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扶桑只觉得喉咙一阵发痛,站起身来给爷爷按摩双肩。年纪大了,爷爷的身体已出了很多毛病。是药三分毒,常年吃药毕竟对身体有害。他志愿填的中医学,暗暗告诫要自己好好学习,以便将来给爷爷做食疗,那多少好过药疗。

“扶桑,兰兰是个好孩子。我所做的,你可明白?”爷爷睁开眼,已是一片清明,又恢复了穿透人心般的锐利。

扶桑有一瞬的失神,半响,道:“我明白。她不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时间从未停留,轰轰烈烈的,浩浩****的,抑或是,平平淡淡的,它都只顾着自己的频率向前走。当下一轮太阳在阵阵鸡鸣声中高傲的爬起时,便又是崭新的一天了。

乡村是怎样的乡村,村民又是怎样的村民呢?

数月前,新世纪的整修浪潮终于漂到了这个偏僻而贫穷的村子,盘山公路修得直通家家户户的大门。许是承包公司的大意,漂亮的马路大方而可爱,排水系统却被丢到了九霄云外。看得扶桑直皱眉,他与爷爷说,这路不好。

扶桑与爷爷的小屋在村子的最角落,而那时的“家家户户”,刚刚是没有扶桑和爷爷的家家户户。或许是某个知了不慎听闻此言,大大咧咧的唱给了全村的知了听。于是,众人皆言,扶桑见不得旁人过得好,成绩再好品行不过关也是徒劳。这可是国家的意思,政策没落到哪个倒霉鬼头上,叫谁有办法呢!

是呀,叫谁有办法呢!

板车终于可以直通家家户户,担水也不再怕脚滑踏空。直到雷雨时节,雨水顺着平整的路面也直通家家户户闹得百姓们苦不堪言,人们这时才想起冤枉了扶桑的一片好心。

可扶桑只是一个小孩子呀!没事没事,小孩子哪还记得这些呢!

于是,人们又不谋而合的坚持自己仍是真理,亦装作不知这番好意。

终有人后知后觉的想起扶桑似还说过,应该要求承包这条路的老板对路面做排水处理。众人这才幡然醒悟集结成群蜂拥而去,聚众闹事般赶至正在收拾行囊的修路团队驻扎处,引得老板一阵心慌意乱。

只怪天公不作美,晚些时候下雨便万事大吉。

老板好言好语的一番旁敲侧击,好酒好菜的招待几个“头目”,来势汹汹的群众便欢欢喜喜的回了家。无非是路面太高,雨水会入堂,如今再排下水道未免太麻烦。直接每家每户分配加高院子的水泥,按每天五十人民币的工时费自家加高自家的岂不简单便捷?

“蠢,加高院子,房子整个地面不得加高?”扶桑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道。

“呐,是嘛!”爷爷脚步不停,悠悠的声音传来,“每天五十不少哇。”

“爷爷……”扶桑嗔怒,无奈的挪挪扁担,担着水跟上爷爷的步伐。

“哈哈,你羞不羞,还跟不上我这个老头子勒!”爷爷大笑一声,加快了步子。

正巧路过兰兰家那片荷塘,接天的莲叶无穷碧,荷花映日,自是别样红。还是和往常一样的颜色。扶桑心中暗暗嘀咕,可惜,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在搬离原来居住的小城时,爷爷曾带扶桑去了一家装潢精美的乐器行。爷爷说:君子不器。扶桑,乐理修养身性,你挑个喜欢的学吧。

那是爷爷唯一一次如此严肃的对扶桑作出要求,甚至不曾问他是否喜欢音乐。

小小的扶桑却不曾注意这样多,双眼早早就黏在一台靓丽的黑白钢琴上。他眼角余光瞥见标价上长长的数字后,又偷偷收回目光,喜滋滋的指着一把红棕色的小吉他,说:“我喜欢这个。”他已懂得,标价上数字长短是价格多少的意思。

爷爷望着小扶桑欢喜的脸庞,不知在想什么,半响,才缓缓抬起粗糙的大手摸摸扶桑的头,“好,咱买。”

