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是山城成百上千的乡镇里普普通通的一个村子,叫做“古木村”。十余年前,一个孤身老人带着年仅几岁的孙子来到这里定居。自此,似乎就注定了这个村子的不普通。

实际上,大多数人于世界而言,都是普通而平凡的。但每个人,于自己,于家人、爱人、朋友,都是不可多得的稀罕宝贝。

人的力量的确不容小觑。盘曲的山路一圈又一圈,像一根长长的、软软的面条,乖巧的环绕着山峦。雨后初晴,纤尘已洗净,目之所及是一片片带着点点雨珠的嫩青色新芽,竟让我这个长途跋涉的人萌生一种低头啃食的冲动。这是冬去春归的、久违的、生命的颜色。零零散散的炊烟袅袅升起,叮铃的铃铛声由远及近,一头母牛带着两只小牛赖在一处水洼旁,惬意而满足的舔着水,时而得意的瞧我一眼。

刚好,把路挡得严严实实的。

我无奈,只得停下车,静静的看着四周。这是在脑海中幻想了无数次的地方,如今,便不觉得陌生。

“你个悖时砍脑壳的。”一个老年妇女骂骂咧咧背着一背篓青菜走近,一挥竹枝打在母牛身上。牛委屈的哞了一声,黑鼓鼓的眼睛瞥了一眼我,踱着小步子离去。老人这才转过头打量我一眼,左摇右晃的向前走去。隐隐听见她说,“年纪大了,现在的年轻人看着都一般面生。”

我自嘲的一笑,蹲在路旁啃着干面包,再次细细打量这高山之上的村子。这,便是扶桑生长的村子。

按照他的随笔,多年以前,还没有这样平坦的水泥路,也没有这样多的混凝土楼房。

大多的房子都相互呼应般紧邻着,扶桑和扶桑爷爷的小屋却像他一样,孤傲的立在村子最边上,孑然一身。我不免有些得意,在心底暗暗嘀咕,活该单身二十六年。

推开院子的篱笆,几处矮矮的砖瓦小屋映入眼帘,背靠着一座小山。院子四周是一些随意种植的树,但棵棵枝繁叶盛,主人似乎有意用此来掩盖这户人家。更低一些,早杜鹃吐着红花蕾,羞涩的低头不语;栀子发了新芽,大胆的打量我这个不速之客。

这一园花草树木像是在询问,为何我不是归人,只是个过客。怅然若失间,想起一首短诗:

张开双臂

假装风,包裹着自己——

去远方

听说

那里栀子飘香

杜鹃红遍

枫染满天

听说,你

也在那里

重要的不是山水如画,美人胜花,而是,你也在那里。

于是,我来了。哪怕,只是听说。

追其源头,我也不记得是哪位好友写的了。冥冥之中,我感应到,这便是香薷写给扶桑的句子。这些谜题,待我打开这扇门,找到扶桑所说的笔记本,或许,就会有答案。

这是一间古朴的书房,木制的书架上放置着年代久远的书籍。植物百科,农作物要略,还有许多厚厚的手写记录册。整个房间散发着严谨不容侵犯的气息,我隐隐有预感,我这次会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惨重”的代价——

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父亲和母亲了。父母于现阶段半大不小的我们,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呢?提款机?还是宾馆主人?可是,我的父母似乎什么也不是呢!七岁来到这里到现在,像是一个旁观的人,看着自己在这个舞台上演戏。这里于我,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还是有点可惜。不过,终于还是要离开这里了。

从今日推算落款该是扶桑刚高考等待成绩的那段时间。那双嬉笑顽劣又沉思深邃的眼睛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撞入脑海。一股醇厚的忧伤渐染着我的灵魂,灵魂缓缓离开肉身,似是受邀做个看客,穿梭到多年以前的古木村。

“二娃子,要上大学了哇?”一个背着柴火的老妇笑盈盈的看着扶桑,把背篓放在地上,和同行的妇人一起休息。

“还早,成绩都还没出来呢。”扶桑傻傻的笑着,挑着锄头走近。

“争气呀,争气!你爷爷好福气呀!”老妇伸手用衣袖擦了擦汗。

盛夏的阳光毒辣辣的照在人身上,蝉用生命撕心裂肺的鸣唱着,田野里的稻谷初有谷粒,远处山坡上隐隐还有人顶着烈日在收割蒿草……黄昏将至时,阳光便逐渐柔和,这是乡村繁忙而简单的生活。

“这老头子不晓得从哪捡来这么一个乖孙子,上辈子烧了不少高香呐。”刚刚的老妇看扶桑走远,转头和身旁的妇人叨咕着。

“可不是嘛。稀奇古怪的老头子带着孙子,谁知道是捡的还是偷的。”另一个妇人接话,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干瘪的苹果,在袖口蹭了蹭,用残缺的门牙狠狠咬下一小口,汁水顺着下巴流到脖子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听说这二娃子很是厉害呐。”

那妇人不动声色的动了动喉咙,看向扶桑的背影,“那可不是,听说是市里前几名勒!”

