如山上雪,蛟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止,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徒徒。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顿了顿,扶桑才不悦的说:“这《白头吟》是否真是卓文君所写尚有争议,包括《诀别诗》和《怨郎词》,所用的某些手法和字词,据考证是卓文君时代之后才出现的。”

说罢便是一阵响亮的拍掌声,“不愧是上大学的,说起来头头是道的。”兰兰哈哈一笑,大大咧咧的席地而坐。

“你呀你,早些时候不好好念书。”爷爷怜爱的朝兰兰笑笑。

兰兰吐吐舌头,颇是无奈:“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都去读书了不要吃粮食了哦!”兰兰目光看向天空,漆黑如墨的幕布上点缀着闪亮的星星,“怕是扶桑以后也会像星子一样走得远远的。到那时可不许忘了古木村还有个兰兰。”顿了顿又道,“不然荷塘有什么差错都不知该寻谁去呢。”

“哎呀!那小兔崽子还没回去,我先去找找他。”兰兰说罢急冲冲的跑了出去。

“爷爷我下次再来哦。”她告别的尾音在夜空中拖着清脆的音调久久回绕。

夜静静的,蛐蛐吱吱开始唱起曲子,兰兰的身影很快淹没在夜色里。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一个转身便再也寻不到呢?

像搭乘列车,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人,走走停停、得得失失里,谁终离去?谁将归来?

“你奶奶……”爷爷顿了顿,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目光却缓缓变得柔和,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随而一闭眼敛去所有情绪,借此掩饰自己的失态,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与深情,“她呀,最喜欢《凤求凰》这曲子了。”

父母和奶奶一直是爷爷的禁忌。这是扶桑第一次从爷爷口中听到“奶奶”这个词语。近来,扶桑总觉得有些不安。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静静看着爷爷,爷爷却抿了抿嘴,陷入回忆中,不再言语。

许久许久,就在扶桑以为爷爷睡着了——这是近来他常做的事——的时候,他睁开了眼。

“她爱听的、爱弹的曲子我都学会了。”爷爷喃喃自语,脸色瞬间变得沧桑,“可她怎么就听不见了呢?”月色下,他眼角隐隐有一滴晶莹的水珠挂着。

似海隆恩一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