爷爷自小便十分尊重自己的想法,让他明白,人应当享有同样的话语权,每个生命是同等高贵而不可侵犯的,同时人又是独立的群居动物。

想必那时爷爷正为逼迫了自己而走了神,纵然一世英名也未注意到那小小年纪尚不会遮掩的欢欣。这便是爷爷,他指明每条路的途经点与终点,却把最终选择的权力交给自己。

今天的夕阳依旧很美,红透的天际带着不可名状的柔和与温情。

“狗蛋,吃饭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叫从街尾传来。

“来了来了。”稚嫩的童音带着丝丝不耐烦,隐隐还在和小伙伴说着,“我马上回来,等我啊。”

此起彼伏的唤归声,路那端徐徐走来的赶着牛羊回归的人,袅袅炊烟与阵阵饭菜的香气相互混杂。这个村子长年居住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年轻力壮的南下北上,各奔东西,踪迹难以估计。

客居他乡的游子终有归来的一天吧!

村子里的人老了,又年轻了,面貌渐渐变换。中国千千万万的村子都这样历经沧海桑田,总会有人走,也终会有人继续来。

只是那片片荷花,那林林总总的乡村小屋,也抵不过时间的流逝。千百年后,人不在,物也非了。

花开即缘,花谢是命。花枝春满,天星月圆。

故而,当扶桑按例巡查庄稼归来,看到层层人海中爷爷奄奄一息的躺在床榻上时,有一瞬的失神。心里明明想靠近一些一看究竟,脚却始终迈不开。

前两日还得意洋洋炫耀自己雄风仍在的爷爷,还乐呵呵的安排自己去城里购买宴请乡邻的食材的爷爷,半天不见,怎会变成这幅模样?

应该是中暑了吧。扶桑安抚好近来一直的不安的情绪,正抬脚走近,爷爷忽而抬头看向他。

那双原本耷拉的眼瞬间溢满笑意,嘴角也上扬起好看的弧度。扶桑只觉得心脏猛然一痛,砰砰的像要跳出胸腔。他这才注意到爷爷穿得干净整洁,一身潇洒的中山装,质地极好。他的胡渣也剃得干干净净,花白的头发理得整整齐齐,桌上是同样整整齐齐的一摞书信。

爷爷温和的笑着,脸颊耳根甚至微微有些绯红,他低头再次整理已经没有一丝褶皱的长袍,动动嘴唇,轻声道,“我来了。”

扶桑一个踉跄,差点踩到自己,眼眶开始发胀。他明了,爷爷在和奶奶说话罢了。

“爷爷。”他几步走到爷爷跟前,紧紧握住他的手。

“嘿,看,我教的乖孙儿。”爷爷依旧痴痴的笑着,得意洋洋,轻轻拍了拍扶桑的手背,这才道:“二娃子呐,爷爷能给你的都给你了。”

他目光锁在桌上的一堆纸上,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声音断断续续,“阿……阿英,我回来啦。”满足的闭上了眼睛。

“爷爷,爷爷。”扶桑低低的叫了几声,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眼睛却始终不含一丝水汽。

门外突然噼里啪啦的响起一阵鞭炮声,一个人影走近,拍拍扶桑的肩,哽咽道:“二娃子,给你爷爷下葬了吧,夏天经不得放。”李爷爷身上带着一股火药味,手上还拿着带火星的木炭,怜惜又无奈的看了一眼已沉睡的薛爷爷。

扶桑木讷的点头,又摇摇头,左摇右晃的站起来,飞快的在人群中搜索一番,瞥到被掩在人后的兰兰,眼睛一亮,“我去城里马上回来,你帮我守着爷爷。”

兰兰一愣,随即狠狠的点点头。

不能下葬,不能葬在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扶桑满脑子都是这两句话,急匆匆的便跑了出去。阿英,应该是奶奶的名字,爷爷肯定是希望和奶奶住在一起的。

当扶桑带着火化场的人回到家时已是深夜,院子里零零散散围了几圈人,打着纸牌或者神情郁郁的聊着天南地北。隐隐有些叹息声,唉,这是个好老头子。

扶桑眼睛又开始发烫,喉咙一阵阵堵得慌。

“扶桑。”兰兰眼神歉歉的看着他。内屋的家什都用白布遮了起来,一群穿着黄色道袍的法师正围着爷爷边跳边唱。

兰兰说,总归不能让爷爷太孤单,就由着众人请了法师。本来说要先借用村里人的木棺,但爷爷太高了,她又拦着,只得等他回来置备棺材。

扶桑眷恋的看着爷爷,轻轻冲兰兰点点头。二娃子带你去找奶奶。扶桑露出惨淡的一个笑容,喃喃自语。

一切终于结束了。扶桑像是抽空力气般失神的跌坐在地上。那夜众人不绝于耳的骂声还响在这个空落落的、了无生机的房间里。土葬是村里的习俗,扶桑一意孤行的带着爷爷去了火电厂火化,自然受到集体村民的攻击,连带兰兰都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他。