正啃苹果的妇人看着同样背着柴火走近的王阿婆,忽而眼睛一亮,哈哈一笑,“哟,王婆从哪儿来呢?”

闻声身旁的妇人冷哼一声,径直背上背篓,站起来,朝远方大吐一口口水,毫不示弱的先走一步。

王婆同样脚步一顿,冷哼一声,朝前吐了两次口水,加快步子,左摇右晃的跟上。

“哎,李婆子,王婆子在赶你呢,你慢着些走。”妇人得意洋洋的眯了眯眼,把苹果带着核吞下,也跟了上去。

“爷爷,我回来了。”扶桑推门放下锄头,皮肤晒得黝黑黝黑的,额头上是大颗大颗亮晶晶的汗珠。“今年的谷子长得不错,杂草也被上次放的虫子吃得差不多了。”

“好好,你去洗洗吧。准备做饭了。”老人抬头望了扶桑一眼,又专心研究他的棋局。“你这老东西,输了就输了,你移棋了!”他怒不可遏的指着对面的老人。

“你哪只眼睛看到的?我这个棋明明就是在这的,你别赖账。”另一老人大手一挥搅乱棋局,狠狠的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圈圈深深浅浅的白雾,“不玩了,不玩了。”

扶桑正擦着脸,看样子两个老人这样的争吵已是家常便饭,他只是无奈的一笑,神情有浅浅的忧郁。扶桑显然是听见了刚刚几个妇人的言语。大放厥词、毫不收敛,显而易见,她们并不觉得私下议论旁人是不好的。

而这些议论,纵使是常事,还是叫扶桑心里一阵不痛快。

七岁那年,他悄悄翻开父母的衣服,只想找找是否有带给他的糖果,却找到一支从未见过的笔,随意按了上面的按钮,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又是惊喜,又是害怕的偷偷收了起来,欢呼雀跃的扑到正在生火的爷爷背上,“爷爷,爷爷,二娃子的神笔,二娃子的神笔!”说着举起笔,得意的按了按钮。

薛爷爷听到录音笔里问卷式的问题,脸一阵白一阵青,夺过笔,径自走到扶桑父母的房间,把他们的衣服塞进行囊。正巧扶桑父母喜气洋洋的从外面进来,薛爷爷二话不说,把行囊丢给薛氏夫妇,狠狠的关上门,“别再进这个门,扶桑没有你们这样的爸妈。”

爷爷与父母关系不好,这是扶桑小小年纪就明白的,而他自小和爷爷生活。近来爷爷对父母态度有所转变,扶桑便撒娇耍赖才让爷爷同意让爸妈回来一次。如今,原本一年偶尔几次的见面,自此也宣告结束了。

“你还我爸爸,还我妈妈。”扶桑不管不顾的踢着正哄着他的薛爷爷,手脚并用的反抗着要去把父母追回来。

薛爷爷只恐伤了扶桑,并未用力制止他。一不留神,扶桑猛地推开薛爷爷,一下子跑到门口,正要开门,薛爷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脸淡漠的吼道:“扶桑,你不要你爷爷了吗?”

扶桑为难的看着薛爷爷,他气得眼睛鼓鼓的,特意留的小胡子微微颤抖着。扶桑一股脑的跑到薛爷爷身旁,为他拍灰尘,“爷爷,二娃子也想有爸爸妈妈。”委屈的泪水顺着小脸流下,眼睛巴巴的看着门口。

“你要你爸爸,爷爷就走了。”薛爷爷温热的手轻轻拍着扶桑的头,一下一下,自有一种安神的魔力。

“爷爷还没有教扶桑收谷子呢。”扶桑更是委屈的直接抱住薛爷爷的腿。

“对呀,爷爷还没有教二娃子收谷子呢。”薛爷爷蹲下来,粗糙的手指擦着扶桑脸上的泪水,“和爷爷走,爷爷教你,什么都教给你。”薛爷爷说着,眼睛却看向其它地方。

“爷爷,李爷爷叫你好好考虑什么?”扶桑收回情绪,咧嘴笑着。迎面走来的爷爷步子不再那样矫健了,头顶的银丝在夕阳下闪耀着异常的光芒,刺得扶桑眼睛一阵发痛。

“哼,凡夫俗子的小事也拿来打扰本大爷。”薛爷爷不在意的冷哼一声,逗得扶桑嗤嗤一笑。爷爷又对着扶桑笑道,“你长大了,不再需要我这个老头子了。”

薛爷爷说罢眼睛望向门外,山路弯弯折折伸向远处。那里,有更大的世界,更多的人。

“爷爷说什么话呢,爷爷的九牛一毛我都还不及。”扶桑涩涩的说着,反反复复揭开锅盖掩饰自己的失神。

“别懒。总有些事,要你自己去领悟的。”薛爷爷假装闭上眼睛,懒懒的躺在躺椅上,绚丽的晚霞把他的脸衬得红光满面。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坦然随意,“花开得有些久了,该谢啦。”

利益熏心琴瑟鸣