可他知道,爷爷早早嘱咐自己准备食材,是他明知他大限将至。而他事事考虑周全,却独独没有为自己置备棺材,想的,便只是简简单单的回家去见奶奶。而他亦不忍心自家爷爷埋在土里任虫蚁啃食,倒不如烧得干干净净。

“她带着孩子走了,远远的。那匹母狼活了下来,诞下一对双生的狼崽,它冲我嗷嗷轻吼。我忍了又忍才抑制住杀掉她的冲动。她必不愿意我这样做。”

“小宝出生也该这样大了吧。这个孩子的眼睛真像你,他不该是小宝转世吧?哈哈。”

“不,他不像你,一点也不像你。”

“孽缘,孽缘!”

最后的寥寥四字是唯一标注了日期的一段文字。时间大概是,扶桑出生那年。

这些短短的、古怪的句子,引得扶桑几夜未眠的头一阵扎痛。抬眼望到那几页泛黄的报纸,最醒目的位置用放大的字体写着:英女献身——生命一般珍贵。内容是某个知名大学的植物学高材生在野外采样时误入狼窝,分娩母狼将其误伤,她放弃用随身携带的武器进行反击,因失血过多而去世,一尸两命。至死,她仍说,是自己不小心,不要去夺走那头狼做母亲的喜悦。

那些短句这时才七拼八凑的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个悲情而深沉的画面。

一个血淋淋的女子颤抖着蜷缩身子靠在树干上,单手悲痛而哀伤的抚着肚子。不远处一只母狼低沉而紧张的嘶吼着,紧紧护住自己的腹部。女子艰难的抬起头,露出惨淡而凄美的笑容:“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她的背包露出最新防护武器的一角……

薛兄:

见字如晤!自君离校,万般想念。念及昔日与君时时商讨学术,总感收获颇丰。如今已成陈年旧事。令郎年纪尚轻,偶有出格之举,亦是思成心切,本心非坏。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愿君且宽心安好。神树扶桑,仙吏羲和,此二名皆佳,来日必成大器。

大隐隐于世。君淡泊名利,归隐田园让吾等追名逐利之辈惭愧不已。山间枯闷,若君有意归来,吾等必时时静候。

珍重,勿念,祝安。

袁弟致上

扶桑洗漱后躺在**,经久尘封的文字刻印出一个个模糊的影子,倒转着那段艰难困苦的岁月。

爷爷痛失爱妻后痴心学术,成绩斐然,后成为赫赫有名的大教授。父亲是爷爷领养的孩子,在爷爷的悉心教诲下同样是小有名气的教授,然爷爷看厌了名利驱逐,摆手拂袖远离俗世。父亲因为什么和爷爷决裂,甚至不留一丝联系方式?爷爷称我为二娃子,是还有个哥哥或者姐姐?

扶桑已有所觉察,爷爷的身体不如从前,却不知已糟糕至此。爷爷一直在硬撑着走过这最后一段路。哪怕是死,他也是洒脱自在的样子。

枕头下是爷爷留给他的存折和几处地契,必是多年节俭省下的。近年房价持续上涨,买地只赚不赔,爷爷无疑是极会盘算的。

而他,许是早早料到会有这样一天。

“他能活得好好的,怎样都能活得好好的。这便好,这便好!”

像是被按下循环播放键,爷爷笔记本上的最后一句话反反复复的在扶桑耳旁响起,久久不去。豆大的泪水终于带着滚烫的温度扑扑朔朔的顺着扶桑的脸颊流下,泪水打湿一方枕角,他呜呜咽咽的任自己尽情的哭着。

他开始怨恨那对生育他却从未照料他的父母,怨恨那个为人子女却忘恩负义的男子。

爷爷客居没有奶奶的人间已数十年,他总算回去了。其实也算不上坏,算不上。

最喜不过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